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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

2018-11-14 13:05
中篇小說選刊 2018年4期
關鍵詞:李叔

龐丁或扁頭

其實,龐丁才是我的本名。那時,我還是龍門第二小學的學生。我沒覺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好。五年級上半學期,新換了語文老師。他長了嘴齙牙,嘴巴外突,總是合不攏。我叫他鱷魚,范大同認為更像野豬。齙牙每次喊我的名字,總要停頓兩三秒,龐——??!每次都有爆炸效果,整個教室都要笑翻了。他似乎很喜歡這種爆炸效應,每堂課都叫三五回。我很是不爽,決定給他點顏色。

大街上的車還沒現在這樣多,老師的交通工具多數是自行車。齙牙的自行車并不難找,他到校早,喜歡放在角落。座包套是針織的,咖啡色。我和范大同扎過賀梅的車胎。范大同想和她好,她愛理不理的,腦袋抬得老高。輪胎沒氣,她只好推著走。范大同奔上去,愣是扛到修車鋪。自此,她肯和范大同并排走了。齙牙當然沒賀梅那么幸運,對他是懲罰式的。放學,我和范大同遠遠跟著齙牙。輪胎癟塌,自行車歪歪扭扭,齙牙也歪歪扭扭,跟到明德北路口的修車鋪,我和范大同詭笑著離開。

次日,齙牙將我拎到辦公室,問我一個人干的還是兩人合謀。上來就給出選擇題,非A即B,我才不上他的當呢。齙牙一掌蓋住我的額頭,另一只手擠壓著我的后腦,說還真是扁頭。對了,我還有個綽號—扁頭。齙牙說,你相不相信,我會讓你的扁頭變成面餅!這嚇不倒我,我一言不發。齙牙并未繼續擠壓,他緩緩松開,突然扯了我的左耳,叫,十個,扎了足足十個窟窿呢。我暗想,不對呀,明明是九個,怎么成了十個?莫非范大同多扎了一下?還是齙牙被修車的坑了?齙牙說,我沒冤枉你吧,要不和修車的對對證?我的心撲騰一下,忙抿緊嘴巴。

齙牙沒審出結果,很不甘心。他讓我先回教室,如果放學前不主動交代,他就報警了。還沒等放學,我就看見了小舅。他讓我帶上書包跟他走。我說還沒放學呢。小舅輕輕推我一把,說老師準假了,現在就走。

我一路磨蹭,想著怎么應對。見小舅發火了,才跟上他。我家住在黃土場六號,據說過去是槍斃犯人的場所。上坡便看見停在巷口的警車,我頭皮陣陣發緊,想齙牙真夠狠的。小舅又推我一把,走呀!

竟然來了三個警察,兩男一女。楊翠蘭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雙眼紅腫。年長的警察在她對面坐著,年輕的一男一女分站在兩個角落。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我慌了神。女警察摸摸我的扁頭,叫我不要害怕,說著摘下我的書包。她把課本、作業本、鉛筆盒掏出來,鋪在地上,一一翻檢。作業本上對鉤不多,更多的是紅叉。那一刻我挺羞的。末了女警察依序裝回,沖年長的警察搖搖頭。

警察離去,楊翠蘭一把摟住我,號啕大哭。

警察不是沖我來的。一工廠的財務室被撬,盜走放在保險柜的兩萬現款。同一個夜晚,值夜班的工人不知去向。那名工人叫龐有亮,是我父親。警察來了不止一趟,詢問楊翠蘭,還有我。旮旮旯旯都搜過了,連龐有亮的二胡都沒放過。那一陣,楊翠蘭的眼睛基本是腫脹的。

龐有亮沒有蹤跡,警察也一無所獲。

兩年后的某日,我放學回家,楊翠蘭正陪李叔喝酒,就如同她陪龐有亮一樣。李叔是龐有亮的同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李叔每次來喝酒,都會給我帶禮物,一盒餅干、一包軟糖還有彈弓什么的。龐有亮叫他不要慣我,李叔總會說,孩子嘛。我挺喜歡李叔的。有次他翻我的作業本,我以為他要皺眉頭,孰料他只是笑笑,說我比他強,他沒一門功課及格。你看,我也當了工人是不?咱照樣掙錢!還有一次,他喝多了,外面下著雨,被龐有亮強行留下,他和我睡在外面,第二天,他竟然有些羞,還向我道歉,說他嗆著我了。

龐有亮沒把李叔當外人,楊翠蘭也是。龐有亮攜款逃亡,他那些朋友生怕沾惹上麻煩,躲得遠遠的,楊翠蘭就是這么說的。李叔不怕。除了小舅,李叔來的次數最多。有亮不是那種人,你要相信他,李叔每每這樣說?;蛘?,以我對有亮的了解,他沒那個膽子。那時,楊翠蘭便兇神惡煞般地大嚷大叫,他把我和小丁拋棄了,這總是事實吧?李叔嘆口氣,就算是,誰還不犯個錯呢?等他醒悟——李叔的聲音被楊翠蘭排山倒海的叫罵淹沒。我覺得楊翠蘭有些過分,李叔本來是安慰她的,她卻把人家當出氣筒。

重體力活,自然是李叔干,如換煤氣啦,買個米面什么的。龍門冬天寒冷,入冬前院子里必須備兩噸煤。我們住的是排子房,前后距離很窄,沒法進車,煤塊只能卸到巷口。我家的煤都是李叔一筐一筐抱進來的。小舅得過肺結核,不能干重活,根本幫不上忙。龐有亮離開后,李叔就只干活不吃飯了。有時楊翠蘭菜都炒好了,李叔也不肯。他總說有事,匆匆離去。楊翠蘭就塞盒煙給我,讓我追上去塞給李叔。李叔總要摸摸我的頭,輕輕嘆口氣。

所以,那天見李叔和楊翠蘭喝酒,我很意外。楊翠蘭也完全不是先前灰塌塌的樣子,穿了件紫色的襯衣。龐有亮離開后,她就沒光鮮過。楊翠蘭的腿動了一下,一顆光潔的籃球滾過來。我滿心歡喜,抬腳踩住。知道誰給你買的嗎?楊翠蘭笑盈盈地。我已經是初中生,她還以為我是小孩子呢。我說謝謝李叔。李叔擺擺手,快吃飯吧。這時,楊翠蘭的笑一點一點收斂起來,她的臉有些嚴肅,“從今天起,你改叫爸吧”。

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東西突然涌上,說不清那是什么。我沒說話,低頭進了里屋。背后傳來李叔的聲音,別為難孩子。

毛 頭

黃理朝我走過來時,我的腸子都快餓斷了。他像我見到的其他公交車司機一樣,拎個特大號水杯。夜色昏暗,我仍能看清杯底的殘水上漂了幾朵菊花。

四月的龍門,特別是晚上,寒意甚濃。十分鐘后,我和黃理走進明德北紅燜羊肉店。一天前我就訂了房間,酒早已擺好,五星的龍門老窖。黃理說買這么貴的酒干什么,二鍋頭就行。我說黃哥哪里話,二鍋頭是我這種人喝的。黃理說,也罷,不過下次可不能把我當外人。我說,我從沒把黃哥當外人。黃理呵呵一笑,這就對了,誰跟誰呀。

黃理酒量大,我領教過。每次我都做干杯狀,但杯底總要剩那么一點點。其實,我敞開喝,他喝不過我。我不是來和黃理比酒量的。我帶了兩瓶酒,如果我少喝一點,另一瓶可能就不用開了。還有,我盡量夾火鍋里的蘿卜豆腐粉條,羊肉自然留給黃理。我并非小肚雞腸,可日子過成這樣,不精打細算不行。大魚大肉的日子誰不想?命里沒有呀。

黃理喝到鼻尖冒汗時,往后仰了仰,他的目光穿過一縷縷熱氣,定在我臉上。我問過了,不大好辦。我說肯定不好辦,好辦還用得著黃哥嗎?黃理說,你倒是有啥說啥,只是,我直接掛不上話,也得通過別人。我說,這就麻煩黃哥了。黃理說,單給校長就得一萬。我立刻道,沒問題。我早打聽好了,校長一萬,借讀費、雜費、書本費另算,也得一萬。我妻子在附屬醫院打掃衛生,她打聽的也是這個價。黃理說,中間人那兒……我說,絕不讓人家白跑腿。我從上衣內兜掏出兩沓錢,昨天就準備好了,一沓一萬一沓五千。黃理愣了愣,旋即笑了,我沒退路嘍?我嚴肅地說,我沒幾個朋友,只能給黃哥添麻煩。黃理說,好吧,我試試,辦不成可別怪我。我說,黃哥能辦成的,到時我……黃理打斷我,辦成了請我喝酒,辦不成也不要罵我。我說黃哥說笑了,我毛頭不是那樣的人。黃理問,為什么一定要去二???我聽說二小一個班七八十號人,跟煮餃子一樣。我大聲說,我不能讓女兒輸在起跑線上。黃理哈哈一笑,點著我的鼻子說,看不出來呀,毛頭,真有你的。

那瓶酒還是開了。心情好,喝得痛快,餐館快打烊了,我和黃理才離開。我住得遠,在大境門外,走回去已是午夜。平時,妻子快睡醒一覺了,她起得早,睡得也早。那天,她直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我一只腳還沒邁進門,她便彈起來問我結果。我說快渴死了,不能讓我先喝點水嗎?妻子接了杯自來水,遞過來突然又撤回去,你不說,就甭想喝!我說好吧,大姐,聽你的。

被鬧鈴叫醒,天已大亮。我嗅嗅鼻子,順著香氣望去,看到餐桌上的炒雞蛋和炸饅頭片。想起昨夜的折騰,我笑了笑,覺得骨頭也被炸過了,酥酥的。我洗過臉,將炸饅頭片和炒雞蛋放在飯盒里,拎上昨日喝剩的半瓶酒。

父母也住在大鏡門外,與我隔一條河,直線距離不過幾百米,但因為只有一座橋,每次去要繞一大截。

進院便聽到父親的咳嗽聲,鑿石頭一樣,咔!咔??!咔?。?!我的腦殼陣陣發麻。

母親正伺候小可洗臉,她護在小可身邊,左手香皂,右手毛巾。她瞅見我手里的酒瓶,小聲責備。我沒接茬,說你別這么慣她,讓她自己洗。小可說,我自己洗不了。母親說,聽見了吧,我可沒慣她。我說,小可,秋天你就要上小學了,自己連臉都不會洗,老師和同學可要笑話你的。小可猛拍幾下水,母親忙說,那時小可就會了。

屋子有些暗,父親靠在角落,有些模糊。身旁放一個看不出顏色的痰盂,幾年前他就離不開了。昨天好點兒了沒?我問。明知是廢話,但還是要問。每天問。父親問,酒呢?我不由笑了,你耳朵倒是好使,我媽不讓你喝。父親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忙在他后背拍了幾下。父親喘息片刻,催促,拿進來呀,你是來饞我的?我說哪有大清早喝酒的。父親沒好氣,大清早怎么啦?誰規定了?我妥協,好吧,那你少喝點。父親哼了哼,以為你是大夫呢!

雖然母親反對,但我仍隔三岔五給父親買酒。父親好這口,他和母親因為這個常鬧別扭。早些年,父親在工廠上班,我和母親在村里侍弄那二十畝薄地。我們村莊管這叫一頭沉。工資月月發,一頭沉總是讓人羨慕的。父親倒是每月都回,但帶不回多少錢,工資多半買酒了。夜晚吵了架,白天母親仍是滿臉笑意。鄉親打趣母親是不是半夜數票子,數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父親帶不回錢,但他說會把母親弄到龍門,還說我將來可以頂他的班。父親倒是沒有食言,我們家在一九九二年秋天搬到龍門,但我并沒能頂父親的班。據說兩瓶茅臺就可以搞定,父親也準備好了,但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沒找見廠長家。第二天廠長出門了。待廠長回來,已有了新政策。母親自是經常嘮叨,我也有過怨言,但能怎么樣呢?活著的路又不只這一條。父親仍然愛喝,母親管不住。父親住了幾次院后,母親的反對更加強烈。父親照舊,只是不喝那么多了。我口頭是贊同母親的,行動卻偏向父親。他的日子不多了,喝點又能怎樣呢?不喝怕也熬不到年底。我無能為力,能做的就是讓他離開時少些遺憾。

范大同

死者是女性,裸體,三十歲上下,脖頸處有明顯勒痕,嘴角有凝固的血跡,小腿處有兩處梨狀瘀青。除丟散的衣服鞋襪,沒有任何隨身物品。賓館監控顯示,昨天中午,該女子登記入住,半小時后,一男子進入其房間,三小時后男子離開,手里多了個女式挎包。男子一米七左右,體形偏瘦,頭戴鴨舌帽,看不清面容。

我對小李說,摸清死者的身份及社會關系,逐一排查。除了體貌,要注意是不是左撇子。小李問,為什么是左撇子?我說,重新檢查尸體,再看一遍監控。小李點頭,我懂了。

九天后,案子告破,我和小李輾轉呼和浩特、鄂爾多斯,最后在包頭將嫌疑人抓獲。又是一起婚外情導致的兇殺。我經辦的案子,與婚戀出軌相關的占了半數。五花八門,奇奇怪怪。鬧出人命并非深仇大恨,常常是芝麻粒般的事。一個人住賓館走錯房間,屋里三個男人正在聊天,走錯的人道歉后欲退出,其中一個男人罵了臟話,被罵者下樓買了把水果刀,捅死兩人,另一個重傷。更離譜的一樁是一旅客在車站打了個噴嚏,對面的男人說唾沫星子濺他臉上,兩人言語不合,撕扯起來。其中一人摸出酒瓶,對方重傷致死。遍地戾氣、暴氣、怨氣,是不是很邪性?

案件雖多,我沒有抱怨過。第一次辦案,驗完腐爛的尸體,嘔吐了三次?,F在當然不會了,有時半夜突然想起某些疑點或意識到可能忽略的地方,會立刻趕到停尸房重新查驗。我喜歡自己的工作,破獲一個案子會休息一兩天。

正好是周末,我打算把洋洋接回住一晚,當然,住兩個晚上就更好了。我知道這有些困難,但必須試試。我給老頭買了一盒蟲草,給岳母買了兩盒進口的鈣片。給洋洋的東西不好買,她不像別的女孩喜歡布娃娃小熊之類,也不饞哪一類食品。我在商場轉了兩個多小時,選定幾盒蔬菜餅干,一套有彩繪的童話書。毫無新意,我自己都有些泄氣。但不知道選什么,實在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洋洋有個專門放玩具的柜子,都快撐爆了,其實叫垃圾箱更貼切,因為那些玩具丟進去后,她再無興趣。

老頭住在三義巷,四周高樓林立,小區顯得老舊了。他在高新區還有一套房,帶電梯的,空置多年。他舍不得離開三義巷,他對三這個數字情有獨鐘。他當年的辦公室是301,住宅也在三層。我早已離開老頭的羽翼,但每次進這個門,都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剛剛吃過飯,餐具還在桌上。我叫了聲爸媽,同時瞥瞥洋洋的房間。岳母說,剛回屋,才上個三年級,就一大堆作業……你來有事?我捕到她眼底的警惕,說,今天休息,過來看看。

岳母走進廚房,老頭仍埋在報紙里,我叫聲爸,他抬起頭。與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樣,雷打不動的表情,只是皺紋多了些。我說,我想帶洋洋回去住……一晚,明天就把她送回來。老頭看著我,似乎沒聽懂。我突然有些慌,這令我羞惱。但我畢竟不同于先前了,老頭也不是從前的老頭。我的目光晃了晃,穩穩地和老頭對在一起。若云怎么樣?他問。我說,上個月去看過她,她還好,就是瘦了一些。我沒撒謊。老頭說,你媽想去看看,你帶上她。我遲疑一下,下周行么?老頭說,看你時間。腦袋重又扎向報紙。我忙說,明天吧,我開車過來。老頭說,你和你媽商量。

岳母自然不同意,每次都這樣。她能擺出一萬種理由。但只要老頭點頭,她難不住我。她囑咐一遍又一遍,喝水,寫作業,吃藥,我沒有失去耐心,一遍遍地應答,媽,我記住了。臨出門,岳母突然又想起,洋洋昨天說想吃燜大蝦,晚上回來吃吧。我說,門口的餐館蝦做得特別好。岳母說,飯館不衛生,別帶洋洋去那種地方。我說,好吧,那我自己做。我抱起洋洋,快步下樓。

洋洋對我和岳母的爭奪——姑且這么說吧,無動于衷。有一次岳母讓她選擇,她看看我又看看岳母,垂下眼皮,任隨發落的樣子。她的茫然讓我內疚,也讓我有說不出的寒意。

一路無話。直到上了1路公交車,洋洋的眼睛方綻放出細碎的光澤。坐公交是洋洋唯一的愛好,她的嘴巴只有坐公交才撬得開。能坐到終點嗎?洋洋問。我說,當然可以,坐到終點咱再坐回來。作業很多嗎?我問。洋洋說,我能寫完。她很聰明,能聽出我的話外音。

坐了兩遭,到明德北,已是中午。在就近的餐館吃了點東西,我問洋洋下午想干什么,洋洋毫不猶豫地說,坐公交車。我暗暗嘆口氣,說,改天再坐行嗎,咱換個花樣,登山怎么樣?你還沒登過山吧,萬一哪天老師讓你寫登山的作文,你都不知道怎么寫。洋洋沉思一會兒,說,聽你的。

西太平山就在明德北,一條緩坡,一條石階,有些陡。我讓洋洋選,她竟然選了石階。倒也沒多高,但爬到山頂,洋洋后背有些濕,額頭也汗漉漉的。我脫下外衣讓她披,她喊熱。我說山上風大,一會兒就不熱了,感冒就不能上學了。洋洋乖乖披上。

我和洋洋在朝陽亭坐下。從這個位置能望見龍門的全貌。我和龐丁常爬太平山,后來多了賀梅,再后來是我和賀梅。每次都要在朝陽亭坐一坐,說說話。有時什么都不說,就那么坐著。我第一次和賀梅接吻,不是在樹下,也不是在墻角,就在朝陽亭。有人上來,我和賀梅分開;人離開,我倆又吻在一起。

本來打算坐一會兒就離開,但思緒飛揚,醒過神,一個小時過去了。洋洋兩手托腮,目光如水。我問她想什么,她說什么也不想。我說去別處看看,她不肯,就要坐著。我只好陪她坐著。

從太平山下來,已近黃昏。我和洋洋商量,打個出租車,那么多作業等著。洋洋不說話,徑直走向公交站牌。我跟過去,她說,我能寫完。等公交的人多,我讓洋洋靠后站站,同時拽了拽她。在站牌旁邊立定,我便注意到那個瘦瘦的后生,長發細眼,還有他吊在手腕處的外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顯然在尋找目標。干這么多年警察,我雖然沒有火眼金睛,但這點兒判斷力還是有的。2路公交車到了,我拽著洋洋緊隨后生。一婦女上車的瞬間,包到了后生手里。我喝了一聲,將后生撲倒。我沒穿警服,手銬卻隨身藏著。這時,我聽見尖細的哭聲,是洋洋。她站在幾米遠的地方,雙肩抖顫。我說,別害怕,爸爸逗他玩呢,過來,咱們坐下一趟。洋洋遲遲疑疑靠近我。我拽著被反銬的后生退到臺階上,掏出手機。掛了電話,發現后生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洋洋,我突然急了,大吼,你他媽給老子蹲下!

李 丁

如果一個人脾氣暴躁,最好不要開出租。柔韌的血管也會變得脆化,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炸裂了。但開出租卻又是治愈急躁的良方,一天天下來,藏在身體里的火星一粒粒熄滅,再無燃燒的可能。被車流挾裹,任喇叭轟鳴,也可安之若素,比如我。

我旁側的哥們兒不停地按喇叭,雖然他清楚按也無濟于事,還是頻頻拍打。他肚里有火,他在發泄??捎械臅r候,越急越上火,越上火越急。我估計他開出租不超過三年。長青路是龍門最堵的一條,早先市委、市政府在這條路上,常有上訪告狀的,男男女女,疙疙瘩瘩,從政府門口一直堵到新華書店。若運氣差,被裹在其中,沒有兩三小時逃不出來。開發商跑路,工廠發不出工資,被坑的,被騙的,每個人都是火藥桶,你一個出租車司機,敢大嚷大叫嗎?后來市委、市政府搬到高新區,長青路變成單行道,但照樣堵。第一附屬醫院還在這條路上,不光壩上壩下,內蒙古的病人都往這兒跑。我拉的父女也是到一附院的,他們上車我就告知會堵。我從后視鏡窺視,老人倒是安穩,女兒神色焦急,但沒有狂躁舉動。老人腿腳不便,若現在走著過去,二十分鐘也到了。

終于挨到醫院門口。比剛才好走多了,但快到三中時,又不動了。我想不對呀,這個時間不該如此。當然,堵就堵了,還能怎么著呢。我搖下車窗,正想抽支煙,腦里突然閃了一下。雖然只是預感,但我沒有遲疑。鉆出車門,穿梭前行。

還沒到明德北,我就看見了在路口指揮的楊翠蘭。她周圍的車輛如一堆亂蟻,那多半是沒聽她指令被她逼停的。那時,已有一個交警靠近她,并試圖將她拖離,哪里拖得動?楊翠蘭化身交警,力氣超凡,根本不像六十五歲的女人。我奔過去抓住楊翠蘭,與交警形成左右合圍之勢。楊翠蘭叫,干什么?沒見我正忙著嗎?我沖她耳朵叫,媽,我李爸四處找你,他快急死了。楊翠蘭頓時被針刺一般,迅速偏過頭,在哪兒,他在哪兒?我忙說就在前面,猛拽一下。楊翠蘭步態不穩,身體不時碰到車身。交警尾隨我和楊翠蘭一直到人行道,我回過頭說,實在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交警說,今年已經是第三次了。我說,真是對不起。交警揮揮手,走吧,看好她。

楊翠蘭左顧右盼,你李爸在哪兒?我牢牢抓著她,就在前面,拐過彎就到了。楊翠蘭說,你可別哄我啊。我說我不會哄媽的,李爸馱個煤氣罐,你去幫幫他。楊翠蘭臉上泛起喜氣,沒錯,他是換煤氣去了。

終于到了,我幾乎被水洗了一般。楊翠蘭問,你李爸呢?怎么不見他?我拽開車門,你上去,咱們開車找他。楊翠蘭說,你又哄我,我不上。我大吼,楊翠蘭!楊翠蘭直定定地看著我,你叫我?我可是你媽啊。我說,你再磨蹭,就再也見不到李爸了。楊翠蘭緊張極了,那快點兒啊。

我仍住在黃土場六號,上坡,楊翠蘭認出來了。你怎么回來了?你李爸呢?她不像剛才那么狂躁了。我將車停在路口,他出遠門了,沒跟你說嗎?楊翠蘭叫,他沒出遠門,他換煤氣去了。我說,馱回煤氣他出的門,他會打電話回來,你必須守在電話跟前。我這么說,楊翠蘭乖順了許多。

我結婚時李爸和楊翠蘭將隔壁的房買下,拆掉院墻,改造成一個大院子。楊翠蘭仍住原來的屋,數年前裝修過一回,現在只是多了兩扇護窗。那么粗的鋼筋竟然鋸斷了,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完成的。楊翠蘭仔細地擦拭著那部紅色電話機,每天不知要擦多少遍,快擦破皮了。等待李爸的電話,是楊翠蘭五十九歲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內容,每次看到她一動不動地守在那里,我都心如刀絞??纱丝?,我卻有難以形容的驚駭和慍怒。我伸出手,聲音如鐵,拿來!楊翠蘭問,什么???我指指護窗,鋼鋸條!楊翠蘭甚是緊張,什么鋼鋸條?我抓起電話舉過頭頂,你要不交出來,我就把電話砸碎。楊翠蘭慌了,別砸別砸啊。她轉過身撩起床墊。我暗暗心驚,竟然藏了三根鋼鋸條。哪來的?我追問。楊翠蘭搖著頭,眼睛盯著我手里的電話,隨時要撲上來的樣子。我說,你辦不到,電話一砸就碎,告訴我,哪兒來的?楊翠蘭指指頭頂。角落有個通風口。我看著楊翠蘭,她說,我不騙你。我緩緩將電話放下。

通風口處扣著木蓋,沒有固定,我輕輕移開,沿四邊摸了一圈,竟然還有兩根鋼鋸條。此外還有一把扳手,一把改錐。我問楊翠蘭什么時候放進去的,楊翠蘭搖搖頭。她抓過電話摟在懷里。我嘆口氣,媽,你可不能往外跑了,李爸打來電話,沒人接,他該多傷心呢。楊翠蘭拼命點頭,我哪兒也不去。

下午我便把護窗焊好。我跑出租,妻子與人合開麻將鋪,誰也沒有大把時間陪楊翠蘭。有時我想,這和監牢沒什么區別,但有什么辦法呢?讓楊翠蘭跑出去等于害她。

我又把屋子檢查一遍,連楊翠蘭的被褥枕頭都仔細搜過,確認她沒有藏匿別的工具,但我并不踏實。電話啞的時間久些,她就變得狂躁。妻子讓麻將鋪的客人假扮李爸往家里打過幾次電話,但立刻被楊翠蘭識破。李爸的聲音已經滲入她的血肉,哄她可沒那么容易。

媽,我出去接應李爸,你好好守著電話。楊翠蘭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我摸摸她的肩,說困了吧。她仍一聲不吭。一綹白發垂在臉側,我輕輕順了順。她就這樣,前一個小時還大嚷大叫,后一個小時就突然癡呆無聲。我把她扶到床上,試圖把電話機拽出來。她摟得緊,只好作罷。

我給賀梅打電話,問她忙不忙,我過去一下。賀梅問,是不是阿姨的病又加重了。我說,有點兒。賀梅說,在民政局聽講座,結束我去家里找你。我忙說,開點藥就行,我在診室等你吧。賀梅停頓一下,說也好。但不到十分鐘,賀梅的電話就過來了,說已經往回趕。我說不急的,賀梅說少廢話,等我!

開了藥,賀梅執意要去家里看看楊翠蘭,我說她正睡覺呢。賀梅白我,她是我的病人,我有這個權利。我只好笑笑。

楊翠蘭仍是癡呆安靜模式,賀梅給她量血壓,她極為順從。但對賀梅的詢問,她一言不發。

她今天又跑出去了,從屋里出來,我向賀梅解釋,她可能有些累。賀梅問,闖禍了?我說還好,沒發生事故。賀梅說,再讓阿姨來院里住一段吧,畢竟有人護理,各方面都比家里方便。我遲疑一下,吃完這兩瓶藥再觀察。賀梅說,住院費用你不用操心,這個可以變通的,我們畢竟有福利性質。我立刻道,那可不行!賀梅目光犀利,我知你不缺這個,但如果可以省,為什么不呢?我說,已經夠麻煩你了。賀梅說,我是醫生,有什么麻煩的?把阿姨送過來吧。我說,今天不行了,明天吧。賀梅突然笑了,我可沒規定日子。我說,其實我打算請個陪護的,我老婆的麻將館現在也挺掙錢,只是……賀梅問,阿姨和你繼父生活了多少年?我怔了怔,說,二十一年。賀梅問,和你父親呢?我說,十五年零三個月。賀梅不語,半晌才說,難怪。我說,這和時間多少沒關系。賀梅說,當然,我清楚,但未必一點關系沒有。我不知道怎么開口。賀梅偏過頭,你現在特煩我吧?我說,那又不是秘密。賀梅說,我想把治療方案調整一下,不過你得配合。我說,這還用說?賀梅說,我還沒說呢,說出來,你就不會這么痛快了。

賀 梅

站在樓頂邊沿的是盛紅敏,紅衣黑褲,長發飄飄,格外搶鏡。她喜歡紅衣服,顏色隨季節更替變化,粉紅、橘紅、紫紅、黑紅。樓倒沒多高,八九層的樣子,但摔下來,非死即殘。我雙手呈喇叭狀,沖她大喊。盛紅敏沒聽見,或不屑于理我。她緩緩張開雙臂,很優美的飛翔姿勢。我的心幾乎蹦出來。鈴聲大作,我從夢中掙脫。電話就在床頭,兩次才摸到。我不想安裝固定電話,手機足夠了,但院里有規定,誰也不能例外。半夜來電,肯定沒好事。果然。掛了電話,我快速抓過衣服。衣服團在一起,其實井然有序,我焦急,卻不慌亂。

還沒到二樓,便聽到瘋狂的號叫。焦姓病人身子蜷曲,如一張陳舊的弓,雙手捂著襠部。值班醫生跪壓著焦姓病人,護士小賈手足無措,瑟瑟發抖。我問叫救護車了嗎,小賈幾乎要哭了,賀大夫……我喝叫,打120!她這才跌撞著往醫辦室跑。我蹲下去,抓住焦姓病人的胳膊,讓他放松,慢慢抬離。他下身赤裸,挪開血淋淋的手,一目了然。我問,在哪里?值班醫生沒聽懂,我又問一遍,他方醒悟,往四下里亂瞅。焦姓病人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你們找不到了,哈哈。我瞅瞅開了半扇的窗戶,讓值班醫生即刻下樓,無論如何要找到。記得帶上手電,我說,叫上小賈。我得留在病人身邊。我不是外科大夫,處理不了這個,但我可以讓病人鎮定,減少出血。

終于能喘口氣,喝口水,已經是次日中午。焦姓病人的命是保住了,但……他是三天前住進來的,我還沒記住他的名字。不出所料,當天家屬團就到院里交涉了。雖然焦姓病人還在一附院的床上躺著,雖然我認為患者為上,但我亦能理解家屬的憤怒。院里臨時成立了事故小組,院長自然是組長。院里不會讓我參加,因為我總是為病人和家屬說話,有一次院長急了,沖我拍了桌子。我不是故意和院長唱對臺戲,家屬也不會找我,但說著說著我就“投敵叛國”了。院長原話。院長挺不容易,上個月有個病人吞了鋼筆帽,才消停幾天,又發生自宮事件。

達成賠償協議后,院長把我叫過去。他臉色晦暗,眼袋又大了一圈。他問,喝水不?我說不喝。他問抽煙不,我說不抽。院長拍拍松弛的腮幫子,牙疼,上火就牙疼,不等退休,牙齒非掉光不可。我說,你可以提前退啊,掉光牙,就啃不動排骨了。院長哼一聲,我焦頭爛額,你倒說風涼話。我說,不敢,我自知有罪,聽憑院長發落。院長說,罪談不上,但責任是有的,不能不處理。我說,你叫我就這事吧,你定就是,不用和我商量。我已經背了好幾個處分,再多一個也沒什么。就如我收到病人的錦旗一樣,已經沒了感覺。處分記載在檔,那一大抱感謝信錦旗在柜子里沉睡。功過于我都是浮云。

院長感慨,我能像你這么灑脫就好了。我站起來,如果沒別的事……院長做個手勢,我又坐下。院長問,他的刀片是哪來的?我回答不上,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入院時已經檢查了他的衣物,沒攜帶什么,自入院就沒出過病區。事后我問過值班醫生和小賈,傍晚焦姓病人沒什么異常,除了想摸小賈的手。被小賈呵斥后,也只是嬉笑一陣。自宮不是臨時起意,入院前怕就有過念頭。由此我推斷刀片是他帶進來的,沒被搜到。但僅僅是猜測,或有別的可能。我問,這有意義嗎?院長反問,你說呢?你不在乎多背個處分,我可不想被點著鼻子罵娘。我瞅瞅那幾盆花,君子蘭的葉子七零八落,龜背竹只剩下半個背了。每次糾紛,那些花都跟著遭殃。

院長說,他們拿花撒了氣,就不在我臉上留記號了。我第一次感覺院長可憐兮兮的。我扭過頭,一直在想。院長說,刀片其實沒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摸不清他們腦里藏著多少瘋念頭,沒有刀片,還有別的。盛紅敏的面容閃出來,我突然一悸。院長說,你常常讓我不痛快,但我還真是敬重你,因為你像一把鉆頭,越硬的東西你越不服輸,如果說有誰能鉆進患者的腦子,那個人只能是你。我有些不適,略帶調侃道,謝謝領導。院長目光凝重,為了醫院,也為了你自己。我說,聽見歌聲了嗎?我得走了。

院長室和行政科室都是平房,在醫院最后一排,與病房樓隔著幾百米距離,但我確實聽到了歌聲。盛紅敏在唱。非常奇怪,無論在醫院哪個角落,我都能聽到。她唱的是卡倫·卡朋特的《昨日重現》??▊悺たㄅ筇?,一個三十二歲便離開人世的歌手,盛紅敏最喜歡唱她的歌。我其實是個音樂盲,也完全沒有音樂細胞,沒有盛紅敏,我不會知道這些。

快下班時,小賈把盛紅敏帶到醫辦室,仍是紅黑標配。住這么久醫院,她的身材依然令全院女性嫉妒。小賈退出去,只剩我和盛紅敏。盛紅敏每天要單給我唱一曲,不然她會狂躁不安。起初我只是作為輔助治療的手段,漸漸地,我有些依賴盛紅敏的歌聲。如果某天沒聽到,睡覺都不踏實。熟悉的旋律,《時光飛逝》——《卡薩布蘭卡》的主題曲。唱的專注,聽的癡迷。直到小賈敲門,我的思緒才從另一個世界拽回。再見,賀大夫,盛紅敏深深鞠躬,每次謝幕都如此。我微笑示意,她可以走了。隨后立刻扭頭,盯著另一個方向。

盛紅敏在這座城市曾經家喻戶曉,她是山城最美的主持人。那時,我讀中學,最喜歡看她主持的節目。我沒資格認識她,她與我是天與地的距離。后來盛紅敏從屏幕消失了。傳聞很多,她出國了,她失戀了,等等。我不相信那些傳聞,她是什么人?她怎么可以失戀?還有說她精神失常,我認為更是無稽之談,是嫉妒她的人故意編排。沒想到盛紅敏會成為我的病人,原來那些傳聞并非空穴來風。盛紅敏永遠不會知道,她的仰慕者在那一刻突然被尖硬的利器刺穿。盛紅敏和我不僅是醫患關系,也不僅是歌者與聽眾的關系。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那該稱之為關系,還是別的什么。我只知道,我對她,有不舍,有心痛。盛紅敏的病情始終沒有好轉,但也沒太大波動,不在重點監控之列,可我常常夢到她告別人世,割腕、跳樓、吞物……沒有一個病人如盛紅敏這樣折磨我。院長說得沒錯,每個病人腦里都有刀片,盛紅敏不會例外。但我鉆不進去。

毛 頭

在橋頭蹲了不到半小時,我就攬上了活兒。談妥價錢,我隨業主看房,然后拉單子讓他買料。我換上工作服,噴水,鏟墻皮。我干過很多種活,跑車、裝卸,還在屠宰廠殺過三個月豬?,F在是刮泥工。這個城市每天都在建樓,不愁沒錢賺。老鷹吃肉,麻雀吃谷,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奔頭,我挺知足的。但我不能讓女兒像我一樣,她該往吃肉的方向努力。大女兒讀了所技校,不怎么好,這怪我,從念書那天起她就和別的孩子拉開了差距。在小可身上,我要下大注,讓她進龍門最好的學校。

兩天半,三百八十元到手了。業主不錯,我少要了二十塊錢。我買了兩袋小可愛吃的無水蛋糕,割了二斤肉。叫花子雞剛出爐,來了一只。這等美味自然要喝點酒,不然父親還不嚷翻天?明德北堵車了,電動車、自行車、行人都鉆縫兒走。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可不傻傻地站在路邊等待暢通。又是那個瘋癲的老女人,我明白堵車的原因了。她有家人嗎?怎么不看著她點兒?一個司機伸出頭呵斥,這么窄,擠什么擠!我沒理他,只要不蹭著他的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終于鉆出來,我把肩上的電動車放下來,像打了勝仗一樣挺挺脖子。

母親面帶驚訝,真是你呀,老東西說你回來了,我以為他胡說八道呢。目光落到酒瓶上,頓時冷了臉。我笑笑,少喝幾口,養人。一陣咳嗽之后,父親說,已經買回來,就不要饞我了。母親說,聽見了吧,老東西不識慣。父親提高聲音,你再說我壞話,我把暖壺砸了。母親氣呼呼的,有本事你把房頂揭了。父親啪啪拍墻,我掀開門簾,連洗杯的工夫也等不及了?父親揚起的胳膊緩緩垂下,囁嚅,我就是氣氣她。

兩口酒下去,父親的神色便活了。這酒不錯,不過不如上次的,父親評價。我說,那還用說,上次喝的是五星。父親問,你請客了?請誰?我說,黃理。父親的嗓子又開始鑿了。黃理這個名字讓他不舒服。他和黃理的父親同一年進廠,黃理父親不但把老婆孩子的戶口轉成非農業,還給兩個兒子安排了工作。喝口水?我問。父親搖搖頭,大大喝下一口酒。酒比什么都管用,他說,小可媽不是干得好好的嗎,怎么又想換工作?我說是小可上學的事。父親問,念個書也得找人?我說,那得看上什么學校,我想讓小可上龍門二小,沒關系哪里進得去?父親沉默一分鐘,那得花不少錢吧。我喝了口酒,嚼了?;ㄉ?,見父親仍瞪著我,說,喝你的酒吧。父親說,要花多少?我說,你操心自個兒吧。父親便垂了頭。

過了一會兒,父親問,我還有多長時間?我裝出生氣的樣子,胡說什么呢?父親說,自個的病自個清楚,怕是沒幾天了,我想問問,醫生是怎么說的?我說,我媽還指望你的退休費養老呢。父親說,我對不住她,也對不住你,我是個爛人。父親從沒用過這樣的詞。我說,這酒勁大吧,沒喝兩杯,你就胡說八道了。父親說,別看我嘴巴硬,心里一直愧疚,我就一混蛋。我說,醉了,別喝了。父親擋住我的手,我是混蛋,卻不是窮光蛋。我樂了,莫非你藏了寶貝?是祖傳的嗎?父親窺窺門口,仿佛怕母親聽到,我確實藏了……現在我不能告訴你,等快閉眼的時候,所以我得清楚自個還有多長時間。我嘻嘻哈哈的,你想立遺囑,我可以請個律師。父親一本正經,沒那個必要。我說,行了行了,我不要你的寶貝,你少沖我媽發點兒脾氣就行了。父親說,習慣了,改不了。我說,那你留給她吧,省得你愧疚。父親問,不相信你老子?我說,相信!行了吧?父親說,你會相信的。

妻子帶回一張《龍門日報》,第二小學校慶日,有兩個整版都是關于二小的。我把那張報紙看了好幾遍,妻子說都快吃了。從第二小學畢業的名人很多,官員、老板、主持人、記者、作家、經濟學家,連現任市長都是。社會上說二小多么多么牛都是有根據的,絕不是胡說八道。興奮之余,我也有些不安。想把孩子弄進二小的家長絕不只我一個,在這個城市,太多人和我競爭。

一大早,我就給黃理打電話,黃理說正在進行中,有什么情況隨時和我聯系。他說,沒那么簡單,你別催!我聽出黃理不高興了,忙解釋說不急的。上午,我特意去了趟二小,當然進不去。我扒著欄桿瞅了一會兒。氣球和彩色條幅還在,魚一樣擺來擺去。

下課了,娃們擁出教室,嘰嘰喳喳的。沒有比這更動聽的音樂了。有朝一日,小可也會成為這音樂的一部分。我閉上眼睛,沉醉其中,直到鈴聲再次響起。眨眼之間,校園空空蕩蕩。另一種聲音傳來。一男教師走出樓道口,朝側面的平房走去。又出來一女老師,徑直朝大門走來。我盯著她,也許她就是小可未來的語文或數學老師。怎么這么面熟?我暗自嘀咕。她走到校門前,保安迎上去,不知說了什么。大門緩緩拉開,那是保安遙控的。女老師走出大門,我突然想起,女老師應該是第二小學校長,昨天的報紙登了那些從二小畢業的名人照,也登了校長的照片。沒錯,她就是!我還記住了她的名字,孔侃。我敢說,見到總統我也不會這么激動,渾身過電一樣。我甚至想跑過去,問聲好。當然我沒那么做。那會把人家嚇壞。我像打擺一樣抓著欄桿,望著那個背影鉆進轎車,望著轎車消失……

范大同

去單位的路上,小李打電話,說晚到一會兒,隨后說了棄嬰什么的。我隨便唔一聲。昨天去戒毒所看若云,回來便心不在焉。整個夜晚都被她糾纏——結婚多年,她第一次進入我的夢境。她手持利刃,目光又兇又冷,在我的身體上比比畫畫,我被她震懾住,完全不能動。清早,我腦里似乎塞滿糟糠,難以集中注意力。小李沒必要打電話給我,不要說晚到一會兒,就是整日不露面,我也不會訓他。過了三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腦里突然咔嗒一聲,隨即回撥過去。告訴小李在福利院門口等我,我馬上趕過去。

一旦有事,整個人便上了發條,二十三分鐘二十秒之后,我將車停在福利總院門口。嬰兒放在一個沒有提把的籃子里,身上蓋一塊荷花圖案的薄毯。小李去柜員機取款時發現的,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小李把攥著的紙條給我,我瞅瞅就說,我來處理,有事你忙吧。小李說,我沒事。我說,那你找點事干。

小李沒再說什么,他當然聽出我想支開他。我沒做任何解釋。其實沒什么秘密,有秘密就不會這么說了。

這個地方我太熟悉了,龐丁家就在附近,以前我倆常到這兒玩??傇合略O三個分院,養老院、孤兒院、精神病院。無聊時,我們故意挑逗精神病人,沖他們扮各種怪相。有欄桿護著,絲毫不用擔心他們撲過來。那些可以在院里自由行走的,病情較輕,沒什么攻擊性,但也不能刺激。唯一有趣的是小啞巴,每次見到我和龐丁都會敬禮,左手敬了右手還要敬。

辦完交接手續,院長送我出來。我和院長見過兩次,一次辦案,一次也是送一個棄嬰,算是老相識了。院長說你連杯水也不喝,我真是過意不去。我哈哈一笑,我退休了,打算住到養老院,你給我留張床。院長也笑了,沒問題,我爭取當到你退休。精神病院是側樓,通體白色。我拽回目光,對了,聽說你們這兒有位大夫,特別擅長治失眠癥?院長說,有啊,我們院的頂梁柱賀梅,賀主任,很了不起。然后壓低聲音,不瞞你說,市里有位領導,還有領導的老婆,嚴重失眠,都是賀大夫治好的,范隊長怎么知道她的?你想找她瞧瞧嗎?我說,最近睡眠很差,如果方便……院長說,當然方便,走,我陪你過去。我問,是在那座樓嗎?我自己去吧。院長說她這個人很怪,我怕她沖撞了你。我說,不要緊的。院長推我一把,走吧,我得給她介紹一下。

算起來和賀梅有一年沒見了,上次還是在同學聚會上。說了沒幾句話,我本想送她一程,但她喝醉了,由龐丁扶著,我沒再上前。

我平時走路沒什么聲響,可不知精神病院的樓梯是什么材料做的,每邁一個臺階,都像錘子砸在冰上。賀梅正在給病人量血壓,她很專注。院長打個手勢,讓我坐,我搖搖頭。賀梅該是瞥見了院長,也該注意到了我,但她的姿勢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量完,病人離去。她把測壓儀放回盒內,這才抬起頭。

賀大夫,這是刑警隊范隊長,院長介紹。賀梅的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沒有意外,當然更沒有驚喜。我忙上前,伸出手,賀大夫好。賀梅冷冷的,隊長?我犯什么事了嗎?院長搶先道,瞧你這張嘴,范隊長……我向院長示意,院長無可奈何地笑笑,那我下去了,讓賀大夫給你瞧瞧。

我在賀梅側面的凳子上坐下來。在老頭面前,我矮了一頭,在賀梅面前,我至少矮兩頭。我已經沒有和他們并肩的可能,雖然我從未放棄努力。賀梅說,你別影響我工作。我說,我是來看病的。賀梅冷笑,你該明白,這是什么性質的醫院。我說,當然知道。賀梅問,專程嗎?我搖搖頭,不,順便瞅瞅。賀梅說,好吧,什么癥狀?她的目光柔軟了許多。我問,不量量血壓嗎?賀梅帶著嘲諷,這是精神科。我硬著頭皮說,可是,你剛才也量了的,難道他看的不是精神科?賀梅審視著我,一言不發,就像我無言地瞪著犯人那樣。我不是犯人,可我還是發慌。賀梅說,這里可不是刑警隊。我說,對不起,我忘了。賀梅說,有一類病是妄想型的,病人總懷疑自己得了什么病,好吧,既然你想量,把袖子撩起來。我忙說,謝謝、謝謝。她沒理我。她一絲不茍,沒敷衍我。我直視著她,甚至有些放肆。她注意到了,我以為她會臉紅,但直到量完,她的神情都沒有變化。一百到一百五,略高一點兒,也還正常,她邊放測壓計邊說,不用吃藥,注意休息。

謝謝你,我輕輕地說。賀梅仍是醫生的口吻,建議你找個??拼蠓?,你可以走了。我說,你還沒給看呢。賀梅帶了些慍怒,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說,我睡眠不好,真的。賀梅顯然有所懷疑,你……睡不好?我說,忙起來還行,一旦沒有案子,大腦松弛下來就睡不好。賀梅揶揄,你每天都盼望著這個城市發生點兒什么吧。我說,你錯了,我向老天發誓,我從無那樣的念頭。賀梅瞪我一會兒,最差的時候,睡幾小時?我說,說不好,三小時,也可能兩小時,還全是夢。賀梅笑笑,誰不做夢呢?很多人白天都做。我突然又矮了一些。我垂下頭,我只做一個夢。賀梅沒再笑,示意我往下說。我說,我總是夢見自己的身體長出東西,有時是一株花,有時是一棵樹,有時是鐵欄桿,還有一次一群蛇從身體里鉆出來,搖搖擺擺。賀梅問,你害怕嗎?我搖搖頭,只是有些惱火,我不停地拔,可總是拔不完,累得要命,每次醒來都特別口渴,所以睡覺前一定要在床頭放兩大杯水。賀梅說,過度焦慮,不要緊,我開點藥,你先吃著試試。我說,那謝謝你了。賀梅低下頭,開了方子給我,到一樓取藥。我站起來,卻沒馬上離開。賀梅一動不動,還有事嗎?我問,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賀梅說,當然可以,如果你咨詢用藥的話。我說,可不可一起吃個飯?你方便的時候。賀梅極其干脆,不可以!

發動著車,我看見龐丁拎著一兜水果往福利院走來。我從車里鉆出,喊他。龐丁顯然很意外,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我再說一遍,我叫李??!我說,叫慣了,改不過來呢。龐丁問,你怎么在這兒?我笑笑,我怎么就不能在這兒?你不接我電話,我只好在這兒等你。龐丁說,我開車的時候不接電話,誰的都不接。我說,你不用解釋,接不接都是你的權利。龐丁問,找我干什么?如果讓我約賀梅,我辦不到。我說,我剛從她辦公室出來。龐丁眼睛發硬,你找她干什么?范大同,是個爺們兒,你就離她遠點兒!我說,你不用沖我嚷嚷,我只是找她開點藥。我返身從車座抓出那兩個藥瓶,看見了吧?龐丁譏諷,不愧是公安,什么招都使得出來。我嘆口氣,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沒指望你相信,你有理由這樣。但我告訴你,在我心里,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龐丁說,我可沒資格和警察交朋友。我聽到心里的碎裂聲,很響。我說,你是想說我沒資格對吧,或許是,不過,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壞。龐丁說,哪敢啊,據說你是這個城市的英雄,常在電視上露臉。我家的電視不好,我總是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你。真的是你嗎?有個硬岳丈確實不一樣。我有些生氣,我是干出來的,龐丁,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無恥。龐丁說,我哪兒敢呀,你覺得我有這個膽子?沒別的吩咐,我要進去了。我問,去看賀梅?龐丁的神情閃過一絲波紋,像水面掠過微風,很快就合回去。他用近乎嚴厲的聲調說,我母親在上面,這不需要向你匯報吧。我叫,阿姨住院了?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去看看她。龐丁說,不必了,她不喜歡不相干的人靠近。丟下我,大步走開。

龐丁或李丁

初三畢業前夕,我參與了一場群架。一方是范大同,另一方是鄰班的楊不凡。楊不凡的父親是紅星鎖具廠廠長,據說常給學校捐款捐物。楊不凡擁有一輛雅馬哈摩托,他常在操場上顯擺,嚇得女生們尖叫躲避。賀梅沒躲,不但沒躲,還罵了他。楊不凡就這樣認識并迷上賀梅,常糾纏她。范大同和楊不凡干了一架,沒分勝負。楊不凡約范大同再戰,范大同當然不懼。星期六的黃昏,我隨范大同到大鏡門外應戰。對方五人,為首的楊不凡持了一把水果刀。范大同問我怕不怕,我說怕個。其實我有些發毛。范大同撿起兩半拉磚頭,塞給我一塊?;鞈鸪掷m了十幾分鐘,范大同小臂扎了一刀,楊不凡被范大同拍倒在地。兩人都挨了處分。楊不凡沒再糾纏賀梅。我損失最大,因小腿骨折,未能參加中考。

在醫院的半個多月,基本是李叔陪我。我習慣叫他李叔,叫別的我別扭。楊翠蘭負責送飯,中午一趟,晚上一趟,不是燉排骨就是煲雞湯,出院時我長了五斤肉?;丶依^續躺著,李叔請了半個月假,沒法再請,楊翠蘭也上著班,白天基本我一個人在家。我抓著遙控器,從頭摁到尾,再從尾摁到頭。喜歡的就停一下,不喜歡的就翻過去。范大同來過幾次,其中一次與賀梅一道。他找了份零活,也待不長。有時,任電視響著,我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杏樹。杏樹是我和龐有亮一起移栽的,那年我五歲,與杏樹苗一樣高。龐有亮說比比看,你倆誰長得高。我的個子躥得快,一度超過范大同,但還是沒長過杏樹。又結果了,再有一個月就可以采摘。一棵樹能摘兩三筐,當然吃不了,龐有亮打發我給左鄰送一碗右舍送一碗。李叔則把杏做成醬裝在小罐頭瓶里,仍與左鄰右舍分享。龐有亮的影子一點點地從我和楊翠蘭的生活中淡出。起初,楊翠蘭說起他還咬牙切齒,罵他自私鬼,沒良心,她隱約聽到龐有亮有個相好,他與相好一起跑的。后來,她沒了怒怨,如果說起來,用“那個人”稱呼。李叔雖不會拉二胡,但廚藝很好。他只要有空,絕不讓楊翠蘭沾手。他最擅長紅燒,紅燒肉、紅燒豬蹄、紅燒鯉魚、紅燒冬瓜和蘿卜。龐有亮和我一樣總是吃現成的,如果楊翠蘭不在家,他只會白水煮掛面。龐有亮的業余時間都用來拉二胡,仿佛這才是他的正業。楊翠蘭為此常數落他,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有本事你摟著二胡睡”。龐有亮沒打過楊翠蘭,偶爾嚷叫,多半是楊翠蘭摔了他二胡的時候。李叔脾氣更好,嚷都不嚷,鄰居們說楊翠蘭因禍得福,掉進了蜜罐。如果當楊翠蘭面說,楊翠蘭總會嘆息一聲,還能怎么辦呢,我和小丁總要吃飯。聽上去是被逼無奈,其實心里美著呢,這個我知道。就像那些被樹葉掩映的杏,不管藏得多么嚴實,我還是能發現。一個、兩個、三個……我像將軍一樣辨識著士兵的面孔。

那天李叔拎個編織袋回來,滿臉興奮地讓我猜。還沒等我張嘴,他就伸進袋子。竟然是一長尾錦雞,我不由啊了一聲。錦雞受到驚嚇,不停地掙扎,李叔抓得牢,幾片羽毛飄下來。我以為是李叔抓的,他說他哪有那么大本事,是從別人手里買的。你一個人怪悶的,給你弄個伴兒。李叔連夜做了籠子?;\子吊在窗外我看得見的地方。錦雞仍然驚魂不定,也可能是悲傷過度,對食槽里的大米粒視而不見。偶爾鳴叫一聲,聽著讓人難過。第三天越發蔫了,一聲都不叫。我問李叔怎么才可以讓錦雞進食,李叔想了想說,也許不合胃口,我試試吧。他捉了一些蟲子,錦雞終于有了興趣。我喜出望外,說李叔你真了不起。李叔說如果你整天想著一件事,一定能做成。李叔讓我快快恢復,這樣就可以親手捉蟲子喂錦雞。你喂它,它就喜歡你。我信李叔的話,每次都親手放食。一個月后,錦雞的羽毛亮閃閃的,叫聲也不那么悲傷了。我取得了它的信任,靠近,它便撲扇翅膀。它的眼睛亮極了,像兩面小鏡子。哪天沒捉到蟲子,它也可以吃大米,當然只有我撒它才吃。范大同不信,試驗過,嘿了一聲,挺通人性啊,真他媽的。范大同問我怎么訓練的,我沒告訴他。說了他也未必信,那實在算不上秘招。

九月底,我重返校園。但我的心并沒有回來,常常走神,牽掛我的錦雞。腿沒好利索,不能快走,但是放學我就一路疾行。錦雞見到我便歡快地撲騰。只是我沒有蟲子喂它,這個季節哪里找得到蟲子?就算我有時間也不可能。當然,錦雞可以吃米粒和麥子。一個冬天,錦雞瘦了許多,羽毛常常是零亂的。李叔說也不全是吃不上蟲子的原因,野雞,野外的環境更適合它。我猶豫幾天,把我的想法對李叔說了。李叔說,小丁,你有任何想法我都支持,只是它在籠里生活的時間久了,覓食能力退化,這么冷的天,凍不死也得讓野貓野狗吃掉,不如天暖了再放。我認為李叔說得有道理,就擱下了。

轉年春天,一個周六的上午,我與李叔一起上太平山放生。真要放了,又怪不舍的,我的情緒十分低落。在那片樹林前立住,李叔說,現在你還可以反悔,給你五分鐘時間,你決定吧。我凝視著錦雞,它也正注視我。我說,還是讓它解放了吧。我緩緩打開籠子,錦雞遲疑著,我做了個飛的動作,它也邁了一步,又一步,仍在遲疑。它終于站在石頭上,卻沒有飛。我問李叔它是不是不會飛了,李叔說有可能,等等看。我連做了兩個動作,它撲棱一聲,飛到樹枝上。我哈一聲,它會飛呢。錦雞鳴叫幾聲,飛向樹林深處,轉眼就不見了。我以為它會回頭看看我,但沒有。我悵然若失,李叔拍拍我的肩,回吧,它會記著你的。

我和李叔準備下山,錦雞卻又飛回來,仍舊站在剛落過的樹杈上,沖我鳴叫。我興奮得五官都變形了,快看,它還認得我。李叔說,它當然認得,在和你告別呢。叫了幾聲之后,錦雞再次飛離。李叔說,怎么樣?它也舍不得你,你信了吧。我雙目放光,憋足勁兒叫了聲李爸。他愣了愣,說,好小子!

毛 頭

父親咳嗽了多半夜,母親沒睡好,滿臉倦意。母親心疼我,說我白天干活,不讓我留在父親身邊??晌乙残奶勰赣H,她也一把年紀了,況且她白天也有忙不完的活兒。我提出和母親輪流陪父親睡,母親沒拗過我,同意了。

父親是從午夜開始咳嗽的,斷斷續續,凌晨三點,他坐起來。坐著就沒那么劇烈了。父親讓我睡,說再不瞇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倒了杯水給他,坐他對面。父親說,你要不睡,就給我倒杯酒吧。我不同意,哪有半夜三更喝酒的。父親央求我,就一小杯,待會兒咽了氣,就喝不成了。我心下不忍,倒了一小杯。父親伸出舌尖輕輕點了一下,喘著粗氣說,酒也能止咳的。我說,你喝酒總有理由。父親咧嘴笑了。突然間,父親變得嚴肅,毛頭,咱爺倆說說話。

我到底還有多長時間?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父親問得特別認真。我佯裝生氣,怎么又說這個?就不能說點兒別的?父親說,人都是要死的,我想得開。我說,我要能掐算,不成神仙了?父親說,你問問醫生。我硬邦邦地,醫生也不是神仙,要問你問。父親說,你要不問,我就自己去,我還動得了。我瞪著他,你還嫌不亂?父親固執地,我心里得有數,咽氣前,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我說,有什么話現在說吧。父親瞪我,你咒我現在死嗎?我氣笑了,咋說你都有理。父親說,你明天回趟老家,先把墓地選好。我說,我還沒問醫生呢,急什么?父親說,選墓地很要緊。我不理他。父親說,別把我埋在龍門,埋不起。這倒是實話,我咨詢過墓地價格,最便宜的一平方米也要三萬,好一點兒位置都要七八萬。我沒敢和父親提,不知如何開口。父親如此說,我大大松了口氣。父親說,把我埋在祖墳,祖墳不要錢,活著是你們的累贅,死了不能再成為你們的負擔。我突然一陣羞愧,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我小聲說,如果你……父親打斷我,我要和你爺爺、太爺爺在一起。我說,聽你的。父親說,你明天回去一趟。我說,你急什么?父親說,早晚也得回去,宜早不宜遲,定了我踏實。我問,還有啥交代的?父親說,對你媽好點兒。他的腔調讓我不快,這還用你交代?父親說,你媽跟我一輩子,沒享上啥福,說起來我是吃公家飯的,人人羨慕,可到頭……連戶口都沒遷過來,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父親猛咳一陣,接著說,這房別賣,等著拆遷。顯然在交代后事了,我有些難過。父親說,這輩子讓酒害了,我要不饞酒,不會這么糟,毛頭,我是不是很自私?我說,我也愛喝兩口,你都瞅見了。父親說,我算個什么東西。我說,越說越離譜,醉了?父親說,我還有些錢,不多,連你媽都沒告訴。我笑了,那是你的喝酒錢吧?父親在鞋墊下柜縫處都藏過酒錢,害得母親每天像個偵探。父親也笑了。我問,你的寶貝呢?現在拿出來讓我瞧瞧?有一刻,父親的臉變得僵硬,還有一絲尷尬。其實我是逗他的。父親垂下頭,我做夢都想有一件寶貝,咽氣前傳給你。我說,那你繼續做,沒準夢想成真呢。父親抬起頭,好像相信了我的話。

次日一早,我趕到長途汽車站。父親催得急,況且如他所言,早晚要辦。定了,他踏實,我也踏實。村莊距縣城尚有四十公里,到村已經中午。我找到家族主事的長者,說明來意。我計劃當日返回龍門。長者領我去了一趟墓地,我才知道事情遠非先前想的那么簡單。墳墓原本排列有序,也留了活人的位置,是按一具棺木的大小留的。那是過去的標準,現在喪葬風氣變了,時興大穴,一個逝者占去約兩個位置。沒有空位,后逝者只好埋在別處。雖然也在祖墳附近,但等于另立墳頭。所以選墓不是一句話的事,要和族人商量,還要請風水先生。我只好住下。

長者問我墓穴什么樣的標準,有一萬八的,有兩萬八的。我吃了一驚,這么貴?長者說一萬八的是硬磚砌墻,白灰壁,大理石地面,墓頂為水泥板。長者特意強調是龍門磚,三七式。兩萬八的仍是三七磚墻,但四壁全是大理石,有精美的圖案。我問,含棺木錢嗎?長者的表情有些復雜,頓了頓說,棺木是棺木的,有幾千的,有幾萬的。我沒吭聲,這和在城里買公墓差不多了。過了一會兒,我問,不用喪葬公司不行嗎?長者說,至少砌墓要用吧,莫非你還能自己砌?我真想自己砌,自己刮泥子,但我清楚,不大行得通。我問人們都選什么標準的,長者說當然一萬八的多,也有選兩萬八的,你父親怎么說也是吃官飯的,還是選兩萬八的好,不然面子上過不去。我說,其實都一樣,人死燈滅。長者道,怎么可能一樣呢?人在地上幾十年,在地下是永久的,活著想好,死了就不想了?古代的皇帝墳墓蓋得不比宮殿差,不就打算死了也過原來的日子嗎?普通人活著過不上,死了總可以。你別認為黃土一埋就得了,那是你父親以后的住處呀。我并不認可長者的話,不過沒有反駁。況且,他只是建議,決定權在我。接下來又說了些別的,但我心不在焉。我來回權衡,睡覺前才決定。長者贊賞,這就對了,你父親活著風光,跌倒頭必須體面。

第三天我才返回。雖然超出我的想象,但還能承受,可以向父親交差。我仰靠在座椅上,想瞇一會兒,回去還有許多事等著。

電話響了,是黃理的。

賀 梅

上班的路上,我疾步如飛??偸沁@樣,被追著似的,偶有人打招呼,我稍稍點下頭,絕不停留。踏進總院大門,準確地說,捕到盛紅敏的歌聲,我的腳步才會放緩。院長雖多次批評我,但也經常表揚,從未遲到啦,愛院如家啦。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因為牽掛一個人。值班醫生不打電話,說明一切安好,但被噩夢擾了一夜,我管控不住自己。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

盛紅敏唱的是《廊橋遺夢》主題曲《此情永不移》。不知她腦里裝了多少支曲子,如果上帝讓我許愿,我第一個愿望就是鉆進盛紅敏的腦子。溝壑還是叢林?峽谷還是險灘?我常這樣想。此刻,我小心翼翼地,就像踏過不知深淺的河流。

不待我問,值班醫生首先匯報了盛紅敏的情況。我點點頭,問楊翠蘭怎樣。值班醫生說還算安靜,就是不讓人靠近,頓了頓又補充,她只信你。我說應激性障礙常常把現實和想象混淆,思維混亂,但某一瞬間是清醒的,如果把那一瞬間拉長,長到幾個小時甚至幾天,等于在現實和想象之間豎起了隔離墻,那么就有治愈的可能。值班醫生馬上問,賀主任又有新點子了?我說談不上新,只是把治療方案調整一下。

把該做的安排妥,我才去楊翠蘭病房。她每次來都住單間,誰讓她是李丁的媽媽呢?我好歹有這個權利。除了去大街上指揮交通,更多時候她喜歡一個人待著。單間對她的病有利。她仍抱著那部暗紅色的已經磨破皮的話機,睡覺吃飯上廁所也是如此,她生怕錯過丈夫的電話。我坐在她對面,阿姨,你今天好漂亮。楊翠蘭露出羞澀的笑,你也漂亮。我說,與阿姨比差遠了。楊翠蘭抓抓耳邊的頭發,都白了,怕他認不出我呢。我說,那怎么可能?你依然這么漂亮,叔肯定認得你。楊翠蘭扭頭望著窗外,換個煤氣,咋這么長時間?不會被車撞了吧?我說,不會的,叔又不是第一次干這個,準是順便辦別的事去了,以前不也有過類似情形嗎?楊翠蘭的眼睛再度有了亮光,他車胎爆了,害我熱了兩次飯。我說,我就說是吧。楊翠蘭嘟囔,也不打個電話。我說,周圍沒電話,怎么打給你?楊翠蘭盯住我,手機呢?他帶了的。我說,如果沒電呢?他怎么打?她想了想說,也是。我做驚訝狀,阿姨用什么牌子的搽臉油,好香!楊翠蘭說,紫羅蘭。我哇一聲,這名字聽起來就香。楊翠蘭的臉頰微微泛紅,他喜歡聞這個。我小聲問,李丁不知道這個秘密吧?楊翠蘭略顯緊張,你別告訴小丁,他還小。楊翠蘭的思維串臺了。我立即道,好,我不告訴他,誰也不告訴。楊翠蘭松口氣,你真好。我問,外面有人唱歌,你喜歡嗎?楊翠蘭大幅度搖頭,嗚嚕哇啦的,像哭一樣。我笑笑,那是外國歌曲,你不喜歡,咱放點別的。我把小錄音機拿出來,問,準備好了嗎?然后輕輕一摁。低沉憂傷的二胡曲緩緩流出。楊翠蘭怔了一下,僅僅是怔了一下。好一會兒,她才盯住錄音機,眼睛有些大。我屏住呼吸,觀察著她的反應。但她只是瞪著,仿佛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怪物。阿姨,我輕聲問,你以前聽過嗎?楊翠蘭沒有反應。等了一會兒,我又問。楊翠蘭說,聽過,老早了。我迫不及待,你能記起什么時候在哪兒聽到的嗎?楊翠蘭說,老早了。我啟發她,是不是和小丁一塊聽的?楊翠蘭搖頭,忘了。我問,你能聽出是什么樂器嗎?楊翠蘭眨眨眼,不會是二胡吧?我豎起大拇指,阿姨太牛了!怎么樣?好聽嗎?楊翠蘭說,也像哭。我立即摁下停止鍵,不聽這個了,咱換一曲歡快的。除了《二泉映月》,楊翠蘭的前夫最喜歡拉《賽馬》。激昂的旋律在屋里回蕩,楊翠蘭皺皺眉,但仍在傾聽。她的身體慢慢向桌子傾斜,我小心翼翼地叫聲阿姨。楊翠蘭突然豎直,關了!太亂了??!我說,聽阿姨的。楊翠蘭喘氣不勻,像隨奔馬跑了一圈。我問,你也聽過是吧?是和小丁一起么?楊翠蘭搖頭。我說,不要緊,你慢慢想,想起來告訴我,有獎勵哦。

回到醫辦室,我從柜子里取出二胡。李丁送來時,兩條弦均已斷掉。我找人安了兩根新弦,調了音,定了調。裝扮換了換,身體仍是原先的。只待樂師奏響,那是下一步計劃。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家具、器物,包括楊翠蘭的記憶都與李丁的繼父有關,唯有這把二胡是李丁生父的。李丁的生父擠進楊翠蘭的腦子,那么另一個人就有可能往外退,哪怕一點點。我承認這個想法有些瘋狂,但作為精神科醫生,我知道藥物永遠達不到最佳療效。我沒十足的把握,只能試著往前走。李丁猶豫了幾天才答應。我知他擔心什么,那也是我擔心的。但李丁還是相信了我。沒他的配合,試驗不能進行。今天是第一次治療,還算滿意。我給李丁打了電話,末了說,謝謝你。李丁叫,賀梅,你是打我臉嗎?他在大街上,我聽得出來。我說,不,我說的是心里話,阿姨出院那天,我請你吃飯。李丁生氣了,你越說越不像話了。我笑了笑,小心開車,見面再聊。

我不是心浮氣躁、沾沾自喜的人,但那天有些興奮。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最好喝上一杯。院長、助理、護士,想了一遭,沒有合適的。我猶豫一下,給他發了短信。他是我的病人,失眠癥患者,是我治愈的。在治療期間和他有了關系。但我從不聯系他,除非他給我打電話。他很忙,幾乎每天都能從電視看到他。離婚后我獨自生活,有的是時間,他發信號,我即刻趕到賓館,像個應召女郎,但我不以為意。除了時間,我只有寂寞。他曾提出讓我去個輕松的地方,那是他一句話的事。我說考慮考慮。他沒說什么,沖這一點,他挺善解人意的。過了半小時,他回信了,檢查組來了。沒有多余的話,但我清楚那五個字的分量。每一個都超過我的體重。我并不怪他。我想起范大同,也許他可以。有些滑稽,怎么想起他了?雖然我不再恨他。時間確實是良藥,但也沒有徹底將過去放下,對飲歡慶?拉倒吧。

夜晚降臨,我開了瓶紅酒。法國的。我沒要過他任何東西,除了酒。我還抽煙。院長眼毒,問我平時抽哪種牌子。我當然不會回答。我只在自己的房間抽,什么牌子都與他無關。我打開錄音機,盛紅敏的聲音響起,是《昨日重現》。我錄了好多,說起來,盛紅敏是陪伴我最多的人。酒與歌聲一道流進我的身體,帶著些許醉意,我跳了一段舞,在昏沉中進入夢鄉。

次日,我的腦袋有些沉,但沒在床上拖延。仍舊步履匆匆。范大同是在我撫摸那把二胡時進來的。我停下來,問他睡眠怎樣,是不是還需要開藥。范大同揚揚手里的食品袋,說來看看龐丁的母親。我說,這里都是特殊病人,沒有家屬的同意,不能探視,你問過李丁了嗎?范大同說,我只是探望一下,送些吃的。我拿起電話,范大同可憐巴巴的,賀主任,求你。我說,那么,請你離開吧。范大同說,這些東西你交給她,好嗎?我停了一會兒,說只此一次。范大同說我保證,如果……我豎起手指,他說,好吧,謝謝你了。他仍站著。我問,你還有事?他上前一步,欲拿二胡。我攔住他。范大同問,這不是龐丁父親的二胡嗎?我看了他好一會兒,你認得?范大同說,當然認得,你知道,那會兒我和龐丁天天膩一塊,每次去,他父親都拉二胡,喏,這缺了一個角,是龐丁碰到地上磕的,弦是剛換的吧?我說,沒錯,就是那把。范大同問,怎么在你這兒?我說,你開始辦案了?范大同帶了些歉意,對不起,我是好奇?;蛟S是他歉意的神情觸動了我,或許是我仍沉浸在治療的興奮中,對他簡單講了。范大同滿臉疑惑,這管用?我說,你該離開了。范大同叫,我可以幫你啊。我冷冷地,這里不是刑警隊。范大同急躁地,聽我說行么?要喚起龐丁母親的記憶,最有效的不是二胡。輪到我疑惑了。范大同目光閃亮,他生父不比二胡管用?我問,你什么意思?范大同說,你該明白的。

李 丁

突然看見了龐有亮。

我猛地踩了下剎車,坐在后排的女士幾乎撞到隔離網。顧不得那么多了,我迅速右靠,停車,往龐有亮行走的方向追了幾十米,已無蹤影。從路口拐進去是古玩市場,人頭攢動。我掃了幾眼,不甘心地拽回目光。女士問發生了什么,聽得出她的不悅。我說實在抱歉,收你半價。女士立即不吭聲了。從火車南站返回,我走進古玩市場。我不懂行,平時極少到這種地方。轉了兩遭也沒掃見那個身影?;蛟S是幻覺,但也有可能是他。雖然只看個側面,但臉形,走路的姿勢都錯不了的。二十多年過去,龐有亮還有他犯的事早已被忘記,他本人也會這么想吧,那么他回龍門瞧瞧也極有可能。如果是這樣,總有一天會撞見他。

用龐有亮治療楊翠蘭的病,我覺得實在荒唐,但架不住賀梅勸說。那些理論那一堆專業術語我聽不懂,她打的比方我是明白的。她說如果湯咸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水稀釋。我答應配合,萬一有可能呢?就不用整日把楊翠蘭關在牢籠里了。

龐有亮的痕跡已剔得干干凈凈,只有那把二胡留了下來,和扳手、改錐一起藏在頂棚的角落。楊翠蘭最該丟棄的是二胡,因為龐有亮拉起二胡便把一切拋諸腦后,楊翠蘭深惡痛絕,幾次揚言要砸爛二胡??墒?,她沒有丟棄。我想不通,問賀梅。賀梅說每個人心里都藏著秘密,本人也未必能破解。賀梅回答了我,我卻不知道答案。但不管怎樣,二胡是龐有亮的寶貝,喚起楊翠蘭的記憶該是可能的。但愿吧。

龐有亮也移出了我的腦子。偶爾記起,也如飛煙,轉瞬即逝。我以為和他再沒有關系了。賀梅開始對楊翠蘭治療后,他頻頻閃現。起初只是一粒粒懸游物,慢慢連成一條條線,之后便一塊塊堆在那里,由模糊漸至清晰。那年中秋節,楊翠蘭把排骨燉在鍋里,讓龐有亮看著,她去商場買月餅,這天月餅打折,她是會過日子的女人。她特意囑咐龐有亮好好盯著。龐有亮倒是沒拉二胡,值了夜班,他睡著了。楊翠蘭風風火火地趕回來,龐有亮剛剛被煙嗆醒。楊翠蘭的嘴可不是吃素的,龐有亮招架不住,便向我求救。是的,只有我能平息楊翠蘭的怒氣。事后龐有亮塞給我三元錢作為獎賞。我常常闖禍,龐有亮常被請到學校,校長、政教主任、班主任都訓過他,彼時的龐有亮像罪犯一樣弓腰點頭,發誓要狠狠收拾我。他把他們都騙了,他所謂的收拾就是拉二胡的時候罰我站立。只有一次,他當著某女生的家長扇了我一掌,拎著我的耳朵怒氣沖沖地離開。走出校門,他就說,如果他不動手,那個女人就先動手了,或許就不是一巴掌。他還說,不管什么場合,都要動心眼。

我想起了很多……

是不是這個原因我出現幻覺,而并非龐有亮回到龍門?我不知哪種可能更大。我再難以專注,從早到晚,坐在車里左右掃視。當看到一個人,還在很遠的地方,只是有幾分相像,我便點下剎車,放慢速度。然后加速前進。我清楚,這很不應該,但就是不由自主。有一次,一個客人惱怒了,雖然我再三解釋致歉,他還是叫我停車,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給楊翠蘭送換洗的衣服,賀梅說進展還算順利,如果治愈楊翠蘭,盛紅敏也有希望。盛紅敏的歌唱得棒極了,她沒準能重返舞臺。賀梅吃了興奮劑般。盛紅敏家喻戶曉,我當然知道。賀梅從腳底拎出一盒茶葉,讓我帶走,說有些家屬蠻不講理地謝她,她實在招架不住。我說,那是謝你的。他們不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她說,你該知道的。我下意識地瞅瞅賀梅的小臂,那兒有一道疤痕,是被家屬劃傷的。我當時說,干嗎不改行?她回答我說,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開始給阿姨減藥了,賀梅仍沉浸在興奮中,我找到一個愿意來醫院拉二胡的人,在喚起阿姨一部分記憶后,我就讓他當面拉給阿姨聽。然后,她突然盯住我,怎么了你?心不在焉的。我說,沒有啊。賀梅笑笑,騙我!我問,什么時候可以出院?賀梅問,怎么啦?我說,沒怎么,就是問問。賀梅搖頭,我給不了你準確時間,心理療法,我也是嘗試。你安心開你的車,我在這兒,你盡管放心。費用的事,我已經向院里申請,應該沒多大問題。我忙說,這就不必了,已經給你添了太多麻煩。賀梅反擊,這話很傷人呢。我說,我檢討,不過,確實是,醫院不是你家開的。賀梅說,不是沒有先例,況且我在阿姨身上進行的治療是試驗性質的,在別的醫院,所有試驗藥品都是免費的。我知道你這個人,怕麻煩別人。我不是別人,對不對?其實,應該感謝的人是我,沒你的信任,我怎能進行下去?我說,好吧,聽你的。賀梅說,這就對了,只要能治好阿姨的病,別的都是次要的。我說,是。賀梅打趣,那為什么還垂頭喪氣的?

我想向賀梅說的,見了她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在她追問之下,我講了最近的一切。沉默一會兒,賀梅說,幻覺的可能更大一些,相隔二十多年,即便他真的回來,相貌體形會發生很大變化,你怎么可能一下認出來?我說,萬一他真的回來呢?賀梅說,糾纏你的不是他是否回來的問題。我問,那會是什么?賀梅說,說起來縹緲,但你被困住了,他若回來,被你發現,你該怎么辦?報警,還是視而不見?我被問住。

范大同

去年,局里將十宗案件列為重案,都是陳案。破獲了幾起,其中一樁命案,嫌疑人逃亡二十八年,更名換姓,娶妻生子,還是個小老板。此案的偵破給局里長了臉,慶功會副市長都參加了。海燕電子廠失竊案不在重點之列,根本就沒人提起,似乎被遺忘了。如果不是去看龐丁母親,我也想不起來。龐有亮外逃多年,或許練就了狐貍的嗅覺,但更重要的是緝捕他的網沒有持久地張開,可能與涉案金額不大有關吧。如果龐有亮是一劑藥,沒有什么比把他本人帶到楊翠蘭面前更有效。我一直想為龐丁做些什么,我希望和他回到從前。那么,就從這個案子開始吧。

當年負責此案的隊長三年前因病辭世,接手的警員也已經退休多年,在秦皇島與兒子住在一起。我去了一趟,約老警員在餐館見面。老警員雙鬢斑白,但面色紅潤,狀態很好。我迫不及待,直奔主題。老警員輕輕哦了一聲,說,這是真正的海鮮,你嘗嘗,在龍門吃的不新鮮,即便是活的,也沒這兒的味道。我說,我可不是來吃海鮮的,我更喜歡牛羊肉。老警員說,習慣就好了,我剛來也吃不慣,現在沒海鮮喝酒都沒味兒。我說,還是說案子吧。老警員問我多大了,我說這是你當年的習慣吧。老警員說,你四十上下吧,我在這個年齡也覺得自己跟鐵塊似的,一有案子幾宿不睡,抓捕了嫌疑人,那個興奮。但人畢竟不是鐵,說老就老了,好些案子沒著落,揣了一堆遺憾退休。哪能事事如意?可這股勁就是緩不過來。剛退那幾年,做夢都是案子的事,現在好些了,那已不屬于我。我理解你,但你縱有三頭六臂,也難免遺憾,干嗎這么急?我說,我已經訂了返程票。老警員說,那么久了,總得容我想想,來,這是母蟹。

我拽掉螃蟹的腿,老警員緩緩開口。那個案子我記得,因為接手時我有點情緒。有一樁大案,沒讓我參與,理由就不說了。干咱這行,誰不想啃硬的?普通案子沒什么勁。當然縱有情緒,我也不馬虎。只是……我調查的時候,海燕電子廠已經被北京一公司收購,生產的也不再是收音機,工人退的退,調離的調離,認識嫌疑人且有過接觸的也就三五個人。當時的兩萬塊錢還算個大數,后來就不算什么了,我調查的那幾個人對嫌疑人不是很了解,對他的評價只有一個字:傻,竟為兩萬塊錢扔下老婆孩子跑了。當然,也有關于嫌疑人的傳言,如受情婦蠱惑等,沒有證據,不足為信。他們對抓不抓到嫌疑人毫不關心,反問我,為什么還查?就是把他抓回來又能怎樣呢?覺得嫌疑人不值得,警察也不值得。只有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原廠長有些激動,他因為這個挨了處分,但也提供不了什么線索。這樁案子在我手里沒什么進展,我只是補充了些調查筆錄,發了些協查函。你在卷宗里看到了吧。其實也沒什么可調查的,竊款逃亡,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如果發現他的匿身處,直接抓捕就可以。我一度想從他家屬那里尋找線索,做了那個女人很多工作,但沒有收獲。對了,你為什么突然對這個案子感興趣?難道沒有更值得破的案子了?我說,所有的案子都值得辦,大小只是性質問題。老警員別有意味地笑笑,我差點忘了,你是個副隊呢。我沉默一分鐘,這樁失竊案發生時,我正讀小學,嫌疑人是我要好同學的父親。老警員點頭,凡事必有緣故,祝你成功。我問,嫌疑人是否有同伙?老警員說,卷宗里不寫著嗎?我說,是寫著,但我發現前后意見并不一致。老警員說,廖隊長起先認定是有同伙的,后來排除了這種可能,理由寫得清清楚楚,我傾向于有同伙參與,卻寫不到紙面上。我問,為什么?老警員說,只是個人感覺。我說,很想聽聽。老警員說,那天傍晚,嫌疑人去十字街口的商店買了一瓶二鍋頭,他常去那兒買東西,店主認得他。在他值班的辦公室發現了瓶蓋,但沒發現酒瓶,應該是離開時帶走了,或是扔到什么地方,反正廠子里沒尋見。誰會在出逃時揣半瓶酒?我認為瓶里的酒已喝光了,他沒那么大酒量,該是兩到三人一起喝的??墒乾F場只有他一個人的腳印。還有,如有同伙,應一起出逃,但廖隊長調查過,市區沒發現無故失蹤人員。他逃了,同伙像平常一樣過日子,這說不通啊。所以,我只是感覺,你知道,干咱們這行的,有時管不住腦子。咦,快吃啊,都涼了。

從秦皇島到龍門只有慢車,要坐十多個小時。距開車尚有兩小時,我在街頭轉了轉,買了幾張報紙,好打發火車上的時間。廣場入口處有一乞丐,蓬頭垢面,每有人經過,就舉起不銹鋼茶杯。我掃他一下,沒怎么在意,腦里似乎有東西在飄,我竭力抓住。走出十幾米,我終于捕到,突然一個激靈。我返回,慢慢走到乞丐身邊,將買報紙找回的一元硬幣投進鋼杯。當啷一聲,很響。乞丐說謝謝,卻沒抬頭。我摸了摸,沒硬幣了。我問,你餓嗎?要不要吃些東西?乞丐仍未抬頭,雖然頭發長,臉也臟,但臉的輪廓還是看得清。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我說,如果你餓,我可以買些給你。乞丐說,包子,豬肉大蔥餡。乞丐猛抬起頭,兩籠我才能吃飽。我愣了愣,說快到點了,丟下二十元離開。乞丐在我背后說,你是好人,愿你長命百歲。

我邊走邊想,也許龐丁的父親已經淪為乞丐,兩萬塊錢夠干什么?以往的思路,總認為他藏匿在什么地方,如果成為乞丐,就沒有藏的必要,或者說,是另一種形式的逃亡,是被警方忽視的藏匿方式。甭說在陌生的地方,就是在龍門的街頭流落,又有幾個人能認出他?緝捕思路該調整一下。只是——我突然想,如果將已淪為乞丐的龐有亮拎到龐丁母親面前,他是藥,還是毒藥?我和龐丁的裂痕就此愈合還是越來越寬?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和那些疑問同時懸在了半空。

毛 頭

我登上公交車,站在距黃理最近的位置。他說,我等你好幾天,每天都揣著,恰今天沒帶。我說,我不是來拿錢的。黃理問,那你來干什么?我說,找你呀。

事沒辦成,黃理要把錢退我。接到電話那一刻,我覺得心被整個挖掉了。就在長途汽車上,我給其他人打電話。有的當場就拒了,有的過兩天告知幫不上忙。妻子不知怎么和一個陪床家屬搭上話,那人說試試。今天上午給了回話,又一扇門堵死了。我又想到黃理,他是唯一的指望。我沒把錢取回,就是怕斷掉這根線。到公交車上找黃理有些不妥,但我實在等不及了。

我小聲講了,黃理沒吱聲。到了終點,人下空了,黃理方說,不是我不幫,朋友說難度大,我有什么辦法?我說,你再和朋友說說,使使勁唄。我掏出剛剛取出的一萬塊錢,說只要能成,錢不是問題。黃理乜斜我,毛頭你瘋了吧。他擋了一下,我還是把錢塞給他。你把我的話轉給你朋友,幫幫我,行嗎?我搖晃著,快站立不住了。黃理說他就再拽下臉試試。我說,無論如何也要辦成。黃理說,沒有這么說話的。我說,對不起,這兩天我腦袋要炸了。黃理問,為什么非要去二???大境門有學校呀。他已是第二次問。我沒有正面回答,說哪怕砸鍋賣鐵。

從第二天開始,我不住地給黃理發短信,諸如,天熱了,黃哥多喝水;吃了么,要不要坐坐?還有一些黃段子,讓他解悶。黃理終于煩了,別催我好不好?我盯著那個問號愣了好一會兒,回復:對不起。我有催促的意思,但不完全是。

第九天,終于等到黃理的電話,他張嘴先罵我,但聲音里滿是興奮。那時,我正站在架梯上干活,舉一托板泥子。巨大的喜訊差點將我擊倒,我晃了晃,一只手撐住墻,黃哥,謝謝你。黃理又罵,你小子,沒日沒夜地催。我說,今晚坐坐吧,我給黃哥賠罪。黃理說,還是免了吧,我都怕你了。我再三懇求,黃理應了。掛了電話,我仍打擺子一樣抖,直到女業主進門。她是個孕婦。我的失態被女業主瞅在眼里,她問我是不是發燒了。我說沒有啊。女業主說,你在抖哎,我瞧著都暈。我說,有點累。女業主說,那你歇歇吧。我笑笑,不妨事。女業主說,得給我刮平哦。我說,你放心,我干這個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凝神屏氣,終于平靜下來。女業主沒有離去,這是要監督了。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提及孩子,我告訴她,小女兒在第二小學就讀。女業主甚是吃驚,真的呀?你可不簡單呢。我不是愛吹噓的人,那一刻也不知怎么了。女業主問我家在哪兒,我說大境門。女業主叫,那更不簡單呢。她說買這處房就是為了孩子將來能上二小,多花很多錢呢。我瞄瞄她的肚子,暗暗嘆服,也就六七個月吧,與人家相比,咱那點本錢算什么?

中午,我買了兩個肉包,一瓶啤酒,找處干凈的臺階坐下。身后是女業主的小區,對面是第二小學,學校已經放假,校園空空蕩蕩。慶祝的彩色氣球早已不在,只有旗幟在飄。我的小可就要成為這里的一員了。我覺得和這所高大上的學校有了某種親密關系。一個人在校門前溜來溜去,立刻引起我的警覺。他有些鬼祟,我停止咀嚼,死死盯著他。如果他有什么企圖,我會立即沖上去。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走到他身邊,兩人握握手,走向停車場。我吁了口氣,繼續吃包子。

啤酒只是慶祝序幕,晚上我和黃理猛猛喝了一場。我對黃理說,小可入學那天,要在龍門最高的旋轉酒店擺一桌,約上他的朋友及朋友的朋友。黃理說等小可上了大學,我說那怎么行,一定要擺!黃理用手指點著我,你呀,真拿你沒轍兒。

出餐館,我踉蹌一下,黃理問不要緊吧,我說再喝半斤都沒問題,硬是把黃理送上公交車。路上的情景我仍記得,穿越小橋時,我堅持不住,趴在欄桿上嘔吐起來。我醒來時,躺在父親身邊。父親將水杯遞給我,渴了吧?我揉揉發脹的腦袋,我怎么回來的?父親哼一聲,鬼知道你怎么回來的。我使勁地想,還是想不起。我說,這么晚了,怎么不睡?父親說,我等著喝酒呢,你拎個空瓶回來。我看看表,已經后半夜了,說,趕緊睡吧。父親說,睡不著,覺越來越少了,怎么喝這么多?我說,小可上學的事定了。父親說,難怪,醉一場也值。又說小可的事解決了,該操心操心他了。我說,瞧你這話說的。父親問,你問醫生了么?我問,問什么?父親很不滿,我就知道你不上心。我想知道還有多少天,你就不能問問醫生?我又氣又好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非要掰著指頭算。父親固執地,我想知道。我說,那你問去唄。父親說,醫生不會告訴,不然我就去了。我說,不告訴你,就能告訴我?父親說,你不一樣,醫生會說實話。父親像中了魔,我的爭辯和勸說絲毫不起作用。

賀 梅

二胡曲喚起了楊翠蘭部分的記憶,雖然我說不準那部分究竟是多少。是溫暖的,還是傷感的,我心里也沒譜。但我清楚,那部分記憶如窗戶的縫隙,終會變寬,直至徹底打開。也許會刺激到她——還有什么比目擊丈夫的車禍過程更刺激呢?那是她應激性障礙的病因——但若能驅散她的陰霾,那也值得。

楊翠蘭抱電話的胳膊松弛許多,我試著從她懷里拽出來,但未能成功。我一碰她又抱緊了。她緊張地,賀大夫,不能動。我說,我替你保管。她拼命搖頭,不行,他李爸快來電話了。我說,好吧,咱邊聽邊等。一天上午,我終于把她的寶貝拿到手。我輕輕放到桌上,繼續和她聽二胡曲。她很投入。一曲終了,她突然興奮地叫起來,我知道了,這是《賽馬》!我比她還激動,你確定?她的目光畫畫一樣繞了一圈,就是《賽馬》。我說,恭喜你。楊翠蘭不安地,你真要獎我?我說,當然,有獎狀,還有獎品。都是準備好的。獎品是一塊放在塑料盒里的蜂蜜蛋糕。她吃了一半才想起電話。我說吃完再給她,她不肯,一定要抱在懷里。

半個月后,我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電話脫離她懷抱的時間越來越長,最長的紀錄是三小時。播放的那幾支二胡曲,她均說出了曲名。我和楊翠蘭講,她表現越來越好,所以打算給她舉辦一場專門的音樂會。楊翠蘭問是不是要去劇院,我說就在這兒,觀眾就你和我。楊翠蘭問李丁可以聽嗎?我說那就把李丁也喊來。

那天,楊翠蘭換了一身新裝,我打趣她像新娘一樣好看。我注意到李丁的眼神,這樣的玩笑讓他緊張。接到我電話那刻他心上的弦可能就繃著了。楊翠蘭努努嘴,竟有幾分羞澀。

樂師如約而至,灰色中山裝,黑褲子,這是楊翠蘭前任丈夫最喜歡的裝扮。我窺視著楊翠蘭,她沒有特別反應。像正式演出一樣,樂師深深鞠了一躬,我碰碰楊翠蘭,她隨我鼓掌歡迎。沒有序幕,沒有過渡,樂師往凳上一坐,直接開場。樂曲如瀑,我立刻覺得自己被浸透。再瞧楊翠蘭,微張著嘴,要大口呼吸的樣子。也就是三五分鐘,楊翠蘭突然喊,別拉了!樂師顫了一下,并沒有停。他在等我的手勢。楊翠蘭坐在我和李丁中間,這樣安排自然是以防萬一。沒想楊翠蘭動作神速,猛跳起來撲向樂師。相隔不過兩米,樂師根本沒有躲閃的時間和空間,徑直被她撲倒。我和李丁把楊翠蘭拽開,李丁死死抱住她。我扶起樂師,說了一萬個對不起。楊翠蘭仍在跳叫,我暗暗想,虧得李丁在場。

回到醫辦室,樂師摸著被楊翠蘭抓傷的臉,很是惱火。你說她是個病人,可沒說她是個瘋子!我說,她就是病人,這世上沒有不得病的人,她的病不過特殊些。又說了些致歉的話,在費用上做了補償。

楊翠蘭已經安靜下來,那部電話又被她牢牢抱在懷里。我讓李丁忙他的,李丁不放心。我說,我心里有數。李丁壓低聲音,你要繼續嗎?我說,當然,療效很好,為什么要停止?李丁說,藥還是按量用的好。我說,心理干預也是藥,而且是可以根治的藥,你既然相信我,就相信到底。李丁垂了頭,好吧,有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我說,你配合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安心開車。李丁說,這幾天我挺好的。我說,那就好。

我削了一個蘋果,一半給楊翠蘭,咱們邊吃邊聽好嗎?就像昨天一樣,女人多聽音樂會變得漂亮。我觀察著楊翠蘭的反應。她沒有反對。播完一曲,我問,是不是比剛才那個人拉得好?她好像沒聽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電話機,但我知道她在聽。好半天,她終于抬起頭,帶了些戒備。我笑笑,這是考試題,你必須回答。她的目光變虛,像被大霧籠罩住。我輕輕擊擊桌子,濃霧慢慢散開。我說,其實,我清楚你在想什么。楊翠蘭縮縮肩。我說,樂師是我花錢雇來的,你把他趕跑了,不過,我不生氣,他讓你想起一個人,對嗎?楊翠蘭低下頭,繼續擦拭。我問,那個人,你恨他?楊翠蘭頓了頓,說,不。我加重語氣,你撒謊了,你還在恨他。楊翠蘭抬起頭,沒有。我說,你該恨他,若是我,也會恨他。楊翠蘭滿臉驚愕。我說,不過,你細細想想,有些地方,他還是不錯的。楊翠蘭搖搖頭。我說,不急,你慢慢想,咱們再聽一次《賽馬》好嗎?楊翠蘭輕輕點頭。

李 丁

我剛發動著車,范大同拽門進來。我就知道你在家,為什么不接我電話?我說,靜音,沒聽見。范大同哼了哼。我也沒好氣,我犯了什么事嗎?范大同說,想和你談談。我說,沒空,還得掙錢呢。范大同說,我打車,你不至于拒載吧。我不情愿地,去哪兒?范大同說,南站,走西壩崗。

西壩崗堵車程度僅次于長青路,那天還好,踩油門的腳可以用力了。范大同喂了一聲,慢點開。我問,什么時候司機歸刑警管了?范大同掏出錢夾,將兩張粉色的百元大鈔拍在儀表盤上,是這個價吧,我包了。我沒吭聲。過了一個紅綠燈,我放慢速度。我暗暗猜測范大同找我的目的。他肯定有目的。雖說后來我和他來往不多,但他是什么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需要問,等他開口就是。范大同發完信息,偏過頭。我不理他,目視前方。范大同盯我一會兒,將頭轉向車外。我心里嘿嘿幾聲,你是刑警隊副隊長又能咋樣,我不犯法,你還能把我銬了?我以為范大同只是暫時沉默,好大一陣,他仍沒開口,不由掃掃他。他并沒有陷入沉思或發呆狀態,而是瞅來瞅去。這小子在欣賞風景?抑或是檢查市容市貌?這不可能,他沒這份閑。報紙上說他忙得沒日沒夜的,午飯夜晚吃,晚飯凌晨吃,他的時間像黃金一樣。他似乎在尋找什么人……突然一個激靈,不由踩下剎車,猛了些,范大同上半個身子幾乎傾倒。沒這么撒氣的,他說。我沒接茬。龐有亮才從我腦里淡出,最近幾日,我再沒看見他?;蛉缳R梅所言,那不過是我的幻覺。但范大同的怪異舉動……我只和賀梅說過,難道賀梅告訴了范大同?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范大同也不會放棄,我又想起記者的話。他是來追捕龐有亮的。一定是這樣。他以為坐在我的車上,抓捕龐有亮就更有把握。他打小就想當警察,也確實是這塊料。但這次他要失望了。我冷笑一聲。

南站亂哄哄的,我說這兒不能久停。范大同說,誰說要停?往回返,走清河路。我有些惱火,你這是干什么?范大同說,我不能告訴你,別忘了,我是包車。我說,把你的錢拿走,我不拉你了。范大同說,小心我投訴你。我哈一聲,隨便。范大同語氣柔軟了許多,龐丁,我——我打斷他,我叫李丁。范大同說,好吧,那就李——丁,我沒折騰你的意思,絕沒有!我直視著他,那你要干什么?范大同說,我會告訴你的,但現在不行,先開,好嗎?如果我拒絕,他會乞求我,這也是他的本事之一。

說實話,我有點緊張。我粗聲大氣,也是為了掩飾。我并不擔心龐有亮被范大同抓捕,如果他確實溜回龍門的話??刹恢獮槭裁?,我還是緊張。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在范大同面前。

范大同仍是捕獵的神態。他在找人,確定無疑,也許還揣著手銬呢。這時,我倒希望他和我說說話。我幾次偏頭,他沒有任何反應??斓焦磐媸袌鰰r,我感覺心跳在加快。范大同嘿了一聲,我下意識地問,怎么了?范大同回頭望了望,路面有一只被壓死的鳥,我以為你會躲過去。我譏諷,警察都這樣?范大同說,你可是為鳥舉辦過葬禮。那是放歸錦雞的那年冬天,我在西太平山發現十多只凍死的鳥,用撿來的石頭壘了個墳包。我說,挺奇怪的,一個連誓言都能扔到腦后的人,卻會記住一些爛芝麻。范大同說,你有資格損我。我說,我哪敢,除非你借給我膽子。我以為他會回擊,但他只是笑笑。

依照范大同的吩咐,我把車停在路邊。范大同走向明德北超市。我摸出手機,翻出賀梅的號。聽到賀梅的聲音,我突然語塞。怎么不說話?賀梅問。我深吸幾口,喉嚨暢通了些。昨天吃多了,我說。賀梅笑了一聲,學會幽默了,吃什么大餐?我說,烙餅卷大蔥,還有醬菜絲。賀梅說,故意來饞我。我能想到她板起臉的樣子,忙說,打擾你了吧。賀梅說,真不經夸,是要和阿姨說話么?我說,不用了,晚上去看她。賀梅說,狀態挺好的,安心開你的車吧。合上手機,我吁了口氣。就算賀梅說了,也是無意的,怎么可以問她呢?

范大同出來了,拎了一大包東西。他把東西扔到后座,仍舊坐到副駕駛。西太平山,他說。我怔住,去那兒干什么?范大同反問,我必須告訴你嗎?我說,開不上去的。范大同說,非要我一遍遍求你,你才答應?我一聲不吭地發動了車。

山門在半腰,門是伸縮的。范大同亮出證件,守門人把門打開。我說,這算不算以權謀私?范大同笑了,你打算告發我?我反問,以為我不敢?范大同說,那我告訴你,我在工作。我說,這錢也是單位報銷?范大同笑出聲,審問我呀?我有權保持沉默。

就停在這兒吧,范大同指了指。路側有幾株山桃樹,山桃拇指大小。山桃長不大,也就這樣了。范大同拎著袋子走了幾步,回頭,下來呀。我說,我是司機,沒義務陪你干別的。范大同走過來,算我求你,給個面子行不?我遲疑一下,推開車門。

范大同說到西太平山,我就想到朝陽亭。范大同從食品袋掏出火腿腸、鴨蛋、礦泉水、罐裝啤酒,還有面包。他擰開礦泉水瓶蓋遞給我,自己開了一罐啤酒。你還記得嗎?咱們比賽誰吐得遠。我說,忘記了。范大同說,那時,什么都有趣。我說,成功人士都喜歡懷舊。范大同說,反正沒旁人,你隨便損隨便罵,就像——我立即道,我可不敢。范大同并不在意我的冷嘲熱諷,繼續道,一晃就四十了,真他媽快。我說,報紙上說你忙得睡覺都沒工夫。范大同仰脖,把整罐啤酒全倒進去。你生父酒量多大?他抹抹嘴角的泡沫問。我愣住。我見過他喝酒,不知道他酒量多大。似乎漫不經心,但我瞧出他是有準備的。是的,他從來是有目的的。我瞪他好一會兒,才問,你繞了半天,就是為了問這個?你直接問就可以,何必兜圈子?還搭上二百塊錢。范大同笑笑,直截了當,你會回答?我惱怒地,你以為兜個大圈子我就會回答?范大同說,前幾日在秦皇島火車站廣場碰到一個人,很像龐叔。我哼了哼,那你把他抓回來呀。范大同說,可惜不是,我想他說不準會回到龍門。我問,有人告訴你了?范大同說,這倒沒有,僅僅是個人推測。我問,你什么意思?要審問我么?范大同又開一罐,做個碰杯的架勢,怎么總是氣沖沖的?我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確實激動了些。靜默幾分鐘,我問,你到底想干什么?范大同問,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嗎?我沒有任何猶豫,極其干脆,不想!范大同說,那樁案子歷經三任隊長,現在我接手了,但要破獲,需要你配合調查。我重聲強調,我不想知道他的下落。范大同欲拍我,我躲開。他說,我是警察,既然接了,就不會罷手。

范大同

出了戒毒所,我沒有立即上車。腿有些沉,每次都這樣。你他媽把兩個女人都毀了。龐丁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那是很多年前了。當警察一直是我的夢想,卻被擋在門外。終于有了一線可能,我不愿錯過,哪怕擠得頭破血流。我是壞人嗎?我不清楚。從帝王到乞丐,誰不設計謀劃自己的人生?我沒想傷害誰,許多事非我所愿。當然,不能排除我的嫌疑。那些被我抓捕的嫌疑人個個都要辯解,有時我挺羨慕他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而我只能默默承受——干什么不付出代價?

我點了一支煙,望了望湛藍的天空。一行大雁飛過,不留任何痕跡。我給岳母打了個電話,說若云挺好的,醫院那邊也已經聯系妥當,明天一早我開車去接。老頭散步淋了點雨,他沒在意,夜里便發燒了。吃了藥燒退了,卻斷斷續續地咳嗽。老頭似乎對醫院懷有恐懼,我和岳母為勸他費了許多口舌。如果是我父親,我早發火了。但對老頭不能。以前不能,現在更不能。岳母壓低聲音,問那個專家的情況,我說沒問題,放心。岳母不說話了,但并未掛電話,我眼前立馬浮現出她嘴角下彎的弧度,于是補充了專家的相關信息。岳母嗯了一聲,說聽人說起過。

本來有別的事,路上接到小李的電話,我立刻拐了方向。小李一路小跑迎上來,叫聲范隊??吹贸鰜?,他已在臺階等候多時。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嘴硬得很,小李解釋,掩飾不住他的惱火。我擺擺手,讓他先去休息。小李略顯不安,范隊?我說,后面還有任務,你把覺補夠了。

嫌疑人看見我,坐姿馬上有了變化,垮塌的腰立時豎直。昨日抓捕的,入室盜竊。審問非常順利,連以前的兩起也交代了。但問題就在于太順利了,他有急于交代的迫切,似乎被“抗拒從嚴、坦白從寬”幾個字震住了。實話說,我之前沒太把他放在心上,覺得不過是個小毛賊,他尚顯青澀的臉在戴上手銬的同時幾乎被恐懼扭歪,整個人都在戰栗。審訊時依然戰戰兢兢,一度不能進行。我和顏悅色,說了些改邪歸正之類的話,他方放松下來。其實,他交代的同時我就有所懷疑。他言語流利,眼神卻游移不定,完全不在一個節拍。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他不是普通竊賊。審訊交給小李,他需要錘煉。小李撬不開,只能我來。

我盯著他,一言不發。審訊時我有隱秘的難以言說的興奮,因為在嫌疑人面前我不會矮著。我從不抱怨忙碌,閑著對我是折磨。

和我對視一會兒,他的目光緩緩移開。該說的都說了,他等了幾分鐘,見我沒反應,補充道,沒什么可說的了。閉嘴!我喝。他甚為驚愕,眼神帶著試探。我仍舊瞪著他,目光不兇,并非兇才起作用。有些嫌疑人耐不住我的瞪視,十多分鐘就繳械。當然有例外,不是百發百中,那樣我會改變套路。我是不是要坐牢?他想裝嫩,但太嫩了。我幾乎要笑了,臉肌外擴,然后慢慢收攏。他低下頭,像睡著了。但我清楚他仍能感受到我的瞪視。他有點兒慌,低頭不過是掩飾。許久,他偏偏頭,我立刻將他的目光攫住。坐直!我喝。

我掠過墻上的鐘表,整整一小時。僅僅有些慌張,絕對是個老油子。開始吧,我輕聲道,甚至有幾分溫柔。你先說,還是我先說?他說,該說的我都說了,總不能讓我胡說吧。我說好,那就聽我說。

我就講去年破獲的重點案件,嫌疑人潛逃二十八年,終于落網。抓捕他時,他和家人正在飯店為十六歲的女兒慶祝生日。我們沒有立即沖進去,一直等到他們唱完生日歌,吹滅蠟燭。帶他離開的時候,他女兒撲上來,認為我們抓錯了人。她哭叫著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嫌疑人提出想和女兒說句話,我們同意了。知道他說了什么嗎?我問,他搖搖頭,看得出來,他很好奇。我說,我們沒聽到,他是咬著女兒耳朵說的,但是他和女兒都流淚了。

接著講另一起,也是潛逃數年。因為一個女孩,一個男孩把另一個男孩捅了,一刀扎在胳膊上,另一刀刺偏了,只傷及皮肉。持刀男孩連夜登上南下的列車,他不敢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最多半年。也遇到心儀的姑娘,姑娘也喜歡他,但他不敢和姑娘發展。逃亡九年沒睡過一天踏實覺。他決定自首。被捅的男孩當年就和女孩結婚了,兩人還到刑警隊為逃跑的男孩說情。捅人的男孩知道這一切后,追悔莫及。他自己把自己毀掉了。

你為什么和我講這些?嫌疑人問,我又沒殺人。我說,你害怕聽這些嗎?嫌疑人說,我有什么害怕的?隨便你。我說,如果犯困,就說,我最會治了。嫌疑人馬上端正身體。我接著講破獲的案子,搶劫、殺人、偷竊、縱火、強奸。說到案子,我記憶力出奇的好,許多細節都能說出來。

小李進來一趟,把盒飯和礦泉水放下便退出去。他知道我的習慣。從中午到黃昏,從黃昏到深夜。嫌疑人問能不能吃點東西,我說,到現在我連早飯都沒吃。嫌疑人說想喝點水,我指指自己的喉嚨,誰才有資格喝水?嫌疑人說,你不能虐待我。我說,你懂的詞挺多呢,你沒吃沒喝,我也沒吃沒喝,我和你一樣待遇,這叫虐待?嫌疑人問,吃點再講不更好?我說,我有個習慣,得把自己掏空才吃得下去。嫌疑人說頭暈,堅持不住了。我說我可以幫你堅持,如果你有需要的話。需要嗎?嫌疑人揣測地看著我,搖搖頭。他的目光已不如白日有神。

凌晨三點,嫌疑人已是滿臉的困頓和倦意。審訊正式開始。半小時后,嫌疑人終于招供。確實不是普通竊賊,有命案在身。我喊進小李,讓他做筆錄。

五點半,審訊結束。

小李敬服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沒有根據,只是感覺。小李勸我關掉手機,好好睡一覺。我說得去醫院了。

毛 頭

等車的人實在多,我費了點兒勁才擠上去。黃理喊,往后走,別堵在門口。然后,他看到了我,皺皺眉。我沒有朝后擠,我不是來坐車的。連續找他三天了。開學前,黃理托的人回話,校長讓緩一星期,等開了學,穩定了,再往班里插。開學一星期,小可仍不能入學,回話說還要等,教育局和市政府收到了狀告第二小學的信,上面正在查。兩星期后,答復今年班容量實在太大,只能明年了。小可已經到了上學年齡,明年?那不是胡說八道嗎?若明年還不行,那是不是要推到后年?我讓黃理再叫朋友找找校長,黃理不肯。他說如果不愿意等,就讓朋友把錢退回來。我并不是擔心那兩萬五打了水漂,小可上不成學,我沒法和妻子及小可交代。妻子打聽到,開學后仍有插班的,校長給出的理由不足信。小可進不去,只能說明關系不硬,也可能嫌錢少。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再拿么。黃理認為不是錢的問題,并勸我別再砸錢??刹辉倚】删蛷氐讻]了希望,我急得起了滿嘴泡。

到展覽館下去一堆人。一個女孩登上來,身后跟一個中年男人,個頭高,幾乎摸到車頂。我偏了偏身,但兩人沒往后走,女孩幾乎與我并立,她抓扶桿的手與我碰在一起,她往旁邊稍移了移。抓牢了,男人對女孩說。剛才上車時,女孩穩穩的,他卻做著護的架勢。有些怪,但我沒多想。

你連活兒也不干了?黃理問。我說,哪有心思干活?黃理說,你就是天天跟著我也沒用。我說,再催催你朋友。黃理說,已經答復了,再等一年又能咋的?我說,不能等了,今年必須上!黃理苦笑,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我說,只要能進,什么條件都行。黃理明白我講的是什么,搖搖頭,不能再往里陷了。我拼命克制,還是帶出火氣,我已經陷進去了!

車顛了一下。

我的肩感到厚實的力。是剛才上車那個高個男人。不要和司機講話,他的目光像他的手一樣有壓迫的感覺,車上不是你一個人。雖然他高出我許多,但我并不怵他,滿腔的怒火正沒處發呢。你管得著嗎?我有些惡狠狠的。我是乘客,當然管得著,如果你不把別人的安危放在心上,我就把你揪下去。他抓住我的胳膊,我不由齜了牙。女孩喊聲爸爸,他松開手,仍死死盯著我。靜默了兩分鐘,我向車尾走去。

只能躲開,骨子里我是怯懦的。車空了許多,我坐在最后一排,等男人和女孩下車。到白橋站,只剩下三名乘客。男人和女孩在前,我在后。男人偶爾掃掃我,他像猜透我的心思,故意和我耗著。我暗暗罵娘。我就不信他能陪到底。我有的是時間,看誰能耗過誰?他能耗下去,莫非他女兒會陪著他耗?

兩個來回,上上下下,男人與女孩竟然沒下車。我簡直要瘋掉了。到明德北,我沖下車。我瘋了不要緊,小可怎么辦?我打算明天繼續找黃理,不信還能碰到男人和女孩。明天是周一,難道女孩不上學,男人不上班?

睡了一覺,我改了主意。我是個笨人,但某一刻突然靈光閃現。為什么非要黃理的朋友送錢呢?我自己也可以。校長已經拿了我兩萬塊錢,并已經許諾,對小可的名字自然有印象。何必求黃理?何必讓黃理找他朋友?捷徑對我、對校長都有好處。我打算先送一萬,加上先前的已經三萬,該差不多了。后來一想,再送兩萬勝算更大。妻子不同意,說四萬塊上大學也用不了。我好一頓勸,妻子仍不同意,還摔了碗。存折她保管著,她不同意我就拿不到錢。她下班回來,我接著做工作,她還是不肯。我火了,揪住她的頭發揍了一頓。

取出錢的當天,我便守在第二小學門口。我見過校長真人,登她照片的報紙就在我枕下壓著,出門那刻我塞進包里。我仍怕認錯,隔一會兒就拿出來瞅瞅。有些緊張,有些激動,在我心目中,第二小學校長比市長分量重。臉被妻子抓破了,火辣辣的。

一個牽著狗的女人走過,那狗長得像獅子,渾身金毛,極長極長,腦袋上也是,幾乎把眼睛蓋住了。獅子狗在我褲口處嗅了嗅,我正想伸手摸摸,那女人喝叫一聲。小狗好像沒聽見,倒是我嚇了一跳,立刻縮回。一個背著手的老年男人走走停停,一瞅就是那種有退休金拿著、閑得近乎無聊的人,遇見下棋的觀一陣,碰上吵架的必伸長脖子瞅個究竟。經過我面前,他頓住??隙ㄊ悄樕系膫垡鹚淖⒁?。我的目光直定定的,他立刻扭開。我摸摸傷痕,問自己,這么做會不會魯莽了些?要不要和黃理商量商量?下課鈴響了,校園立刻開了鍋。里面本該有小可的聲音。我的心立刻被油煎了,一陣陣抽搐。試試也沒什么不妥,我想,小可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校長是最后出來的,和一位教師相跟著,到門口兩人說了幾句話,校長似乎在囑咐他什么。趁這個工夫,我又拿出報紙對了對。校長朝停車場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有十米左右的距離。她拉開車門,我喊了聲孔校長??仔iL轉過身,我快跑幾步,自報家門,我是毛小可父親??仔iL問,學生家長?我連忙點頭??仔iL說,有事找班主任,幾班的?我的臉突然就紅了,還沒上呢,黃理的朋友找過你,毛小可,想上一年級,你有印象吧。我的手已伸進包里??仔iL說,我聽不懂你說什么,人一閃,砰地關了車門。我呆呆地站著,眼瞅著轎車駛離。

回想整個過程,我沒說不當的話,如果有不妥,就是不該當下就掏錢,那可是停車場。雖然沒掏出來,但我的動作她是明白的。那時似乎有人經過,我聽到了說話聲。好在她沒有翻臉,我有補救的機會。

我吃了幾個包子,夢游似的轉了半天,下午再次來到第二小學門外的停車場??吹娇仔iL的車,我長吁了一口氣。然后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商量好價錢,我讓司機把車開到孔校長車的對面,那兒正好有個空位。停車費我出,不待司機張口,我就說了。我給他指指孔校長的車,告訴他,一會兒跟在那輛車后面。我不干犯法的事,司機從后視鏡窺窺我。我說,你看我像壞人嗎?你大可放心,我們祖宗幾代連個小偷都沒有過。司機沒再說什么。他的后腦被削了似的,比面板還平。他不是那種饒舌司機,除了必要的問題,沒說過多余的話。正合我意。我無法預知結果,但我覺得運氣正在轉好。

孔校長終于出來了,她換了身裝扮,穿了裙子。天氣轉涼,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少穿裙子了。我讓司機跟上,別太近了,不跟丟就行。司機一言不發。大街上車水馬龍,車廂內靜得能聽見心跳聲。我換了幾次姿勢,但眼睛始終盯著前方。司機不錯,始終與孔校長隔著兩三輛車的距離。我還是不放心,生怕跟丟了,那樣還得多花一天時間。我耗得起,小可耗不起。

堵了。我不由得罵娘。雖然孔校長的車也被堵在路上,我以為司機會有所回應,但他仍沉默不語??仔iL的車過了路口,綠燈開始閃爍,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在變成黃燈那刻,出租車沖了過去??仔iL原來住在富麗山莊,我在這個小區干過活的。我把錢塞給司機,車一停便推開車門。

賀 梅

我煮了碗面條,倒了杯紅酒。碟子里半截吃剩的黃瓜,一塊豆干。晚餐越來越簡單,有時生個火都懶,兩杯紅酒,一碟小菜就打發了。剛吃兩口,收到他的信息:我十點以后有空。這是他的信號,是他的召喚方式,沒有多余的話,沒有任何溫度。這是多年修煉的結果,什么場合都滴水不漏。我把手機放到一邊,雖然知道他絕不會有第二句,還是瞄了好幾次。我吃完面條,喝掉兩杯紅酒,回復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后開始化妝。當然不會濃妝艷抹,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

我踏上賓館臺階。坦然,平靜,有時自己都懷疑是來約會的。刷門卡時,我下意識地看看表。十點一刻,剛剛好。我不是刻板的女人,但約定還是要守的。

凌晨,他還在熟睡,我悄悄起身。怕影響他,我從不開燈。但燈突然亮了。他坐起來,夢游似的看著我。我怔了怔,輕聲說,還早呢。他沒說話,直到我穿戴妥當,才提醒別落下東西。我笑笑,替他把燈關了。他的提醒得體、溫暖,但我有奇怪的感覺。等電梯時,我拉開手包,多了一張銀行卡。一定是趁我洗澡時放進去的。沒有密碼,但我猜得到。傳言他要調離,這么說是真的。那么,他突然開燈算是告別儀式了。這是他的方式。我并沒有什么不適。我沒有向他提過任何要求,這張銀行卡是他的補償費了??晌也⒉挥X得需要補償。電梯上來了,無聲地打開。我返回,把卡從門縫塞進去。

走出賓館的旋轉門,我打開手機,沒有來電提示。我松了口氣?;氐郊?,我又看座機的顯示屏。時間尚早,瞇一會兒綽綽有余。但總覺被繩子拽著,煮了碗燕麥粥,煎了個雞蛋,吃畢便往單位走。

下午三點,我把樂師帶進病室。我講了楊翠蘭的故事后,樂師同意與我合作。這已是第四次演奏了,楊翠蘭安靜了許多。樂師落座,楊翠蘭便主動把那部電話放到桌上。這次拉的是《良宵》,我不時觀察著楊翠蘭,她的身子微微前傾,雖不能用沉醉形容,但已經入戲。上次用了兩分十秒,這次只用一分九秒。如果樂師換成她前夫……我不能預判她的反應,但我敢肯定,她不會抓狂。我已成功地幫她從記憶里撈起前夫的許多好。一旦扎根,那是會繁殖的。當然,那是個緩慢的過程,快了未必好。

院長不聲不響地閃現在門口,我正要起身,院長擺擺手。這一段沒出什么亂子,院長似乎不大適應,一趟趟往精神病房跑。以往不是這樣,沒有事故,很難見到他。送走樂師返回,院長正和楊翠蘭說話。楊翠蘭雙臂垂順,規規矩矩地站著。我對楊翠蘭說,院長只想知道你吃得好不好,不用緊張。我推推院長,小聲說,這不是你待的地方。院長邊走邊說,你還給我劃定范圍了?問我晚上有無安排,想請我吃頓飯。末了強調,我每次請客你都不到場。我說,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人多。院長說,今晚單獨請你,賞個臉吧。說到這份上,我只好點頭。

我準時趕到明德北紅燜羊肉店,院長已經在座。桌上立了一瓶紅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掃過去。院長說,拉菲,九六年的。我怔了怔。院長說,紅酒,你該比我懂。我很弱智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喝紅酒?院長說,猜出來的。我知不是實話,但這個也沒必要認真。院長問還要為那個女人演奏多少次,我糾正,是治療。院長說,好吧,還要治療多少次?我說,十次左右。院長說,請樂師是你自掏腰包吧。我說,我不能預知結果,不想加重家屬負擔。院長說,你可以找我啊。我甚感意外,頓了頓說,你已經減免了她的住院費用……院長說,這種帶有試驗性質的治療,院里應該支持的,你何必?我不知該批評你還是表揚你。我說,那樣最好,只是……院長擺擺手,就這么定了。我舉起酒杯,我代病人及家屬感謝院長。

聊了一會兒楊翠蘭,話題不知怎么轉到他的家事。一籮筐。他女兒所在的企業倒閉了,又遇上婚變,她整日待在家里,他擔心她精神出問題,想讓我幫幫忙。我以為要我做心理輔導,但他說明意思,我突然愣住。我想起那張房卡,以為沒人知曉我的秘密。許久才道,我不過是個醫生,怎么和人家說上話?院長說,你治好他的失眠,你去找他,他肯定給你這個面子。在回來的路上,我曾想,如果范大同把李丁的生父抓回,找找他,或許會判得輕些。但也只是想想,因為一切都是假設?,F在我與院長面對面坐著,他的要求實實在在。院長聲音低沉,聽說他要調走了,這是最后的機會。我端起杯,一點點地啜盡,斟酌著,院長這么信任我,我很感動……然后,我看看窗外,說,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范大同

我找見了龐有亮曾經的兩個同事。接到出警電話,我正和其中一個聊天。是的,聊天,而不是詢問。我已經找過他兩次,這是第三次?;旧鲜菑U話,但有價值的東西往往在廢話中。這和淘金一個道理。只要有耐心,不愁沒收獲。龐有亮曾在元旦晚會上拉過一曲《賽馬》,那人說以前并不認識龐有亮,他本人平日愛哼唱,所以散場后找到龐有亮,還給了龐有亮一支煙,誰知第二天龐有亮就不認識他了。不過也正常吧,有才的人難免古怪。我讓他哼唱《賽馬》,他剛唱出腔,電話響了。我說,實在不好意思,有緊急任務。

案子有點兒特殊,死者系第二小學校長,社會影響大,市領導作了批示,要求盡快破案。局長也立了軍令狀。在案情分析會上,局長連鞠三躬,甚是動情。然后他又把我叫到辦公室,說破了此案,我將由代理隊長正式升任隊長。其實,他不許諾,我也不會懈怠。

死者被扼頸窒息。顯然雙方打斗過,其指甲處提取的血跡非她本人。但現場只有一個打碎的杯,其余并無損毀。死者包里的鑰匙、身份證、銀行卡、美容卡均在,另有八百元現金。連夜從外地趕回的家屬確認沒有丟失其他物品。盜搶錢物,基本可以排除掉。

監控顯示,死者的車進入小區不久,一個男子跑進來。死者往三號樓方向行走,男子尾隨其后。死者邊走邊打電話,顯然沒注意到身后有人。男子沒有任何遮擋。我注意到他的挎包,不大。如果是兇器,那就是蓄意的。兩人在樓道口消失,二十四分鐘后,男子倉皇離開。小李問要不要把嫌疑人的照片打印出來,我說暫時不用。我覺得在哪里見過嫌疑人,但腦里總有一個地方卡著。調看小區門口的監控時,突然記起來了。我對小李說,走,去公交車公司。

二十三小時后,嫌疑人被抓獲。還沒到審訊室就交代了。結果令人瞠目,亦令人唏噓。

次日一早,我在刑警隊門口看見那個老頭。昨日抓捕嫌疑人費了些周折,嫌疑人沒抵抗,但老頭死活不讓帶人。他顯然身有重病,不說話還喘,激動起來更是劇烈地咳嗽,臉膛紫黑,似乎隨時會昏厥過去。我解釋半天,甚至嫌疑人也勸他,他仍顫顫巍巍守在門口質問為什么抓人。半小時過去,老頭沒有松動跡象,我試圖拖開他。豈料老頭突然抱住我的腿,說我們一定弄錯了,他娃連個螞蟻都不敢踩的,不會做犯法的事。我說只是去問個話,稍后就放他回來。他這才有所松動,說不放他娃,他就死在公安局門口。沒想到他還真來了。

老頭一手扶墻,一手掐著佝僂的腰。喉嚨卡著,他費力地咳,感覺脖子要抻斷了。小李端過來一杯水,老頭接了。他喝水的工夫,小李告訴我,老頭早就來了,非要在門口等。

喝了幾口水,老頭呼吸通暢了些。然后被小李攙進辦公室。說話不算話,老頭坐定便這樣質問我。我說,你家人呢?老頭說,家人讓你們抓了。我笑笑,我來告訴你為什么。

老頭的反應出乎意料,半天才罵,傻娃子!然后凍僵似的定住。良久,臉化開,兩行淚蜿蜒而下。我說你打車來的吧,讓小李送你回去。老頭猛又咳嗽起來,臉由青轉紫。我讓小李打120,聲音不高,老頭竟然聽見了。他揮舞一下胳膊,大喘著粗氣說,用不著,給我點兒水。喝過水,老頭緩過一些。他問能判幾年,我說我不是法官。老頭問他娃有立功表現呢,我說當然沒壞處。老頭提出要和兒子見面,我說現在還不行。老頭瞪著我,目光并不兇惡,像是揣測我。我示意小李,小李去攙他。老頭甩了甩。我說,這不是你待的地方。老頭說,我要是犯人,你就不趕我走了吧。我笑笑,抱歉,我很忙。老頭大聲說,我沒說假話!我怔了怔,盯老頭一會兒,說,主動說出來,就是自首。老頭問如果他自首,他兒子是不是可以減刑。我說這是兩回事,你自首可以對你寬大處理。老頭說那我不自首了。我說隨便你。小李看我,我用眼神制止他。老頭不像玩笑,我相信自己的判斷。老頭咳幾聲,我快死了,寬不寬大都一樣,我只盼毛頭……你請示一下上級。我說,那你等著。出屋,我在門廊站了片刻。打了個電話,是給岳母的。轉回去,老頭滿臉期待。我說,打了。頓了頓說,上級說可以考慮。老頭急切地,能減幾年?我說,這不是做生意,不可以討價還價。老頭說,你別騙我。我說,還是送你回去吧。老頭說,海燕電子廠。我突然一個激靈,然后盯住他。老頭說,窩在心里二十多年了。我生怕老頭反悔,小心翼翼地,你知情?老頭神情里竟有一絲嘲弄,當然知情,那就是我做的。小李已經記錄,我倒了杯水,讓老頭潤潤嗓子。

斷斷續續的,說了近兩個小時。中間,我問了幾個問題。躲了這么久,還是沒躲過老天的報應,老頭最后說。

關系重大,我立即向局里做了匯報。隔天,兩臺挖掘機開進海燕電子廠南側的荒地。電子廠連同南側的荒地被兩米高的紅磚圈著,這一區域已經屬于某房企,不日高樓將拔地而起。白天,老頭被救護車拉至現場,夜晚再送回醫院。雖然安排了警察輪流監守,我還是不放心,當然不是擔心他逃了。撲朔迷離,關鍵時刻,老頭絕不能出意外。

第八天中午時分,白骨被挖出。法醫擺出一個完整的人形。身份需要進一步確認,但基本明了。做DNA親源認定,龐丁和母親必須到場。我不知怎么和龐丁說,交給了小李。這不妥,大不妥。很快,我叫回小李。必須我去。

過程我不想說了。比對結果出來,我立刻回到病房。和這個紅星鎖具廠前技工聊了一會兒,我話鋒一轉,你說謊了。老頭瞪大眼睛,都挖出來了,這還有假?我說,龐有亮死了這沒假,但你還有隱瞞,沒有全交代,我之前沒問你,就是等你主動說出來。老頭皺巴的臉輕輕抽了一下。他說,該說的,我全說了。我說,你有同伙。一絲慌亂掠過老頭的臉。一陣猛咳。我說,有一點點隱瞞,那就不算自首。告訴我,同伙是誰?半晌,老頭抬起頭,告訴你也沒用了,他死好幾年了。我冷笑,既然死了,你為什么還替他藏著?獨自擔罪有什么好?老頭說,錢大半歸我了,我發過毒誓的。我審視著他,兩人作案,你分了大半的錢?老頭囁嚅,他還得了別的。我問,什么?老頭說,說了你未必信。我有些不耐煩,到底是什么?老頭說,他娶了那個人的女人。

龐 丁

昨天下了一場雨,冷颼颼的?;ㄖx了,花枝已被風雨摧打得滿身污泥,不成形狀。半山腰的楓葉仍紅得耀眼,再有個把月,楓葉也該凋落了。

車停在山腳下,我一手拎錘,一手拎鍬,拾級而上。不是很陡,但拐來拐去的。臺階兩側的松樹一樣高,據說長到一定程度就不長了。這里是北山墓地,從西太平山可以望得見。他的墓地是我選的,不在中心,但也不是角落,我覺得這個位置剛剛好。墓碑是白色的,上面兩行字,黑的一行是他的,另一行沒顏色的是楊翠蘭的。楊翠蘭說過要和他埋在一起,人過世,字才能漆黑。墓前的石板顏色灰暗,那是焚燒冥幣留下的痕跡。每年我都要祭奠三次,清明、中元,還有年根的時候。這個人,我先叫叔,后叫爸,連姓氏都改了。我至今難以相信,那又怎樣呢?鐵證如山!所以他不能再躺在這兒了。他失去了這個資格。我脫掉夾克,掄起鐵錘,狠狠一擊。墓碑竟然紋絲不動。我又一錘,再一錘。終于裂開,仍然沒倒。似乎有什么聲音,我扭頭四望。也許他就在附近,在某個樹杈上蹲著。我希望他在場,讓他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果他有疼的感覺那就更好。

再次舉錘,雙臂卻抖起來。我不知何故。終于,胳膊垂下來,還有我的腦袋。我本該咬牙切齒,本該仇恨他,可鼻子一陣一陣地酸。我稀泥一樣坐在地上。腦里過電影一樣,全是他和楊翠蘭那些事。他做的紅燒魚很好吃,那天楊翠蘭或許是太餓了,粗心大意,一根魚刺卡到喉嚨里。她吃掉兩個饅頭,喝了半斤醋。沒什么感覺了,以為沒事了。第二天她的脖子就腫了,送到醫院已經說不出話。做了兩次手術才把那根魚刺取出來。他二十四小時守護,我要替他,他堅決不讓。楊翠蘭出院,他瘦得脫了形。自那之后,餐桌上再沒出現過魚。他對楊翠蘭的好,我能說出來一籮筐??稍趺淳汀抑懒苏嫦?,卻更加糊涂。如果不是那場車禍,他至今……他換煤氣回來,楊翠蘭正好走出明德北超市,兩人是斜對角,楊翠蘭看見他,喊出來。他本該等在那里,楊翠蘭的聲音似乎有魔力,他連紅燈都忘了。在那個上午,楊翠蘭的喊叫也毀了她自己。他是這樣一個人??伤烤故窃鯓拥娜??

本想稍歇歇,可坐下去就是半天。中午,我緩緩站起來。墓碑砸碎了,但我沒有把他挖出來。讓他躺著好了,雖然墓地很貴。獨自躺著吧,讓他。

我不能把龐有亮埋在這個墓穴。

我在東山買了塊墓地,花光我僅有的積蓄。這是我唯一能為龐有亮做的。埋葬那天,范大同也來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來往漸少,不過,這件事我挺感激他。龐有亮不再是畏罪逃亡。

從山上下來,我走得極快,遠遠地把范大同甩在后面。不知為何,我有一丁點緊張。范大同喊我,我假裝沒聽見,徑直走向停車場。龐??!范大同突然提高聲音,我只得站住。多陪陪阿姨,范大同拍拍我的肩,轉身離去。

臨近中午,我去清真食府買了一斤燜丁,胡蘿卜牛肉餡??斓矫鞯卤?,又堵車了。我給賀梅打電話,讓她轉告楊翠蘭。到精神病院已是十二點一刻。賀梅在樓梯拐角站著,吁了口氣,總算來了,阿姨等急了,進去吧。

以為你不來了,楊翠蘭盯著我手里的餐盒,那是什么?我說,你猜猜。楊翠蘭說,我聞到香味了,肯定是飯。我豎豎大拇指,真聰明。打開餐盒,楊翠蘭歡叫,燜??!我夾到不銹鋼碗里端給她。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有湯滴出來,她吮了吮,咬第二口。我問,好吃嗎?楊翠蘭嗯一聲。頓了頓,我又問,你記得第一次吃燜丁和誰一起嗎?楊翠蘭指指我。我問,還有誰?楊翠蘭的眼珠不動了。她是想轉的,但有些吃力。我忙說,快吃吧,趁熱。楊翠蘭的神情浮起一個大大的問號,你……不吃?我笑笑,指著墻上的二胡,你吃,我伴奏,想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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