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肖克凡

肖克凡作家，現居天津。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機器》《生鐵開花》《天津大碼頭》《舊租界》等八部，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你為誰守身如玉》《愛情刀》《天津少爺》《蟋蟀本紀》等十六部，散文隨筆集《鏡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一個人的野史》。曾獲首屆天津市青年作家創作獎。長篇小說《機器》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并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生鐵開花》獲北京市文學藝術獎。為張藝謀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

我從去年恢復中篇小說寫作，此前中斷好多年了。說是恢復中篇小說寫作，題材仍然屬于“往事”，小說背景多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主人公均為老派人物。

這篇《橙子熟了》是個例外，我也不知什么原因轉向關注當下現實生活。之后我又寫了兩個短篇小說，也是話說當下。

自從我們習慣以年代劃分不同文化現象與年齡群體，便出現“50后”“60后”“70后”，乃至如今社會中堅力量“80后”和“90后”，甚至“00后”。我可能得到這種心理暗示，“50后”這個概念幾乎揮之不去。因為我就是“50后”成員，發現這是個特殊年代成長起來的特殊群體。盡管從1950年到1959年間隔將近十年時光，但是“50后”群體的文化成因，還是大致相同的。

他們小時候肯定學過雷鋒，“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然后扶老奶奶過馬路，然后沿途撿拾廢鐵交給學校，倘若撿拾不到廢鐵，第二天趁父母上班就會把家里鐵鍋砸破充公，以此“自我完善”。

除去早早進了“少管所”的“50后”個別同學，我們的成長經歷和心路歷程大抵相同——爭做革命事業接班人。如今回憶起來，內心依然美好。

多年后還是出狀況了。當下“壞人變老了”和“老人變壞了”的討論流行起來。我知道這是對以“50后”為代表的老齡群體的詬病。情況確實如此，無論“壞人變老了”和“老人變壞了”，反正這群人愈來愈不討人喜歡了。

《橙子熟了》主要人物都是“50后”，隨著這篇小說寫作的深入，我漸漸捋清他們的成長經歷：青春期正值紅色狂熱歲月，接受的是“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教育，遵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勇敢獻身精神，即便受到文學藝術作品熏陶，也不外乎“較量”“決裂”“反擊”……充滿雄壯豪邁風格。那時青年人的崇高追求，乃是勇敢地投入時代洪流，經歷淬火的考驗。這種堅硬的青春期印記，無法逆轉地鏤刻在心靈深處，難以磨滅了。

如今，這些人變老了。他們依然不改初衷，依然充滿正氣，依然堅信人間正義。然而，生活在當下崇尚和諧理念的社會里，儲存在內心的斗爭氣概已經悄然轉化為“性格戾氣”，無論家里家外，無論大事小情，一旦遇到矛盾糾紛，往往難以克制地以輕車熟路的方式解決。他們下意識地認為斗爭方式是最為簡捷的方式，而且極具操作性。于是，被認為“壞人變老了”。

原來如此。那只掛在枝頭的橙子熟透了，最終垂直落地。如此悲壯的人物結局，也算是對這個年齡群體的致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