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韻味

滕偉明

嚴羽的《滄浪詩話》影響甚巨， 后來的『神韻說』『性靈說』『境界說』都是從這里發源的。嚴羽認為『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弧涸娬?，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贿@里面包含了很豐富的內容，不過我們還是先來討論『韻味』這一概念。

作詩必須要有韻味。朱熹說『古人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贿@里就接觸到『味』了?！何丁皇恰核兄}』，不然就是白開水，不吸引人。這是好詩的必要條件。朱熹《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贿@首詩就有味，它的味是說要不斷更新知識，來充實自己。宋人追求理趣，也應該承認它是有味的，但這還不是『韻』。

嚴羽所說的『興趣』（在另外的地方他又說成『氣象』）就是韻味，但他沒有展開。我們可以這樣看，詩必須『風趣』，這就是『味』，若是這種味不可捉摸，『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就是『韻』了。

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粯O度夸張，十分動人，但還能夠看出構思的痕跡，這就是『味』?！饵S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惶烊粶喅?，已經看不出痕跡了，這就是『韻』。

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灰源荷龌诤?，十分巧妙，但構思的痕跡依然可見，這就是『味』?！稄能娦小罚骸号闷鹞钃Q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掛長城?！弧毫脕y邊愁聽不盡』，已經把話說完了，突然又冒出一句『高高秋月掛長城』，把聽眾從優美音樂中回過神來的感覺寫得這樣奇妙，完全出乎意料，這就是『韻』。黃淑燦《唐詩箋注》說：『高高秋月掛長城，妙在即景以托之，思入微茫，似脫實黏，詩之最上乘也?！黄鋵嵗畎住饵S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也有這個效果。 都是妙手偶得， 不可強求的。 黃淑燦所說的『思入微?！?，正好解釋了『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無痕跡）』呀。

宋人的詩也不完全是『味同嚼蠟』，要用另一種眼光看之。蘇東坡《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痪褪潜憩F理趣的，但我們讀后仍然獲得一種審美愉悅， 那就是懂得不要為『燈下黑』所蒙蔽這個道理。 這個感悟能給我們以啟迪，又是東坡第一個說，就要承認這首詩是『有味的』?！赌咸谩罚骸簰叩胤傧汩]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蛠韷粲X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豢腿藖砹擞肿吡?，我醒來才知道，下面該寫后悔了吧。不，『掛起西窗浪接天』。這跟李白的『惟見長江天際流』一樣，『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就是『韻』了。

陸游《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灰箒盹L雨觸動了檐鐵，檐鐵給詩人帶來了鐵馬冰河奮勇殺敵的壯美的好夢，當然是經過精心構思的，這就是『有味』，可見『有味』的詩比『有韻』的詩積極得多?！冻恰罚骸航匣某窃厨B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话褜η膽涯钆c崇敬用一句空靈的『只有灘聲似舊時』表現出來，這就是『韻』?？梢姟河形丁晃幢乇取河许崱坏鸵坏?。

王漁洋倡導『神韻』，與嚴羽一脈相承，他所謂的『神韻』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這與嚴羽『言有盡而意無窮』是合拍的。我們來看看王漁洋很重要的一段話：

或問『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答曰：太白詩：『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高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幌尻栐姡骸簰煜瘞浊Ю?，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不可見，日暮但聞鐘?！辉娭链?，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

這下我們徹底弄清楚了：有痕跡的是味，無痕跡的是韻； 有主題的是味，無主題的是韻； 讀者能直接領會的是味，讀者須通過『妙悟』來領會的才是韻。這篇文章為了『說透徹』才把它們分開的，今后還是合起來，『一首好詩必須有韻味』。

『韻』是妙手偶得的，不必強求。筆者對此有所體會。

《深谷》：『兩村世世結婚姻，倚戶招呼聲可聞。莫怪裹糧看女婿，中橫一谷駭人深?！晃覍Τ强诳h山區奇特的風貌深感震撼：兩親家可以喊得答應，但串門得走一天的路，因為『中橫一谷駭人深』。這是刻意為之，這就叫『味』。

《新娘》：『送親小隊過鄉場，一樣梳頭一樣裝。里巷小兒齊拍手，就中紅臉是新娘?！灰驗橹挥行履镒硬欧€不起，她就會臉紅，火力偵查立即奏效。這是生活中的一種樂趣，偶然發現，隨意為之。這就是『韻』。

《阿妹》：『猶記咿呀要我推，而今兄老妹衰頹。安能扳得時光轉，再置童車推一回?！晃冶让妹么蟀藲q，放學后就推著妹妹玩?，F在都老了，但都懷念那個美好時光。怎么辦，我想到了時空隧道，終于完成了。這是刻意為之，這就是『韻』。

《阿母》：『墜葉敲窗夜已闌，幾番叩問得無寒?？蓱z我已垂垂老，阿母一如襁褓看?！贿@是隨意為之的，一氣呵成，母子情深自見，這就是『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