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帝國源于漢堡

○梁文道

假如你在一家高級餐廳點了一道煎鵝肝，上菜的時候，發現它被夾在兩塊厚厚的面包中間，你能夠接受嗎？恐怕不能。它若改一改名字，不叫煎鵝肝，叫做“豪華漢堡”，也許你就會給它一個機會。

這是美國餐飲界的一股潮流，大家紛紛把各種高檔材料加在那兩塊圓圓的面包里頭，然后稱之為“漢堡”，收你一筆莫名其妙的價錢。我了解，漢堡是代表美國文明的食品，一說起美國食物人們馬上就會想起漢堡、薯條加可樂這三位一體的黃金組合。我也明白，這個組合代表廉價、快速和粗糙。

漢堡就是漢堡，就算你用上等牛肉，它還是那個模樣。在材料上踵事增華，并不會讓它變得更高雅更有品味，只能偏顯寒酸與自信心的脆弱；正如可樂，你放了幾滴拉圖紅酒進去，它就是杯有品味的可樂嗎？

偶爾，我會思念漢堡，尤其是那種在車上吃的漢堡。把車子駛進快餐店的外賣專用柜臺，想也不必想，對著麥克風大喊“一份奶酪漢堡”。不到一分鐘，你就能在公路上邊吃邊走。這才是美國，以前，他們騎馬橫越沙漠和草原，現在他們開車奔馳于兩大海岸之間。漢堡最能代表美國這種永遠在路上的精神，它不在乎美味只在乎方便，因為世界還有比美食更重要的追求，比如說不斷去探險未知的領域，又比如說雖然單調重復卻受人敬重的老實工作。

早年的美國人相信，漢堡是成吉思汗發明的。他們說蒙古騎兵常常把生肉夾在馬鞍和馬背之間（也許蒙古人夾的是羊肉），經過漫長的跋涉，這些生肉被劇烈的運動摩擦成一團肉泥，變得柔嫩多汁，是烤肉以外的另一種美食。蒙古人忙著征服世界，沒空停下來花工夫煮食，他們干脆在馬背上一邊射箭，一邊生嚼這些自家制的肉泥。這就是韃靼牛肉的起源（“韃靼”是蒙古的別稱）。

蒙古大軍來去如風，卻在俄羅斯留下永垂不朽的韃靼牛肉，傳到德國的漢堡之后，加了點文明，用火烤成肉餅，再由水手帶到美國，多添兩塊面包和幾片奶酪洋蔥，于是這幅漢堡包的路線圖畫成了。這條路線的源頭是令人恐懼的草原軍團，這條路線的結尾，則是讓人敬畏的工業帝國，兩個帝國承先啟后，皆是不知疲憊無所畏懼的征服者；聯系起它們的，是一個小小的漢堡包。

漢堡在美國流行開去的年代，恰巧是工業規模急速擴張的時期。希特勒出動潛艇狼群，噬咬美國補給英國的貨輪，日本用遮天蔽日的軍機偷襲珍珠港，賭的就是美國工業到底有多強橫。好一個美國，它能在一夜間把整個國家變成一座巨大的兵工廠，一天出五艘軍艦二十架飛機五十輛坦克，同時在兩個戰場上，逼迫對手服輸投降。世上還有比漢堡更適合那些不知日夜的工人的食物嗎？

后來的事情，我們都很清楚，投資銀行代替了生產線，錢滾錢的游戲取締了腳踏實地的實業……聽說美國衰落了，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多準確；我知道紐約名廚炮制出來的松露鵝肝漢堡，可以說明很多問題。他們不再趕路，可以坐下來鋪好餐巾，拿起刀叉，等待銀罩打開的那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