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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國的今生

2018-11-14 13:05馬曉麗
中篇小說選刊 2018年4期
關鍵詞:丈夫女兒

馬曉麗

陳志國是在天放亮時咽氣的,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守在身邊。

前半夜,陳志國一直在嚎叫,聲音凄厲而慘烈。我不忍卒聽又束手無策,只能不停地撫摸他。陳志國趁勢抓住我的弱點,以他一以貫之的頑劣秉性,不依不饒地死纏著不讓我撒手。只要我的手在他身上,他就安靜下來不吭氣了,但只要手一離開,他立刻就開始大聲哀嚎,連一秒鐘都不間隔。這樣活活折騰了大半夜,就在我支撐不住眼看要崩潰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女兒打來的。女兒與陳志國感情最深,聽說陳志國情況不好,趕緊說明早一定趕回來,讓我先替她把《金剛經》放在陳志國身邊,再點上沉香。我雖歷來對女兒這些七七八八的想頭不以為然,但看在今晚的情形下,還是一一照女兒的吩咐做了。我翻找出女兒的行頭,先從素緞錦袋里取出《金剛經》,擺在陳志國的枕邊,又從黑檀線香筒中拈出一支沉香,插入古銅蓮花香座,然后小心點燃。沉香極細,緩緩地生出縹緲的煙線,及至半尺處才散開。少頃,便有淡雅飄逸的幽香在室內彌漫開來。輕呼淺吸之間,我漸覺耳畔清凈,燥氣漸消,內心平和……這才發覺陳志國已不知何時停止了喊叫,在經書和沉香的環繞中安靜下來了。

我大概是迷糊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忽然被一種異樣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我趕緊先去看陳志國。果然不好,陳志國已經開始捯氣了?;艁y中我瞥了一眼窗外,見天邊已現微明,就大聲地對陳志國說,陳志國你得挺住??!天快要亮了,天一亮姐姐就回來了,你至少得等姐姐回來見上一面吧……陳志國竟然在我的呼喚聲中睜開了眼睛,雖然我知道他其實什么也看不見,雖然此刻他眼中的光已經散了,聚不起來了,但他還是努力地大睜著……我心頭不由得一酸,知道他這是在等我女兒,是想跟我女兒作最后的告別??上o常不待,上天不肯給陳志國這個機會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陳志國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淺……終于,他似有不甘地長長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幾乎同時電話進來了,女兒的聲音在暗夜里突兀地冒了出來,媽,剛剛我夢見陳志國了……心跳似乎驟停了片刻,接著我就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女兒的嗓音有些喑啞,說,媽,我夢見陳志國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個穿黑衣黑褲的小老頭。我問陳志國,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他不吭聲。我又問他,你為什么要離開我,是因為我沒有照顧好你嗎?他還是不吭聲。我就哭了,對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你不怨我,那你就抱抱我好嗎?他躺在那里動不了,就使勁兒伸長胳膊來抱我,我趕快俯下身子讓他抱,結果,突然間就醒了……媽……女兒遲疑著帶出了哭腔問,陳志國……是不是……走了?

剛知道他的大名叫陳志國時,我和女兒忍不住哈哈大笑,沒想到他這么個小小的家伙,竟然叫了這么個有抱負的名字。女兒樂不可支地說,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大而無當和名不副實這兩個詞了。按說,上戶口時我們有權給他更名。但我和女兒一致認為,他這個大名太棒了!巨大的反差使這個名字極具喜感,俗得格外脫俗。再說了,我們也得替陳志國著想不是?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名字,習慣別人這樣叫他了,改名還得重新適應。所以上戶口時我們就沒給他更名,還是讓他繼續沿用陳志國這個很有抱負的大名。對此,陳志國雖然沒機會發表意見,但我相信他在心里是贊許的。

說實話,把陳志國領進這個家門后沒有多久,我就開始后悔了。因為我發現陳志國除了長得漂亮,沒有第二條優點。陳志國真是漂亮,他是那種醒目亮眼、瞬間吸睛、立刻就能把人拿住的漂亮。我就是這樣被他拿住的。我無論帶陳志國去哪兒,他都會吸引眾多的目光,像明星一樣被圍觀、被贊美,甚至被要求擁抱、撫摸。只是陳志國很老土,自己絲毫沒有明星意識,對他人的熱情不僅從不買賬,反而還心懷敵意,永遠都是一副上不了臺面的小家子相。但這還算不得什么,最令我感到難堪的是,常常在別人對他示好時,他會因自己被無端騷擾而不厭其煩,冷不防就突然翻臉大發脾氣,弄得人家自討沒趣不說,我自然更是滿臉尷尬下不來臺。 我承認,我這人是有點愛虛榮的毛病。正常情況下虛榮點不算大毛病,不幸的是我的虛榮偏巧和陳志國的漂亮碰上了,兩下這么一對撞,必然造成大腦短路,而大腦短路的直接后果就是智商歸零。這是丈夫對我為什么會產生沖動,為什么會不計后果地抱養這個滿身毛病、一肚子壞心眼兒的小家伙給出的解釋。丈夫說得沒錯,我是活該,活該為自己的虛榮買單。

陳志國進家的第一天就跟我杠上了。之前,我滿懷愛心地給陳志國買了一張小床,為了讓他溫暖安心,還很大度地把小床抬進我們兩口子的臥室,放在大床的旁邊。沒想到陳志國根本不領情,人家不稀罕小床,堅決要求上大床睡覺。我抱他上小床,他渾身亂扭兩腿直蹬。剛把他放到小床上,他就一骨碌跳下來迅速爬到大床上了。我說,陳志國同學,讓你睡在我們的臥室就已經是對你格外開恩特別關照了,你總不能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吧?陳志國不吭氣,翻出兩只大黑眼珠子不服氣地瞪著我。我看著好笑,說,陳志國,你別跟我擺出一副鬧平等爭地位的架勢,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還想鳩占鵲巢呀?陳志國雖然聽不懂,但知道我這不是什么好話,就使勁兒哼著鼻子表示不服。我見勸說無效,干脆強制性地把他往小床上抱,結果他故技重演又一溜煙兒跑回大床,索性縮到床角不讓我碰他了。

我和陳志國一時僵在那里,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仔細打量陳志國,我發現他的目光里有一種蠻橫的固執,是那種缺乏教養的蠻橫和無理性的固執,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明白我這下是碰上難弄的家伙了。不過沒關系,我想,再難弄也不過就是個小家伙,只要用點心遲早能把他教化過來的。我決定先讓陳志國一碼,倒不是懾于他的蠻橫,而是因為我看出了他蠻橫背后的故作強大,看出了他蠻橫下掩飾的不安。我受不了他那驚兮兮的小眼神兒,那種弱小面對強權的無助和不甘讓我看著心疼。我心一軟,就決定先讓他在大床上睡一晚。

壞就壞在這個心一軟上了,想來這世上許多的失守,往往都是從心一軟開始的。我這里心一軟,陳志國那里的氣勢自然就長了一大截。自從那晚之后,陳志國理所當然地登堂入室,干脆就此賴在大床上再也不肯回小床睡覺了。且不說我丈夫是否愿意,我自己也無法容忍陳志國長期與我們同床共眠呀。我先采取迂回辦法,把他哄睡了之后,再偷偷放進小床。但是沒用,無論何時我從睡夢中醒來,都會發現小床是空的。陳志國早就偷偷地爬回到大床上,心安理得地擠在我倆中間睡了。為把他弄回小床我傷透了腦筋,說服教育沒用,強制措施無果,我屢次忍不住朝他發脾氣,不顧形象很沒素質地大喊大叫。但是,都沒用,他就是不睡小床,就是要睡大床。按我丈夫的說法,陳志國是打定主意要在我倆之間插足,立志挑戰他這個戶主的地位了。

我讓丈夫幫我一起管管陳志國,丈夫把臉埋在書里假裝沒聽見。我繞到丈夫身后,先故作驚訝狀,說,你在看紀伯倫呀?然后又格外關切地問,你看到那篇《我曾經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了嗎?第三次是什么來著,我有點記不清了。第三次……對,是在困難和容易之間,我選擇了容易。對吧?我笑嘻嘻挑釁地望著丈夫。丈夫抬眼看著我,淡定地夸獎道,記性不錯嘛,往下背呀,接著背第四次,第四次是什么?怎么不背了?我使勁兒白了丈夫一眼。丈夫樂了,說,好吧,那我給你背。第四次,我犯了錯,卻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真沒勁!我趕緊扭頭走了。

我心里明白丈夫為什么不肯幫我,他雖然在我和女兒的合力勸說下同意抱養陳志國了,但心里并不情愿。好吧,不幫就算了。我放話給丈夫,你看著,沒有你我自己也能把陳志國搞定!只是放這話時,我怎么也沒有料到,我得與陳志國進行一場長期的、曲折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我更沒有料到的是,在這場不對等的較量中,在我大他小、我強他弱的絕對優勢下,最終舉手投降的居然是我。在陳志國面前,我整個就是一現代版的黔驢,先技窮,后放棄。沒法不放棄,陳志國太軸了。我發現這家伙不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問題,而是撞到南墻也不回頭,不把南墻撞個窟窿不罷休!這貨,我斗不過。

女兒對陳志國寵得沒邊,什么都盡著他讓著他,話里話外還常捎帶出嫌我教育陳志國的方法不當態度不好的意思,純屬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結果可倒好,沒過多久,陳志國就讓女兒嘗到了厲害。

那天女兒練毛筆字,我站在一旁跟她閑聊。陳志國跑過來非要擠到我倆中間。開始我倆誰都沒太在意,邊給他讓地方邊繼續聊天。女兒正在抄心經,問我怎么才能心無掛礙?她抄經書起初本是為了練書法的,沒想到竟看進去了。我說,這我可說不好,我只大概翻過幾本佛學方面的書,里面所講道理大體離不開個“空”字吧。女兒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怎么能“空”?我說,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女兒笑著打斷我說,好了好了,別背了,我就是想知道,既然天生賦予了人的感知能力,怎么能想無就無了呢?我說,我還想知道呢,我也想“不取于相,如如不動”,可惜……正說著呢,陳志國不知怎么就來了脾氣,突然撲到我女兒身上大喊大叫連踢帶打,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女兒的手臂上已經掛彩了。我沖上前把陳志國拉開,說,陳志國你瘋了你要干什么?陳志國掙扎著還要往前上。我氣急敗壞地嚇唬他,再敢撒野信不信我把你給扔出去!陳志國這才耷拉頭了??蓺獾氖?,女兒驚魂未定還在一邊替陳志國開脫,一個勁兒地勸我說,算了算了,他又不懂事。我一股余火撒向女兒,說知道他不懂事你還不趕緊躲開?女兒看了我一眼,邊撫弄手臂上的血道子邊回了一句,不取于相,如如不動嘛。她倒會歪用!我哭笑不得頓時沒了脾氣。

過后,我和女兒百思不解,陳志國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陳志國當然不會告訴我們,他還不具備解釋自己行為的能力。仔細回想,似乎每次我和女兒坐在一起,陳志國都要擠在我倆中間,我和女兒之間越親熱他就越不高興,只不過這次的反應更強烈些。這么說來,陳志國是不是嫉妒我和女兒之間的關系?是不是在與我女兒爭寵呢?不會吧?就憑陳志國那個小樣兒,他能懂得嫉妒?他能知道爭寵?我和女兒面面相覷,都覺得這個推斷不怎么靠譜。丈夫悠悠地適時插了一句,你們不要低估了陳志國的智商。好吧,我和女兒說,那咱們就試探他一下。

翌日,我和女兒故意并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陳志國果然又急切地跑過來,硬要擠在我倆中間。我們故意緊挨在一起不給他讓地方,想讓他知難而退。他偏不,干脆就坐在我倆挨在一起的腿上。坐在兩個人的腿上本來就不得勁兒,我倆還故意晃動讓他坐不安穩。但不管多不舒服,陳志國都“如如不動”,竭力保持這種離間我倆的姿態,以顯示他絕不退卻的決心。我和女兒會意地相視一笑,開始夸張地表示親熱。我剛摟住女兒的肩膀,就發現陳志國的大黑眼珠子瞪了起來,警覺地看著我的舉動。隨著我對女兒態度的升溫,陳志國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終于忍無可忍地大叫起來。早有準備的女兒此刻迅速跳開,這才避免了又一次流血事件。這下沒什么可說的了,事實證明陳志國果然是人小鬼大。他在我和丈夫之間插足,爭得了上大床睡覺的權利之后,又開始在我和女兒之間插足與我女兒爭寵,一步步強化自己在這個家庭的地位??磥?,我還真是低估了陳志國的智商了。

在我調高對陳志國智商的評分同時,我對他品行的評分卻越來越低了。陳志國有太多令人難以容忍的臭毛病。比如,他脾氣暴躁,說不定會在什么時候為什么事發飆,而且特別不知好歹,發起飆來六親不認,逮誰沖誰去;比如,他不會討人喜歡,主觀意志極強,從不完全依附于誰,也從不肯屈就任何人任何事;再比如,他絕不接受教誨,你沖他喊,他就沖你喊,你厲害他比你還厲害,不管自己錯沒錯都決不服軟;又比如,他特別多疑,整天瞪著兩個大黑眼珠子警覺身邊的人和事,常誤解別人的好意,你這邊正為他好呢,他那邊卻看成了滿眼的驢肝肺,以為你要把他怎么樣了呢。平心而論,跟陳志國相處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被陳志國氣急了的時候,我常常忍不住指著鼻子數落他,說我真是奇了怪了,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集缺點毛病之大成嗎?怎么除了長得漂亮,在你身上就找不到第二條優點呢?盡管,我知道怎么說他都沒丁點兒用,陳志國根本不在乎我對他的看法,根本不可能因為我的不滿而有一點向好的改變。但手里捧著陳志國這么一塊燙山芋,我扔不得又打不得,燙狠了喊幾嗓子總可以吧?再說了,我這么說話雖然不太厚道,但基本還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時至今日我還是堅決地認為,“除了長得漂亮沒第二條優點”,這是對陳志國最精準的評價。

其實,我也不是一點不理解陳志國。以他那樣卑微的出身,一下子進入這樣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心里肯定會緊張。何況陳志國的心氣又那么高,那么在意是不是跟別人一樣平等,那么急于確立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內心當然就格外地焦慮、格外地敏感,生怕自己受到了什么傷害。所以他才會時時防范他人,處處出頭為自己爭,稍不如意就反應過激,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結果自然會情緒失控,露出他缺少教養的本來面目。

但理解歸理解,理解只是一種理智控制下的態度,并非理解了就能接受了,理解了就能相容了。我最不喜歡“理解萬歲”這句話,太麻人倒在其次,關鍵是太不真實。誰能真正理解誰呀?以我的體會,“感同身受”這個詞語壓根兒就是編出來糊弄人的,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感同身受這回事兒。請問,沒有感同身受,哪來真正的理解?所以,我再理解陳志國,也消受不了他。

陳志國實在是太纏人,太能禍害人了。我只要出門,陳志國就要求我帶他出去,不帶他就鬧。每次,我都得千方百計地擺脫他的糾纏,才能出得了家門。而且每次,當我關上家門的那一刻,準會聽到他在門里放聲大哭。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哭夠了就開始活動小壞心眼兒,變著法地想轍發泄。陳志國的發泄主要是以排泄物為工具,他特別知道如何利用不同的排泄物,在不同的地方制造出雷人的效果。他會故意在客廳地毯中間的那朵花上拉一泡屎,讓我一進家門心里就堵得慌;他會不嫌費勁炫技般把尿撒進沙發縫里,讓我到處亂轉找不到源頭除不掉騷臭味;他還常把桌面上的東西劃拉到地上,往上面盡情淋尿……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真可謂惡行累累,罄竹難書。最過分的一次,我是循著臭味在浴缸里找到他的。他居然在浴缸里拉了泡屎,然后把洗浴的瓶瓶罐罐通通扔了進去,自己就勢坐在里面打膩玩兒呢。當時我差點氣暈了,瘋了似的把臭烘烘的陳志國拎出來,像個物件一樣按在噴頭下使勁沖,沖得他連連嗆水直打噴嚏。就這,他也不肯老實,還在噴頭下大喊大叫拼命掙扎,氣得我連拍了他好幾巴掌。

這次我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淺薄虛榮,只看顏值不問品行,一時沖動抱養了這個陳志國。當初我先生就曾拿話激我,說,你可想好了別后悔呀。我當時很嘴硬,說我肯定不會后悔的,結果這才沒過多久我就把腸子都悔青了。整個那一晚上,我都沒搭理陳志國,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應該趁早把陳志國送回去? 令我詫異的是,陳志國竟也沒像慣常那樣來黏我,一晚上都離我遠遠的,自作孤獨狀。乖乖,這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了,難不成陳志國也會賭氣?我還真不信這小家伙能有這么深的道行。我得試試他是不是真的會跟我賭氣,就靈機一動抓了把瓜子,邊嗑瓜子邊觀察他的反應。陳志國特別喜歡吃瓜子,只是他不會嗑,得仰仗我。往常只要我一嗑瓜子,他第一時間就會湊上來跟我要,我自己嗑一個,就得給他嗑兩個。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絕對抵御不了瓜子的誘惑。果然,我剛嗑第一個瓜子,陳志國就發覺了,他像往常一樣興奮地抬頭看著我手里的瓜子,立刻就起身往這邊來了。我不免有些失望,看來我還是高估陳志國了,這小家伙怎么會跟我賭氣,他不可能有那么成熟的情感表達,不可能有那么深的心機嘛。但就在這時,我驚訝地看到陳志國停住了腳步,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我倆正在賭氣,拿不準此時過來是不是合適。我看到陳志國的大黑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幾下,逐漸暗淡下來,隨后就怏怏地退了回去,把頭別到一邊不再朝我這邊看了。我得承認,陳志國這一連串的表現著實把我給驚到了,也把我給逗樂了。心念瞬間大變,我一把把陳志國摟進懷里,給他磕了一大把瓜子。

心念,大概是這世上最難捉摸,最難約束,最易變的勞什子了,尤其是我這么隨性的一個人。抱回陳志國的時候,我以為能接受他的一切,但很快就后悔了。當我動了放棄他的念頭后,陳志國只稍稍表示出一點與眾不同的個性,立刻就搔到了我的癢癢筋,讓我改變了主意。這回是連我丈夫都對我失去了信心,認為陳志國這么惡劣的行為我都能接受,此后肯定不會再變了。結果呢,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難為情,事實上沒過多久我就又改了主意,真把陳志國給送走了。

起因是我們全家要去三峽旅游。起初,只是因為不方便帶陳志國,就托朋友找他親戚幫忙照看幾天。結果朋友說他親戚一見陳志國就喜歡得不得了,表達出強烈的收養陳志國的愿望。我就動心了,見那家條件很好,又有朋友這層關系,就決定干脆把陳志國轉給他收養算了。我知道這事在丈夫那里自然不成問題,但女兒肯定不會答應,所以暫時沒告訴女兒,只說是送去讓人家幫忙照看幾日。反正回來這事已既成事實,女兒鬧也鬧不到哪兒去了。

臨行的前一天,我們全家一起隆重地把陳志國送了過去。陳志國的所有個人生活用品和玩具我們都帶去了,還給陳志國買了一大堆他喜歡吃的各種零食。畢竟相處了這么久,一下子分開我心里還真不是個滋味,幸好有出行前的忙亂和對旅游的憧憬,把濃稠的別緒沖淡了許多。陳志國畢竟太小,從頭至尾不明就里,直到我們離開也沒出現任何過激的情緒和表達。這雖多少令我有些失落,但也讓我離開得更安心,不僅減輕了內心的愧疚,還暗自生出了些許解脫后的輕松感。

第一次在江輪上賞月,天上懸掛的竟是一輪殘月。此刻正是月亮最尷尬的日子,早幾日是彎月,美;晚幾日是滿月,亮;都好過此時的半圓不圓半明不明。我怎么看那個月亮都像是切滑了刀的蘿卜片,一邊薄一邊厚,薄的那面殘缺著,哪里有什么古人詠嘆的“江月隨人處處圓”???正心緒煩亂間,就聽見女兒對著半片殘月憂心忡忡地問了句,你們說,陳志國現在干什么呢?

我和丈夫對視了一眼,大家一時都無話了。

陳志國把我們給鬧著了,誰能想到陳志國會像甩不掉的影子似的,活活地跟了我們一路。從出發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動不動就會提起陳志國,一會兒擔心他不適應那個新環境,一會兒又擔心他一身毛病遭人家嫌棄。幾乎每一天,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講到陳志國,想起他的各種糗事和樂事。我們好像一下子記起了陳志國的種種好,突然發現陳志國居然還是有很多的優點的。

陳志國不僅漂亮還特別聰明,幾乎什么都瞞不住他。起初,我們在他面前說話無所顧忌,以為反正他也聽不懂,后來才發現他其實什么都能聽懂。你在這邊剛說要出門,他就在那邊開始鬧了,執著地央求你帶他走。弄得我們誰都不敢在家里說“出去”“走”“外面”這類詞,需要時也只能打手勢互相告知。但這也不行,陳志國會觀察,他能看出誰要出去。你什么也不用說,只要一動外衣他就知道你要出門了,然后就跑過來黏住你,讓你難以擺脫。出門前與陳志國斗法,成了我們每日溫習的家庭游戲,雖增添了小煩惱,也帶來了許多的生活樂趣。

陳志國的感覺極好。他能準確地分辨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僅分得清家里人的輩分遠近,連家人對外人的心態也能覺察出來。有一次,丈夫的一位舊同事突然到家里來。因此人品行不端還曾坑騙過我丈夫,所以我心里非常不喜歡他。但人家登門拜訪我沒理由拒絕,只好請這人進來了。結果,從這人邁進我家門,陳志國就一反常態地開始發飆,毫無緣由地朝著人家不停地喊,使勁兒地鬧,怎么勸都勸不住,越攔越往上拱。弄得那人十分尷尬,實在待不下去,沒坐幾分鐘就匆匆告辭了。關鍵是人家前腳剛走,陳志國后腳立馬就消停下來了,連過渡段都沒有。再看陳志國,表情那叫一個安逸,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當時我和丈夫面面相覷,心想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這家伙還會讀心術不成?

陳志國最大的優點就是敢于承認錯誤,并且態度特別誠懇。只要他認為真是自己的錯,就會不停地向你作揖道歉,直到你松口原諒他。陳志國作揖的樣子極其可愛,兩條小細腿抖抖地直立著,大黑眼珠子無辜地望著你,雙手抱拳不停地拜呀拜,拜得你心都化了,無論多大的氣也得消了。記得有一次,陳志國使性子不小心把我的手弄破了,他當時就慚愧得不行,長時間地給我作揖道歉。事后,在整整一個多星期的時間里,我只要一指受過傷的那只手,一句話都不用說,陳志國立刻就會滿臉愧疚地拼命地給我作揖,態度那叫一個誠懇。

陳志國也不是一點不會討好人,只是不善言辭,或是過于自尊,過于想跟別人拉平,所以才影響了情感的表達。我能感受得到,陳志國在內心里其實是跟人很親近的。他喜歡悄悄地依偎在別人身邊,并且一定要貼緊身體。每當他這樣依偎著我的時候,眼神兒里都會流露出一種無條件的信賴和心滿意足的溫情。那小眼神兒瞬間就能把人融化,讓你的心變得暖暖的、軟軟的。

可惜陳志國不總這么乖,我長嘆了一聲說,不然他還是挺招人疼愛的。

丈夫瞥了我一眼故意背誦道,“《我曾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的第二次是,當我在空虛時,用愛欲來填充?!?/p>

我臉騰地一下紅了,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丈夫笑道,如果不是臨時用愛欲來填充,你怎么會輕易放棄他了呢?

我有些不高興了,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陳志國多能作,不是不知道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工夫,為他付出了多少!

所以,丈夫得意地說,這就是紀伯倫第三次鄙視自己靈魂的原因——在困難和容易之間,我選擇了容易。

這下我生氣了,悻悻地指責丈夫說,如果你肯幫我一把,我能放棄陳志國嗎?

第四次,我犯了錯,卻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丈夫邊繼續背誦,邊樂得不行,說,你能不能別這么配合我?見我真生氣了,就伸手摟住我的肩膀說,其實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不只適用于你,也適用于我,誰的靈魂都有可鄙視的地方,何況你我,何止七次。丈夫忽然問,你有沒有覺得陳志國對自己的出身太敏感太介意了?

我說,是,我總有一種感覺,他擺脫自身階層的意識好像特別強烈。

這就是了,所以他才那么敏感易怒,那么有攻擊性。丈夫沉吟著說,第五次,我自由軟弱,卻把它認為是生命的堅韌。這句適用于陳志國。

旅行回來的第二天,我們趕緊去看陳志國。我給陳志國買了一大堆他喜歡吃的東西和他愛玩的玩具,想象著陳志國看見我們還不得樂瘋了。但是,我們愣是沒有見到陳志國。明明事先在電話里約好了的,到了那家門口卻發現鎖了門,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再打電話聯系,那家人說孩子奶奶家里有急事,他們臨時決定帶著陳志國一起去了,估計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我感覺特別不好,總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太對頭,就給勸我送走陳志國的那個朋友打電話詢問。朋友大包大攬地說,沒事沒事你放心,我給你盯著,他們一回來我立刻就告訴你。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但是,兩天之后再打電話,朋友的口氣就變了,全然沒有了之前的爽快勁兒,說話含含糊糊躲躲閃閃,態度令人生疑。我急了,就每天打電話找這個朋友,執意要求去孩子奶奶家看陳志國。被我磨得受不了,朋友終于說出了實情,原來那家人嫌陳志國毛病太多,竟然把陳志國送人了,而且是送到了偏遠的鄉下!

還沒等放下電話,我就哭了出來。開始還克制著不想哭出聲,但恰巧丈夫此時回來了。我一見丈夫就再也憋不住了,沖著他放聲大哭,鼻涕眼淚抹了他一身。我哭著說,我自私我不負責任我混蛋我鄙視自己。我說,我對不起陳志國,不該把陳志國送人。我邊哭邊使勁兒地跺著腳,說,不管費多大勁我也要把陳志國找回來,否則我一輩子都不得安生!丈夫被我這副模樣嚇壞了,他從沒見過我如此失態,如此瘋魔,趕緊一迭聲地答應我。丈夫說,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快找到陳志國的,無論付多大代價也得把他要回來。丈夫說,我答應你,這次把陳志國要回來,我會跟你一起照顧他,不會再讓他離開我們了。

找陳志國的過程并不曲折,但很煎熬。首先得裝孫子,盡管我心里對那家人氣得要命,也不敢有絲毫言語上的沖撞,還得耐著性子說好話,求人家把陳志國的去處告訴我。錢是當然要給的,不然你再懇求人家也不會答應。那真是一段揪心的日子,這顆心就像是被懸掛在了半空中,人家的口風活動一點,我的心就會往下落一落;人家的口風一收緊,我的心就又提了起來,別提有多折磨人了。但我不怨人家,我活該,誰讓我做出這種事情呢?這是我該受的,我得認。

拿到地址的當天,我們立刻驅車趕往鄉下。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輾轉找到那個農家小院時的情景。大門緊鎖著,家里沒有人,我從門縫向里面張望,在一群雞鴨鵝狗中間,看見了獨自縮在角落里的陳志國。我激動地大喊:陳志國!陳志國!陳志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像發炮彈似的彈射過來,咣當一聲撞在了門上。緊接著,陳志國就開始瘋狂地往門上沖撞,在門上抓撓,拼命想要出來。我們倆隔門相望,我一聲一聲地叫,他一次一次地沖撞。陳志國見實在撞不開門,又想從門下面的縫隙往外鉆。我見那縫隙太小,就拼命想阻止他。但此時,陳志國已經什么都不顧了,他一意孤行死勁從縫隙里往外擠,一下子把自己卡在了門下面,卡得他手腳亂撲騰。我驚叫了一聲,沖上去不顧一切地用手扒土。幸虧大門下面是土地,陳志國才有可能鉆出來,但他是太急切了,到底還是生生地把后背蹭掉了一層皮。一鉆出來,陳志國就撲向我的懷里,我一把抱起陳志國,眼淚嘩嘩地往下流。陳志國倒沒哭,他只是非常非常緊張,兩只小手緊緊地抓住我,一副誓死也不會再松手的架勢。才半個月不見,陳志國就變得又瘦又臟。我摸著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子骨,心疼地一個勁兒地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那戶女主人回來了,一看到我們,呱嗒一下就把臉子撂了下來。我緊緊地抱著陳志國,就像個被老師訓斥的學生家長一樣,聽她惡聲惡氣地數落。數落陳志國如何沒有規矩,總鬧著要上大床睡覺;數落陳志國如何不知好歹,她家小妹對他那么好,他還跟小妹耍脾氣傷小妹;數落陳志國居然吃火腿腸!她憤憤不平地說,我家小妹都吃不上火腿腸,憑什么給他吃?數落到這里,女主人突然動了氣,恨恨地甩了一下手說,你們趕緊給領走吧,這貨咱可養不起!一聽這話,我就得了赦令般,抱著陳志國頭也不回地撒腿就跑,一直鉆進了車里。往回走的一路上,陳志國都縮在我懷里,驚恐地瞪著大眼睛,兩只手緊緊地抓住我。他真是被嚇壞了,生怕我會再把他丟掉,再不要他了。

陳志國變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陳志國在離開我們的這段日子里都經歷過什么,但我能感覺到他一定承受了非常痛苦的磨難,否則,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他不會發生這么大的變化。

剛回家的那天,為了使他感到溫暖,為了滿足他的心愿,洗完澡后我特地把他抱到了大床上,讓他在我們身邊睡覺。我知道上大床睡覺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這應該是對他最好的補償。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剛把陳志國放到床上,他就像被燙到了似的跳起來,一下跳到了地上。我問陳志國這是怎么了?陳志國不解釋,就是死活不肯上床。我蹲下身狐疑地打量陳志國,一看到他那滿眼的驚恐我就明白了,陳志國肯定是被人痛打過,而且就是因為他想上床睡覺。陳志國這是被打怕了,認了。如同利器在心尖劃過,心突然縮成了一團,疼得我眼淚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陳志國會認?我不相信陳志國會認,我一把把陳志國攬進懷里,嘴里不停地說:沒事的沒事的,咱這不是回家了嗎?過幾天就好了,過幾天你就又會跟我耍小壞心眼兒了,又會跟我耍壞脾氣了,又要跟我鬧著上床睡覺了……但我錯了,陳志國從此以后就再也沒上大床睡過覺,無論我怎么安撫怎么哄勸都沒用。我知道陳志國這是真的怕了,怕到骨頭里了。我實在無法想象,憑陳志國那副不服軟的死硬脾氣,憑陳志國那副不畏強權的剛烈秉性,得使出怎樣的暴力手段,才能把他嚇成這個樣子,修理成這副模樣??!說實話,我都不敢往深里想。

回來的第二天我就發現,陳志國走路的架勢也變了。過去陳志國在家里是爺,從來都是我行我素、橫沖直撞的?,F在陳志國卻成了個小媳婦,整天躡手躡腳地溜著墻根走,小心翼翼生怕礙著別人的事。陳志國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了,無論誰跟他打招呼,他都會先退一步跟你拉開距離,眼睛警覺地盯著你,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落荒而逃的架勢。那副驚兮兮的小模樣,令人看著無比心酸。

陳志國還有個變化,就是吃飯省心了。陳志國以前從來不好好吃飯,挑食得很,每頓飯都得哄半天,一副氣死你的少爺派頭?,F在可倒好,給多少吃多少,餐餐盆光碗凈。自從他回來以后,家里就屢次出現一種怪現象。常常不知從什么地方散發出一股不好聞的味道。仔細搜尋,就會在地毯下面或者花盆后面等犄角旮旯,翻出一些腐敗了的食物。有時是一塊餅,有時是一撮菜,有時是一根骨頭或一片肉。不用問,自然都是陳志國干的??晌揖筒幻靼琢?,天天好吃好喝從不虧他的嘴,他藏這些東西干嗎?經過仔細觀察我發現,他竟然只藏不吃。于是我猜測,很可能陳志國是在離家的這段日子里,有一頓沒一頓的餓怕了,所以學會了給自己儲存食物,養成了偷藏東西的習慣。不信你摸摸他瘦得不成樣子的小身子骨,所有骨頭都頂著皮尖出來了,摸著扎手、扎心。

但變化最大的還是陳志國的眼神。過去,陳志國的大黑眼珠子明亮清澈,坦蕩放肆,從不回避躲閃?,F在陳志國的眼珠子雖然還是那么大,還是那么黑,但目光中顯然缺少了生氣。我發現他的一只眼球有些渾濁,醫生說應該是受過外傷。我求醫生給他治療,醫生卻說太晚了治也沒用了,還說這只眼睛很快就會失明。醫生的話音還沒落,我抱起陳志國掉頭就跑。我恨那個醫生,恨他那張無所顧忌的嘴,我不接受他的詛咒!就在我馬上就要跑出大門的時候,醫生又在后面追了一句,說,陳志國那只好眼睛也會受到連帶影響,以后也會發病也會失明。我瘋了一般破門而出,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里。我不要聽!我不相信陳志國會失明!我不接受!但不管我接受還是不接受,事實上,后來那個醫生的話都不幸言中了。先是陳志國受傷的那只眼睛逐漸失明了。一年之后,另一只眼睛果然受到了連帶影響,發病之后也失明了。

雙目失明的那一年,陳志國六歲。據說,按照他那個族群的計算方法,一年等于七歲。這樣算起來,陳志國應該是四十二歲。

四十二歲,正是最好的年紀。

雙目失明之后,與陳志國相處就變得容易多了。最明顯的就是出門前沒那么緊張了,反正他看不見,只要不說出那幾個詞,只要別弄出太大的動靜,盡可以當著他的面堂而皇之地溜出門去。陳志國顯得很無奈,他常常警覺到有人要出門,緊張地豎起耳朵,捕捉每一點能判斷情況的聲音,但往往是在被關門聲驚嚇到之后,才知道有人出去了。每當這時,陳志國都會扭頭朝著發出聲響的方向,瞪著兩只美麗的但什么也看不見的大眼睛,落寞地久久凝望。即便他提前聽出了我要出門,跑來抱拳作揖求我帶他出去,也常常弄錯了方向。我明明在這面,他卻面向另一面,兩條小細腿抖抖地直立起來,瞪著兩只無神的大眼睛使勁地向上仰起臉,雙手抱拳久久地作揖……我不明白,陳志國為什么還是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外面那個給他帶來無可挽回的傷害的世界。

勸我送走陳志國的朋友來向我道歉,在我面前大罵他的親戚。說他其實跟這親戚的關系并不好,這親戚自恃社會地位高,歷來瞧不起低于自己社會階層的人,把親戚都分成三六九等來對待。朋友悻悻地說,我早就該想到,像他這種對人都沒有平等意識的人,怎么可能善待陳志國呢!我什么也沒說,我說不出話了,我忽然覺得朋友的字字句句好像都是沖我來的。我抬頭看向丈夫,發現丈夫的臉上竟也有了囧意。我知道丈夫一定和我一樣,都想起了紀伯倫第六次鄙視自己靈魂的原因——當我鄙夷一張丑惡的嘴臉時,卻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我忽然很想哭。

我是在陳志國離世之后,才逐漸有點理解陳志國了。在我們眼里,陳志國屬于另一個族群,與我們完全不同。但在陳志國看來,我們是跟他一樣的,所以他希望處處都能跟我們平等。我們上床睡覺他也要上床睡覺,我們出門玩耍他也要出門玩耍。他甚至吃我們的所有食物。而其中他最喜歡吃的巧克力、曲奇、葡萄等,在他那個族群的食譜中都是被嚴令禁食的。陳志國努力與我們扯平,做了許多他那個族群很難做到的事。他能察言觀色,能久久地直立,被欺負了會告狀,餓了渴了會抗議。每次忘了給他的水碗添水,他都會把水碗踢得叮當亂響以示抗議。如果踢了半天還沒有人來,就會干脆叼著水碗找人要水。有一次我正跟客人說話,見他叼著水碗過來了,就故意把臉別到一邊假裝不理。他居然光火了,狠狠地把水碗往地上一摔,弄出了個大響動,然后又仰起頭挑釁地瞪視著我。把客人驚得一愣一愣的,說,天呀,你家陳志國簡直就是個人嘛!客人說得沒錯,陳志國其實早就認定自己是跟我們一樣的人了,甚至為此不惜放棄他那個族群的本分。有一次,我家夜里進了小偷,在客廳里劃拉一圈之后溜走了。我們關門睡覺誰都沒察覺,還是第二天鄰居來敲門才發現的。當時可把我氣壞了,我氣沖沖地責問陳志國,你是干什么吃的?你耳朵那么靈肯定能聽見,聽見了為什么不叫?陳志國一句話不說,一臉無辜地看著我,那神情分明是,你們大家都沒聽見,為什么偏怨我?我頓時就癟茄子泄氣了。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陳志國對別人的歧視那么敏感,卻從不掩飾對自己同類的歧視。陳志國從來不跟自己族群的同類玩。帶陳志國出去的時候,自然會常常遇到他那個族群的伙伴兒。開始我還極力慫恿他去找人家玩,但他死活就是不去,不僅不去,人家來找他玩他還躲,一副不屑與人家為伍的死樣子。一位朋友見陳志國長相漂亮,想讓陳志國跟他家的小寵成婚??紤]到這畢竟是陳志國一生中必走的一步,當晚,我就把他送了過去。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朋友的電話就過來了。朋友說,你家陳志國可真是守身如玉??!他根本就看不上我家小寵,被小寵追得到處亂跑,看那樣子就像他是女的,小寵是男的,就像是生怕被小寵強暴了似的。后來實在沒處跑了,陳志國就跳到高處,開始放聲大哭。朋友驚奇地問我,你家陳志國怎么還會哭?我可從來都沒見過像他這樣的!我無可奈何地說,那是陳志國的特長,他天生會哭,稍不如意就大哭大嚎。朋友哀告我說,你趕快把他領走吧,求你了,他活活地哭了一夜,嗓子都哭啞了。我趕緊去把陳志國領了回來,任陳志國的童男之身保持到終生。有時候我會想,也許陳志國真的認為自己此生身處的是三善道,真的認為自己與身處三惡道的族群不是同類吧?

其實,自從陳志國回來之后,我自己也有了很大的改變。過去我對人類以外的其他族群毫無感覺。一件偶然的事,讓我發現了自己的變化。那是一次坐車出行,我無意間向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看到路邊正在殺驢,那驢已被縛住手腳按在地上了。我的目光剛剛觸到這個場景,眼淚就毫無準備地流了出來,這之間沒有任何的想法思量,沒有任何的情緒醞釀,沒經過任何必要的心理過程。當時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在我身上出現這樣的情況,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從那以后我才發現自己變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對生命的感覺不一樣了,陳志國就像是一把為我量身定做的銼刀,一點一點地銼去了我包裹著內心的外殼,銼薄了我的心包膜,讓我的心變得格外地敏感,格外地柔軟了。

陳志國是在很久之后才開始一點一點地認命的。此時,雙目失明的陳志國已經上了年紀,很多事情都力所不能及了。上了年紀的陳志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堅持直立、抱拳作揖地要求帶他出去了。他也不再因為不帶他出去就發泄使壞,想方設法用排泄物來惡心人了。陳志國年輕時從來不喜歡被別人抱,你把他抱在懷里,他立刻就蹬腿站起來,以保持自己的獨立姿態。但現在誰都能隨便抱了,無論你橫著抱豎著抱趴著抱仰著抱,他保證都會乖乖的。陳志國顯然沒有了從前的心勁兒,他不再與人攀比,不再耍脾氣鬧待遇,每日只靜靜地趴在那里,落寞地想著心事。

最后的幾年,陳志國過得很艱難。他直腸上長了個息室,大便總是堆在息室里頂住肛門出不來,每次都得丈夫給他摳出來。他的身體也越來越衰弱,到最后連站都站不穩,打個噴嚏都能把自己打個跟頭。陳志國像是知道自己要走到盡頭了,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做出了一個令我們大家十分吃驚的舉動——他用盡全身力氣一口一口地把自己尾巴上的毛全部咬光了。

陳志國長著一條極漂亮的大尾巴,平常他的尾巴通常都是搭在腰上,長毛瀑布一樣披下來,跑動時他的尾巴就會高昂起來,長毛像旗幟一樣飄揚。這條曾為陳志國帶來過無數贊美的尾巴,被咬光了毛后蛆蟲一樣彎在身上,現出一副難看的怪模樣。誰都不知道陳志國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許他是閑極無聊,也許他是跟自己較勁兒,也許他是想在另一個輪回之前徹底抹去自己身上的三惡道印記。

陳志國活了十七年,按照他那個族群的計算方法,應該是119歲,算是少有的高壽了。我們把陳志國埋在了后山。后山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蓮花山。據說,當年還是李四光發現這里的地質結構狀如蓮花,由此命的名。這個名字很對我們的心思,況且山下還有座寺廟。女兒說,陳志國睡在這里,可以每天聽到寺廟的鐘聲,每天聽到僧人的誦經,或許能近梵音得真經吧。

幾日前,女兒又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遇到了一人,那人笑瞇瞇地走上前問,你看看我是誰?女兒看著面熟,但卻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誰。那人說,你不認識我了嗎?你好好想想,你是認識我的,我們曾經很熟,不,不只是熟,我們的關系一直非常好。還沒等想起他是誰,女兒就從夢中驚醒了。女兒滿腹狐疑地跑來告訴我這個夢,但說著說著卻兩眼發直忽然停住了。我催促女兒說下去,女兒說你等等讓我想想,然后突然大叫了一聲,我知道了,是陳志國!女兒說,媽,他穿著一身黑衣黑褲,是陳志國,就是陳志國!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忽然記起來了,明天正是陳志國三周年的忌日!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蓮花山看陳志國。女兒在陳志國的墳前跟他說了好多話。女兒問陳志國,你是不是已經托生了?你是不是這世托生成為一個人了?女兒對陳志國說,我知道你今生一直都在為自己的身份焦慮,一直都希望別人能把你當成一個人,你終生都在為做人而努力。陳志國,你是來告訴我們你做到了嗎?

寺廟的鐘聲突然響了,在寂靜的山谷里激起一陣陣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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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選刊201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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