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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鳶

2018-11-26 10:54鹽姝兒
飛魔幻B 2018年9期
關鍵詞:子民天子百姓

鹽姝兒

(一)

那塊荒寂的土地,迎來了它新的主人。

天子將其作為封地贈予徐東昂,并且十分體恤他,說道:“朕的諸侯王,怎么可以沒有統治的子民呢?轄區內的百姓,都應該搬去那里?!?/p>

旨意下達,來的第一個人,是個瘸子,她推著輪椅走了一月才來到的這里。她對徐東昂說:“王啊,我愿意追隨您,把您作為我畢生的信仰?!?/p>

徐東昂很是感動。

他把瘸子推到了最高的那片廢墟上,指著滿目荒涼的墟堆,信誓旦旦地說:“這里,未來會是比王城更繁榮的街巷。而你——你這個有遠見的人,會見證一個國度的崛起!”

字央知道,他盡在說些胡話。

徐東昂是個沒用的人,他嘴里說出的都是空想。他對著字央豪氣稱“孤”,卻在天子面前卸掉了一塊膝蓋骨。

她知道,他這個諸侯王本就是討好賣笑得來的。他給自己的臉,畫上女人的妝,踩上花盆底鞋噠噠噠地逗來溜去,有意在天子的靴前摔了個底朝天。他“哎呀”一聲叫,抬起一張沾滿泥土的臉,逗得天子朝他直踹腳。一個“諸侯王”的封號,輕而易舉地就砸在了他頭上。

她當然不會去戳穿他宏大的夢想,反而吹捧他,將他捧在云朵上,然后撥開云,讓他與現實打照面:“可惜我一個瘸子,沒法給您些許幫忙。這些廢墟,都要靠您親自清理呀?!?/p>

他如今是得意揚揚,挽起衣袖,便勞作起來。本是嬌而孱弱,但在字央不時地吹捧下,竟也不辭勞苦。滿頭大汗不停地朝地上滴,他有意展示自己的孔武有力。

直到三日后,字央夸贊的詞失了效用。他惡狠狠地把碎瓦礫扔在地上,叉腰罵道:“這樣的體力活,怎么可以由孤來做。子民們呢,一個個都是爬過來的嗎?”

“孤倒要去親眼看看,為何一個瘸子都比他們來得早?!彼闹幸严牒昧藨徒渑c威懾的法子。

徐東昂決定帶著字央上路,生怕回頭,這個唯一的子民也消失無蹤。他知道附近有座高聳的山,能夠登峰遠眺??稍谒麄兊竭_頂峰之際,徐東昂驚愕,方圓竟無人煙。

他喃喃道:“怎么會這樣呢?天子明明傳達了旨意,轄區內的百姓都要來覲見孤王的呀?!?/p>

“是的,王?!弊盅敫嬖V他,“我是您轄區里唯一的子民了?!?/p>

“您難道沒有聽說過這片廢墟的由來嗎?”

這片廢墟原是一座小國的遺址。在當今天子統一四方之前,這座小國的子民過著安穩和樂、夜不閉戶的生活。當天子的戈矛指向它的城門,亡國滅種的烏云籠罩在上方,小國的王上領頭做了一個決定——帶著數以千計的百姓縱火殉國。

而今他們腳下的這片廢墟,便是那場大火后存留的遺跡。

他沉思片刻,問道:“那你呢,你沒有跟著國人殉國,你難道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嗎?”

“不是的?!弊盅胝f,“我必須活著,因為我在等您?!?/p>

巨大的使命感向他襲來,徐東昂在一瞬間挺起了腰桿。

(二)

他覺得,自己會是救世主一樣的存在,有著潛藏的天賦和能力,去挽救末日與災難。

但他失望了。

因為字央說:“國人們決定留下一個活口,把這樣英勇壯烈的事跡歌頌載史,思來想去,能讓當今天子不趕盡殺絕的,便也只有我了?!?/p>

她又嘆道:“畢竟,我是一個瘸子啊。誰會對一個瘸子下手呢?”

徐東昂很是忿忿,他冷哼一聲:“我要回王城,去找天子討要說法!”

而字央阻止了他。她拉住徐東昂的手腕,當著青天白日和高山云霧的面兒,她道:“別去。您難道還沒有覺察到嗎?”

她把手指指向云霧下的他的國土,鄭重地說:“這三日來您親自清理墟堆、搬離廢舊,可是您看——那場滅國大火造就的小丘并沒有絲毫減少啊?!?/p>

徐東昂站在高山之上,所見一目了然。這三日,他用推車不知推走了多少廢堆,可那個摞成的丘包卻并未有減少的痕跡。他一時腿軟,驚坐在地,惶惶道:“怪事,怪事?!?/p>

字央皺眉凝思,言道:“那個丘包所在方位,正是……當時皇宮所建之地?!?/p>

話音剛落,徐東昂驚叫一聲:“待不得了,這個地方待不得?!?/p>

在他逃離之前,字央叫住了他。她把嚇壞了的他摟在懷里,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用溫柔的話語安慰他:“別怕,別怕?!?/p>

他腦袋一陣空白之后,繼而想到王城他是回不去的,他認為這是天子故意讓他前來送死。而那個殉國的王上,應是不甘心他的皇宮被燒、國度已亡,徘徊于此,不肯讓人動他的宮殿分毫。就算是一切已經燃為了灰燼,那么灰燼也必須要留在這里,誰也不能征用他的土地。

徐東昂從字央的懷里抬起頭來,在她漆黑的眼眸中看到自己。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緊緊攥住字央的兩條臂膀,害怕壓住了嗓子,他一遍又一遍無聲地說,救救我……

字央點了點頭。她有了一個想法。

“既然當今天子無法容下我們,那么,讓我去和死去的王上談談?!彼兄骂€,沉思道,“我們幫他重建宮殿,讓他繼續為王,求他別為難我們??墒沁@樣的話,您可怎么辦呢,一塊土地上可不能有兩位王上呀?!?/p>

徐東昂先是點頭,聽到后面便連連搖頭。

他簡直要瘋了。在性命面前,他這個諸侯王的尊榮又算得了什么呢?何況他根本只有一位子民……他連忙道:“無礙,我愿意為他建宮祭拜。字央,請你向他傳達我的敬意,一字不落,求他接受我這個虔誠的新子民?!?/p>

字央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與死去的王上的交談方式,是對著那片墟堆閉眼冥思。而徐東昂生怕打擾到他們的談話,讓那位王上錯以為自己不敬,索性跪地伏倒,以大拜之禮靜等字央消息。

過了許久,字央方才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起來。她道:“王上看到了你的誠意,答應了我們的請求?,F在,他要求有一座完好的宮殿?!?/p>

“辛苦你了,東昂?!彼Φ煤苁强犊?,“可惜我一個瘸子,沒法……”

徐東昂阻止了她的話,他堅定地再三重復道:“這是身為子民的我,應該做的?!?/p>

(三)

上蒼可以見證他的誠意。

在徐東昂的手中出現了奇跡,他不是能工巧匠可以建造華麗輝煌的殿宇,他甚至沒有錢財去換取建筑用的磚泥。

他所能做的,就是利用這些墟堆作為建筑的材料,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搭建了一座屋宇。在小屋的門上,他提筆寫下兩字——皇宮。這樣,就算是完成了對王上的承諾。

在完成了建造“皇宮”之后,他每日都要通過字央向王上致以敬意?!拔沂悄铗\的子民?!彼埱笞盅氚堰@句話日日傳遞。

可是,字央的眉頭越來越緊鎖。

每日與王上交流過后,字央就會反饋他的圣意。她高高在上仿佛就是那個死去的王,身下的輪椅仿佛就是龍椅,她斜眼睨他道:“王上說,他接收不到你對他的信仰。還不夠,你的誠意還沒能叫他感知?!?/p>

“怎么可能呢!”徐東昂簡直要喊出來,突然,他壓抑了自己,“我會證明的,我絕對地信奉他?!?/p>

為了證明他的忠誠,他每日都會做許多事情。這些事情都是王上通過字央傳達給他的,比如要跪叩三十個響頭、山呼六十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些事情他都一一照做,在生死面前,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孬種。

然而地下那位偉大的領袖,對忠誠的考驗實在嚴苛。盡管他如此這般,仍然無法獲得他的信任。字央開始有些煩躁了,她低聲喊道:“再這樣下去,王上會對你施與懲罰的?!?/p>

他也忍不住了,手指插進發里,悻悻然道:“到底怎樣才能證明呢?每次都是你和王上交談,誰知道是不是你偽造了旨意?要命!看我這一天天干的都是些什么傻事?!?/p>

他步步緊逼:“如果王上不滿意我,你讓他親自跟我說。如果只是由你來傳達,我會認為你在信口開河?!?/p>

“當然不是信口開河?!?/p>

這句話,讓徐東昂和字央同時怔住了。因為此言出自第三人之口,他們循聲望去,只見兩隊人馬已經臨近。人流分徑,從中間沖出的正是天子。

他領頭騎在馬背上,又重復道:“字央當然不是信口開河。她的話,最能代表那位王的旨意?!?/p>

天子將馬鞭直指字央,瞇起眼諷道:“因為她,就是那位本該隨百姓一同殉國的王?!?/p>

(四)

沒有人與徐東昂說過,那位亡國的王究竟是男是女。他理所當然地憑借腦海中的認知,認定了那位王是男性,卻不知在這邊境小國,女子亦可為王稱帝。

字央向他講述的事件,是真實發生的,但她故意漏掉了后半段故事。而缺失的往事,則經由天子之口補齊。

——在危機之際,字央對她的百姓說:“寧愿殉國,也不愿做亡國的奴隸?!卑傩障嘈帕怂麄兊耐?,在火光里完成了殉國之葬??墒撬麄兊耐跎?,卻欺騙了他們。

字央是想要歸順的,但是投降的后果,就是她那些剛烈的子民不再擁護她,甚至會譴責和唾棄她的無能懦弱。她看得分明,于是以殉國之由說服了所有人。她的百姓都死了,她卻大開城門,手捧玉璽,跪地迎接了天子……

沒有人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忠心換得的是欺騙,千人的死亡只為了成全她一人的茍活。

天子搖頭道:“朕永遠不會忘記那漫天的大火,精訓的馬兒因為地面的灼熱不停地打著旋兒。在準備撤兵之際,城門開了一條縫,從火光中出來的就是這個惡毒的女人?!?/p>

她的惡毒,其實是討好了天子的。

這里的百姓剛烈不屈,實在難以教化。他為著仁慈之名也不可大肆屠城,可是她所為幫他解了煩憂,這讓他很是高興,因而放她一條生路,隨她在這片荒寂的土地伴著不安與羞愧茍活余生。

天子以為她早就死了。這里沒有宮人服侍,沒有房屋避雨,像她這樣嬌慣的人,早就應該赴死與那些她對不起的子民們道歉。

天子把她想得不堪一擊,因而又把這片土地賜給徐東昂以此作為羞辱。他沒想到字央命如草芥,在這荒寂之地茍活到如今,甚至還利用徐東昂到如此境地……

“真是了不起啊,”天子看到了她身上的佳質,不吝他的夸贊,“論說煽動人心,你當屬第一?!?/p>

徐東昂知道了前因后果,連他這樣不知羞恥為何物的人,也因字央的行徑而憤怒不已。他唾罵道:“像你這樣的王,根本不值得擁有百姓的尊敬。虧得我這些天來虔誠無比,呸,權當是昏了頭、入了魔障!”

“你難道沒有說謊嗎?什么虔誠無比,通通都是假話?!弊盅雸远ㄖ@幾個月來的不信任,“你從來沒有真心誠意地信仰我、敬重我,我知道的,你也一直在欺騙我?!?/p>

“胡說,”徐東昂道,“我心中如何,我自己還能不知?事已至此,我難道還要騙你?真是不懂,你口口聲聲說我造假,你又如何證明?”

天子帶來的人已經將字央圍了起來,這次,他勢必要將她捉拿。

然而字央毫不在意,她坐在輪椅上彎下腰,慢慢抽去一直蓋在腿上的黑布。黑布下,她的一雙腳用繩子與輪椅綁在了一起。字央解開繩子,身體與輪椅再無任何牽連,她露出了詭秘一笑,整個人輕飄飄地向空中升去……

包圍圈迅速縮小,無數雙手在虛空中想要拉住她,卻堪堪錯過。她越升越高,仿佛身輕無重。

終于,在逆光中,她告訴了徐東昂答案:“我的身體,就是最好的證明?!?/p>

(五)

雖見離奇,但徐東昂眼下更害怕天子。

天子此次前來,并非是為從字央手中解救他,而是向他求救。

自從四海歸一以來,天子的血緣兄弟已對他愈見不滿。大大小小幾個諸侯王聯合起來,向天下人控訴天子在戰爭中的暴行。所有喪生的戰士與因炮火而亡的百姓,一條一條人命的累積,足以將他從皇位上拉下。

因而天子請徐東昂回王城,證明他的善良和悲憫。天子道:“蕭墻禍起,兄弟鬩墻,朕雖清白無瑕卻也難敵他人口舌。百姓講個兄友弟恭,可逡巡左右,原來朕最好的兄弟唯有你?;实?,你可愿意幫助兄長?”

徐東昂這個卑賤的人,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好的禮待。

特制的馬車載他踏上回王城的路途,顛簸間他看見車頂流蘇用的是金絲線。葡萄美酒盛在銀質的器皿中,喝不完的牛奶倒進護城河里。他曾向往的奢靡生活,卻在此刻叫他泛起絲絲不安……

那個春日的夜晚,風來得比往常更急一些,他躺在四方的墻垣里看星星,倏爾指尖被纏上一根絲線。線的那頭隱在漆黑的天空,從那星星之間,出現了一只紙鳶。紙鳶越來越近,原來是字央。

她跨越銀河星天,與他一線相連。她升在半空,與躺著的他面對面,問他道:“徐東昂,你想和我一起扳倒天子嗎?”

他搖了搖頭。

字央怒喝道:“莫非你還自得其樂不成?不扳倒他,你就永遠是個被踩在泥里的廢物!”

他搖了搖頭,道:“不是被你利用,就是被他利用。我愿意做一個正常的廢物,也不愿做怪物的同伙?!?/p>

字央垂下眼眸,道“好,我跟你道歉。請你原諒我欺騙你,因為我只是太害怕了……”

字央也曾是一個能夠立于天地的正常人。自那場亡國大火,她走出城門跪地歸順之后,她失去的不僅僅是她所有的子民,還有她的體重……就算是輕如鴻毛也是有重量的,可是她沒有,如果沒有東西牽連著她,她就會憑空而上。這讓她害怕極了。

“我想要變回正常人,像每一個可以在天地間行走追跑的人一樣。你知道每個國家都有龍脈嗎?我想,肯定是因為大火損傷了宮殿下的龍脈,如果能再建宮殿,我就一定能恢復正常?!?/p>

她是沒有體重的,她甚至無法靠自己站在土地上,所以她自己沒有辦法重建宮殿。她等來了徐東昂,利用他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屋宇作為皇宮??墒?,她還是沒能如愿。所以,她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自古帝王除了有一座宮殿,還要有子民的信仰。

她只有徐東昂,他可以做她唯一的子民。于是,她假借圣意,令徐東昂做出種種誠服舉動,叩頭跪拜、山呼萬歲……她從外到內,要把徐東昂變成她最忠誠的子民。

而她之所以堅信他對她表的忠心是假,是因為她根本沒有辦法獨立于世。

“所以你現在想要扳倒天子,是因為你又想到了令自己變成正常人的第三種方法嗎?”徐東昂諷刺她。

字央自顧自說道:“我愿意幫助你,讓你坐上皇位。只有你當上天子,你的性命才會無虞?!?/p>

“我怎么能當天子呢?”他又在諷刺她,“我可是你最虔誠的子民啊?!?/p>

字央冷笑:“就當我積德行善,還那千人的殺孽?;蛘呶倚闹杏欣?,前來彌補對你的虧欠?!?/p>

(六)

徐東昂覺得,不管字央是何目的,起碼不能比現在的狀況更糟糕了。因而他與字央結成了暫時性的聯盟,他們有諾在先,道不同不相為謀,待大業完成便各走各路。

在他們結成聯盟的第二日,四位諸侯王集成的大軍已經整裝待發。

天子叫上徐東昂登上王城最高的城樓,當著天下百姓,對幾位皇兄發動征伐表示痛心疾首。他淚濕長衿:“盡管幾位兄長不顧百姓,挑起戰亂。但朕仍然不能忘卻血緣羈絆,只要即刻止戈,他們依然是朕的好兄長。朕與皇弟一道兒,盼他們幡然醒悟?!?/p>

背過身,天子將眼角淚水一拭,狠厲地吩咐身邊人,道:“朕今日所言,天下百姓都要知曉?!?/p>

待人應聲而去,天子轉向徐東昂:“朕知道字央那個女人來找過你,你們之間勢必達成了某些協定。但是,不要相信她。那一千多條人命,足以證明她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p>

徐東昂道:“我沒有?!?/p>

“你還是信了?!碧熳余托Φ?,“只要她想,就可以讓天下人都相信她。連朕也不能例外?!?/p>

他決定向徐東昂說出實話,坦白他也曾愚蠢到受了字央的欺騙。

在天子統一四海之前,他有過一個煩惱。在邊陲的荒寂之地,有一個小國,雖國力不強,但百姓個個剛烈,如果團結抵抗,也是個不小的威脅。他準備放棄那個彈丸之地,攻下它所要付出的代價,遠沒有收獲的多。

可是那個國家的王上暗自追上了正欲返程的他,并且請求他攻打她的國家。

那是字央主動請求進行的一個交易,她的話語自此再難被他遺忘,她道:“我雖為王上,卻有太多人對我不滿,只有亡國危機來臨,他們才會團結起來,絕對地信奉我。當然,我若能坐穩皇位,年年歲貢,必定向你呈上?!?/p>

天子短暫地思索片刻,便同意了字央的條件,佯裝攻勢,集火面對她的國家??沙鏊饬系氖?,她用一個謊言和一把火燒掉了她的整個國。

她從城門走出,身后是熊熊火光。她跪地感謝道:“多謝你的成全,作為回報,這片土地都送給你?!?/p>

就算歷過無數風雨,天子也陷入良久的錯愕:“這么做,于你有何好處?”

“好處?”她笑道,“那些處處給我使絆子的人都死了,這是不是我的好處?”

多么狠心絕情的女人啊。他在心底嘆服。

“她是個滿嘴謊言的女人?!碧熳訉π鞏|昂搖頭道,“所有的子民都死在了對她的信任里??墒撬?,除了那些對她不滿的人,還有更多的是對她忠誠的、敬仰的、尊重的人。她只看到了幾個搖晃她龍椅的人,卻沒看到有更多人在她的背后扶穩龍椅?,F在,她又要來與你做交易,東昂,你說,你真的要與這樣的女人合作嗎?”

徐東昂不發一言。他只是轉過頭,把目光拉得老遠。

在很遠很遠的那片土地上,在青天白日和高山云霧的下方,有另外一些人對他說了另外一些話。

(七)

在他發現自己搬運廢墟三日,墟堆仍然不減之后,他真的相信了字央所言,并且開始為“死去的王上”建造皇宮。

但是他在建造之時,意外發現墟堆之下暗藏著一個黑漆漆的洞穴。直到他把那塊木板打開,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龍脈,是連接氣運與生死的一道結界。

那些死去的子民七嘴八舌地向他傳遞信息,他只能從那些嘈雜的聲音中依稀辨認出一個真相。

——那年,饑荒發生在她的國家,龍脈將斷未斷,憑借國力,他們根本沒辦法從天子手中掠奪土地與糧食。所以,他們愿意用千人殉葬的方式,祭奠先祖,穩固氣運,為字央爭一個活路。

她原是不肯的。她看到了天子帶隊離去的馬蹄,跟百姓說,看啊,敵人走了,我們用不著如此。

可是百姓說,王啊,敵人走了,可是饑荒還在,龍脈就要斷了,我們怎么可能挨過呢?

字央說,你們都死了,我怎么活,我的國家沒了百姓,我做的是什么王?

她哭得泣不成聲,待拭去眼淚,就踏上了攔下天子、與他做交易的路途。

一方面是用殉葬的方式加固將斷的龍脈,一方面是讓天下百姓誤以為天子暴戾屠國。之后,他將與“仁慈”兩字再無關系,身上注定沾染千人的血腥。而字央,則將利用這一點去打擊他的統治。

若大業完成,她將擁有不止千計萬計的新的子民,可那些死去的,對她最真最忠誠的子民只此一生卻只有她一個王……

從那時起,徐東昂便知道了一切。

他沒有戳穿字央,甚至用盡演技,像傻子一樣相信她的鬼話、像道士一樣痛恨她的靈異、像仁人一樣嘲諷她的惡毒……

字央這樣的女人,她寧愿接受各懷鬼胎的交易,卻不能接受一絲半點的同情。她不會把真相說出來以獲得徐東昂的幫助,倘若他表現出一絲半點兒的惻隱之心,他所有好意的舉動反而會被她視為陰謀。她要靠一抔一抔的黃土,親手建造自己的國度。而他決定暗中幫助她,達成她的所愿。

所以,他對著城樓下,那些深受感動尚未抽身的百姓說:“你們,所有人都嘲笑過我不知廉恥、阿諛奉承??墒悄銈儾恢?,因為我的母親是個地位低下的女人,我從來不能喊他一聲皇兄。我只能靠不知廉恥、阿諛奉承,去換一條略微好走的生路……所以,我要站出來,揭露這個惺惺作態的天子?!?/p>

在天子派人將他押下之前,從天空垂下一根長長的線。徐東昂福至心田,攥上這根線,便升空而去。在混亂的驚呼聲中,他抬頭看到線那端小小的一個點兒。

是字央啊。

大義凜然的聲討過后,是無盡的后怕。他用力朝底下吐一口唾沫,“撲通、撲通”的心跳讓他后脊生涼。

突然,線斷了,他不斷地朝下墜去?;倘恢?,他聽到字央說:“祝你平安,徐東昂?!?/p>

若不是吃到兩口風叫他閉了嘴,他此刻很想破口罵人。

(八)

徐東昂沒有被摔死,這是他這輩子最好的運氣。

一根線自半空垂下,繞了幾圈綁在了樹樁上,而后字央則降到了他的身邊。

徐東昂陰陽怪氣地說:“感謝你救我一命,若不是你帶我走,我早已命隕城墻之上?!?/p>

字央嘻嘻笑道:“不必感謝。他日功成,百姓會認定你是個會飛天的怪物,自然不會再推選你做帝王,到時候皇位就是我的。哦,你不會還相信那日我說要為你爭奪皇位的話吧?不應該啊,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p>

“你別忘了,除了我,還有四位諸侯王。憑血緣親疏,怎么都輪不到你?!?/p>

而字央則向他展示了憑借血緣親疏也能輪到她為帝的本事。

那幾個諸侯王,本就是貪婪無能的人,天子被扳倒之后,他們丑態百出,最終在百姓的集體討伐之下,落荒而逃。而字央最會的就是煽動人心,徐東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她已經坐在龍輦上環城接受百姓的歡呼。

她把徐東昂秘密接進宮中,分給了他一座不能外出的宮殿。他好像又回到了被天子軟禁的時候,在院中枕著手臂,看那四方的天空。

當然,字央時不時會過來。

春日過后的第二天,她對徐東昂道:“要么,我們在一起吧。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再沒有比彼此更熟悉的人了?!?/p>

徐東昂搖頭道:“你不了解我?!?/p>

他小的時候,因為母親地位卑微,為了保護他,就把他關在小小的宮殿里。只要他不走出去,起碼不會受外人的欺負。那時候,他看著窄窄四方天空中的一只紙鳶愣了神,在心底起了向往自由的誓言。

字央的指甲掐進了肉里,她的情緒再也無法克制,向來堅強的人,終于哭出聲來:“徐東昂,我好害怕……”

她太害怕了。

她以為自己奪得天下之日,就可以回歸正常。但她還是不能離開輪椅,自由行走于天地間。

這意味著什么呢?

那個叫南潯的男人,給出了他的解答:“生命本無重,但是因為有愛、責任種種附加之物才變得有分量,人才得以立足于世。字央,現在的你一無所有,因而你根本不應該繼續存在于這世上?!?/p>

他自稱天地法則的審判者,手里捧著一本名為《泯生冊》的書,就像一個判官一樣給她定了死刑。

可是她不甘心啊。

沒有愛,她就去奪愛,沒有子民,她就去掠奪子民……憑什么全世界就她一無所有?

字央原本可以立足于世,是因為有子民的愛戴、肩負著衛國的責任。但是隨著她的百姓死去,她就沒有了愛她的人。就算如今她又擁有了更多的、數以萬計的子民,可是他們對她的感情只是敬畏,半分比不得那千人的愛。

如今塵埃落定,她夙愿達成,萬里江山在她座下,她卻再無全然信任她、真心愛她的人。

她緊緊攥住徐東昂的臂膀,曾經他也是如此把她當作救命的稻草,她哀求他:“救救我,給我你的愛吧……”

(九)

徐東昂有心無力,他是個不懂愛的人。

他看著字央就像他小時候看見的那只紙鳶一樣,慢慢地向湛藍的天空飛去。窄窄的四方天空里,有了點綴,無趣的日子也變得生動有趣起來。

那紙鳶離他越來越遠,字央在空中驚恐地呼救。當那根長長的、連接天與地的線,要離開地面之時,徐東昂不自覺地捉住了那根線。

像是那個星夜,他們一個人在天,一個人在地,共著一彎明月和靜謐如水的月光,他們牽連一線,從此每一個夜晚再也不見銀河星天。

那根縈繞指尖的線,恍然就化為了鮮明的紅色。他心中一悸,手中的線已經飛走,再望天空,僅余飛鳥。他愣怔了,張開手掌,分開五指,掌紋中再沒有一個叫作字央的女人。

“是……不愛嗎?”他問自己。

如果不愛,為何一顆空落落的心懸在胸膛?如若不然,她為何又成了那只抓不住的紙鳶,是他心中一個未完成的夢。

他在這個宮殿里,在過去與現實中徘徊,卻不知屋梁之上,那個叫南潯的男人已站立多時。他是最能給出答案的男人。

不是不愛,而是他和字央兩個人都不確定。字央不知道徐東昂清楚前因后果,不相信這樣“惡毒狠厲”的自己能夠得到一份真摯的愛;徐東昂不清楚如何為愛,也不表達,不爭取。

然而,愛不能被感知,被表達,就不能被接收。一份不明的愛,就不能稱之為愛。所以她仍然無法立足于世,終究離開這個不屬于她的世界。

站在屋梁之上的南潯為此嘆息,他將手中的《泯生冊》翻至第八頁,第八頁上的“字央:無重之人”六個黑字已經被抹去。

而第九頁上出現了新的六個黑字。

——“否妲:無顏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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