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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帝

2018-11-26 10:54翎均
飛魔幻B 2018年9期
關鍵詞:突厥陛下

翎均

天子沒有讀過書的事實,暴露在某次朝會之上,堂堂一國之君因一言不合與當朝首輔發生口角,氣勢洶洶地責罵對方“暴虎馮河”,卻不知第三個字其實是通假字,念作“憑”。

很多錯誤,人人都可以犯,唯有天子不行。

其后陛下因染風寒,避朝三日。新來伺候的小杭子替我扇著蒲扇,滿腹困惑:“老祖宗,天氣這般燥熱,陛下是如何染上風寒的???”

我半睜著眼瞧他,心下只嘆朽木難雕,但到底是自己挑出來的后生,沒有任他腐壞下去的道理。于是我將先前發生之事說了個大概,一時手癢,又喚他取來筆墨,將那四個字寫給他看。

他夸張地鼓掌,道:“好字!”又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哪里讀錯了呀?”

“小杭子,你讀過幾年書?”我擱下筆,不答反問。

他認真地掰著手指算,我挺驚訝道:“時間不短呀,三年?”

他腆然道:“是三個月……”我笑一聲,他就急了,“老祖宗,不是我不愿意學。那時我四歲,才開蒙,突厥人就打過來了……”理由竟同陛下的經歷如出一轍。

我眼皮亂跳,伸手示意他噤聲——突厥這兩字,提不得。

他嚇得當即跪下,我心有余悸,最后也不過只是啐他一句:“小兔崽子!”

但是天子就沒有小杭子這樣的好運了。

是夜,當我走到御前奉粥時,段栩的臉已經被嵇陵抓出了數道血口子。堂堂天子神色倉皇地躲在椅子背后,能用來抵御的不過是幾張坐墊、幾本奏疏,還有幾句連我聽來都毫無氣勢的喝止。

嵇陵見到我來,總算作罷,還招手道:“粥遞上來啊,正好我打累了,腹內空虛得緊?!?/p>

這是我特意用露水熬出來的小米粥,咸淡適宜,七分燙。段栩脾胃虛弱,若入夜不食,鐵定是無法入睡的,因此我萬分為難地解釋并婉拒道:“首輔大人,還請體諒陛下辛苦?!?/p>

“他辛苦?”嵇陵仿佛被刺中,指著段栩問我,“咱們這位陛下自幼流落民間,原該深知我朝子民被蠻族鐵騎踐踏之下的苦難。如今可好,書沒念過幾本,皇位坐了幾年,茍且偷安的歪理學得比誰都快!說我主張抗擊突厥是‘暴虎馮河?我倒想請教許公公,這些年來我們賠出去多少良田金銀,又遠嫁過多少公主宗姬?”

我語塞,不是不知道,而是說不出口。

段栩亦沉默,嵇陵冷笑著報出一長串數字,哽了哽喉,又道:“九位段氏女,三位死于虐待,六位不愿屈服蠻人跳井自盡,無一善終?!?/p>

話畢,她作揖告退,那笑還掛在臉頰上,卻似有萬點霜花黏在眉睫,抖落出了無邊瀲滟。臨到門邊她又回首,話是對我說的,眸子卻盯著段栩:“勞煩許公公,往后面對朝臣,一切‘圣意還是由您轉達,別再讓陛下開口,教人詬病猜疑。內閣票擬,也還是煩您批紅。陛下若閑不住,往后從宮外帶灶雞子,帶傀儡戲,帶青樓女子都好,我再不干涉?!?/p>

嵇陵剛走,段栩便長舒一口氣,怡然自得地坐回龍椅,動勺喝小米粥。

怪道朝臣成天哀嘆天道淪喪,中原要亡種了,實在是為君不正,不堪匡扶。

他猶不自知,朝我皺眉抱怨道:“真是的,粥都涼了?!?/p>

王朝氣數的衰敗,其實早在先帝崩殂時就已經注定了。

先帝駕崩時年僅二十四,且是戰死沙場。不過寥寥數字的史載,卻草蛇灰線地隱射了當年王朝面臨的各種危機——比方說蠻族頻繁攻破重鎮險關,朝野大亂,否則先帝也不會御駕親征。又比方說先帝英年早逝,即便留有子嗣,皇子尚幼沖,在內憂外患的情形之下繼位,也未必是社稷之幸。

賢妃和襁褓中的先帝獨子段栩,就這樣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面對外敵,世間永遠不乏戰與和的對立。那時王朝才經歷了近百年的富足安寧,即便徒然遭變,卻仍談得上懂體面、有氣節,主戰派由此占據了上風,頑強地與突厥抗衡了近六年之久。

然而第六年,當朝太后——也就是前朝的賢妃暴斃,天下再度陷入混亂。宮中這對孤兒寡母向來被內閣嚴密保護著,太后竟仍被鴆殺,可見重壓之下,已有太多看不見的人,將投誠的手伸向了突厥。

都城失守之日,內閣嵇首輔冒險闖宮帶出了段栩,可當他也被火海卷走后,便再無人知道幼帝的下落。而那之后突厥人入主國都,扶持段氏遠宗登基,暫且把持住了大局。

可不死心的舊臣仍在找段栩,為絕后患的突厥人也在找他,哪怕次次竹籃打水。多年后才有風聞說段栩為頗有名望的范知州收養,可當眾人找到時,范知州的家宅早已化作灰燼——亂世兇險,豈能容下任何善意。

就在突厥人找準時機,預備改朝換代之時,是嵇首輔之女嵇陵站了出來。她聲稱找到了逃亡的知州,連帶著發現了段栩。當失傳的玉璽昭示天下,漢臣聲勢浩大地下跪朝賀,丹墀另一側的突厥將領磨刀霍霍,權衡半晌,還是咽下了這口氣。

帝位復辟,十五歲的段栩卻依舊沒有擺脫為人魚肉的命運。與從前在宮中的風聲鶴唳不同,眼前他最大的威脅不是突厥,反而是嵇陵。

嵇首輔是出了名的溫良謙恭,嵇陵則不然,她內心全然沒有父親的那些圣賢之法、天地尊卑,否則當初也不會氣定神閑地撒謊——她壓根就沒找到范知州,段栩是她從鄉野里找回來的,那時他已流浪多年,童年賦予他的高貴和才學早已消磨在無盡的苦難中。而這段經歷卻不能說給任何人聽,一位胸無點墨的天子,僅僅是民意如沸,就能將他推下神壇。

嵇陵待段栩苛刻,無論課業還是作息,皆按照范知州的家規來辦。謊言縱使圓不滿,起碼也要圓圓看??啥舞蜃杂遵Y騁山林草原,活著的準則一概只有爭搶和吃睡,嵇陵不跟他講道理,但凡他忤逆,她就喚人取來馬鞭,抽得整個清泉殿都是慘叫。

夜里小宮女們伏在龍床邊抽抽搭搭,我看得不耐煩,將她們統統趕走:“哭什么哭,陛下的臉還在呢,沒毀容!”

于是她們又破涕為笑,歡歡喜喜地結伴告退了。

陛下容顏姣好,這可不是貶義,是真漂亮。就連一本正經的史家也曾心猿意馬地在國史上添過一筆,陛下容儀秀異,更甚好女。

這也便是漢臣們在初見少年段栩的那一瞬,便認定了他天子身份的原因。

食色性也,古人誠不我欺??上У氖?,段栩有的也僅僅是這副漂亮皮囊罷了,起初他被嵇陵定下的規矩折磨得煩了,就成天嚷嚷著要出宮,回草原牧馬放羊,嵇陵任他發瘋,并不多作搭理,只默默將課業徒增三倍。

女子入仕的先例并不多,就算借了父親的東風,能順利承襲首輔之位,也足見嵇陵的手腕和心性絕非尋常男兒可比。官道往來,上朝散會,漢臣以她為榮,連氣焰囂張的突厥人也會忌憚她三分。

可這些事段栩一無所知,漸漸地,他認得了幾個字,知曉了旁人見著他必須三叩九拜的原因,治世經國的道理他不屑深思,但天子不可侵犯的準則他非要證明給嵇陵看。于是他開始濫用玉璽,拔擢嵇陵的政敵,攪和她頒布的政令。

嵇陵負責修建的水壩被段栩故意放下的山洪沖垮的那天,清泉殿里滿地狼藉,我跪在銳利的瓷片上求嵇陵住手,她拎著段栩的龍袍交領抵在死角,整個人抖得厲害,仿佛她才是被逼到絕境的那個。

她大概是怒到了極點,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段栩,別忘了你是什么東西。冒充天子,就別想跟我逞什么帝王威風,若真相被戳穿,你可知道,你會是個什么死法?”

我大駭,叩首不止,直至頭破血流。雖然我再三禁令外頭不許放人進來,但誰又能保證宮中沒有無孔不入的奸細?這個秘密若泄露出去,便不只是幾百條性命的事,我朝必亡。

偏偏段栩渾不在意,他抽出一只尚且自由的手,搭上嵇陵的肩,唇齒貼在她耳畔。從我的角度看去,那正是最纏綿親密的模樣。

他眼中沉淀精光,卻笑得毫無城府:“死法嘛,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是你將我找來的,是你假造玉璽將我推上皇位的。事跡敗露,我肯定能拉你一起死,這就足夠了?!?/p>

要我說,嵇陵膽敢假造帝王,欺瞞天下,實在也是因為別無選擇。

那時最后一個傀儡帝王被殺,天下人對段氏皇族的崇敬和認同感日漸薄弱。朝中人人都有隱憂,突厥人登基之后,不日便會殺盡他們這些不愿剃發易服的漢臣。

初仕內閣的嵇陵也清楚,除非找到失蹤的皇族嫡系,否則再沒有什么方法可以力挽狂瀾??擅CK暮U页鲆蝗苏労稳菀?,何況識得幼帝相貌的舊臣和宮仆大多在昔年宮變時被肅清,憑據只有國史上短短八字——容儀秀異,更甚好女。

起先嵇陵也嘗試去找過收養幼帝的范知州,才知他們早已死在那場滅門的大火里。她灰心喪氣時,歸途中意外遇見一群乞討的難民,停駐施舍時打斜伸來一只修長漂亮的手,她順著那雙手看去,整個人愣在那兒,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如果世上還有男子配得上傾國傾城的贊嘆,嵇陵想,除了死去的幼帝,那便只能是這個人了。

一切順利如預想,突厥人想要的是誠心歸附的中原子民,而非一片烈火焚燒過后的不毛之地。帝位復辟,他們果真選擇了繼續并尊,這也就給了漢臣喘息的機會。

嵇陵居功至偉,內閣這才破例奉一位女子為首輔,卻也是將所有重擔都壓在了她身上。

史載帝三歲學《千字文》,四歲讀《詩三百》,復來年,通四書。何況還有博聞廣識的范知州多年來的諄諄教誨,想必精益更甚。蠻族愈無禮兇惡,子民便愈發向往天子的仁厚賢德,這也是漢臣們希望段栩能做到的民心所向。

嵇陵沒了辦法,她是謊言的始作俑者,事到如今只能親自手把手教他。起初她是頗有耐性的,一筆一劃帶著段栩寫字,糾正百遍亦不厭其煩,連在一旁扇風納涼的我都打起瞌睡來,醒時仍見她細心地為他修正錯誤,額間沁汗,云鬢稍亂,猶自渾然不覺。

她晝間操持政務,入夜依舊沒放松對段栩的授業。知道常人夜間容易懈怠,她便著意為他讀一些生動的志異怪談,可哪怕這樣段栩都能睡著,她沉默須臾,吩咐我為段栩取來絨毯,只說:“更深露重,容易染病?!笨伤氉猿鰧m時也不過薄衾加身,我掌燈帶路,目送她的背影,才發覺這位肩負萬鈞的首輔大人其實是這般纖瘦弱小。

時光推移,情況卻沒有好轉,突厥蠢蠢欲動,段栩仍是愚昧無知。那回我一個不留神,他已將嵇陵抱了個滿懷,興致勃勃地給她看一只戰無不勝的灶雞子:“阿陵,快看我養的蛐蛐,它還沒輸過呢!”

我沖上去已經來不及了,她反手給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木盒應聲落地,蛐蛐落荒而逃。

“你的蛐蛐沒輸過……”她莫名低笑出聲,再抬頭已是雙眸猩紅,連嗓音仿佛都在泣血,“那你知不知道,咱們的將士輸了幾場戰,又死了多少人?突厥就要坐不住了啊,你何曾考慮過中原大地的蒼生萬民?段栩啊段栩……你真是不配!”

“贗品不配為帝,我知道啊?!倍舞蚣t腫著臉,仍在對她笑。

有水珠怔然落下,我伸手接住。而嵇陵搖頭揩去淚漬,不肯再多說,推開門便跑走了。

她所說皆是事實,突厥人確實按捺不住了。在段栩登基的兩年時間,他們尋釁滋事,矯造罪名接連吞并城鎮。主和派艱難斡旋,勉強維系住了段氏江山,可賠出去的不只是物力,更是漢家尊嚴。

段栩的小姑姑,先帝的幼妹宣德公主死在蠻族親王馬鞭之下的那天,諸位閣老只敢在漢臣朝會上報給段栩知道,一味淌淚。嵇陵漠然旁觀,等他們哭完了,掀起朝服下擺重重一跪,朗聲道:“臣奏請抗擊蠻族,不破突厥誓不還?!?/p>

當年嵇首輔便是極力主戰,因此突厥攻進都城之后,頭一遭血洗立威的目標就是嵇家。嵇氏滿門除了嵇陵,無一幸免,她是不怕死,卻不能阻礙旁人怕。

此話一出,所有人竟都朝嵇陵跪下了,攻伐一事便連提也不敢再提,只求她別再說“突厥”,更不得稱其為“蠻族”。自突厥與王朝并尊,逢人見迎,須稱他們為“尊客”。

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從前以風骨氣節教化子民的漢臣,而今卑躬屈膝之態,更甚手無寸鐵的百姓。

“若戰,再被尊客反噬,滿門遭屠,嵇首輔能負責嗎?”

“能?!憋晏谷坏?,“臣萬死不辭?!?/p>

聽得昏昏欲睡的段栩終于坐不住,氣急敗壞地跳腳罵她“暴虎馮河”,兩人幾乎大打出手。其余人等驚詫之余,能拉的拉,該勸的勸,而我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只是搖頭嘆息。

那夜為段栩送完粥后,我并未照例歇下,而是出了一趟宮。

嵇府下人將我帶至書齋門前便行禮告退,屋內之人早已料到我會深夜造訪,因而很自然地開口:“請進?!?/p>

我才跨過門檻,嵇陵便多點了兩盞燈,平日她過得清貧,齋中陳設簡陋,連燭火都節省著用。如今屋內驟然一亮,映著她荊釵布裙、未施粉黛的容顏,竟讓我有種蓬蓽生輝的錯覺。她原本就生得極美。

我向她稟報陛下近來動向,她垂首聆聽,問道:“那藥,他可曾發覺?”

嵇陵指的是她不久前囑咐我每天下在茶里,待段栩服滿百日就會永遠“睡”下去的毒——我想她是真對段栩死了心,既然他天子朽木不可雕,那就索性推翻了干凈。而我被她收買的事,大抵連內閣都瞞了過去。

我搖了搖頭道:“茶水膳食都經尚膳監試毒,不好下手。唯有每夜奉上的小米粥,是奴才親自熬的,萬無一失?!?/p>

她頓悟,有一處梨渦深陷在側頰,訕訕道:“還是許公公您,考慮得最周全?!?/p>

段栩近來精神不大好了,往往不等我將小米粥端到他面前,他就已伏案睡去。漢臣議會時也是這樣,眾閣老連聲喚他卻不得回應。這些年我已將臉皮磨得厚比千年老樹皮,遂鎮定答曰:“陛下昨夜又徹夜批紅,委實勞累……讓諸位大人勞心了?!?/p>

他們旋即轉笑,感嘆社稷得救,蒼生有望。

我知道這些人并非不想將突厥趕出中原,可他們更怕流血、怕付出代價,只盼望有那么個人足以獨當一面,自己便連半分利益都不必耗損,就能使土反其宅,水歸其壑,萬物復其澤。

文人的骨氣和懦弱,總是見微知著地影射著一個王朝的興盛與衰敗。

抗敵主張到底是被群臣押下來,他們秉著能撐一天是一天的頹廢心態,面對攻城略地無往不利的突厥人,見禮越行越大,脊背越彎越低,到后來演變成漢臣見尊客必行稽首禮,除了尚有余威的嵇陵,不肯屈從的臣子都會以大不敬之名被判下獄。

如此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不出二月,突厥人就用巧招將朝堂化作一口甕,他們不斷添薪加火,反復煎煮,這好茶濾凈了,剩下的,就只是渣滓了。

段栩位列渣滓之首,仍是樂見表象太平。我叮囑他,再困,上朝面對突厥人時也萬萬不能失了威嚴。他笑著答應,然后提起他心愛的傀儡戲,哪怕其下議聲如沸,他也能在大殿之上玩得津津有味。

侍立右側的突厥將領捻著胡須笑看好戲,不時有鳴掌喝彩之聲。而屈居左側的漢臣或默默抹淚,或偏頭望天,竟無一人敢說話。

嵇陵也不說。不是她不敢,而是她郁結于心,血氣如鯁在喉,喘息困難,甚至要旁人攙扶才能勉強站立。

突厥人興致大起,跨上丹墀要和段栩一并排戲。一出《奔襲陳倉》尚未演到頭,為首的蠻將用蹩腳的官話笑問:“這位中原兵仙,淮陰侯韓信的故事我聽了不少,聽說他因為怕死,還從人的胯下爬過。不知南主可否同我并演這段戲?”

突厥人得寸進尺,不再承認段栩的帝王身份,既是并尊,便以與北狄相對的南國之主相稱。

段栩在漢臣震驚的注目之下應道:“好啊?!比缓笄ヒ还?,緩緩爬向對面的蠻將。

止住這場鬧劇的是嵇陵一聲凄厲的“不”,從那慘白的唇齒中噴濺而出的鮮血艷過皇位下的朱毯,漢臣們終于動容,一擁而上將她扶起送醫。我僵立在大殿一隅,辨不出心中凄涼滋味。突厥將領掃了興,早早散場,唯有段栩仍站在丹墀之上,雙手上下捭闔,操縱著幾只木偶,心無旁騖地繼續那出未完的《奔襲陳倉》,仍是笑著,唱著。

嵇陵至此大病。

嵇府從此閉門謝客,連我去了幾趟都被委婉攔截。不承想段栩來了興致,說要出宮探望這位勞苦功高的首輔大人,門房不敢攔他,這才放了我們進去。

嵇陵原本纖弱,如今一病更是要脫了形。她被攙著靠在枕上,眼波一掃仿佛冰凌凌的鋒芒,萬念俱灰一般,連敷衍都覺得多余,只吩咐下人送客。

段栩不肯走,還天真地問道:“阿陵,你生我的氣了?”

“如果可以,”她輕笑一聲,“我恨不能現在就殺了你?!?/p>

“我說過,是你選中了我,將我推上皇位,這么多年,你又何曾問過我一句愿不愿意?我就是個粗俗賤民,不堪教化,既然你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未完成的抱負,那我把皇位讓給你好不好?”

她以冷視作答,段栩笑道:“不愿意呀?也是,鉆人胯下這等屈辱,也就只有我能做得了?!比巳硕颊f他稚拙、無知,可我一直知道,他不是?!岸颊f槍打出頭鳥,阿陵,我覺得你同那些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朝臣,其實也沒什么分別?!?/p>

“僅憑凌云氣節,誓死一搏就能拯救蒼生了?這是蠻人才干得出的魚死網破。又有多少人為了一線光明,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地活著,你們這些自恃錚錚風骨的人才不知道呢?!?/p>

他的這番話令嵇陵徒然一怔,她大概是意會到他苦心孤詣的籌謀,又或者僅是因他一個成語都沒用錯的震撼,嚅囁半天便期期艾艾起來:“你,你,你……”

“阿陵,再等一些時日,我必會讓你看到驚喜?!彼p撫她的鬢發,大概是我在場的緣故,不過淺嘗輒止。

臨走前嵇陵忽然喚住我,我猜到是關乎下毒之事,但她總不能當著段栩的面吩咐我停手,于是我警覺地答道:“陛下近來脾胃好多了,倒也不需夜夜進食。首輔大人還請放心?!?/p>

她微微頷首,實在是太過虛弱,一闔目又睡熟了。

我跟在段栩身后,回宮的路上靜默得詭異,我心中埋沒已久的疑慮愈深,不由得問他:“陛下,您對首輔大人,是真動了情?”

他驀然止步,回眸時似鷹隼將我捕獲??伤芸煊只謴吐唤浶牡哪?,上下打量我一眼,嗤笑道:“你又不是男人,你懂什么?!?/p>

這話實在傷人。我垂首漫視,心頭一酸,想著想著,卻突又覺得沒什么了。

段栩所說的驚喜,根本不需要嵇陵惴惴不安地等待。

探病后僅僅七日,就有京軍將嵇府圍得水泄不通,我亦扈從在后。段栩一襲戎裝站在神機營的最前頭,凜凜玉立地手持火器,對準了尚在病中的嵇陵。

她由門房攙著,另一只柔弱無力的手扶在皸裂的墻皮上,蒼白的面孔并無太多情緒起伏,但我卻看到門房的手抖得厲害,那是她在隱忍顫抖的緣故。

“阿陵,這個驚喜,你歡不歡喜?”段栩挑眉問她。

她咳了幾聲,咳到最后那聲音化作血,化作笑。她笑得不能自制,眼淚都流了出來,再抬眼看我,竟無怨懟,只道:“你既然能背叛舊主投靠我,我就料到,總有一天你也會背棄我,倦鳥歸巢?!?/p>

我并不愧疚,告訴她:“您錯了,從始至終,我都是陛下的人。您給我的毒,我從來沒有讓他服用過一次。您的陰謀,我也事無巨細地報給他知道,所有假象,不過是為著今日的一網打盡?!蔽翌D了頓,拔高音量再道,“亂臣賊子,冒充前首輔之女禍亂朝綱,你可知該當何罪?”

面對突然變故都毫無動容的嵇陵,在聽得我這句話之后,不可置信地雙目圓睜。

我揮手喚來一人:“小杭子?!鄙倌觐濐澪∥〉刈咧辽韨?,我指著嵇陵問他,“認得嗎?”

小杭子茫然地搖頭,我溫和道:“也是了,那年你才四歲,不記得長姐的模樣也屬正常,所以賊人才有機可乘?!蔽肄D頭看向嵇陵,笑問,“就算你不記得曾有個名叫嵇航的幼弟,那你總該知道,自己的母親姓甚名誰吧?”

我命小杭子在紙上書寫,呈給嵇陵看時她當即拒絕,抬頭承認:“我確非嵇家女兒?!?/p>

“你不但不是滿門忠烈的嵇家人,還曾是邊塞劫掠商旅的響馬子,當年尾隨突厥人潛入都城。否則你如何解釋自己那樣擅用馬鞭,還動輒就愛對陛下動武?一切犯上之舉,清泉殿里的宮女,個個都能作證?!?/p>

嵇陵又怎會想到,她曾要我化作天子喉舌,處處代段栩轉達“圣意”,而如今我所說的話,才是真正的圣意。段栩為了這天,確實籌謀太久了。

但此舉風險極大,嵇陵是冒充的不錯,可段栩自己亦是假的不能再假了。只要嵇陵將段栩曾放出的狠話付諸實際——揭發真相,拉他一起下水,那么兩敗俱傷,注定誰都不得好死。

我本以為嵇陵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她那樣的壞脾氣,急性子,她一定會的。

可最后,她卻朝所有人跪下,再三叩首:“賤民認罪?!?/p>

我一個恍悟,神魂震出了從前某個快要被忘卻的畫面。她第一次打他,說他不配,他笑著承認自己本就不配為帝,可她卻搖頭。

大概,那時她是想說,他配不上她的喜歡。

我仍記得她教他寫字時眉眼間的脈脈含情,記得她替他蓋毛毯時的溫柔嘆息??上е挥形矣浀?,而那已成為遙不可及的過往。

最后一捧光在嵇陵眼中熄滅,這位風骨氣節甚至令不識禮儀的蠻族都欽佩的女子,此刻在我們面前,脊梁骨匍匐得好低好低。

圍剿告終,段栩頗為滿意地笑:“解決了最大的心病,真是痛快!”

我順著敢怒不敢言的漢臣,私下里再次朝他恭賀道:“陛下圣明?!?/p>

他瞥我一眼,飽含嫌棄:“行了行了,在我面前就別老氣橫秋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非要裝成七八十歲的老朽,你倒是很入戲??!”

我自幼相伴他左右,一起相處了十多年,仍舊反感他的言行,因而悶哼一聲,不屑作答。

他又鉆到龍床底下,摸出一副木偶來給我:“看你頗有天賦,怎樣,陪我再唱一出?”

沒了嵇陵和她的黨羽,朝堂上下呈現出一派和樂。

天子于上表演百戲,眾臣在下舉杯宴飲,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見識了中原的地大物博,兇殘的蠻人也漸漸變成了憨態可掬的富貴膏粱,今日想在承河畔開一道運河,直通江南采集春色,明天又要修一幢通天高樓,飽覽都城巷陌風光。

他們窮奢極欲,甚至還想在四海搭建閬苑官邸,享盡人間富貴繁華。

段栩一曲唱罷,躬身向眾人討了個彩,笑道:“尊客所想即是朕所想,咱們費盡心思走到今天,可不就為著為所欲為?只要國庫仍有富余,但憑尊客差使?!?/p>

六部愁眉苦臉地來向段栩訴苦,尤其是戶、工二部尚書,只說要告老還鄉。段栩擁著幾位剛從江南帶回的美人嬉笑,頭都不抬,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內閣呢?人都死了!這種事還要朕操心!”

我轉頭去看幾位站在墻角的閣老,他們面如死灰,連髯須似又白了幾分。

段栩心煩意亂,將美人趕走后又一腳踹翻積攢如山的奏疏:“廢物!要回鄉的立馬滾回去,想跟朕繼續坐享榮華富貴的,就留下?!?/p>

有人攥著哭腔道:“縱有榮華,現在別說突厥了,咱們便連怨聲載道的百姓也壓制不了太久了?!?/p>

“能享受一天是一天,死算什么?連這樣的覺悟都沒有,當初你們也好意思舔著臉朝蠻人俯首稱臣?”段栩冷笑,大難臨頭,他真是渾然不顧了,“事已至此,朕也不瞞諸位愛卿了。我只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山野莽夫,根本不是段氏血脈,冒名頂替入了宮,才沒有死守江山社稷的想法。不過是窮苦日子過怕了,能享這幾年福,死了倒也值。你們說,是也不是?”

我從沒想過這個秘密昭告天下的一天,眾人會如此平靜。也是,國之將亡,誰還管這個亡國之君的血脈正不正宗?

總之,國之將亡,勢不可擋。

通天大樓剛筑成,王朝四境就有數百位沉湎于酒色的突厥貴族為激憤難忍的百姓所殺。

戰爭緩慢卻激烈,百姓并沒有正規軍的戰斗力,卻勝多敗少,是因蠻族斗志渙散,兼有分散各地的形勢給了他們組織圍剿的好機會。只是沒人會去揣測,是誰在背后暗中促成了這樣的局面。

嬉笑的木偶,提線的人,都成了史書上惡名昭彰的罪證。

民心便是如此,苦難未及己身,還能笑看那方水深火熱。災禍迫在眉睫了,首要想到的,也是上位者會奮勇當先地沖在前列,為他們遮風擋雨。殊不知亡國之音,正是因此而起。

百姓們都說:如今竟要我們自己保護自己,這是天子失德、文臣狡詐、武將懦弱!

可我并不認為,衰腐了數十年的王朝,頻頻被外族侵擾得支離破碎的大地和民心,還會有不喚醒漢家萬民覺醒,就能再度拼湊完整的一天。

段栩也很清楚。他將天下推到了今天的境地,是滔天罪孽,也是絕處逢生的唯一機會。百姓不會知道這一丁點兒的機會有多可貴,就像當年也有人不理解嵇陵為何非要找到段栩,維持這茍延殘喘的王朝的苦心——肉體隕滅或許慘烈,但延續千年的文化和風骨若被蠻族徹底摧殘,那就再也找不到站起來的辦法了。

烈火再度燒到都城,已是在半年之后。段栩坐在丹墀上細細擦拭著珍愛的木偶,我就著火光問他:“還想唱《奔襲陳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可沒人會體諒你的苦心,千秋萬世之后,你仍舊是個罄竹難書的亡國之君?!?/p>

他答非所問:“不是?!庇中χ故舅伦龅膬蓚€木偶,是嫁娶時節的紅衣,問我,“像不像我和她?陛下?!?/p>

他真是好久沒這樣叫過我了。

我出生不久后,父皇駕崩,母妃便和前首輔秘密商量,要我從此以皇子的身份活著,維穩社稷。所謂“陛下貌甚好女”的史載皆是虛妄,因我本來就是女兒身。

宮變之時嵇首輔為救我身殞,臨死前將我交付給范知州。后來我連累了知州滿門,逃生途中有幸遇見從塞外趕來的都指揮使父子,我便是在那時遇見了段栩——雖然這本該是我的名,但他從來不曾告訴我他的真實名姓。

再后來,都指揮使司亦死在蠻族手中,我和段栩便開始了流亡。他是個極其寡言少語的人,至少我一直這么認為。但他照顧我又無微不至,在饑寒交迫的時候,他徒手刨開冰凌去采那深埋凍土里的嫩芽給我充饑,而他掌心都是血,卻連眉頭都不皺一皺,常年吞食樹根草皮摧殘了他的脾胃,夜里他總是疼得滿頭大汗。這些我都知道,他也從來不說。

直到我們遇見了嵇陵。

嵇陵認不出段栩就是從前那戴盔掩面的少年將軍,可段栩卻沒忘記他曾和父親在塞外剿滅過的響馬團,還有首領那身手利落容貌驚艷的女兒。

于是他對我說:“她不是嵇家人,你別冒險,我去?!?/p>

易容成“許公公”是我自己出的主意,我原本不用入宮趟這渾水,但我不甘心。說到底段栩只將我當作使命,而我卻不能滿足于此,我想陪在他身邊,哪怕當初他李代桃僵的理由就是誆我的——我還記得嵇陵找來時他嘴角隱約的笑意,從前他們交過手,也共同抗擊過入侵的蠻族。他一直苦于一個接近她的理由。

入宮后他裝瘋賣傻,說的卻大都是真心話。他確實不喜文教束縛,只想回到鄉野,徜徉草原,牧馬放羊。始終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只想和她一起。

他們終于就要在一起了。

段栩放下那對新做的木偶,拎起一旁他舍棄多年的長槍,走到殿外看了眼都城外那幢通天的高樓。嵇陵就被關在頂層,蠻人和漢臣仍對她心懷忌憚和敬意,這場浩劫結束后,高樓自當被拆毀,而她終將獲得自由。這也是段栩從前最大的心病——如何讓她全身而退。

而他不知道的是,當初嵇陵命我下的毒,其實是能讓他掩人耳目地佯死,隨棺槨出宮,遠離是非的救命之藥。她無懼死亡,卻也顧惜他的性命。

相愛至深,大概就是這樣,縱使遍體鱗傷,也要爭奪萬分之一的可能,讓你活下來。

段栩孤身慢慢步入清泉殿外的滔天火海,我終覺恐懼,揚聲喊他。他回首對我展顏,幾乎令我遁入沉淪于這個人的最初癥結。

確實美得令人自慚形穢,他說:“我愿為你戰死?!背嗉t的眼眸閃動,又化作一抹溫柔的笑意,“但是……我卻想為了她活下來?!?/p>

我嫉妒得發瘋,幾乎想說:“好啊,那你去死吧?!眳s又不舍得,只想告訴他,“請你一定要平安歸來?!?/p>

可直到他挺拔的身影消失不見,我也沒能好好說出一句道別。

不知怎么,我想起自己曾對嵇陵說過的話:“從始至終,我都是陛下的人?!?/p>

可笑的卻在于,從始至終,我是他的,他卻是她的。

尾聲

之后,陸續有辭官回鄉的朝臣找到了我,還有一些借火勢逃出牢獄的,曾誓死不朝突厥人行稽首禮的直臣。他們擁護我暫往南撤,一路宣揚我的身份,贏得了不少百姓的聲援。

人人都說王朝復興指日可待,我只是笑,并不多作表態。

我忽然明白過來,將這個王朝巧計設為茶甕的其實不是蠻人,而是段栩。他的荒唐之舉,實則是在幫我辨明忠奸,篩選出了值得倚仗的忠心臣子。

起義軍攻陷都城的那天,據聞通天高樓頂層已空無一人,嵇陵或是逃了,或是跳下了數十丈的高樓,沒人知曉。

而段栩,我一直沒放棄找尋他的下落。所有人都跟我說,那暴君死在了火中,死在了萬箭穿心之下。只可惜尸骨無存,不夠萬人鞭笞。

若是這樣,我寧愿他找到了嵇陵,他們隱姓埋名地回到塞外,牧馬放羊,兒女繞膝。

又是十數年過去,我回到都城,再入皇宮,而那時故人已不是故人,天下也不復昔日天下。

那日清泉殿午后,已被人尊稱“老祖宗”的小杭子為我掌扇,我伏案欲睡,恍惚又見從前那兩人相攜讀書的身影。其實他什么都會,偏偏裝傻,她氣得捶胸頓足,累了便倚窗小憩。而他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飛速落下一吻在她唇畔。

這回窺見一切的我,再也不會躲在被窩里哭一整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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