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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精神夢境
——細讀《頹敗線的顫動》

2018-10-24 02:03
安徽文學·下半月 2018年12期
關鍵詞:頹敗波濤夢境

黃 金

荊州職業技術學院

寫于1925年6月29日的《頹敗線的顫動》是一篇小說形式的散文詩,在《野草》的眾多篇幅中它罕見地講述了一個具體而完整的故事:母親為了女兒獻身,到了老年,卻慘遭被養育者的怨恨鄙夷,飽受指責的垂老女人最終在深夜中出走,于曠野中發出人與獸的,非人間的,無詞的言語,最后并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小說營造了一個個具體的場景,使這篇作品一開始就有很強的敘事性,而“我夢見自己在做夢”的敘述方式又與現實拉開了距離,體現出象征主義的意味。文中對現實與夢境、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愛與憎、人與獸、犧牲與殺戮、希望與絕望等問題的探討,不得不讓人聯想到魯迅自身內在思維與情感的矛盾性與分裂性,正如李歐梵所說《頹敗線的顫動》最厚實的土壤應該是作者蓄之已久的精神世界,是魯迅“把內心的意識變成詩的語言以后的藝術結晶”[1]。

一、投之以“犧牲”,報之以“殺戮”

文本以“我夢見自己在做夢”開頭,設立了一個層層相疊的“夢中夢”結構。一是“我夢見”,然后是“自己在做夢”,最后才是“夢”本身。這種獨特的敘述模式使“我”一方面成為超離于場景之外的觀察者,不僅看見“深夜中緊閉的小屋的內部”,還能看見“屋頂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另一方面“在做夢”的“我”又是故事的參與者,多次與故事中的主人公達成思緒與情感上的共鳴。更有甚者,這種“夢中夢”的敘述結構還成為搭建文本的重要手段,它通過兩個斷開又前后相繼的夢來完成時間上的跨越及情節上的延續。文中涉及的時間跨度長達幾十年,轉換卻在瞬間得以完成,這要得益于“夢”對于時間的自由組合。

首先,第一個夢境講述了“夢中的我”在夢中看到的一個“禁閉的小屋的內部”的情景?!霸诔醪幌嘧R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之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很明顯,這是一位女性出賣肉體的場景,這位女性為什么要出賣肉體?隨著故事情節的推動,隨著門的開闔聲,在驚醒了一個約略兩歲的女孩的睡眠的同時,也驚醒了廣大的讀者,原來是為了饑餓的女兒。當這一切結束后,她那“弛緩,然而尚且豐腴的皮膚光潤了;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涂了胭脂水?!背诰?,顯示了交易結束后婦人逐漸放松、緩和的心理狀態。而表示轉折的連詞“然而”在這里卻并不具有十分鮮明的轉折之意,而是作為補充說明,以尚且豐腴的皮膚暗示婦人當前的年齡,從而與第二個夢境中垂垂老矣的婦人相對照,從側面表明兩個夢境在時間上的跨越。接著,因長年饑餓而面色青白的年輕母親兩頰泛出輕紅,這如鉛上的一抹紅既是違反了三千多年來壓在每一個女性身上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節烈”觀所引起的羞愧,又是能夠暫時擺脫生存壓力,為女兒換取食物的欣慰,這種矛盾的情感揭示了年輕母親面臨的兩難處境。

接下來,“東方已經發白”,“然而空中還彌漫地動搖著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睆奈恼麻_頭提到的“深夜”到現在“已經發白”的東方,意味著時間的流逝,“然而”和“還”表明即使過去了那么久,年輕的婦人仍然沉浸在因出賣肉體而引起的情感震顫中,彌漫在空中的揮之不去的五種情感的波濤凸顯了年輕婦人痛苦的程度之強、歷時之久。面對幼小的女兒,母親所有的羞恥、屈辱和痛苦都埋入心底。她“抬起眼睛,無可告訴地一看破舊的屋頂以上的天空”。這“無可告訴”之中,包含了一個母親最苦痛最悲壯的無可奈何。這時“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如果說前一個波濤是年輕母親初次出賣身體所引起的痛苦的顫動,那此處的波濤應該是年輕母親經過咀嚼之后,“于情感深處更清醒地感到的極端矛盾痛苦的‘波濤’,這一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構成了一種悲劇性的人的生存命運所擁有的極大的壓力(回旋而成漩渦),這是令人生命窒息的壓力”[2]。這壓力使“我”被夢中的波濤淹沒,以至“不能呼吸”,“呻吟著醒來,窗外滿是如銀的月色”,“我”據此判斷“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第一個夢境就此結束,但是這并不是漫漫長夜的終結,這里的“醒來”,也并非真正的醒來,而是與“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的判斷一起預示著夢境只是暫時告一段落,下一個夢境即將到來。

第二個夢境是前一個夢境的延續,還是一間“深夜中緊閉的小屋的內部”,“在做夢”的“我”知道自己是續著殘夢,但是這夢的年代卻隔了許多年。曾經破敗的小屋內外“已經這樣整齊”,那嗷嗷待哺的小女孩,也已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后代。相對的,是垂垂老矣的母親。小屋中,年輕夫妻輪番責罵母親,他們指責她以前出賣身體的行為“害苦了”他們,使他們無臉見人,直到最小的孩子,用手中仿若一柄鋼刀的干蘆葉“殺”向垂老的女人,給了她最后一擊。母親的犧牲與付出不僅得不到理解,反而成為后來人指責她的罪狀,這是真實的人生慘劇。正如魯迅在《我之節烈觀》里所說的,女人們“糊糊涂涂的代擔全體的罪惡,已經三千多年了”,“歷史上亡國敗家的原因,每每歸咎女子”[3],然而,不節烈的女子何以害了家國?作為家人的女兒與女婿,既沒有力量保護,也不羞自己怯弱無能,只好別出心裁,對母親投之冷罵和毒笑,最可怕的是連天真的孫子還要“殺”。這里所寫的又豈止是老女人的命運,魯迅自己不也是為了年輕的一代竭誠奉獻一切,卻被為之犧牲的青年們,乃至整個社會無情背叛。魯迅顯然把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到老女人的故事中。他借用文中“夢中之夢”的特殊視角,將夢中的老女人與“夢中的我”以及“我夢見自己在做夢”的“我”和真實的“自我”聯系起來,要追問和審視的是自己以及一代啟蒙知識分子的命運。

這種命運對魯迅來說是有著極其特殊的重要意義的,因為它本身構成了魯迅對啟蒙者“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4]的歷史選擇的質疑。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中,魯迅曾這樣說過,“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只能延續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所以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5],“所以覺醒的人,此后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6]。當然,魯迅的犧牲是有前提的,即相信青年勝過老年、下等人勝過上等人。他愿意“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7]。然而魯迅很快認識到他的忍讓、犧牲與老婦人一樣,不僅少得到報償,甚至屢屢遭到無情的背叛與利用。更可怕的是,這種被背叛與利用的悲劇已經超出了個別性的事件,而呈現出一個普遍的,整體性的境況,甚至連少不更事的孩子也能夠喊“殺”。

這是一個受傷靈魂的呻吟,作為啟蒙者的魯迅不得不體味他的歷史選擇龜裂、崩潰的苦悶。投之以犧牲,報之以殺戮!這種由極端痛苦矛盾的思想與感受引起的情感反應也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二、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從以上的敘述中,可以看到作品女主人面臨的生存困境:首先是個體的生存與傳統道德規范的對立,要遵守傳統的“節烈”觀念,就難以生存下去;要活下去,就不得不違背家庭倫理價值觀。其次是施恩者與受恩者的對立,受恩者不僅不對施恩者報恩,反將施恩者的施恩行為本身,視為怨恨、唾棄施恩者的原因。將這兩種極不合理的悖論,置于作品的整體象征層次上感受,就顯示出生存的荒謬感,以及老女人對生存意義的失卻與隨之而來的絕望。垂老的女人面對親人的怪責,沒有反駁,甚至沒有辯解,“正在痙攣”的口角,說明她的欲言又止。但就在最小的孫子大聲地說出那個“殺”字后,老婦人堆積的情感終于按捺不住了。她“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情緒的轉換傳神地刻畫了老婦人由極端錯愕在一瞬之間突然轉入徹底失望的臨界狀態?!斑@一系列精彩的短傳配合,連續性表情的敏銳捕捉,無聲地展示了老婦人面對所愛之人的怨恨責罵時的復雜心理過程。簡省之極,卻勝過千言萬語,這樣的簡短話敘述,更切合老女人頻繁轉換的復雜心理及絕望后的決絕的心態?!盵8]這些極度動蕩的情感最終歸于平靜,而這平靜中醞釀著更偉大更深沉更有力量的反抗與復仇。

先驅者為群眾犧牲,反被群眾利用的遭遇是殘酷的,精神戰士被遺棄、背叛引起的寂寞與悲涼是可悲的。然而,沒有自怨自艾,沒有悲愴的惋惜,無用的眼淚,只有一腔悲憤化作復仇的烈焰,這才是魯迅之為魯迅。垂老的女人“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薄肮橇⒌氖瘛憋@示了老女人絕望后的姿態,她終于不再“頹敗”,而是站了起來。接著她“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這句話打亂了一般的敘述邏輯,將表示動作的“邁步”提前,強調了老女人的“走”,更意味著一個轉換,原本被社會遺棄的人,現在反而將社會遺棄與拒絕。

垂老的女人在遺棄了世界對她的“遺棄”后,走到無邊的荒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殺,于是平靜?!币粍x那間,全部的過去轉化為苦痛、驚異、羞辱和歡欣的碎片,又于一剎那間,所有念想與情感相互融合。痛苦的過往、冷漠的世界、絕望的背叛無法將垂老的女人擊垮。她沒有消沉、沒有屈服、更沒有逃離,而是將過去化做一股滲透到“現在”的勢力坦然接受下來,從而也賦予“現在”更為鮮明的意義。這里對于“現在”的重視體現了魯迅對“當下”、“現在”的持續關注,他就是要人們直面“現在”,直面現實生活中的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不僅如此,“現在”在這里還代表著一種“過渡”,它“對于生存于其中的人來說是有著決定意義的,‘過客’拒絕‘過去’,‘影’拒絕‘將來’,實質上不過是將對過去的追憶和對未來的展望納入人的現實選擇之中——絕望的反抗中流溢著對生命的珍惜和緊迫感,這要求著人對自己的每一行動負責——歷史正是人在時間中的抉擇過程”[9]。

垂老的婦人在無邊的荒野、無盡的高天中體驗到了生命的悲劇性存在?!熬炷钆c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四組極具張力兩兩對立的情感巧妙的統攝在一起,集于她一身,將復雜、矛盾、糾纏的思想與情感雕塑似的具象化了。這種相反相對、矛盾并置的話語方式不僅顯現了魯迅對語言藝術的高超的掌控能力,其背后更隱含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與性格特征,也正是在這情感的激蕩處,那個以“夢中夢”的形式游離于作品內外的作者不得不回到了作品內部,具體的故事也就超出了故事本身,呈現出一種象征性的意味。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這又是一個非常深刻的也是帶有悲劇性的現實:因為盡管“她”拒絕了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處于如此緊張的對立之中,她也無法簡單地斬斷與這個世界之間深層的聯系,甚至她一旦開口,就有可能落入她所竭力否定的既有社會的規范中,她于是拒絕用現有的言語表達自己,而只用“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這不是魯迅作品中第一次出現這種獸類的聲音了,此前還有魏連殳在曠野中,像一匹受傷的狼,慘傷里夾雜著憤怒與悲哀的那聲長嗥;只要一叫而人們大抵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10]等等。魯迅對這種獸類的聲音有著特別的嗜好,大概是因為它們是最接近于生物性本能的 “原始生命力”的聲音,在這些聲音中,生命本身才能得到最高的肯定。這種聲音與前文中老婦人在荒野中的 “赤身露體”相呼應,最終完成了一次爆發。

這“無詞的言語”一經噴薄,“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边@里的顫動不再是多年前因生存的艱難而出賣肉體所引起的“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情感震顫。這是一種蘊含著沉郁壓抑的力量,充滿原始質感的生命力的噴發,這力量或許還是微弱的、甚至充滿著走投無路的悲劇性的,但它是值得尊敬和致敬的。實質上,無聲的言語與頹敗線的顫動也反映了魯迅思想哲學的一種態度:“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盵11]明知希望是虛妄的,只有“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然而“終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盵12]于是仍然堅持“絕望的抗戰”,希冀用一種極端的韌性以期對那渺茫的希望有所作用。最后,連那“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從“無詞”的言語到最后驚天動地的顫動,就像一部無聲電影,使我們看到點點魚鱗,洶涌奔騰的颶風,顯示出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氣魄。在這里,沉默乃至全面的顫動又是對“無詞”的言語的一次超越。如果說“無詞的言語”是拒絕接受“人間”,回到了充斥著原始本能“非人間”,那么巨大的沉默則消解了既有的一切。它甚至沒有言語,完全是發自生命本能的顫動,這顫動與空中的波濤響應,把老女人的反抗與復仇推向最高境界?!懊鎸€體的荒廢、頹敗,面對世界的黑暗與虛無,垂老的女人以沉默的絕望的反抗,賦予自己的生命如此悲壯、激烈又如此精彩絕艷、氣充寰宇的形態!“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在極其現實的人生體驗中,使個體生命達到了‘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絕望與希望都是虛妄的,唯有反抗才創造了生命的意義,才體現了生命的莊嚴和壯麗!”[13]

最后,魯迅把老女人的故事看成是一個夢魘,一個要“用盡平生之力”,才能“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的沉重的夢。說明他是怎樣的痛苦和如何渴望擺脫這噩夢的迫切要求?;蛟S魯迅確有借這篇文鞭撻現實的意圖,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表明了自己復雜矛盾的思想:歷史的重負,內心的孤獨,焦灼的苦悶,復仇的艱難與矛盾,使得驚醒之后的“我”久久不能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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