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利支天、天蓬元帥與豬八戒（下）
——用文物解讀《西游記》系列

□ 邢鵬

歷史上各時期的藏傳佛教對造像活動都有嚴格的規定，能夠保證各歷史時期的同題材造像的主要特征在形式上基本一致。故推定元代或有這種乘“豬車”的摩利支天像。而其應即是元雜劇中“御車將軍”的直接來源。

圖17 明永樂 銅鎏金右舒坐觀音菩薩像 首都博物館藏

圖18 明永樂 銅鎏金綠度母像 首都博物館藏

圖20 明 銅千手觀音菩薩站像 北京云居寺藏

“豬”的形象是組成摩利支天像的重要特征元素之一，無論是作為“坐騎”臥在神像蓮座前，還是作為駕車的“御者”在車輿前被繩索所束縛，其都蘊含著“被降服”之意。再者，觀音菩薩是明代人們最熟悉的佛教神祇。各種形式的觀音像也是最為常見的，如藏傳佛教的右舒坐觀音像、綠度母像及漢傳佛教千手觀音菩薩像等。首都博物館藏一件明永樂銅鎏金右舒坐觀音菩薩像（圖17），其高25厘米，蓮臺上部刻漢文楷書“大明永樂年施”六字款。綠度母被認為是觀音菩薩的化身，首都博物館藏有一件明永樂銅鎏金綠度母像（圖18），此像其高24厘米，蓮臺上部刻漢文楷書“大明永樂年施”六字款。這兩尊像的主要區別僅在于是否表現乳房。這兩尊右舒坐、女相、菩薩裝造像的樣式與元代飛來峰和清宮六品佛樓的摩利支天像形式相似?，F存于北京頤和園佛香閣的明萬歷二年（1574年）銅鎏金千手觀音菩薩站像（圖19），是1989年自西城區彌陀寺移來的，高約5米，十二面、二十四臂，腳踩九層花瓣的蓮座。此類千手觀音像在明代十分流行和常見，如北京云居寺亦供奉有一尊同樣式的明代銅千手觀音菩薩站像（圖20），在北京阜成門內妙應寺（白塔寺）另收藏有一尊的明代銅千手觀音坐像（圖21）。其樣式與多面多臂的摩利支天像相似。小說作者作為明代漢族文人崇尚儒家學說，多有“敬鬼神而遠之”的思想。其不甚了解漢傳佛教與藏傳佛教造像的情況也屬正常。故推測：小說作者無意或有意地以形象相似為依據而展開聯想和想象，將摩利支天像“誤認”作觀音菩薩像，而寫就了《西游記》第八回中觀音菩薩降服豬八戒并令其等待取經人的故事情節。

不僅如此，在我國的佛教故事中還認為摩利支天與“北斗”有關。據《宋高僧傳》記載：唐代的僧一行為了救一位老婦人之子，做法使北斗七星隱藏不現，使皇帝認為是上天的某種旨意從而大赦天下，以此達到了救人的目的。在這個故事中北斗七星化身為七只豬，恰與摩利支天駕車所御之豬的數目相符。明清時期，道教也吸收了一些佛教神靈的形象，例如道教中的“斗姥（姆）”像（北斗七星之母）就是吸收佛教摩利支天的形象。從而使“豬”與道教也產生了關系。

筆者以物質文化和歷史文獻記載為研究工作基本依據，堅定地認為：任何一位作家的想象都既不可能脫離現實世界的物質基礎，也無法超越其所處的歷史時代。因此，元雜劇中的“豬八戒”形象只可能是作者以其在佛寺中所見的摩利支天像為基礎，將此類造像中引人注目的“豬”元素與“朱八戒”的名號進行結合，通過想象來加工成形的。其所見的造像既可能是在土木結構寺院中的鎏金的銅像、泥金裝飾的木雕或泥塑像，也可能是石窟寺中的涂金石雕像。

圖22 元 天蓬元帥像(圖中左前位置)及其頭部待寫 永樂宮壁畫

圖21 明 銅千手觀音坐像 北京妙應寺藏

四、天蓬元帥像與豬

明代小說《西游記》中的“豬八戒”繼承了元雜劇中的“豬”的形象特征。但“御車將軍”之職過于低賤，不能適應小說情節的需要。為了說明豬八戒的出身原本也是高貴的，小說家在道教造像中找到了一尊距離玉皇大帝像位置較近因而顯得十分重要、且貌似豬首的“天蓬元帥”像，于是為豬八戒改變了出身。這才有其被玉帝敕封為天蓬元帥，并受賜釘鈀的內容。如在永樂宮元代壁畫中的“玉皇大帝”像前一尊形象十分突出的“天蓬元帥”像（圖22），從其所處位置看比其他天神要明顯突出，因而顯得其地位十分重要。一方面，“天蓬元帥”像面容猙獰，鼻孔上翻、口露獠牙的樣貌與野豬相似。如北京平谷區上宅文化陳列館藏上宅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紅陶塑野豬首（圖23），其塑造的就是新石器時代的野豬。家豬的馴化即始于新石器時代，經過馴化的家豬已不再有明顯的獠牙了，如陜西西安漢陽陵出土的陶塑母豬與小豬（圖24）。另一方面，諸如永樂宮元代壁畫、北京石景山法海寺明代壁畫等大型的寺觀壁畫都是有“粉本”的。而粉本又是隨畫匠游走于全國的。如山西繁峙縣公主寺的明代水陸題材壁畫就是由河北真定府（今正定）的畫匠繪制的。⑥因此小說作者在其日常生活的范圍內接觸到繪有此類“天蓬元帥”形象的壁畫是完全可能的。故而筆者認為：永樂宮壁畫中天蓬元帥像所處的位置及其形象與樣貌都應是明代小說取材的直接來源。如第八回，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帥”。第十九回“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

“天蓬元帥”是道教神話中的神仙，原為北斗星宿之一，被尊崇為星宿神。⑦在明代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時代背景下，小說作者在日常生活中對佛教和道教神像都有所了解，是符合時代特點的。

圖23 新石器時代 紅陶塑野豬首 北京平谷區上宅文化陳列館藏

圖24 漢 陶塑母豬與小豬 陜西西安漢陽陵博物館藏

圖25 南宋 天蓬元帥像 重慶大足石門山石窟第10號窟

或許是受佛教密宗造像影響，雕塑中的天蓬元帥像大多呈現多面多臂的形象。如重慶大足石刻的石門山石窟中第10號窟又名“三皇洞”，是大足石刻中最大的道教洞窟?？吒?01、寬390、深780厘米，開鑿于南宋紹興年間。該窟正壁左右轉角處站立兩身護法神將。據考，主尊造像的左壁為天蓬元帥像，右壁為天猷（天佑）副元帥像。其中，天蓬元帥像高186厘米，面目猙獰、威武兇猛，頭戴高頂束發冠、身穿鎧甲、足蹬戰靴，身有三面六臂，分別持有印、弓、矢、鈴及長柄斧等，其腿旁還有一條龍（圖25）。國內類似的天蓬元帥雕像極為稀見。又如北京白云觀真武殿內供奉的明萬歷年間天蓬元帥銅像和天猷副元帥銅像（圖26）。兩尊像的制造年代與小說《西游記》的成書時間同屬明代萬歷時期。其為研究明代小說中“天蓬元帥”的司職及形象提供了重要信息。如第七回：

如來佛祖殄滅了妖猴，即喚阿儺、迦葉同轉西方極樂世界。時有天蓬、天佑急出靈霄寶殿道：“請如來少待，我主大駕來也?！?/p>

五、釘鈀

作為農具的釘鈀通常為木柄鐵鈀，齒距較密。據了解，其主要用在菜園等小面積耕種時，在犁地之后用于平整土地并打碎犁出的板結土塊或土層—即小說中所謂“筑地”。如北京高碑店人民公社博物館收藏有20世紀60年代作為農具使用的木柄鐵鈀及鐵鈀頭（圖27）。

明代小說中豬八戒使用的兵器是一柄九齒釘鈀—“上寶遜金鈀”。所以無論是孫悟空還是其他妖怪，都曾認為豬八戒的兵器是用來“筑地種菜”的?？梢?，小說作者對神魔及其兵器、法器的想象仍是以現實生活為基礎的，并沒有超越其所屬的農業時代。如第49回妖邪道：

圖26 明萬歷 天蓬元帥銅像和天猷副元帥銅像 北京白云觀真武殿內供奉

“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卑私涞溃骸拔业膬?，你真個有些靈感，怎么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雇在那里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卑私涞溃骸皟鹤?，我這鈀不是那筑地之鈀，你看—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蟒形?！?/p>

從名稱上看，“遜金”應是制造或裝飾工藝，原文中“遜金妝來似蟒形”一句說明其屬于表面裝飾工藝。從現存明代萬歷時期金屬文物上的飾金工藝推斷疑其即為“滲金”。明末清初的谷應泰在《博物要覽·卷一》中記載：“滲金以金鑠為泥，數四涂抹，火炙成赤?！笨梢娺@種飾金工藝與鎏金方法相似?！皾B金”是一種明代皇家所用的裝飾工藝。如明代崇禎年間宦官劉若愚在《酌中志·卷十七·大內規制紀略》中記載明代紫禁城外廷的“中極殿”和內廷的“交泰殿”殿頂都采用了滲金工藝。如“上有滲金圓頂者，曰中極殿，即華蓋殿也”以及“居中圓殿曰交泰殿。其滲金圓頂，亦猶中極殿之制也?！雹嘣诨始宜略褐泄┓畹姆鹚膊捎脻B金工藝處理。如位于北京長椿街的長椿寺，是由萬歷帝之母李太后在萬歷二十年創建的，萬歷帝賜額曰“長椿”，是明代的皇家寺院之一。據明代劉侗等著《帝京景物略》記載：“萬歷中，歸空和尚自伏牛入京。至北京時，譽者眾。孝定皇太后聞而創寺居焉。神宗賜額曰‘長椿’?！掠袧B金多寶佛塔，高一丈五尺，《妙法蓮華經·寶塔品》中所說自地涌出者像也?！雹岽怂疵魅f歷滲金多寶佛塔，⑩現存于北京萬壽寺（北京藝術博物館）無量壽佛殿中（圖28），高約5米，為仿磚木結構的八角十三層密檐式塔。其鑄造工藝精湛，世所罕見。此塔的制造年代與小說《西游記》的成書時間基本一致。因而其表面殘存的“滲金”工藝（圖29）可為讀者理解明代小說《西游記》的內容提供一定幫助—“上寶遜金鈀”的表面應是金色的。

圖27 現代農具 木柄鐵鈀及鐵鈀頭 北京高碑店人民公社博物館藏

圖29 明萬歷多寶佛塔殘存的滲金工藝痕跡

綜上，筆者認為明代小說《西游記》中的“豬八戒”這一人物從名號和形象兩方面都具體地展示了明代中后期儒釋道三家合流的歷史背景。在名號方面既引用了儒家經典，又借用了歷史上佛教人物的法號，還結合了佛教與道教戒律中的內容；在形象刻畫方面，其是在繼承了元代雜劇中作為“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的豬貌基礎上，又借助道教壁畫中貌似野豬的“天蓬元帥”像及其與“玉帝”的位置關系而改變了出身。其所持的武器應是一柄金色的九齒釘鈀。

圖28 明萬歷 滲金多寶佛塔 北京藝術博物館藏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柳彤女士和楊曉芃先生的大力協助，特此感謝。）

注釋：

⑥常樂主編《公主寺詳解》，山西出版集團、三晉出版社，2009年7月。

⑦黨海政《關于“天蓬元帥”的一些考證》，《文史知識》2004年第6期。

⑧（明）劉若愚《酌中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5月。

⑨（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三，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

⑩孔祥利《滲金多寶佛銅塔考》，《北京文博》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