煤桶騎士

弗蘭茲·卡夫卡，奧地利作家。1883年出生，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和大師。主要作品有小說《審判》《城堡》《變形記》等。本篇小說收錄于《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中。

煤用完了，煤桶空空，煤鏟閑著，爐子呼吸著冷氣，房間鼓滿了寒風，窗前樹木在嚴霜中發僵，天空成了抵擋想向它呼救的人的銀盾。我得弄些煤來，我不能干挨凍呀；我背后是冷冷冰冰的的爐子，我前面是鐵石心腸的天空，因此我必須在兩者之間趕緊騎行出去，向居中的煤店老板去求助?？墒悄抢习鍖ξ业钠狡匠３５恼埱舐槟静蝗?，我必須一五一十地向他證實我連一粒煤屑都沒有了，因為他對我簡直就是天上的太陽。我得像乞丐那樣，餓得只剩最后一口痰，眼看就要倒斃在人家的門檻上，主人家的廚娘這才決定把最后的咖啡渣滓倒給我；同樣，賣煤的將怒氣沖沖，但想到“你不要殺人”的訓誡，乃將滿滿一鐵鍬煤鏟進我的煤桶里。

我照這個辦法出去一定能解決問題，于是我騎著煤桶前往。我騎在桶上，手抓住上面的桶架把，那是最簡單的玩具，我艱難地隨桶滾下臺階，但到了下面我的桶兒卻往上升起，妙哉，妙哉，那些卑屈地躺臥在地的駱駝們，在牽引人的鞭子恐嚇下站起來的時候，也沒有這樣莊嚴。我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穿過凍硬的街巷，我常常被馱到二層樓那么高，從未下降到屋門那么低。結果我以超乎尋常的高度飄到煤老板的拱形地窯的門前，只見他在很深的地窯下面，蹲在他的小桌旁寫字；他嫌太熱，便讓窯門洞開著。

“煤老板！”我用凍僵了的、被呼出的寒氣蒙住的悶聲喊道，“煤老板，請給我點煤吧，我的煤桶已經空得可以騎著它走了。幫個忙吧。等我一有錢，就全付清的?！崩习逵檬盅谧《??！拔覜]有聽錯吧？”他扭過頭去問他正坐在爐臺邊打毛衣的妻子道，“我沒聽錯吧？有一位顧客?！薄拔沂裁匆矝]有聽見?！逼拮诱f，她平靜地呼吸著，手上織針不停，背朝爐子，舒舒服服地烤著火?！芭?，對的，”我喊道，“是我呀，一個老顧客，一向是不拖欠的，只是目前一時沒有辦法?！薄胺蛉?，”老板說，“我的確沒有聽錯，是有一個人，我的耳朵不會那樣不頂用的，那是一個老顧客，一個很老很老的顧客，他懂得說什么話才能使我這樣感動?！薄澳阍趺戳?，丈夫？”妻子說，她略停片刻，把針線壓在胸口，“沒——沒有人啊，街道是空的，我們所有的顧客都供應過了；我們可以打烊歇幾天了?！薄翱墒俏艺谶@兒的煤桶上呀，”我喊道，因寒氣流出的沒有感情的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請您朝上面看一眼吧，您馬上就會發現我的，我請求給我一滿鍬，如果您能給我兩鐵鍬，那我會無比高興的。確實，所有其他的顧客都供應過了。唉，假如我能聽到桶里的煤塊劈啪作響該有多好呀！”

“我來了?！崩习逭f，但當他正要邁開短腳爬上地窯臺階時，他的妻子已到了他身邊，緊緊攥住他的臂膊說：“你待著吧。要是你執意要去，那就由我上去。想想你今天夜里的那個咳嗽樣兒吧。為了一樁買賣，何況那只是一樁想象中的買賣，你就不顧老婆、孩子，犧牲你的肺不成，我去?！?/p>

“那你把我們庫里所存的各種各樣的煤一一告訴他，我在底下向你喊價錢?！薄昂??！逼拮诱f，隨即走出地窯到街邊。她當然一眼就見到我?！懊旱昀习迥?，”我喊道，“你好啊，只要一鐵鍬，就鏟在這煤桶里，我自己把它拿回家去，一鍬最次的就行。錢我當然會完全照付的，但不是馬上，不是馬上?！薄安皇邱R上”這幾個字多么像鐘聲，它和附近教堂頂發出的悅耳的晚鐘的響聲混雜在一起！“他要什么呀？”老板喊道?！皼]有什么，”妻子回答說，“這里什么事也沒有呀。我沒有見到什么，只聽見鐘敲了六下，我們打烊吧。天氣冷得要命，看來我們明天還要忙乎一陣呢?！?/p>

她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沒有聽見；但她解下圍裙，用它竭力要把我扇走?？上晒α?。我的煤桶具有一匹良駒的所有優點，抵抗力它卻沒有；它太輕了，一件婦女的圍裙將它一扇，它的兩條腳就飄離地面?！澳氵@個狠心腸的女人，”我還是大聲地回答她，這時她半輕蔑、半滿足地揮動著手臂，又去做她的生意，“你這兇狠的女人，我只向你討一鍬最次的煤，你也不給?！闭f著，我登上了冰山地帶，方向不辨，永不復返。

【賞析】

《煤桶騎士》是卡夫卡的一篇短小精美的短篇小說。小說寫于1917年寒冷的一二月間，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奧匈帝國最艱苦的一個冬天的真實情況：缺煤。一個窮得買不起煤的人想去向煤店老板借煤，他不是像慣常的現實主義小說中描寫的那樣拎著煤桶走著去的，而是騎著煤桶飛著去的。小說對一件悲慘的凍餒事件做了冷峻的幽默處理。敘述語調談不上嚴肅，相反帶有一點冷幽默的感覺。

小說主人公煤桶騎士像卡夫卡小說中慣常的主人公一樣，是個懦弱的小人物。他戰戰兢兢，自怨自艾，面對一個強大的外部世界全然無力。他選擇飛翔這種方式是因為他害怕失敗，所以他飛著去，并且隨時準備撤走，而且他的要求是最卑微的——“一鍬最次的就行”“如果你們給我兩鐵鍬，那我會無比高興的”。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和煤店的人發生任何實質性的接觸，整個借煤事件顯得很不真實，仿佛是借煤者本人的一次妄想癥發作的結果。小說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候的社會狀況與人們的生存現狀，同時做了浪漫化的處理，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