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皮大餡
世間的喜歡長著千百種樣子,而溫月漸的喜歡,大約就是自己貧瘠到近乎一無所有,但還愿意把僅剩下的東西全都捧在掌心,送給他。
作者有話說:我真的是好久沒在B版寫過稿子了,嗚嗚嗚,這也是我工作以后寫的第一個故事(在叉妹的奪命催稿之下)。成年人的世界多了一些煩惱,所以故事也會添了一些遺憾。沒關系,還有超甜的《月光著陸》治愈大家?。ǒ偪癜凳荆?/p>
新浪微博|@陳桉_
(一)
2019年秋天,我在微博的私信列表里看到一份群發的調查問卷。
點進去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是哪一年認識單程的,又是因為什么喜歡他的?
群發問卷的人是單程一個官方后援會的會長,面向的群體也是他粉絲群的成員,而基本上能找到的所有和單程有關的群,我都占據著里面的一個位置。
曾經單程親眼見證過我塞滿一整個列表的群消息,又好笑又無奈地問我:“我這么大一個人都在你面前了,還加這么多群干什么?”
我理直氣壯地跟他講:“我要看看大家都是怎么夸你的呀,學習學習,以后不小心惹你生氣,好哄你?!?/p>
那時是記憶里北京最冷的一個冬天,窗外卷著鋪天蓋地的大雪,從二十八樓望下去,絡繹不絕的行人和車輛都縮成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傍晚時分,天色很暗,漸次亮起的霓虹燈光也被風雪掩蓋,屋內暖氣開得很足,不一會兒又把玻璃氤氳滿水汽。
單程剛搬到這個新房子不久,我和他并排坐在飄窗上喝牛奶,慶祝他的喬遷之喜。
這個人平時酒量差就算了,喝個牛奶竟然“醉”得也很快,不一會兒腦袋就枕到了我的肩上,偷偷看我在他的粉絲群里發表情包,還要指揮我。
“這個表情包拍得我眼睛好腫,能不能換一張?”
“下面這個‘暗中觀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好像都沒見過這張照片?”
在他又要開口的時候,我恨恨地捂住他的嘴,教育他:“請偶像離粉絲的生活遠一點!”
單程聞言乖巧地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不會再輕舉妄動,我才放開手,但動作太慢,猝不及防地被他在掌心啄了一下。
“單程!”我臉頰頓時燒起來,驚慌失措地叫他的名字,叫完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他笑彎了一雙眼睛,拖長聲音,語重心長道:“溫月漸,我親自己的女朋友不犯法吧?”
我愣了愣,他已經重新把杯子倒滿牛奶,用自己的杯子輕輕撞了一下我手里的。
“為我們交往一周年干杯?!?/p>
那一年,是我和單程在一起的第一年,也是單程演藝生涯走向巔峰的一年,兩部電影、三部電視劇都取得了令人咋舌的好成績。
他實現了人生夢想中的一環,在北京有了一間大房子。
想嫁給他的小姑娘能從天宮院排到安河橋,我是里面最幸運的一個,可以和他兩情相悅。
記不清是誰說過,人世間本來只有黑白兩色,遇見喜歡的人之后,才衍生出了所有絢麗的色彩。
但是從遇見單程的那一天起,我的世界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獨屬于他的顏色。
(二)
我認識單程其實是在2009年。
橫店影視城在拍新電影《無疆》,我媽在里面飾演一個不起眼的女配角,也就是俗稱的龍套,為期一個月,工資日結。薪水比當時的大多數工作都高,單親家庭開銷大,我媽靠此養活我,供我上學。
我們就住在距此不遠的出租屋里,房子不大,卻五臟俱全,廚房布置得尤其好。我在念高一,學校每晚六點半放學,我媽經常拍夜戲,于是我就做好飯裝進保溫盒送去片場。
一來二去,我和片場的一些工作人員混得都挺熟?;瘖y師姐姐很喜歡找我聊天,時常掐掐我的臉頰,感嘆:“年輕真好!”然后說著說著,話題就偏到攝像機畫面正中心的單程身上了。
原因無他,他太好看了。
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雌雄莫辨的清秀,單程的五官都透著一股干凈利落的硬挺,哪怕生著一雙桃花眼,也不會讓人錯辨性別,連下顎線的弧度都格外英俊。
十六七歲的年紀,這種英俊還帶著一股青澀,但是就像一塊已經透出異樣光彩的玉石,不難想象經過假以時日的打磨后,會是怎樣動魄驚心。
單程是童星出身,在這部電影里飾演武功高強的少將軍,雖然不是絕對的男主角,但戲份也少不了多少。
起初我從未想過會和他這樣片場上的焦點產生什么關聯,直到某天晚間休息,我把飯盒遞給我媽后,自己坐在一邊的棚子下面吃飯,眼前罩下一道修長的影子。
那天我做的菜是魚香茄子,米飯上還蓋了一個愛心蛋。單程過來的時候,我正一口咬在蛋上,冷不防耳邊傳來少年清冽的嗓音:“我看見你給林阿姨送過好幾次飯了,說來可能有點兒冒昧,但……我能不能嘗一嘗?”
林阿姨指的就是我媽。
我緩緩抬起頭,對上單程一雙笑意盎然的眼睛。
我說錯了,他其實應該是狐貍眼,會勾魂攝魄的那種。
見我不回答,他又小聲跟我解釋道:“劇組每天發的飯都是一個菜色,我快吃吐了?!彼隽艘粋€夸張的表情,不再是劇里少年老成的小將軍,而是那種有些頑皮但又最討人喜歡的男孩子。
“我……”我想應聲,話沒說完,單程又笑了起來:“欸,小心,蛋要掉了?!?/p>
最終,為了報答他拯救我一顆蛋的恩情,我大方地把魚香茄子分給他一半。其實我知道自己廚藝并沒有怎么登峰造極,但單程還是很捧場地吃完了,絞盡腦汁地夸我:“如果以后我要開一家餐館,肯定要請你當大廚?!?/p>
他表情太真誠,我于是點頭:“到時候要仰仗單老板多多提拔啦?!?/p>
單程一愣,大概是沒想到我也會這么一本正經地回答,又很快回神,嘴角挑起一個很孩子氣的笑:“那么這位大廚,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嗎?”
十月,秋天已經過半,晚上月色很淡,天上冒出兩顆星星,一閃一閃,點綴夜空。我收好了餐盒,準備回家趕作業,聽到他的問話,指了指頭頂的天,告訴他:“溫月漸。月亮的月,漸漸的漸?!?/p>
(三)
自那天以后,我在片場的主要聊天對象又多了一個,是時常來蹭飯的單程。他是南方人,尤其喜歡吃我做的芋泥排骨和糖醋魚。
他并不是白蹭,每次吃完以后都能變魔術一樣從身上掏出一些小玩意兒,有時候是一看牌子就很貴的水果糖,有時候是精靈寶可夢的小掛墜。
我感慨道:“幸好你不常去上學,不然可能要被全校男生圍攻?!?/p>
“為什么?”單程挑眉問我。
“你長得這么好看,又很會送女孩子禮物,”我一條一條細數,“還特別會夸人,給不給其他男孩子留活路了?”
我是正正經經在夸他,單程卻當我是在說笑話逗他開心,禮尚往來地恭維我:“我們溫大廚在學??隙ㄒ埠苁軞g迎?!?/p>
其實他猜錯了。我在學校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是穿著校服混在人群中一點也不起眼的女孩,除了成績之外實在乏善可陳,從小到大,用“受歡迎”來形容過我的人,也只有單程一個。
所以那個時候,單程在我心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樂觀明朗、向全世界釋放善意的少年。
那也是我第一次覺得“相由心生”這個詞,不無道理。
我和單程認識的第三個星期,我媽在這個劇組的拍攝工作結束了。
我最后一次去送飯的那天,單程在拍一場雨中夜戲。
一方庭院里,秋后梧桐在風中瑟瑟搖晃,小將軍穿一身盔甲,渾身的血色被雨水沖刷,他踉蹌地單膝跪在庭前,用劍支撐著身體,凝視著房梁上懸掛的“乾坤忠義”許久,深深地俯下身來對它一叩首。
正逢寒流來襲,氣溫驟降,單程拍完這場戲就徑直去換了衣服。我離開的時候,沒來得及和他再打一聲招呼,只記得之前他給我留了一個號碼,讓我以后聯系他。
可惜2009年的我,還沒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我把那張便箋紙妥帖地貼在日記本里,哪怕里面的號碼我早就可以熟背下來。
雖然我媽只在《無疆》待了一個月,但實際上這部電影拍了近一年。
橫店只是二十八個拍攝地中的一個,導演和制片人都是奔著票房口碑雙豐收去的,力求每一幀畫面都盡善盡美,每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都下足了功夫。
那時微博還不流行,人們主要追星是平臺是在百度貼吧,單程只算小有名氣,但他的貼吧也已經十分熱鬧,晚上十一點發的帖子都立刻被蓋了幾百層樓,人人都覺得這部電影會火得驚天動地,在影史留下姓名。
然而世事總是無常,天意最喜歡不遂人愿。
次年電影上映時,正趕上國內電影市場低迷,大制作電影撲了一部又一部,不溫不火的《無疆》夾在其中,甚至撲得都不起眼,自然也沒人注意到那個劍眉星目、一劍挑起十里春的小將軍。
我一個人去電影院里看了三遍這個電影,出來的時候,嗓子都有點兒啞了。我忍著哽咽,在路邊的小店里撥打了單程的電話,對面卻顯示無人接聽,我鍥而不舍地打了三遍,就聽到了三遍一模一樣的回答。
后來我才知道,單程在那一年換了新的經紀公司,之前的一切聯系方式通通作廢。
我再次見到他是高二寒假前,我被老師叫去學校統計期末考的成績。
單程的新戲是一部低成本的青春校園偶像劇,他在里面飾演男主角,一個轉學到新學校的體育生,拍攝地點就在我們學校。
時隔一年多,他的個子比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又要高出好多。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一天一個樣,我站在操場的圍欄外往里眺望,只覺得當初他臉上的那股青澀已悉數褪去,越發英俊得讓人不敢直視。
他到底是童星出身,演技和同齡人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和女主角對戲的時候,盡管我是外行人,也能看出他被掣肘得厲害。
我一連七天都能給自己找到理由去學??磫纬?,隔著遠遠的距離,看他扮演另一種人生。
南方的雪落得突然,猝不及防間落了我一肩,覺察到今天在學校待的時間有些太長了,我剛要從操場旁的小路繞開,就看見一道身影撐著傘朝我走來。
剛剛那場戲因為女主角不在狀態,NG(沒有通過,重新拍)了好幾次,導演把她叫過去單獨講戲。一晃眼,單程就從人群里消失了,我沒料到,原來他是過來找我的。
頎長的身影越來越近,傘沿向上抬起,露出單程那張就算戴著口罩,我也再熟悉不過的臉。
他沖我笑,眼尾上挑著,但是眼神里比我去年見他時,多了一層灰蒙蒙的寂寥,連聲音里都埋著一股倦意。
他說:“溫月漸,好久不見啊?!?/p>
風吹來,雪粒子落進我的眼睛,朦朧間,整個世界都像籠罩在一場夢境里。
是一場我期待已久的夢境。
(四)
久別重逢自然是值得開心的事,甚至光是單程還能記住我名字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在心底放一大簇煙花了。
但此時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我無法勸服自己露出一個真正高興的表情。
明明每天都來看他,我說出口的卻是:“好巧,剛好遇到你在我們學校拍戲?!?/p>
幸好他并未生疑,一把將我拉到他的傘下:“所以難得這么巧又遇見,我請你喝奶茶吧?!绷銛z氏度以下的氣溫凍得我手腳僵硬,但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好像把單程的體溫也一并傳遞過來。
學校門口只有一家奶茶店,店主阿姨年紀大,并不認識什么明星,見單程取下口罩,也只是驚訝了一下:“這個小同學長得真俊俏!”然后給他那杯奶茶多加了一大勺珍珠。
而單程想也未想,直接就把那杯奶茶推到了我面前。
正值假期,店里人不多,我們坐在角落的位置,我開始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半天也想不出可以和他聊的話題。好在單程并不在意,撐著下巴看著窗外簌簌落下的飛雪,主動開口道:“前年年底,你離開之后沒多久,也下了這么一場雪。
“有的時候,我覺得事情好像都是有預兆的,就像語文課上說的,‘惡劣的天氣預示著主人公悲慘的命運,”他仿佛也覺得自己這個笑話太冷了,無奈地笑了一下,“又或許,我天生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p>
換個人來,大約都覺得他這話說得云山霧罩,可我知道他指的是《無疆》的事。
憑我和他目前的關系,其實沒到他對我說這種交心話的地步,單程同樣意識到這點,又對我說:“抱歉,難得見一面,不該對你說這種不開心的事……”
“單程,”我打斷他的話,很認真地看著他,“電影我去看過了,一直沒機會當面對你說一句。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小將軍?!?/p>
這是電影里,小將軍的師娘對他說的話,也是我那時撥出那個號碼后,想對電影外的單程說的話。
我不知道他這次有沒有把我的話當真,分開前,單程又買了幾十杯熱奶茶,要給劇組送過去。奶茶店人手不夠,我也幫他拎了一部分,傘騰不出手來撐,他干脆夾在脖頸和肩膀中間,把我護在他身前。
這么別扭的動作,換他來做,竟然也別有一番瀟灑的姿態,恍惚間又是當初那個無憂無慮、鮮衣怒馬的少年。
單程的新戲一直拍到春節后臨近開學才殺青,中間有個小演員路上扭到腳,請了幾天假,臨時找不到人來頂替,單程和導演推薦了我:“這是我朋友,她媽媽也是演員,從小耳濡目染有經驗,再說這場戲也不難?!?/p>
我被趕鴨子上架的時候,差點連正常走路的姿勢都不會了。
頭一次被這么多攝像機圍著,幸好只會拍到我的側臉,我只要望著單程就好。
場記打板聲剛落下,穿著校服的少年就動作輕巧地從欄桿上翻下來,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一并把我拉到了墻角:“這位同學,不好意思,我遲到啦,正在被教導主任追殺,借你這里躲一躲?!?/p>
他嘴角勾著笑,說是在逃“追殺”,漂亮的眉眼間卻沒有絲毫緊張。
而我要演的,就是對他這個轉學過來的紈绔少年一見鐘情的女同學。
單程說得沒錯,這場戲確實不難,因為看他看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以至于結束后我還抱著手里充當道具的物理課本,回不過神來。
直到單程自然地從我手里抽過書,隨便翻了兩頁,發出一聲嘆息:“還好我學文科,我一輩子都看不懂這些物理公式?!?/p>
我想了想,隨口說:“第二次工業革命發生在哪一年?”
單程頓時語塞,看向我的眼神寫滿控訴,色厲內荏的模樣著實可愛。我沒忍住笑了,不敢把“可愛”兩個字再說給他聽。
“我肯定不能和我們要考清華北大的漸漸比呀,”他很快又恢復了元氣,對我抱拳表示欽佩,“你們學校宣傳欄的紅榜我都看過啦,我們漸漸永遠在第一個?!?/p>
他一口一個“漸漸”喊得我耳尖發燙,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開口道:“那我教你?!?/p>
世間的喜歡長著千百種樣子,而溫月漸的喜歡,大約就是自己貧瘠到近乎一無所有,但還愿意把僅剩下的東西全都捧在掌心,送給他。
(五)
以單程的身份,如果想要補習,不用多加囑咐,經紀人也會給他找來最好的輔導老師。
說完我才后知后覺自己這話說得唐突又好笑,但單程還是那個最善解人意的單程,笑瞇瞇地應下來,好像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我悄悄地攥緊了手心,把那點快要浮出水面的綺念又壓了回去。
我重新獲得了單程的號碼,這一次我不用再去路邊的店里給他打電話——為了方便我查資料,我媽給我配了一部那時候還很稀罕的智能機。我每天只用半小時,一半給單程發我搜集來的各種適合他的習題,一半是真的用來查高考信息,然后再順便給單程發一份。
他時常拍戲在外,凌晨才能回我消息,于是我每天早上被鬧鐘叫醒時,能一并看到他發過來的:
“吾日三省吾身,做題、做題、做題?!?/p>
“每天都在想念溫老師——”他還分兩條發,“的教誨?!?/p>
我要用冷水狠狠地洗把臉,才能把臉頰的溫度降下去。
2012年,剛過完年,單程就去北京參加藝考。北方的氣溫很低,網上流傳出來的一些藝考生的照片上,大家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即便如此,單程也是里面最扎眼的一個。
他也真的沒有愧對閃光燈的寵愛,考了首都電影學院的藝考第一,接下來的高考就顯得越發重要。童星出身的小演員,成績總是備受關注,單程這一年的工作全部告停,專心備考。
五月底,春末夏初,窗外開始有蟬鳴,學校晚自習要上到十點半,我回家的時候,剛好接到了單程的電話。
這樣靜謐的夜晚,連他聽筒那邊風扇的聲音都悉數傳了過來。
我忍不住開口:“晚上睡覺的時候別開風扇了,小心吹感冒?!?/p>
單程說“好”,又嘆了口氣:“溫月漸,你明明比我小半歲,怎么反倒老是把我當小孩子?”
還有什么原因?關心則亂罷了。
我和單程并不經常打電話,通常都是他打過來,我就耐心地當一個聽眾,聽他說什么好玩的事兒或者煩惱,這次也一樣。
他比起同齡人,再怎么穩重,在面對高考這種人生大關時,還是會緊張。
腦海里涌現了無數古往今來勸勉他人的名句,我最后還是只能笨拙地說:“單程,你真的很努力,我一直相信,努力的人一定會有收獲?!?/p>
“溫老師,”他忽而豁然地笑了一下,“你的心靈雞湯比別人的都好喝?!?/p>
不知道我的雞湯是否真的起到了一點兒效果,單程那年的高考成績好得出人意料,如愿以藝考和文化課雙料第一的身份考入首都電影學院。
我在五公里外的學校念管理專業,交通方便到,如果我想,只要坐半小時的公交車就能去找他,在偌大的北京,已經是近在咫尺的距離。
讀大學以后,學業并不比以前輕松,我和單程其實并沒有怎么見過面,連電話聯絡的頻率都和過去差不多。他也很忙,要奔赴各個片場,娛樂圈瞬息萬變,永遠不缺新人占據大眾視野。
大二的某天晚上,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道身影站在樹下,戴鴨舌帽,口罩遮到鼻梁,只露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
我一顆心像被人驟然捏緊,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低聲叫他:“……單程?”
離近了我才發現他的異常,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紅色,連眼睛都帶著一抹醉意。
“溫月漸,北京的星星好像一點也不亮?!彼皖^看我,視線卻沒有焦點地渙散著,喃喃道,“還是星星太多了,所以有一些根本不會被人看見……”
人人都以為單程是星二代,父親是某位隱退的老戲骨,可我知道,他父母也只是來北漂的普通人,想留在這座城市闖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但最后還是敗在現實面前。
單程身上一直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理想。
(六)
大二那年暑假,我找了一份兼職工作,就在單程所在的娛樂公司,從經紀人助理做起。
公司簽的新人越來越多,資源有限,能讓單程挑的戲也隨之變少。他說來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經出道十幾年,人生也沒有幾個十幾年可以等了。
單程最后在幾個備選的戲里,挑了那部劇本寫得最大膽的警匪片。
導演是圈里出了名挑剔的人,不僅對演技要求高,武戲還要求演員親自上陣,除了有生命危險的部分,不輕易使用替身。
饒是單程原本身體素質好,跟武打老師學功夫的時候還是吃了不少苦頭。我包里隨時背著藥盒,要準備給他上藥。
他不怕痛,倒是老說我動作太輕,把他弄得很癢,眼睛又笑成月牙形狀。
單程是真的不覺得怎么辛苦。
“學這個也不單單是為了演戲,”他隨口說著,“以后也可以用來保護你啊?!?/p>
那段時間過得不怎么太平,涌現了一堆極端粉絲,鬧出了不少事。單程出行時身邊的保鏢都多了一圈,分明他才是人群的焦點,但他總是習慣性地把我攔在身后,連口罩都要看著我戴好。
“我總要把自己家的小姑娘看顧好?!?/p>
話的含義曖昧不清,但他卻說得坦坦蕩蕩,讓人生不出其他遐想。
這一次單程的付出,收到了應有的回報。
那部警匪片甫一上映,就呈現大爆之勢。時隔五年,他等到了大放光彩的這一天。
票房破十億那天晚上,單程趕完通告出來,是半夜一點鐘。我坐在車里等他收工,不知不覺中靠著椅背睡著了,是一陣叩窗聲把我叫醒。
隔著車窗玻璃和濃重的夜色,我聽見單程對我說:“要不要出來看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空的確很好看,車子停在郊區,視線無遮無攔,只有漫天閃爍的星子,耳邊是單程輕輕用鼻音哼出的歌聲。
他只有在特別高興的時候才會想哼歌,所以也就鮮少有人知道——長著一張這么好看的臉的單程,是個不折不扣的音癡。
——守著那知己,看不見人世間紛繁。
——今生和你并肩,就要你做伴。
單程哼出最后一句歌詞的時候,我驀地打斷他,再次指了指頭頂的天空,輕聲開口:“單程,你看到了嗎,撥開烏云,你就是那顆最亮的星星?!?/p>
也許真的有“時來運轉”一說。
單程的坎坷了二十年的星途,在二十四歲這一年終于開始步入了順風局。
原先公司的合約到期,他自己建了工作室當老板,擺脫了“票房毒藥”和“花瓶”之名,向他拋來的優質片約不斷。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個年紀的當紅明星,哪怕再潔身自好,也難免會被緋聞纏身。
單程眾多緋聞對象中,傳得最以假亂真的,是他在那部警匪片里的搭檔。某次慈善晚宴上,兩人搭檔走紅毯,又被要求一起合作玩游戲,長期對戲積累下來的默契,讓觀眾忍不住大聲喊“好甜”。
我早知道,單程以后會遇見喜歡的人,也會傾盡全力地對一個人好,我一直以為我把“不喜歡他”這件事假裝得很好,可我功力不夠深厚,沒法連自己也一起騙了。
我找了個拙劣的借口先離開,沒料到會被提前離場的單程在地下停車場堵住。
乍然在這里看見他,我心虛又驚慌,沒忍住的眼淚還有一滴掛在眼睫。
單程卻猝不及防地抓住我的手,聲音很輕柔,卻不容拒絕地問我:“溫月漸,你是不是好喜歡、好喜歡我呀?”
在我心中埋藏了這么久的,不算秘密的秘密,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的一句話挑明。
我渾身僵住,喉嚨像被人堵住,好半天,才啞著嗓音回答他:“如果我說是呢?”
單程不躲不閃,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倏爾如釋重負般揚了揚唇角:“那我很高興,我喜歡的女孩兒也喜歡我?!?/p>
一句話支離破碎地落進我耳朵,我甚至難以將每個字拼在一起,只能呆呆地問:“……如果我說不是呢?”
他“啊”了一聲,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壓著聲線說:“那我只能……求求你喜歡我,行不行?
“本來想學偶像劇情節,等什么時候拿了影帝,功成名就,再在領獎臺上跟你表白?!彼嗣亲?,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眼神卻是不容置疑的認真,“可我等不了了?!?/p>
于是我在這一年的末尾,實現了多年夙愿——和單程在一起了。
顧及他的身份,我沒想過要公開,可單程從來是個不喜歡遮遮掩掩的人,他直白、坦蕩且熱烈,無論是面對工作還是感情。
“單程女友”的詞條沖上熱點第一的那天,是情人節。
單程在電視臺錄制節目,節目組的人計劃結束后一起去吃飯,邀單程一起,他拒絕了。
明知道鏡頭沒關,他還沖著攝像機笑,笑容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開心:“因為有個小姑娘,還在等著我陪她過節?!?/p>
(七)
后來我回想那一年,還是覺得,那是我二十幾年人生里,過得最轟轟烈烈的一段時光。
單程只對外公布自己已經戀愛的消息,把我的身份隱藏得很好,不給任何人因此傷害我的機會。
我們不是一種人,喜歡對方的方式卻是一樣的。
恍惚間,我已經把微博私信里的那張調查問卷拉到了最后。
這樣的問卷,格式都大同小異,放在最下面的問題,基本上都是要留下對喜歡的明星的祝福,單程的這一個也不例外,問的是:你最想對單程說的話是什么?
我坐在飄窗上,窗戶沒合攏,風從窗縫里鉆進來,把窗簾吹得鼓脹如帆。
還沒到北京供暖的時節,空蕩蕩的房子里冷得像冰窖,又像是把我困守在此的牢籠。
我動了動發僵的手指,在輸入框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打:
“你拿了影帝,那部片子大家都很喜歡,哪怕你把大家都拋在身后了,可大家還是很想念你?!?/p>
我咬住嘴唇,視線越來越模糊,想眨去眼里的水汽,卻于事無補。
“——我也很想你?!?/p>
單程拿影帝的那部片子,是在去年拍的一部消防題材的電影。
誰也沒能想到,就是這樣一部片子,會在殺青的那一天,真的在片場發生了火災。而單程為了救一個小演員,被困在火海里,等消防車和急救車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徹底蔓延開來。
我在手術室前守了一天一夜,奪回了單程的一條命,卻是一條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被收走的命。
吸入過量的有毒氣體,他心肺衰竭得厲害,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險些瘦到脫相,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在火災中被煙熏得再煥發不了任何光澤。
因為看不見東西的緣故,他叫我名字的頻率比以前要高很多。
我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邊,陪他適應失明后的生活,但他這個當事人,卻明顯比我豁達多了,手指慢慢撫上我的臉頰,一點點幫我拭干眼淚,無可奈何地嘆氣:“以前怎么沒發現,我喜歡的還是個小哭包?!?/p>
他聲音很溫柔:“溫月漸,我很好啊,我現在已經把我想做的事情幾乎做完了,對天對地都無愧于心。如果說有什么遺憾,就只剩下一件事?!?/p>
單程說的事,是我們十六歲那年定下的約定。
我和單程回到了他的南方老家,在巷子里租下了一個有大院子的房子,院子里有一棵年歲已久的桂花樹,我們就在這里開了小飯館。
因為地方小,所以每天只能招待兩三桌客人,我負責掌勺,單程這個老板負責給過來吃飯的客人講故事。飯館每周營業六天,剩下的最后一天,我只給單程一個人做芋泥排骨和糖醋魚。
偶爾我們會喝一點沒什么度數的果釀,他還是老樣子,醉得比誰都快,不復往日的鎮定,捧著我的臉頰,抵著我的額頭,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能給你的一輩子太短了?!?/p>
再后面的話就沒于唇齒間。
夏天末尾,傍晚的風悠長地穿過巷子口,把桂樹枝頭新結出的花苞吹得窸窣作響。夕陽斜掛在天邊,單程微仰著頭,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稀薄的暮光躍進他的眼睛里,漸漸地,他眨眼睛的頻率越來越慢,幅度越來越小。
等我將碗筷擺好轉過頭來時,他已經神情安寧地閉上了眼睛。
一片桂花瓣落在他唇上,卻再也不會被吹走了。
(八)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在北京闖出名堂,也是幫我爸媽實現他們的夢想。你的理想是什么?”
那個一起看星星的夜晚,單程最后問了我這么一個問題。
我說:“十六歲前想念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p style="margin-left:21.0000pt">“那……十六歲以后呢?”
我那時藏在心底沒有告訴他,可是從2009年到2019年,這個答案再也沒有變過。
——十六歲以后啊,我就一心只想當單老板的溫大廚。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