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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活

2018-10-09 07:42
昆崳 2018年2期
關鍵詞:四爺古董

陳老大蹣跚地往村子里走去,肩上大镢頭晃晃蕩蕩,肚子里也咕嚕咕嚕叫喚,人顯得十分疲憊。這時候太陽已經西沉,晚霞在山巔處留下一抹血紅。遠處暮鴉點點,炊煙裊裊,悠閑的牛在河灘邊哞叫著,催得人歸心似箭。

剛才,陳老大費了大半天工夫,在河灘旁開了二厘荒地,他把那些大小不一的卵石揀凈,把荒土梳理得又勻又細,才重重地喘了口粗氣,尋思:照這樣開下去,不幾天就能連成一大片地,女人和娃子的活路也便有了指望,那時候,誰還會冷眼小瞧我陳老大呢?

村子罩在淡淡的暮靄里,街巷的空氣里彌漫著誘人的飯香。轆轤井旁邊,酒糟鼻子的浪媳婦正在洗菜,幾個散活的爺們正圍著她嚼舌頭。陳老大可沒這些心思,他只要女人和娃子能填飽了肚子。他抬臉望向自家那茅草屋頂,縷縷炊煙冒得有致,不由咧開大嘴,使勁地嗅了嗅,心頓時也熱了。

陳老大邁進家門,女人正在灶前燒火做飯。他放下镢頭,剛伸了下酸腰,女人就亮起了嗓門:“缸里沒水了,快挑擔去!”陳老大心里頓時不快,但沒流露。他怯這比他高出一倍的大塊頭女人,但更多的是自卑,女人屈嫁給他這個沒本事的男人,也受夠苦了。所以,陳老大沒敢正視女人一眼,像往常一樣,只能忍氣吞聲地抬起水桶,出去挑水了。

陳老大佝僂著腰,踉蹌地邁著腳步,總感覺井臺上的人在朝自己指手畫腳,心里越發不是滋味。進了家門,將水倒進缸里,索性一屁股仰在炕上,筋骨松散舒服了許多。女人是碎嘴子,邊燒火邊一個勁叨叨。陳老大很煩,也沒聽清她在嘟囔什么。陳老大越是不作聲,女人的嗓門越尖亮:“嫁了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陳老大最怕別人觸他的痛處,臉刷地紅到了耳根子,挺起身來吼道:“我他媽的今天開了二厘多荒地!”“還功勞呢!”女人打外屋沖進來,燒火棍敲得炕幫“篤篤”響,“俺娘兒倆等著你開出那點地養活,早餓死了!人家互助組怎的都不要咱?”陳老大便不作聲了。女人牢騷得有理,也是實話,連挑擔水都顯得吃力的陳老大,誰愿意互助他這樣一個累贅?女人火氣更旺了,嚷:“武大郎還能賣燒餅哩!”陳老大干瞪著兩只眼,望著女人,眼皮眨巴了半天,啞口無言。

陳老大晚飯也沒吃好,胡亂扒了幾口嘴里,就又去河套里趕鴨子。

夜已闌靜。遠處傳來幾聲狗吠,窗外樹影婆娑。陳老大和衣而臥,翻來覆去想心事,難以成眠。身邊的女人和娃子早已睡出了鼾聲。

女人也真受苦了,他不由輕嘆一口氣,唉,千不怨萬不怨,只怨爹娘捏了自己這塊沒用的胚子,人家互助組都不要咱,又有啥法子?眼下有句順口溜:“想發家,種棉花?!卑训乩锓N上棉花?或許女人……這辣婆娘,待我這般,活著也真沒趣。我陳老大若是個財主……陳老大眼前頓時一亮,急忙推推身邊女人。

女人惺忪地睜開眼,認為他要那個,罵咧咧地掉轉身子過去,陳老大一笑:“狗娃他娘,咱把地里都種上棉花咋樣?”“都種上元寶,到你手里也是白搭!”女人鼻子一哼,又翻了下身子。

陳老大正色厲聲道:“你他媽別以為我陳老大就是個熊茬兒!”女人猛不丁被陳老大嚇了一跳,揉揉雙眼,懵懂地望向陳老大:“你說,你有啥能耐呀?”“我,我……”

陳老大嘴囁嚅了半天,也沒道出個幺二三來,也是在女人的催逼聲中,陳老大忽然心血來潮,忽發奇想:十幾年前,在大連一家店鋪干小伙計時,偶然發現日本老板把一些黃豆裝滿泥壺,然后倒上水,用麻綹纏牢,不幾日,泥壺便會爆漲出數條龜紋兒,煞是好看!日本老板是鬧著玩的,我今日何不哄她一哄,于是說:“咱家有古董啊,比元寶還值錢的東西?!?/p>

女人嘴一撇:“胡說?!标惱洗蠹绷耍骸膀_你是狗養的!”女人忙起來點燈,眼里一亮,推推陳老大:“快說,啥值錢東西?”陳老大越發神氣:“在大連時,日本老板賞了我一只壺,那可是個值錢的玩意兒!”女人急了,問:“在哪兒?快拿來我瞧瞧!”“別急嘛,我藏著哩!過幾天我把它取出來?!标惱洗笮χf。

女人狠狠捶了陳老大一拳:“你為啥不早說?”“我怕你待我不好,你往后再驢一樣使喚我,我就不拿出來?!标惱洗蟠藭r也真火了。女人一陣心酸,想,都是窮的不是,如今有了值錢物,辛酸苦辣可熬到頭了,只是那玩藝能值多少錢?

二人各有心事。這一夜,誰也沒睡著。

陳老大上了趟城里,果然不幾天寶壺便出世了,但見那壺呈紫色,形如金龜,尤其那紫色龜紋兒,美妙壯觀煞是神奇,那個陳舊樣子,足能顯示它的古董價值。女人不識貨,也暗暗稱奇,相信它能值大價錢。陳老大千叮萬囑:“別讓人知道了,那樣不安全?!迸似珢埏@擺,找陳四爺,她只想知道,這寶貝到底能值多少錢。

族長陳四爺是位有臉面人物,也很有學問,族里的事兒都得他一錘定音說了算,在村里威望很高。陳老大家里原來有這樣一件寶物,許多人來圍觀。陳四爺聽說這壺是洋人送的,看得也特別仔細,他捋著山羊胡子,瞇縫著眼,端詳了半天。人們都屏住呼吸,把目光集中到陳四爺面部表情上,盡管有嫉妒陳老大的心理,還是希望陳四爺蓋棺論定那是值錢貨。

果然不出所料,陳四爺捋著山羊胡子,晃著腦袋,驚嘆道:“罕見,罕見,珍品也!”“值多少錢?”陳老大女人最關心的,是值多少錢,這也是大伙所關心的。陳四爺站在眾人中間,顯得十分自信,肯定地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說:“像這樣稀珍的古董物,很難用價錢來估量它,這是哪朝皇帝的御品,也未可知,無價寶??!”人們頓時張大嘴巴,驚得呆了,陳老大有這等寶物?原來并不是窮得叮當響的陳老大??!

陳老大下地回家,聽說女人到底把壺拿出去顯擺了,很生氣,跟女人吵了起來。女人不服氣嚷:“怕咋的?東西是咱的,誰還敢搶去不成?陳四爺說了,這可是個無價寶!”女人喜孜孜地將壺貼在腮旁。陳老大愣呆了,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原本想哄騙女人,沒想到被人當成了真寶貝,只得苦笑了笑。

正在這時,闖進一個人來,原來是陳相忠。陳相忠販了幾年蝦米,腰包里撐得鼓了,村里人難以比擬。陳相忠笑嘻嘻進屋,沒容張羅便找凳子坐下,扔一支煙給陳老大:“大哥抽支煙!”陳老大連連擺手:“我不會抽煙?!标惱洗笈苏f:“大兄弟難得能到俺這破家來,有事?”陳相忠笑笑,眼皮眨了兩眨,道:“你家那只古董,賣不?”女人笑笑:“多少錢?”陳相忠伸出兩根指頭,說:“二百!”女人鼻子一哼,搖搖頭。陳相忠急了:“五百!”

這時陳老大推推女人,那意思是快賣了吧,五百塊不是小數目。女人可不是一般女人,生氣地朝著陳相忠:“你想耍俺大頭是不?告訴你,你家那點底兒,太少了!”陳相忠討了個沒趣,有些尷尬,應聲道:“也是,也是?!北阃顺鋈チ?。

不賣便不賣吧,陳老大又不好跟女人露底細,他只要女人待他好,在人面前神氣起來。女人對這“寶物”甚是看重,當然對陳老大也另眼相看,大小農活,女人格外賣力,家庭和睦平安。

陳老大的氣粗了,走起路來腰板挺得直直的,因為在村里人們的眼里,他是富有的,說不定還有別的寶物呢!有一次鄉里調查誰最富進行表揚,村長竟毫不猶豫地提到了陳老大。

陳老大出名了,知道他家里有一件古董的人多了。那是全村人的驕傲!每當提起此事,人們會說:“陳老大么?陳老大是俺村的?!币惶焱砩?,竟有人翻墻而入,欲圖不軌。

村長一次到鄉里開會,還特意借了“寶壺”到鄉里露臉,鄉長當著各村長的面,連連夸贊這壺不凡。有一次下鄉蹲點,還親自上門,送了獎狀,表揚陳老大保護文物有功,最后還領村長一起圍繞看了房屋,說著院墻太矮不安全,屋內也太骯臟,要是上邊來了人,看到寶壺的主人竟住這樣的破屋,像什么話?不給咱基層干部臉上抹黑嘛!并囑咐村長:“一定要把這事安排好?!贝彘L連連點頭。

臨走,陳老大要求說:“鄉長,俺祖輩都不認字,也沒進過學堂,如今俺狗娃都十歲了,俺不能讓他跟俺一樣沒出息,狗娃也哭著鬧著要上學,只是暫時手頭緊,能不能……”鄉長臉轉向村長,村長心已領會,說:“好辦,這事好辦嘛!”

陳老大不但入了互助組而且入了最棒的組,那是別人爭著要他的,說不定將來能跟陳老大沾個光兒哩!一年,兩年過去了,陳老大家境漸漸起了變化,盡管他其貌不揚,人們還是對他敬重三分,連陳老大也搞不明白,當初花了八角五分錢,是不是真的買了一件寶物兒?

然而,陳老大家中還不是很寬裕,狗娃要到縣城讀書,需要錢的地方很多,女人好幾次商量陳老大,把那壺賣了吧,陳老大死活不同意。他這個熊人,靠的就是這壺,沒了壺,便沒有他陳老大,女人哪里曉得?

幾年過去了,陳老大還是陳老大。

這幾日,街上轟轟烈烈地鬧運動。陳老大回到家里,女人惶惶地說:“剛才紅衛兵來過,問寶壺哪里去了?!标惱洗笠惑@:“你給他們啦?”“哪能呢?我把它藏起來了?!迸私K究是女人,事關緊要還得靠男人,“我老覺得要出事兒?!薄笆且鍪聝??!标惱洗箢A感到了。

果然,傍晚時分,陳相忠領著紅衛兵闖進屋來了,不由分說,揪著陳老大的脖領兒,眼瞪得比牛眼還大:“你娘的,快說!古董哪里去了?”陳老大像小雞一樣被提起來,嘴張了兩張。女人正朝他使眼色,他心領會,嚷:“早賣了,賣了……”“放屁!”陳相忠哪里相信,吩咐把陳老大帶到司令部去。陳老大被揪上臺了,掛著大牌子。

“陳老大,你跟日本人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

“不老實交代,打!”

一陣乒乓的棍棒聲,陳老大昏了。

“快說,日本人為啥賞你古董?古董哪里去了?”

陳老大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個個猙獰的面孔在朝他齜牙咧嘴。

“那壺是假的,都是假的呀,是我花了八角五分錢……”

“胡說!”紅衛兵哪里相信?誰也不相信。又是一陣棍棒聲和慘叫聲,陳老大昏過去了……

狗娃退學了,因學校都停了課,見爹這般模樣很是心酸。

陳老大被送進醫院,家中分文沒有,狗娃和娘商量,還是把那古董賣了吧。事已至此,女人毫無辦法,只有背著男人了,可是這年頭,賣給誰呢?狗娃說:“我有辦法?!?/p>

狗娃來到陳相忠家里。陳相忠現是造反派司令。陳相忠“嘿嘿”冷笑兩聲:“怎么樣老侄,把古董交出來吧?”狗娃道:“叔,俺爹已這般模樣了,你就饒了他吧,只要你高抬貴手,我就把它獻給你?!标愊嘀摇班拧绷寺暎骸斑@還差不多?!惫吠拚f:“叔,這事你知我知,只是俺爹住在醫院,好歹給幾個錢……”陳相忠眼瞇成一條縫,拍了下大腿,說:“行,算我沒白要你們的,給你三十塊,往后也不找你爹的麻煩了,行了吧!”說完,掏出三十塊錢,扔給狗娃。

狗娃接了錢,回家如數交給娘。女人顫抖的雙手捧著這錢,淚流滿面伏在陳老大床前。陳老大哀嘆不止。狗娃勸道:“那玩意兒賣就賣了吧,現在治病養傷要緊?!?/p>

女人仍在哭泣:“娃,它可是咱家唯一的值錢物??!”

狗娃笑了:“娘,那玩意兒是俺爹搗鼓的假貨,不值錢!”

陳老大猛一驚:“你怎么知道?”

狗娃說:“那時我還小,你搗鼓時,我就看見了?!?/p>

女人驚愕地張大嘴巴,望著陳老大:“那玩意兒真是假的?”陳老大點點頭,手無力地垂下了,很傷心的樣子。然后抬起頭,道:“他娘,我欺騙你這么多年,對不住你,那壺根本不是什么寶貝,當初我也是沒法,誰知……”

女人傻眼了,呆呆地望著陳老大,陳老大確實風光了這多年,娃子上了學,家境有了轉變……狗娃看出了娘的心思,說:“娘,等俺爹病好了,再做一個就是了?!?/p>

陳老大喃喃地說:“狗娃,可別泄出去??!”

陳老大躲過了這場災難,經精心治療,日漸康復。

以后的歲月里,陳老大依然很風光,都知道他寧死不肯把古董交出來。只有陳相忠暗自得意。偷偷到外邊找人鑒別,不由得掃興而歸,原來,人家都哈哈大笑:“這是什么古董啊,五塊錢都不值!”陳相忠找狗娃算賬,氣憤地質問:“怎么搞的?”

已不是文革時代了,狗娃理直氣壯:“當初你不是愿意嗎?真正的古董在俺爹手里,你不要,退給我!”陳相忠恨恨地瞪了狗娃一眼,將壺“吧”地摔個粉碎。

都知道陳老大家中依然有一只“寶壺”沒拿出來。

狗娃先是在學校里教書,后來回到村里當干部,人們都在為致富奔忙,“寶壺”的事,誰還掛在心上?

一日,港胞茶先生回鄉探親,偶然聽人說起“寶壺”的事,特意登門拜訪。茶先生有收藏古董嗜好,陳老大熱情接待,只是不把壺拿出來。狗娃說:“爸,你就給人家看看有何妨?”拗不過,陳老大只得將壺捧出。茶先生左右細端詳,連口稱贊:“妙,妙!”陳老大心中一塊石頭才落地。出來半路上,茶先生偷偷告訴狗娃:“你爹那壺根本不是什么古董?!惫吠扌πΓ骸澳鞘前车鶕v鼓的,別人都相信了?!辈柘壬p輕搖頭,笑笑,然后正色道:“不過,那壺紋路別致,倒有點商品價值?!惫吠揿`機一動,望著茶先生:“對,你回香港探探?!?/p>

狗娃高興地回到家中,對陳老大說:“爹,你多搗鼓幾只泥壺,咱跟茶先生搞筆生意?!?/p>

陳老大哪能同意?狗娃深知其中奧秘,便照著陳老大的辦法偷偷做了幾件,果然不比一般,并讓茶先生走時帶上,千叮萬囑。

不多日子,茶先生來信了,說許多香港人都喜歡,銷路定會不錯,并隨便夸贊:“令尊有如此絕活,奇哉!”狗娃手舞足蹈,決定辦個小型陶器廠,港方由茶先生負責銷路。茶先生同意,并簽訂了合同。

一批造型別致的陶器出品了,人們同時也恍然明白。竟讓陳老大愚弄了這多年,十分慚愧。

陳老大癱軟了,自己的聲譽竟讓兒子毀于一旦,氣得發抖,終于臥床不起,日不進食,生命垂危。

陳老大就要離開人世了,狗娃伏在床前哽哽咽咽:“爹,別怪孩兒。我不能看著村里老這樣落后,這樣窮,爹,你是咱村最有本事的人,功勞最大?!?/p>

陳老大已有氣無力,上氣不接下氣:“狗娃子,你能讀書,能成才……咱家能維持到這模樣,多,多虧了這壺……其實,那壺值什么錢?別聽茶先生的,你這樣做,倒把我給毀了??!”言罷,頓時氣絕。

陳老大走了,走得凄慘。他哪里知道,村子以后的興旺發達,都是從他那“絕活”開始。

陳老大不同凡響,老幼皆敬之大名。

茶老先生歸鄉,特為其樹一墓碑:絕活陳老大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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