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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里乾坤大,文中歲月長

2019-01-07 06:29李冬陽孫秀榮
求學·素材版 2019年12期
關鍵詞:苜蓿洋芋番薯

李冬陽 孫秀榮

“民以食為天”,食物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基礎。然而,食物不只是果腹的事物,也不只是色香味的聚合體,關于食物的故事也不只停留在廚房和餐桌,食中還有醇厚的歷史,還有鄉土的記憶,也還有民族的性格。

食中有醇厚的歷史

推薦篇目:逯耀東《烤番薯》(節選)

居處附近有座小公園,面積雖不甚大,但花木扶疏,整理得很干凈。園中有一池塘,塘中游魚往來,塘上架一拱形小橋,環池植柳。月夜臨池,柳影依依,似是江南。池外有條繞園的水泥道,供人晨跑或散步。清晨或午后附近的人聚在這里遛鳥走狗,下棋閱報,或散步林間池旁閑話家常,真的是世上多少無謂事,都付笑談中了。

人在公園里晨昏兩聚。公園外一角的道旁,很自然匯集成早晚兩市。尤其是黃昏時分,放學下班的歸來,顯得格外熱鬧。賣的都是些吃食,熱包子、山東大饅頭、蔥油餅、香酥雞、臭豆腐、鍋貼、蚵仔面線、甘蔗雞、各色鹵菜等。

在這些小吃攤子中,有檔賣烤番薯的車子,我歡喜的倒不是他的烤番薯,而是小貨車前玻璃窗上掛的那幅彩色的大招貼,上印著:“戲說童年的神話,傳統美食再現烤番薯?!币r著一片秋收后藍色的天空,金黃的田地。一群孩子聚在田地里,圍著一個用泥巴堆砌成的灶,灶里吐著熊熊的火苗,紅色的火苗映在孩子們興奮期待的臉上……這幅圖畫仿佛在哪里見過的,又使我回憶金色的童年。于是,湊過去也買了一只。

賣烤紅薯的約莫四十來歲的光景,笑著說,番薯是從臺中販來的,包甜。我捧著炙手的紅薯,在公園的石籬上坐了下來。剝開紫色的皮,露出軟滑紅心,一股焦香的氣味撲鼻,但那香味也是非常熟悉的。

番薯又名地瓜、山芋,又因外皮色澤不同,稱白薯或紅薯、紅苕等名?!侗本╋L俗雜詠》續編中,有首《煮白薯》詩,詩云:“白薯傳來自遠方,無異兇旱遍中原;因知美味唯鍋底,飽啖殘余未算冤?!痹姾笥凶髡叩淖宰ⅲ骸耙蛑筮^久,所謂鍋底者,其甜如蜜,其爛如泥?!笔痴咛貏e喜好。所謂“白薯傳來自遠方”,則是白薯傳自遠方,非中國產。番薯原產于中美洲,輾轉自東南亞傳入中國。

因為番薯抗旱耐瘠,平原、丘陵、山區或沙地皆宜種植,而且單位面積收成很高,所以是救荒的最佳食品。事實上,番薯傳入后一直扮演防荒救饑的角色。俗稱“一年紅薯半年糧”,不僅荒年,平時也可以番薯作主食。番薯經徐光啟積極推廣,自此之后,南自海南,北至遼東,沿海各省,西抵內地,普遍種植番薯。

所以,番薯稱番,因其來自外洋。一般而言,隋唐以前,稱長城以外的邊疆民族為胡人,凡域外傳入的事物,都冠以胡字,如胡床、胡琴、胡椒、胡麻餅等。近代則對由海上入侵的高鼻深目、碧眼黃發的歐美人,一概視為洋人。所傳來的事物皆冠以洋字,如石油稱洋油、火柴稱洋火、彩色圖片為洋畫,香煙為洋煙。閩粵地區則稱洋人為番人或番鬼,至今香港市井仍稱啤酒為番鬼佬涼茶。臺灣則稱火柴為番仔火。一種外來事物傳入以后,經過一段時日即被融于我們自身的文化體系之中,不再探究這種事物的源流了。在飲食習慣方面更明顯,番薯就是一例。番薯傳入后,即被視為一種救荒的食物,明清食譜少以番薯入饌,雖然北京人喜將番薯切絲爆炒、噴醋,爽脆可口,但不普遍。四川味的粉蒸排骨或肥腸,往往以番薯墊底,但只是陪襯,并非主饌。清王士雄《隨息居飲食譜》有“磽瘠之地奢亦番茲,不勞培壅,大可救饑,切而蒸曬,久藏不壞,切碎同米煮粥食,味美益人”。將番薯“切而蒸曬”,即為番薯簽,和米而煮可成粥飯。周璽《彰化縣志》卷九《風俗志》“飲食”條下也說:“每日三餐,富者米飯,貧者食粥及地瓜,雖歉歲不聞饑啼聲?!?/p>

所以,以番薯為糧的傳統由來已久。后來日子好過了,大家都有白米吃,番薯就只有留著喂豬了?,F在又有人懷念那種吃番薯簽的日子,但番薯簽已經不易尋找。

君不見,入夜之后,半條復興南路,燈火輝煌,人聲喧嘩,那里不僅有番薯粥可喝,還有胡麻油炒地瓜葉可吃,端的是“傳統美食再現”了。

【點評】

本文選自中國臺灣歷史學家逯耀東教授的《寒夜客來》一書。文章大體可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寫在家附近的小吃攤買烤番薯,但作者卻不急著從烤番薯誘人的色香味寫起,而是帶領讀者閑庭信步。先在小公園里逛上一逛,看看“似是江南”的小小池塘,走走繞池的水泥步道,再感受下公園里的人們那種優哉游哉的閑適的生活節奏。鋪墊了環境和氛圍后,再將視野轉向公園一角的小吃攤子,就這樣由大到小,我們可算看到了烤番薯的小攤,但作者依舊不緊不慢,從大招貼的字畫,聯想到自己“金色的童年”,才終于“湊過去也買了一只”。寫美食,終究離不開幾種感官,視覺上紅薯“紫皮”“紅心”,感覺上“炙手”,而嗅覺上則是“焦香”。只消幾個詞,烤番薯便如在“舌尖”。至此,作者宕開一筆,后半部分轉而探究番薯背后的文化。從別稱、產地、特性,寫到番薯主要被視為救荒的食物,探討了番薯作為外來事物是如何融入我們的文化體系中的,介紹了以番薯為糧的悠久傳統。這一部分給我們最直觀的感受,是征引豐富、騰挪自如,又嚴謹求實、文思典雅,體現了作者的深厚學養和謹嚴態度。

食中有鄉土的記憶

推薦篇目:陳忠實《麥飯》(節選)

按照當今已經注意營養分析的人們的觀點,麥飯是屬于真正的綠色食物。

我自小就有幸享用這種綠色食物,不過不是具備科學的超前消費的意識,而是貧窮導致的以野菜代糧食的果腹本能。

早春里,山坡背陰處的積雪尚未褪盡消去,向陽坡地上的苜蓿已經從地皮上努出嫩芽來。我掐苜蓿,常和同齡的男女孩子結伙,從山坡上的這一塊苜蓿地奔到另一塊苜蓿地,這是幼年記憶里最愉快的勞動。

苜蓿芽兒用水淘了,拌上面粉,揉、攪、搓、抖均勻,攤在木屜上,放在鍋里蒸熟。出鍋后,用熟油拌了,便用碗盛著,整碗整碗地吃,拌著一碗玉米糝子熬煮的稀飯,可以省下一個兩個饃來。母親似乎從我有記憶能力時就擅長麥飯技藝。她做得從容不迫,干、濕、軟、硬總是恰到好處。我最關心的是,拌到苜蓿里的面粉是麥子面兒還是玉米面兒。麥子面兒俗稱白面兒,拌就的麥飯軟綿可口,玉米面兒拌成的麥飯就相去甚遠了。但母親往往會說,白面斷頓了,得用玉米面兒拌,你甭不高興,我會多澆點熟油。

我從解知人言便開始習慣粗食淡飯,從來不敢也不會有奢望寄予;從來不會要吃什么或想吃什么,而是習慣于母親做什么就吃什么,沒有道理也沒有解釋,貧窮造就的吃食的貧乏和單調是不容選擇或挑剔的,也不寬容嬌氣和任性。

麥子面兒拌就的頭茬苜蓿蒸成的麥飯,再拌進熟油,那種綿長的香味的記憶是無法泯滅的。

按照家鄉的風俗禁忌,清明是掐摘苜蓿的終結之日。清明之前,任何人家種植的苜蓿,盡可以由人去掐去摘,主人均是一種寬容和大度。清明一過,便不能再去任何人家的苜蓿地采掐了,苜蓿要作為飼草生長了。

苜蓿之后,我們便盼著槐花。山坡和場邊的槐花放白的時候,我便用早已備齊的木鉤挑著竹籠去采捋槐花了。

槐花開放的時候,村巷屋院都是香氣充溢著。

槐花蒸成的麥飯,另有一番風味,似乎比苜蓿麥飯更可口。這個季節往往很短暫,家家男女端到街巷里來的飯碗里,多是槐花麥飯。

按照今天已經開始青睞綠色食品的先行者們的現代營養意識,我便可以耍一把阿Q式的驕傲,我們祖宗比你闊多了,他們早早就以苜?;被槭沉?。

近日和朋友到西安大雁塔下的一家陜北風味飯館就餐,一道“洋芋叉叉”的菜令人費解。吃了一口便嘗出味來,便大膽探問,可是洋芋麥飯?延安籍的女老板笑答,對。關中叫麥飯,陜北叫洋芋叉叉。把洋芋擦成絲,拌以上等白面,蒸熟,拌油,仍然沿襲民間如我母親一樣的農家主婦的操作規程。陜北盛產洋芋,用洋芋做成麥飯,原也是以菜代糧,變換一種花樣,和關中的麥飯無本質差別。不過,現在由服務生用瓷盤端到餐桌上來的洋芋叉叉或者說洋芋麥飯,卻是一道菜、一種商品、一種賣價不小的綠色食品,是城里人樂于掏腰包并贊賞不絕的超前保健食品了。

家鄉的原野上,苜蓿種植已經大大減少。已經稀罕的苜蓿地,不容許任何人涉足動手掐采。傳統的鄉俗已經斷止。主人一茬接著一茬掐采下苜蓿芽來,用袋裝了,用車載了,送到城里的蔬菜市場,賣一把好錢。鄉俗斷止了,日子好過了,這是現代生活法則。

母親的苜蓿麥飯、槐花麥飯已經成為遙遠而又溫馨的記憶。

【點評】

作者陳忠實從物資匱乏的年代走來,對食物有著最質樸的摯愛和敬畏。不同于現在,野菜被當成天然健康食物備受推崇,在作者貧窮的童年里,野菜是糧食的代替品——麥飯拌著玉米稀飯,便“可以省下一個兩個饃來”。麥飯、食物、母親、鄉土,也聯系在一起,共同構成作者“所從來”處,那是童年的根,更是地域文化的根。貧窮年代里果腹的麥飯,變成時興的超前保健食品;清明前任人掐采的苜蓿,變成袋裝車載運進城里的高價蔬菜;母親的麥飯,也已成為遙遠的記憶。對這些變化的思考里,暗含了作者對鄉村習俗文化失落的隱憂。此外,在語言上,作者有一種自嘲式的幽默,同時善用方言詞體現地域特色,娓娓道來而又不失活潑。

食中有民族的性格

推薦篇目:易中天《火鍋的文化意義》(節選)

火鍋簡直渾身上下都是中國文化。

火鍋熱,表示“親熱”;火鍋圓,表示“團圓”;火鍋用湯水處理原料,表示“以柔克剛”;火鍋不拒葷腥,不嫌寒素,用料不分南北,調味不拒東西,山珍、海味、河鮮、時菜、豆腐、粉條,來者不拒,一律均可入鍋,表示“兼濟天下”;火鍋葷素雜糅,五味俱全,主料配料,味相滲透,又體現了一種“中和之美”。更重要的是,火鍋能最為形象直觀地體現“在同一口鍋里吃飯”這樣一層深刻的意義,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共食”。更何況,這種“共食”又絕不帶任何強制性,每個人都可以任意選擇自己喜愛的主料燙而食之,正可謂“既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的那樣一種生動活潑的局面。所以,北至東北,南到廣州,西入川滇,東達江浙,幾乎無人不愛吃火鍋。

還有一點也是極為重要的,那就是火鍋要用火。用火,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我們民族用火的歷史相當悠久,早在一百七十萬年以前就已開始(云南元謀人),吃火鍋則至少有八千年的歷史。事實上,中國文化一直把會不會用火、吃熟食還是生食,看作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的分野?!抖Y記·王制》中說,東方的野蠻人叫夷,南方的野蠻人叫蠻,都“不火食”?!抖Y運》篇中也說,我們的先民,起先也是不會用火的,只能生吞野果,茹毛飲血。后來,“圣王”出現了,“修火之利”,這才有了烹調、釀酒、服飾與建筑,也才有了禮儀,有了文化。

在上古,要有人專門管理“火食”。這個人的任務是:一、看管火堆;二、烹煮食物;三、分配食物??梢娖錂嗬拓熑味己艽?,工作性質也很神圣。這人地位很高。傳說中擔任過高辛氏或顓頊氏“火正”一職的“黎”,大約就是這種專司管火和“火食”的人。

當時的族群肯定很小,族人中年輕力壯者外出采集和狩獵,年長體弱又富于經驗者留家看火,并烹烤食物。外出勞動者日暮歸家,寒風暗夜中大家圍定火堆,享用熟食,真是何其樂也!因此,“火食”并不單單只是“熟食”,更重要的還是“共食”。所以,它也是“伙食”,即“共火而食”,故“伙”字從人從火。

火鍋,大概就是對原始時代“共火而食”的遠古回憶吧!中國菜肴,無論煎炸蒸炒,一般都是在廚房里加工完成后才端上桌來,只有火鍋把烹調過程和食用過程融為一體,不但把鍋端上桌來,而且讓火貫穿始終。這不正是一種最古老也最親切的方式嗎?圍在一起吃火鍋的人,不是家人,便是伙伴,不是兄弟,便是朋友,不是極富人情味嗎?尤其是在北風凜冽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冬,三五友人,圍爐共酌,傳杯換盞,淺吟低唱,真是何其樂也!白居易詩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蔽覒岩赡蔷褪钦埮笥褋沓曰疱伒难埡?。

由此可見,火鍋不僅是一種烹飪方式,也是一種用餐方式;不僅是一種飲食方式,也是一種文化模式。作為飲食方式,火鍋可以多人合吃,也可以一人獨食,然而獨食者又何其寥寥。一般來說,中國人是不喜歡獨食的,這是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群體意識所使然。

【點評】

中國文化、中國人的民族性格,這都是很大的概念。要想闡述這種“大概念”,往往要通過小的文化現象切入。易中天教授借助我們熟悉的火鍋,抽絲剝繭般引領我們思考其背后的文化意義,最終落腳在中國文化重視“群體”概念上。開頭總起,“火鍋簡直渾身上下都是中國文化”。接著先從最直觀的寫起,火鍋的熱、圓、以湯水煮食、對各類食材兼收并蓄、搭配豐富,分別體現了“親熱”“團圓”“以柔克剛”“兼濟天下”“中和之美”。而更重要的,則是火鍋“共食”的特點,完美契合了中國飲食文化中的聚餐制傳統。至于用火的烹煮方式,則是文明開化的象征?;赝让?,火帶給人類族群文明的曙光,于是親朋圍坐吃火鍋,也就有了種古老而親切的意味?;疱侂m小,卻滿是人間的煙火氣,滿是溫暖的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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