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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初流人吳兆騫詩歌的獰厲之美

2019-03-22 08:26鋒,陶
長春師范大學學報 2019年5期
關鍵詞:詩作東北美的

鄧 鋒,陶 娥

(長春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32)

吳兆騫(1631—1684),江蘇省吳江縣人,江南名士,其詩作“聲情慷慨,格調悲涼,大有山河離別,風月關人之感”。[1]1658年,吳兆騫因受順治十四年(1657)丁酉南闈科場案牽連,被流放至寧古塔(位于今黑龍江省海林市)。

吳兆騫個人戲劇性的命運轉折,不僅使他產生心靈上的劇烈激蕩,也影響到他的文學觀念及詩文創作。他的詩文凸顯了特殊的流人文化氣質,反映了東北邊塞雄渾、壯闊、粗糲、苦寒的自然景觀,纖細入微地刻畫了東北生活百態、流人不平遭際及不同心態,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即本文討論之“獰厲”之美。

一、獰厲之美的藝術氛圍營造

(一)用詞色調的選擇

吳兆騫詩中對冷寂色調情有獨鐘,如斷云、殘雪、蒼蒼、云陰不散、北風哀、斷垣零落、凄涼古塞、白草寒、啞啞烏啼、邊色夜荒荒、七月霜、甲冷、笳寒、寒原渺無極、哀笳、秋雪、急雪、霜凄、風急、邊雪、碩風、河渚蒼蒼、寒溪、四野秋風、白月生寒等。

吳兆騫在詩歌創作中比較偏愛清、冷、寂、寒等色調,這既是東北苦寒之地給詩人帶來的強烈視覺沖擊與心靈激蕩,也是詩人心念故土、黯然惆悵的心有所系的外化。隨著時間的流逝,詩人對北方的關河、黑土、邊塞逐漸產生了深沉的感情,其詩作愈發顯現出具有東北地域及民族特色的美學意味。

大凡選取清、冷、寂、寒等色調的詩作中,景物多如樹、云、花、林、山、水、溪等自然之物,畫面多呈靜態,格局一般不會闊大,詩歌意境一般籠罩在寧靜、靜謐的氛圍中,或表達出作者的感傷、悵惘之情。吳兆騫詩卻是此類詩歌的異數。這不僅體現在物象的選取上,也體現在情感的表達和豐富上。

(二)物象的選擇

吳兆騫選取的實物(景物)偏向于雄渾、壯闊、粗糲、苦寒,諸如:莽莽邊沙、落日莽茫茫、萬里川原、朔漠、大荒,等等,或如:“黃龍東望沙茫茫,黑林樹色參天長”①;“灌木帶天余百里,崩榛匝地自千年”;“驚沙莽莽颯風飚,冰河四月凍初消”;“月高亭障前烽出,雪照旌旗萬馬鳴”。具有濃郁的東北地域和民族特性的物象,在吳兆騫的詩中俯拾即是,呈現出莽莽黃沙、參天林樹、萬里平原、冰天雪地的壯闊而粗糲的東北風貌。

吳兆騫的詩作中密集地出現東北各地的城鎮(名字),以及各地不同的風光、氣候、民俗、民情等。追溯其詩作中東北不同地區的軌跡,可以還原吳兆騫的東北活動軌跡,了解他的生活歷程和文化交游,也可以一窺其隱秘的內心精神世界。

各種具有東北地域特色的動物及物品在詩作中也頻頻出現,動物如鷹、雕、牛、羊、馬、鶴、鹿、魚等,物品如鹿裘、氈帳、氈墻、青羔裘、毳帳、羊裘等,使吳兆騫北遷后的詩風與前迥然有別。像“棲冰貂鼠驚頻落,蟄樹熊羆穩獨懸”、“秋風穹帳松花戍,夜雪雕戈木業關”這樣的詩作也只有在東北這樣獨特的地域下才能形成。

(三)情感的表現

吳兆騫北遷后的詩作由抑郁感傷轉化為慷慨悲歌,由書寫一已之淪落愁悶之情懷提升為對國家、民族的強烈的憂患意識,這是吳兆騫詩作獰厲之美形成的根本性原因。吳兆騫北遷之初,其身心難以適應東北異域生活,心緒低沉,詩作中多有愴然作歌、可憐淪落(俱冰天)、腸斷、飄零、倦客之語,常抒發思鄉之情、懷念親人之慨:“我亦有家江山上,十年同恨塞垣深”;“十年關塞淚,難望意如何”;“悲歌不盡鄉關思,泣向沙場倍黯然”。在思念遠方的故鄉和親人的同時,他也自傷身世,抒發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內心惆悵、焦灼與憤懣:“卻憐負羽邊庭客,重過禪扉意倍傷”;“文如劉峻終無命,憤到嵇康始悔才”。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吳兆騫并非一味地沉浸在個人感傷的心緒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東北這片黑土地的風俗、民情逐漸進入吳兆騫的創作視野,東北邊疆的戰事則激發了他的深沉的愛國情懷。

二、吳兆騫東北邊疆詩獰厲之美的具體體現

吳兆騫流放東北寧古塔時,受到巴海等滿族高級將領的賞識,給予足夠的禮遇,并得以多次隨軍戍邊與出征。吳兆騫從對東北邊疆戰事的接觸中了解了東北邊疆戰況的緊張與嚴峻、底層士兵的艱苦與卓絕以及將士眾志成城、戮力一心的勇氣與信念,深刻觸動了他的內心世界,也極大豐富和擴展了他的詩作創作題材。在其詩作中與東北邊疆和戰爭有關之物象比比皆是,如鼓角(戰鼓和號角)、烽樓、鐵甲、冰臥、荒戍(荒廢的營壘)等。詩作中也頻繁出現和邊疆戰爭有關的各種樂器,如畫角(其聲哀厲高亢,邊塞軍中多用)、羌笛、篳篥(即觱篥,其聲悲戚)等。又因地處東北邊陲,其詩作中亦不乏嚴風、嚴霜如刀、風勁、五更寒等等表示東北苦寒的詞語。具體而言,吳兆騫東北邊疆詩的獰厲之美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對戍邊普通戍人、兵士日常生活的著意描繪

如《送人之渾蠢》:“雪深車不度,風勁角初高。報盡平安火,誰憐吏士勞?”渾蠢,即現在的吉林省琿春市,距詩人居住地寧古塔(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海林市)大約四百多公里。其時,東北交通不便、天寒地凍,戍人要忍受“雪深”“風勁”之苦,長途跋涉近乎千里之地,只為“報盡平安火”。這是中國詩歌史上少有的東北邊疆戍人形象描繪,簡潔而有力地刻畫出了一個駐守邊關普通兵士的樸實與堅忍、毅力與執著。吳兆騫的多篇詩作都有對普通兵士的關注,如“十年謫戍頭今白,猶著征衣更出邊”《送人從軍》;“磧斷山回合,軍孤戰死生”(《送人從軍》,和前首詩同名但不同作)。這些詩作表現出東北邊疆普通兵士平日生活之艱苦以及與敵作戰時視死如歸的勇氣和熱血。

(二)對戍邊將軍、高級將領的有力刻畫

吳兆騫深受寧古塔諸將軍禮遇,也感佩眾將軍之領軍風范,對將軍們的言行、性格、治兵、練軍等方面多有描繪,對眾將領的奮勇殺敵行為、保家衛國情懷多有真心頌揚。如《送阿佐領奉使黑斤》稱贊阿佐領:“持檄遙頒五國東,揮鞭直歷千山外”;《木參領還自西域賦贈》:“千載西陲夸右臂,鑿空誰識漢臣才?”如《送哈佐領之朝鮮》:“知君談笑遐荒靜,百戰寧夸荀彘功”;《奉送巴大將軍東征邏察》:“安東都護按劍怒,麾兵直度龍庭前。詩作中巴海大將軍,阿佐領、木參領、哈佐領諸將領,或意氣風發、揮斥方遒,或浴血殺敵、身經百戰,或性如烈火、不畏生死。此外,詩篇中隨處可見其他的諸多將領事跡,如郎坦都統、安珠瑚副都統、米參領、唐副帥、薩布素副帥等。

(三)積極備戰、浴血抗俄,將士同心之舉

如《黑林》中“廢營秋郁風云氣,大磧宵聞劍戟聲”;《秋日雜述》中的“落日旌旗人出戍,秋風笳鼓客登臺?!薄笆鶚琼@鼓動嚴城,朔塞山川郁戰爭?!薄拌F馬兩甄橫塞草,水犀三翼動江濤?!贝髴鹎跋?,將軍身先士卒,士兵厲兵秣馬,軍紀嚴明,軍威勢盛,整飭有度,士氣如虹。詩歌題材觸及軍事備戰,自古以來鮮有此氣勢磅礴。古代如辛棄疾、翁卷等詩,描述了危機前夕,統治階層渾渾噩噩,只為滿足一已之私,備戰等同于擱置;現代如艾青詩,描述了日寇侵華,國民黨軍卻醉生夢死,放棄備戰。吳兆騫詩作力除清詩之言語空洞之弊(主要由于時代的緣故),一展清朝東北邊疆部隊的軍威軍貌,熱情歌頌了將士不畏生死的英雄氣概以及崇高的愛國主義情懷,可以說是中國詩歌史上少有的熱血之作。

正面直接描寫清軍部隊出發抗戰的詩作如《送阿佐領奉使黑斤》:“破羌流盡征人血,好進溫貂報國恩”;《奉送巴大將軍東征邏察》:“烏孫種人侵盜邊,臨潢通夜驚烽煙。安東都護按劍怒,麾兵直度龍庭前?!彼纭盎鹫砧F衣分萬幕,霜寒金柝遍孤城?!眳钦昨q詩作展現清朝軍威,極大地鼓舞了士兵乃至民眾的士氣,彰顯了愛國主義情懷,具有動人的藝術魅力。

當然,吳兆騫詩作展現將士一心的方面有很多,對他們的日常起居、居住場所、生存環境、日常娛樂(比如狩獵、各種樂器演奏)等多有描繪。

三、吳兆騫詩作獰厲之美的美學價值

“獰厲的美”語出自李澤厚《美的歷程》[2],原為評價青銅鼎器飾物美所用。本文借其詞語,試圖概括吳兆騫詩作的美學風格。吳兆騫和前朝文人以及同時代的南方士人的詩歌內容及藝術風貌迥然有別,即便其北遷前和北遷后的詩文也有天壤之別。從藝術表現形式上看,吳兆騫喜好用冷寂色調。喜好冷寂色調本不稀奇,前朝詩人用此法者也不鮮見,著名如李賀、王維、柳宗元等。其可稱道者,在于以冷寂色調籠罩東北地域的雄渾、壯闊、粗糲、苦寒之實物,其感情由最初的一已之抑郁感傷之情轉化、提升、升華至國家、民族的憂患之思與愛國之情。吳兆騫的詩作繪就了一幅廣袤的獨具東北地方特色的民俗風情、戰爭戍邊、文化交流、地理氣候等歷史長卷圖。需要注意的是,吳兆騫詩作風格并非一味地偏北方粗獷風格,其以南方士人特有的縝密心緒、綺麗文筆、精工之才,著意刻畫北地之遼闊、粗糲與苦寒,最終交融南北藝術風貌之所長,并形成自己獨有的猙獰之美的美學風格。這里的獰厲之美,指的就是陽剛之美、雄渾之美、崇高之美,也不乏原始拙樸之美。粗糲中孕育著淋漓生氣,壯闊中生發出慷慨之情,慷慨悲歌中又蘊含細致溫婉,淋漓生氣中凸顯其粗獷、威猛、豪邁之風。

所謂獰厲之美,也脫離不開作者的思想旨趣。吳兆騫北遷后早期詩歌風格可謂苦、寒、孤、絕,多沉浸于自己的感傷世界之中。但作者到底是南方有才華的士人,是別有情懷的知識分子。北方之壯闊景物、社會百態、嚴寒奇景、飛禽走獸、鐵馬冰河均是詩人從所未見之物。因此,詩人很可能會有視覺上和心理上的雙重巨大沖擊,由最初的失意沉淪轉為意氣振奮、斗志昂揚,以東北地域特色入詩,來表現自己命運蹭蹬之下的“不拋棄、不放棄”的“硬漢”精神。概而言之,吳兆騫獰厲之美的思想意蘊可包括憫人、愛國、知榮辱、重氣節。哪怕是自己的人生橫遭劇變,卻終究能寵辱不驚,以戴罪之身,對東北普通民眾和兵士的悲慘境遇寄予深深的同情與喟嘆;哪怕是一介文弱書生,卻也要厲兵秣馬、仗劍而行,以文人身份參加戍邊和征戰。以莫須有之由見罪于朝廷,卻心系家國、民眾;以朝廷罪臣身份北遷,卻絕不阿諛奉承。此所謂詩人特有之風骨??梢哉f,正是詩人、詩作呈現出來的風骨,才使得詩作形成獰厲之美的美學風格。

四、余論

當然,吳兆騫“獰厲”的美學風格并不能說完美。實際上,在他流放的二十余年里,他仍念念不忘自己之南歸,對北遷事仍如鯁在喉、抑郁難解。其風格時常有反復,比如慷慨有限而以蒼涼為主,悲壯中的“壯”少了不少,悲意加深而轉化為幽怨。這既是時代對詩人的限制,也是傳統文化對詩人的無形影響,更是自身性格難以完全通達所致。本文敘事至此,和前文旨意并不矛盾,因為詩人吳兆騫本就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這并不損害一個真誠、鮮活的詩人形象。他抑郁感傷不止,也心系天下、憂國憂民;他會自憐身世、自怨自艾,也會鐵骨錚錚、俠肝義膽。他的作品中勾勒出的一個真實、有血有肉的文人形象,這也許就是作者詩集的真正價值所在。

[注 釋]

①本文中的吳兆騫詩均選自吳兆騫、戴梓著《秋笳集·歸來草堂尺牘·耕煙草堂詩鈔》,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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