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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在水中央

2019-04-20 12:48孫頻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4期

孫頻

1

昨夜山間淅淅瀝瀝一場微雨,我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雨滴正拍打著這漫山遍野的落葉松、櫟樹和云杉。

樹下開著野玫瑰、老虎花、莢蒿。層層疊疊時遠時近的雨聲在無邊的森林里游蕩,雨滴從樹葉間滑落的回聲又冷又遠。

大概昨晚喝得又多了些,蠟燭都沒吹滅就睡著了。醒來才發現那支蠟燭在半夜已經自行燃盡,只在桌子上結下一堆皺巴巴的蠟淚,里面還裹著一只小飛蛾的尸體,琥珀一般。

我朝地上一看,那只肥大的塑料酒壺靜靜臥在我的鞋邊,里邊還有半壺酒。我每晚都要從這酒壺里倒出一碗酒來,點著蠟燭一邊喝酒一邊看書。跳動的燭光把我的影子扣在了墻上,比我自己大出好幾倍來,像座猙獰的建筑聳立在那堵墻上。

大多數的夜晚,我都是這樣打發過去的,點支蠟燭看本書,看上幾頁了抿上一口酒,再看幾頁再抿一口。下酒的多是些山里的花鳥魚蟲;或是把山里采來的木耳用開水焯一下,用蒜泥和野蔥拌了;或是把土豆埋進爐灰里埋一個下午,到了晚上把燒焦的土豆殼敲開,再往冒熱氣的沙瓤里撒點鹽。

柳木桌上胡亂堆著一摞書和雜志,有《老殘游記》《紅樓夢》《唐詩百話》《三言二拍》《詩經譯注》,雜志多是些《讀者》和《書屋》,還有幾本破破爛爛的《今古傳奇》。除了這張柳木桌,屋子里還有橡木柜、核桃木椅子,都是在我小的時候,父親用這山里的木材親手做的。

當年鉛礦倒閉后這些家具都留在了職工宿舍里,多年以后我回來打開這間宿舍一看,那些家具居然還是我當初離開時的樣子。如同寒潮一夜忽至,不及躲避,冰雪下到處鎖著栩栩如生的魚蝦尸體。因為地處深山,鉛礦倒閉之后連電也被停掉了,現在這里就住著我一個人。

我朝掛在墻上的那本巨大的日歷看了一眼,2008年4月17日,這是我住進這座廢棄鉛礦里的第四年了。每年過年買年貨的時候我都要下山買這樣一本巨大的日歷回來掛在墻上,上面龐大鮮紅的數字隔著老遠就能跳到人的眼睛里。因為一個人在深山里呆久了,會感覺像掉進了時間的黑洞,無論宇宙間又孵出多少個新鮮的日日夜夜,都會立刻被這無底的黑洞吸收進去,被消化殆盡。人被裹挾在這黑洞當中時會有一種類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懼感,無邊無涯,有時候過著過著居然連自己的年齡都會突然忘記,一時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經活了幾百歲。想想一個失去年齡的人就這么無限地奔走在時間里,沒有個歇腳處,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死去,便覺得又是可憐,又是好笑。

我穿好衣褲出門打水。鉛礦大門外的樹叢里藏著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山里的溪流都這樣,只能滿山聽見環佩叮咚,似在腳邊又似在身后,卻終是無跡可尋,在這山中久居才能掌握其秉性。我提了一桶水回屋洗臉刷牙,又在門口的泥爐上熬了點小米粥做早飯。

吃過早飯之后我對著墻上殘留下來的半面鏡子細細把下巴刮干凈,把頭發三七分梳整齊,再噴了點摩絲定型,然后穿上一件卡其色襯衣,打好那條藍底白點的領帶,外面再穿上一件深藍色西服。我一共有三件襯衣三套西服兩條領帶,三套西服的顏色款式都一模一樣,是多年前請同一個裁縫做出來的。所以以前老有人以為我一年到頭就一身衣服,從來不換,其實是我來來回回已經換了多少次了別人并不知道。

把自己穿戴整齊是我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的一個重要儀式。就是一整天都不過對著這片山林,我也不敢在儀表上有絲毫懈怠。真的是不敢。這是一種站在斷崖邊上的感覺,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一個人住在深山里,整天除了植物和動物,沒有任何觀眾,自然是身上隨便披掛個麻袋都能出入,可是我不允許自己這樣隨心所欲地塌下去,或者,掉下去。

穿戴整齊后我照例在荒涼的鉛礦院子里巡視了一圈。鉛礦四面環山,如在井底,破敗的采礦車間門窗洞開,里面住著年深日久的黑暗。當年賣剩下的幾臺銹跡斑斑的破碎機和球磨機,如年老的象群擠在黑暗里等待死亡。干涸的浮選槽里長滿荒草,槽邊是當年開采的礦石,有鐵礦石、金礦石、鉛礦石。我太熟悉這些礦石了,鉛礦石里有紫色的晶體,黃鐵礦石里有一種金黃色的光澤,金礦石看起來反倒沒有黃鐵礦石那么耀眼。廢棄的高爐默立著,水塔頂上住著一大群野鴿子,只要往水塔上隨便扔塊石頭,那群鴿子就會呼啦啦從水塔頂上炸起來,倉皇地四散而去,到黃昏時分,又會在一輪血紅的殘陽里飛回來棲于塔頂。

我站在水塔下仰著頭看了會鴿子,繼續往前逡巡。山里的寂靜所產生的壓強擠壓著我,有時候竟會把我一路擠壓向童年。我養了一黑一灰兩只兔子 作伴。我記得小時候就養過這么兩只兔子,每天放學后頭一件事就是興沖沖地跑過去喂它們。這中間的四十多年忽然被擠成了薄薄的一扇門,我推開一看,那一黑一灰兩只兔子居然還在門后,好像從來沒有長大過,也從未離開過。

我獨自走過礦區的幼兒園、醫療室、圖書館,這些闃寂無人的廢墟散發著類似于墳墓的氣息。但我走在這廢墟里還是不由得覺得親切,像走在曾經的自己里面,從前的那個少年包裹著如今已到中年的我,像小時候玩過的俄羅斯套娃。

我八歲那年隨著父母從山東的一個海島來到這里,父親從海島上的一名軍人轉業成鉛礦上的小干部,母親則在礦上的圖書館做了管理員。我二十九歲那年離開了倒閉的鉛礦,四十歲那年又一個人回來了,回來時這里已經是一座廢墟。

我重返鉛礦的那個晚上,整個礦區沒有電,我也沒有準備蠟燭,到處是最原始的黑暗?;牟菰缫堰^人頭,礦區的骨骼和周圍毛茸茸的密林如血肉長在了一起?;纳矫芰种鲜且惠喚薮蟮拿髟?,我感覺自己像忽然退回到了最遠古的洪荒時代,滿目只剩了山林和月光。月光像大雪一樣隆重地覆蓋著這片廢墟,我乘著月光重新游蕩在闊別已久的故地。

我記得我推開少年時代最熟悉的圖書館的門進去,門口那把管理員的椅子是空的,布滿灰塵和蛛網,母親曾經就坐在那里。所謂圖書館其實就是兩間簡陋的平房,幾排書架空曠荒蕪。我曾借過的那些書都已經不見了,只地上還零散地扔著一些書,月光從門里涌進來,那些書被淹沒了,閃著銀色的磷光。

被月光淹沒的一瞬間,我又有了那種置身于水底的感覺,好像是在童年那個海島的海水里,我一直向海底游去,直到水壓即將把我擠爆。周圍海水的顏色在慢慢變深,有大魚和燈籠般的彩色水母從我身邊游過。那時,我看到那些大魚時往往會覺得敬畏和尊重,我會給它們讓路,因為它們看上去古老而莊嚴,像人類的祖先。

我又好像正潛在那個藏在這深山里的無名湖底,那個湖的周圍全是密不透風的參天古木,樹林陰森森的看不到頭,林間飄蕩著鳥兒們各種古怪的叫聲。有風吹過時,成片的樹林在嘶吼,而湖面卻靜極了,像面大鏡子,在陽光下有一種璀璨的感覺。而那湖底卻是幽深恐怖的,水極清澈,能看到大片大片墨綠色的水草,像女人的長發一樣在水中鬼魅般地招搖著。魚兒們在其中嬉戲,柔軟的蛇魚和水草交纏在一起,湖底到處是長滿水藻的毛茸茸的石頭、貝殼。

在這湖底還有一具人的尸體。那具尸體這么多年里一直就沉在這里,因為,它身上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完整的、新鮮的,還是一個人的形狀,呈現出石灰一樣僵硬的滯白。等我第二次再潛入湖底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開始變得殘缺不全,魚兒們把它身上臉上咬得坑坑洼洼的,它的一只眼睛被魚吃掉了,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大洞。右手上的肉已經被魚啃噬干凈了,露出了雪白的骨頭,那只露出白骨的手就那么在水中安靜地張開著,還有幾只一寸長的小魚正叮在那手骨的縫隙里。

我仔細辨認,不是水,只有滿地的月光。我從地上撿起一本滿是灰塵的書,就著月光看到是一本破舊的《礦產資源勘查學》。我又撿起幾本書走出了圖書館,像小時候來借書一樣抱緊它們,仿佛它們可以給我御寒。那個夜晚,我坐在外面的石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背后是黑暗如古堡的圖書館。

半夜了,我聽到周圍叢林里有沙沙的聲音,那可能是一只野獸。巨大的月亮就懸在我的頭頂,在這無人的深山里,月亮看上去極大極亮。因為有月亮在,我心里靜了些,到了后半夜,居然就靠在墻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把我少年時代和父母一起住過的那間宿舍收拾了一下住了進去,屋里的家具都還是我當年離開時的樣子,只是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安頓下來之后,又經過一番躊躇,我決定去看看它。

于是我朝著那片藏在這深山里的無名湖走去。我一直相信,除了我,世上沒有誰還會知曉這個湖的存在。我還是個少年時就找到了這個秘密的湖,那時候因為剛從海島遷徙到這山林里,我渾身干燥難忍,于是漫山遍野地找水想游泳。山里只有腿肚那么深的溪流,沒法游泳。鉛礦的工人們告訴我,這山上是不可能有湖水的。但我相信我在山間已經嗅到了湖的氣息。

就這樣,我跟著彎曲的山間溪流一路尋找。溪流忽隱忽現,多數時候都是藏在柳樹林里的。遇到石頭多的地方,溪流就會變急促,喧嘩著從柳樹林里鉆出來、在陽光下明亮地流一會,忽然又不見了,再見到它時,卻是清泉石上,有一尾野生的金鱒魚在水中倏忽掠過。

我就這樣跟著溪流走進了一片陰森的原始密林,在那不見陽光的密林里穿行了很久。周圍的樹木越來越高大古老,越來越茂密蓊郁,但那條溪流從不曾斷開,一直向前流動著。我相信,只要溪流沒有斷開,我就不會迷路,所以,我一邊恐懼著,一邊卻還是緊緊跟著這溪流前行。忽然,樹木一下消失了,前方靜靜地、耀眼地跳出了一片湖。

湖就在這密林的中央。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都不舍得告訴任何人關于這個湖的存在,仿佛這是一個只屬于我和這個湖之間的秘密。我一直記得我第一次跳進那湖水里游來游去的感覺,像從干燥陌生的生活里擠進了一道潮濕的裂縫。

后來我一直相信這面湖就是世間留給我的一道縫隙。

我走出鉛礦的大門,再次跟著溪流往深山里走去,走進那片陰森的密林,走著走著,忽然有一片湖水像夢幻一般出現在了我眼前。無名湖看起來和五年前一模一樣,碧綠的湖面靜得可怕,一絲皺紋都沒有,似乎在這幾年時間里它不曾被任何東西打擾過。我先是在湖邊靜坐了一會,然后站起身來佯裝著散步,仔細觀察了一番周圍,不見人影,只有無邊的密林和倏忽掠過的鳥影。我脫了衣服慢慢潛入水中,以免驚起太大的波紋。

平靜的湖面下存在著另外一個叢林,有植物,有動物,也許在這樣的湖底還有一位維護秩序的統治者,類似于龍王或者水妖。我在鬼魅般的水草間游來游去,尋找著記憶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我在幽暗的湖底看到了那塊大石頭,它依然在那里,輪廓沒變,只是身上已長滿青苔,這使它看起來變臃腫變柔軟了。

然后,我看到了壓在石頭下面的那具尸體。墨綠色的湖底上一點刺目的白。它還在原地,只是已經變成了一副干凈的白骨,上面居然連一點皮肉都沒有了,那白骨像瓷器一樣潔凈,安寧肅穆,竟讓人不再覺得恐懼。有一條小蛇魚從它頭骨的左眼眶鉆進去,又從右眼眶里鉆了出來,擺擺尾巴游走了。

在我身邊游來游去的魚兒們看起來似乎都格外肥大,這使得它們身上有一股妖氣。我開始使勁劃動雙手雙腳,向泛著微光的湖面升去。

轉眼間我已經獨自在這深山里住了四年了。四年里我開墾了十幾畝山地,種上土豆和莜麥,因為這山上早晚溫差很大,特別適合土豆和莜麥的生長。秋天收成了以后拿到山下去賣,平時在山上采的木耳蘑菇曬干了也拿到山下去賣。我太了解這片山林了,每個季節有每個季節的蘑菇,我還知道在這山林里只有橡樹可以長出木耳,而且只有冬天砍倒的橡樹長出的木耳最多。有時候一棵倒在地上的橡樹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木耳,像長出了無數只耳朵。所以在每年冬天的時候我會砍倒十來棵橡樹,好等到來年采木耳。

我還在下面半山腰的三條路岔口處開了個小飯店,掛了個木牌,白底上四個紅字“岔口飯店”。那是公路還能通到的地方,路邊有間廢棄的護林人住過的小屋子,灶臺是現成的,還有炕,屋里只夠擺一張飯桌。

我的飯店里平時只做四個菜,過油肉、醬梅肉、野雞燉山蘑、燴土豆。只在春天和夏天的時候偶爾用香椿、苜蓿和蒲公英拌點涼菜。我從不用鳥銃打野雞,響聲太大。我的辦法是把糧食拌上酒,撒在山林的空地上,野雞吃了糧食之后就會醉倒,躺在那里就睡著了,如果是冬天,睡著之后就被凍死了。第二天撿到的野雞已經硬邦邦的,一碰還叮當作響,像用玻璃做的。而且醉倒的野雞都是一對一對的,因為它們喜歡夫妻結伴而來。偶爾,如果捉到一條蛇,我也會把蛇燉了吃。當我一剪刀下去把還在扭動的蛇剪成兩截時,我心里還是會暗暗一驚,為自己身上那些已經暗中發生的變化而吃驚。我曾經可是連只蟲子都不忍心踩的人。

去我飯店吃飯的人不算多,多是些進山拉木料的大車司機和進山采木耳的人,偶爾還有些專門趕過來找我的故人。因為我沒有電話,這里便成了我和昔日故人們唯一一個隱秘的聯絡處。

在礦區里巡視完一圈之后,我從大門出去,沿著山路往林子里走了幾步路,準備給兔子割些苜蓿。進鉛礦的這條僻靜的山路沒有通公路,早已被世人遺忘在深山里,又經過山洪的沖刷和野草的侵略,已變得越來越窄,有些地方幾近于消失了。在這條山路上我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人,如果真的碰到一個人,他看到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戴著眼鏡的男人正在那里割兔草,估計也會嚇一跳。

我回去把兔子喂了,又在水塔的周圍撒了些玉米粒喂鴿子,然后便準備下山一趟。我大概半個月左右會下一次山。所謂下山就是到山下附近一些村莊的小賣部里買些日用品,那些村莊,即使最近的也要三十里路。我有時候用錢買,沒錢時就用我在山上采的木耳來換。木耳的價格很高,山下的村民都認木耳,所以木耳在這一帶就像貨幣一樣好使。

我背上包,騎著一輛舊摩托車往山下駛去。剛開始的時候我下山都是靠走路,一走就是半天時間,往回趕的時候還得走夜路。據說在山上走夜路的時候,會碰到有人在背后拍肩膀,這時候千萬不要回頭,因為那多半是狼在用它的爪子拍你的肩膀。狼在當地被叫做麻虎。我倒不怕遇到狼,因為我知道所有的動物其實都是怕人的,它們不會主動攻擊人。而且動物能看出人身上的火焰,遇到火焰高的人,它們就會遠遠避開。所以我走夜路的時候從沒碰到過任何野獸。

走完那段崎嶇的山路就上公路了,在這山路與公路連接的地方,常年有一處淺淺的水洼,水洼附近是蝴蝶的家園。夏天每次走到這里都有成千上萬只蝴蝶在我身邊飛來飛去,有的還會落在我頭上、身上?;貋淼臅r候又是一身蝴蝶。

這次下山我要去的村莊離鉛礦有三十多里路。這個村莊有一個雅致到奇怪的名字,落雪堂,不知道是不是和村口的那棵大杏樹有關。這村口有一棵巨大的千年杏樹,因為年老,樹根盤結突出,竟可以供十幾個人同時坐在樹根上乘涼。樹冠則龐大得有些遮天蔽日,好像整個村莊都不過是這老樹孕育出來的子嗣。每年到了清明前后,一樹杏花如雪,有風吹過的時候,落花幾乎要把整個村莊都埋起來了,一直要到五月,這個村莊才能漸漸從花醉中蘇醒過來。

我先是騎著摩托車去了一趟村里的小賣部,買了一支牙膏一塊肥皂兩包蠟燭,然后再騎到村西的范聽寒家門口。

2

村西有處十間瓦房的大院子就是范聽寒家。這座院子在整個村子里都顯得鶴立雞群。范聽寒在院子的周圍種了很多垂柳。

正是四月,門口的一排垂柳綠得如煙似霧,在層層鵝黃煙障的最后面,是一扇帶著小飛檐的街門,門口左右各一個鼓形石墩,門的后面是一個幾米深的狹長門洞,一個瘦小的老人正獨自坐在門洞里飲酒。這個老人就是范聽寒。我停好摩托車,站在門口恭敬地打了個招呼,范老師,這是在吃午飯呢?

范聽寒聞聲連忙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迎接我。他大概有七十五六歲,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些,奇瘦,而且在我看來他似乎一年比一年瘦,好像正試圖慢慢地從這個世界上隱遁而去。駝背,背上扣著一只巨大的駝峰,走路的時候整個人簡直就是一把折尺,從腰那里向前彎成了九十度,所以總是身體還沒走過來的時候,頭已經先到了。

又因為駝背,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把兩只手高高搭在背后,不然一垂下來,兩只手都快碰到地面了,估計他是怕給人一種在用四肢走路的感覺。他背著雙手,馱著一座大駝峰,像只年邁的駱駝一般慢慢踱到我跟前,努力朝上翻起兩只眼睛看著我,用大同口音說,你過來啦?來,進來喝兩杯吧。

我也不推辭,跟著他走進門洞,在小木桌旁的竹椅上坐下。木桌上有一碗手搟面,有半玻璃杯白酒。認識也有四年了,我大概知道他的一些生活習慣。他一日三餐只吃手搟面,絕不吃一口稀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頓頓自己搟面。

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早早起來,光是穿衣服對他來說就是一項難度不小的工程,得穿很久。因為駝背,他穿上衣的時候必須拼命把衣服向空中甩起來,就像中世紀的騎士甩斗篷一樣,甩得越高越好,這樣衣服才能比較準確地降落在駝背上。他穿好衣服后背著手出門散步,趁著天還沒亮,在田間地頭溜達一圈,采兩把野菜或幾朵蘑菇。走出汗了就回家開始洗漱,他很愛干凈,每日洗漱的程序非常隆重,要把好不容易才穿上的衣服全部都脫掉,脫光之后把自己渾身上下擦洗一遍,然后再把衣服甩一次,披掛上去。每天如此。

洗漱完之后他開始動手給自己做早飯。他孫女范云岡在鎮上的小學教書,周末才回來一次。五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了,據他說,他老伴活著的時候,兩個人經常吵架,但從不會因為吃飯吵架,因為他們吃飯的口味出奇地一致,那就是手搟面。他說他兒子和孫女也是只認手搟面,好像在他們一家人眼里,世上只有手搟面才能算得上是飯,別的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早飯就是一碗手搟面,一定要和那種硬得像鐵一樣的面團,然后用九牛二虎之力把面團搟開。因為面團實在太硬了,搟的時候一定要整個人不時跳起來,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搟面杖上才能搟得動。搟好后再切成鋼絲一樣硬的面條,下鍋煮熟,拌點茄子白菜豆腐之類。然后就著一二兩酒把面條吃下去。他是一日三頓都要喝點酒的,頓頓不落。且每天都要準時到村里的豆腐攤上割一塊豆腐吃,風雨無阻。每天上午割了豆腐往回走的時候,村里人照例要問一句,范老師又出來割豆腐?他一邊點頭一邊微笑,豆腐好,既能當糧也能當菜。

他和我說過,他老伴過世前終日病病歪歪卻酒癮極大,煙癮也不小。她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二話不說先抱住酒瓶灌自己兩大口,再歪到炕上抽根煙,一根煙抽完才算正式起床了。一天當中只要趁老頭不注意就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偷喝兩口,而且不管把酒瓶藏到哪里,她都能聞著酒味找出來。吃飯的時候還要和老頭對飲幾杯,兩個人有時候就著面條下酒,有時候就著一根黃瓜、一根蔥、一只梨、一把花生,統統可以下酒。

有時候她呻吟自己腰疼、腿疼、肚子疼,老頭把酒瓶遞過去,她只要喝上兩口就停止呻吟了,老頭得到了暫時的安寧,卻又得防備她一會兒之后重新開始呻吟,哎呦,哎呦,就不如早點死了好。

有時候喝多了,她會哭著上街,見個人就拽住問,你看見我家范柳亭去哪里了?他怎么走了就不回來了?有時候喝得更多,她干脆就歪在自家門口的石墩上睡著了,夕陽打在她臉上,透亮的涎水從嘴角流下去,一直掛到胸脯上,蛛絲一般。

后來她重病,臨死之前已經昏迷了好幾天,昏迷中她一直在說胡話,一會說,我在幾千人的大會上都講過話,我不怕你們斗我;一會兒又是,同學們,馬上就是期末考試了,要抓緊時間學習,把時間都用在刀刃上;一會兒又是,范秋紋,范柳亭,站住,你們要往哪里去。

昏迷了幾天,她忽然醒過來了,眼睛一睜開倒像是開過刃的鋼刀,亮得嚇人。她向唯一守在她身邊的老頭招招手,老頭子你過來。范聽寒便駝著背,兩只手背在身后,趕緊走到床前。老伴說,給我口酒喝。老頭猶豫了一下,把酒瓶子抱過來遞給她,她兩只手抓過酒瓶子咕咚一聲就咽下去兩大口,這才說,老頭子,我要先走了,以后就不能陪你喝酒了,你自己喝吧。老頭子,我年輕時候能和父母絕交都要嫁給你,又跟著你發配到這窮鄉僻壤,多少年里連碗小米稀飯都喝不上,兒女都沒了,你說我恨不恨你……我又丟東西了,肯定是來串門的老太太們偷走的,農村老太太都不識字,人沒文化就是不行哪……你這么多年都哪兒去了?你怎么瘦成這樣?快坐下,我給你搟面去。搟完面我還要去開會,又快期末考試了……要恢復高考了。說完抱著酒瓶子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此后再沒有醒來。

范聽寒不是本地人,是大同人,那是晉蒙交界之處,北魏遺留下來的痕跡濃重,他孫女的名字大約就是出自大同的云岡石窟。

大約是第三次來他家借書的時候,我就問過他,范老師你是怎么來的這落雪堂?他說,他祖上世代都是讀書人,他原來是大同師專中文系的老師。一九五八年的時候學校也在轟轟烈烈地打右派抓典型,有一個做臨時工的老師向教育局檢舉揭發范聽寒用的是一支進口的派克水筆,還成天向別人夸贊外國造的水筆就是好用。那臨時工看來也不是觀察他一天兩天了,“籌備”已久的樣子,把他說過的話都記在筆記本上,還注明年月日,大約是想頂替他的工作崗位。教育局很重視,專門成立了調查小組去學校查這件事情,結果很快就證實了。

他的右派身份立刻就被確定了,站在全校師生面前被批斗了幾次,之后又被發配到這里進行改造。他老伴當時是個中學的校長,辭職跟著他一起流落到落雪堂。后來雖然平反了,但年齡已經大了,城里的房子早被沒收充公了,除了落雪堂竟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便留下來在此終老。

我又問他,范老師,你這么大年齡了,怎么頓頓都吃手搟面,還搟這么硬,不怕消化不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早些年餓著了,幾年吃不上一口干的,頓頓喝湯。后來我們全家都是一看見稀飯就害怕,每頓飯都要看見面心里才覺得這是吃過飯了。如果是吃了菜啊、粥啊之類的,總疑心自己剛才其實并沒有吃過飯。末了他又補充道,我兒子范柳亭小時候老是吃不飽,只能喝米湯,所以個頭才長了這么點。

他用手比劃到我胸前,范柳亭才長這么高。手比劃完放下去了,臉上還抱歉地笑著。

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起他的兒子,我腦子里轟隆一聲巨響,久久沒有說出話來。呆了片刻,我又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便用一種驚訝得有些過頭的語氣說,你還有個兒子?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叫范什么?

他又說了一遍,范柳亭。

我的心臟幾乎要蹦出胸腔了,我懷疑我此刻看起來是不是臉色煞白,因為他忽然就問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勉強按捺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想抽支煙,摸了半天卻連煙盒都沒有摸到。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虛弱地笑著說,哪兩個字?是柳樹的柳,亭子的亭?

是的。

哦,柳樹的柳,亭子的亭,范柳亭,好聽,讀書人家起的名字就是好聽。

也是因為我一向喜歡柳樹。

好聽,這名字真是好聽。范老師,你兒子他……是做什么的?能蓋起這么大的院子。

他呀,成天就折騰著辦廠子了,什么鐵廠、油廠、鑄造廠都辦過,就是瞎折騰。

我終于費力地把煙盒掏出來了,準備點煙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那只手正在發抖,便又把煙放下了,只是在嘴里很驚訝地反復說,是嗎?你兒子原來還是企業家???還辦過廠子哪?

我忽然發現他好像正看著我那只拿煙的手,那只手還在輕微地發抖,我一緊張就這樣。我把那只手重新塞進口袋里,一邊假裝掏東西,一邊找話說,那范老師你就這么一個兒子嗎?怎么不見他在家里???

本來還有一個女兒的,老人說,叫范秋紋,比兒子大好幾歲,當初因為要求進步,沒跟著他們來落雪堂,后來才二十多歲就自殺了。范柳亭是他唯一的兒子,幾年前外出做生意就再沒回來。又過了幾年,他母親都去世了,他還是沒有回來,至今生死不明。

我聽了又做出非常驚訝和惋惜的表情,嘴里連連說,嘖嘖,這樣啊,唉,真是的。

后來我斷定范聽寒頓頓都要吃手搟面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吃得下手搟面證明他身體還硬朗,還可以堅持到他兒子范柳亭回來的那天。

那天我敬了他好幾杯酒,自己也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說,你這么遠跑過來借書,不賴,愛看書,真不賴。我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復道,有緣分,范老師,我和你有緣分,這就是緣分。

喝完酒之后,他背著駝峰走到院子里一輛改裝過的三輪小推車旁邊,推車里是一只垃圾桶。他抱歉地對我說,你先坐著,等我先把垃圾倒出去,放久了招蒼蠅。說著便弓著腰低著頭使勁推那輛三輪,我先是呆呆看著他,然后像忽然清醒過來一樣,猛地起身,幾步走到三輪前,拎起那只垃圾桶就往出走。

我把垃圾倒到垃圾池里,又在垃圾池旁邊蹲下來,抖著手抽了一支煙才走回去。他弓腰站在門口,像是一直在等我,見了我卻只說了一句,謝謝你了。我拎著空桶茫然地立在院子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手里明明還拎著那只空垃圾桶,卻忽然扭頭對他說,范老師,我這就幫你把垃圾——

他沒有接話,只是駝著背站在門洞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我。

此刻,又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我坐在小木桌的一旁,看著駝背的老人又拿出一只杯子,杯子里有半杯白酒。他把酒遞給我,說,鍋里還有搟面,你自己吃多少就盛多少吧。我說,我是吃過飯才來的。他說,你老是這樣。

然后他坐下來繼續喝酒吃面,背著大駝峰,上身折疊在膝蓋上,下巴幾乎就要擱在桌子上了。從某一個角度看過去,我忽然驚悚地發現,他已經老得不大像人類了。盡管沒有下酒的東西,我還是默默陪著他喝完半杯酒,是當地打的五十三度的散酒,叫梨花春。這酒入口烈,但余味爽凈,喉間有清香。

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才問我,書又看完了?我恭敬地說,都看完了。說完就從身上背的包里取出幾本書和雜志雙手還給他。他接過書,連連搖頭,像你這么愛看書的人卻開個小飯店也真是可惜了,你就沒想過再做些別的?我忙說,人各有命,看書也不能當飯吃。他又搖頭,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背著手踱回屋又取出兩本書和雜志給我,他有每年訂閱新雜志的習慣。兩本書是《古詩十九首集釋》和《雪堂集》。我每次來他家的時候都要先把上次借的書還掉,然后再借幾本新的帶回鉛礦去看。我把新借到的書裝進包里,順便掏出一包曬干的木耳放在了桌上說,范老師,你要多吃點木耳,對身體好,吃完了我再給你帶過來。

他點頭,又遞給我一張疊好的冷金宣紙,說,我又給你抄了首詩,讀唐詩就是要多體會那種水中之月的意境。唐詩看起來寫的都是些山水,其實那是自然之道,就是天地間本來的樣子,所以唐詩里寫的其實是一些最恒久最牢固的東西。相比之下,你看我們人的一生反而短暫多變,倒是最不牢靠的。所以讀詩能讓人心安。

我打開那張紙,是一首用毛筆小楷抄寫的《春江花月夜》。我重新疊好,很小心地裝進包里,然后開始滿院子地找活干。這幾年里我已經習慣了,每次來了都要幫他把院子收拾一遍,把垃圾桶倒掉,把廚房的水甕蓄滿水,把菜園子里的雜草除凈,給蔬菜和花卉澆澆水。干完活我又低頭巡視一遍院子,發現甬道上的一塊紅磚翹起來了,容易絆倒人,便把這塊磚挖出來又仔細鋪平了。

好像已經差不多該走了,但我還是想和他多呆一會,見桌子有點不穩,我就地做了個楔子插進了榫卯里。有穿堂風從門洞里經過,風里帶著杏花的香味。我看到他在院子里種的兩棵海棠樹也開花了,海棠花香很淡,不到跟前是聞不到的,走近了卻能感覺到一縷陰柔的冷香。

樹下有一口大水缸,缸里養著兩條鯉魚。我朝那水缸里微微瞟了一眼,兩條鯉魚正在缸里游來游去。我只看了一眼便像是感到很嫌惡一樣,目光飛快地移向別處。窗臺上臥著幾只去年收的大南瓜,還有一只潔白如玉的西葫蘆。估計都是村民們送給他的,村民們都恭敬地叫他范老師。

這時候我像想起了什么,猛一回頭,發現他還坐在門洞里,似在靜靜地觀察我。他臉上半明半暗,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暗暗悔恨自己在這里又呆久了。

每次都這樣,總是怕自己在這里呆得太久卻又總是呆得太久。

3

記得四年前我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院門口也是在這樣一個春天的午后。

柳枝新染,杏花滿天,我也是穿著這身西裝,打著領帶,他當時也是這樣坐在門洞里駝著背正喝著小酒。

當時我站在門口,有些緊張。為了能在與世隔絕的鉛礦里呆下去,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書。我想問他借書,又怕被拒絕。在門口躊躇半天,終于還是主動上前跟他招呼道,你就是范老師吧?我聽說你家的書特別多,就找了過來,不知道我能不能借幾本看看,我保證一看完就給你還回來。

他用略有些渾濁的眼睛打量了我一會,慢慢說,以前從沒有見過你,聽你的口音不是這村里人吧?

我避開他的眼睛說,我小時候是在山東長大的,后來父母調動工作我跟著來到這里,我就是在這附近長大的,也算當地人,只不過不會說當地話。

我說的是實話,這些經歷沒必要說假話,況且,我確實是異鄉口音。

他一直沒有放下手里的空酒杯,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似在對著酒杯說話,你父母是從外地調過來的?那是不是縣里的晉華紡織廠?那里的外地人多。

我第一次聽說縣城里還有個晉華紡織廠,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廠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但我還是回答了一句,是。我不想讓人打聽關于我太多的事情。

這時又聽他說,你是山東長大的,山東什么地方?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說,日照。

他說,哦,海邊長大的。

我心里亂跳,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強調海邊。我只好不語,表示默認。

他又問,那你現在做什么工作?我記得晉華廠在九八年就倒閉了。

我說,沒工作了,我就自己開了個小飯店。

他問,在哪?

我又猶豫了一下,說,在鳳城鎮。

他說,鎮上啊,我孫女就在鎮上的小學教書。那學校你知道吧?離你的飯店遠嗎?

我有些口干舌燥,但還是聽見自己盡量平靜地說,不算遠,不過我沒進去過那學校。

他又說,在鎮上開飯店,那你也住在鎮上吧,十幾里地,你怎么會找到我這里?

我說,聽一個去我飯店里吃飯的人說起過,說你書特別多,大概是你們村的人去鎮上趕集吧。

我確實是在鎮上聽別人說起范聽寒家里有很多書的,但不是在我的飯店里,是在我賣木耳的攤子邊。

他還是沒有放下那只杯子,哦,這么說,你喜歡看書?

我忙說,從小就喜歡,我十幾歲的時候只要能逮住一本書連夜就看完了。

他說,你上過幾年級?

我說,我上過高中,沒考上大學。

他說,你來我這里專門就是為了借書?

我說,是的。

他翻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又一陣緊張,只聽他說,你今天是為了借書專門打的領帶嗎?

我忙說,不是,我平時就這樣,習慣了。

他說,講究點是好習慣。你想看什么書?

我說,什么書都可以。

他說,什么書都可以?喜歡看書的人可不是這樣的。

我說,我是來借書的,哪還能挑三揀四。

他說,詩詞能看懂嗎?

我說,懂得不多,但心里喜歡。

他說,那你等一下,我進屋給你找幾本。

他終于放下那只杯子,起身回屋。我坐在那里悄悄看著他那只杯子,卻仍然發現它真的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杯子。他拿著幾本書出來,駝著背慢慢走到我面前,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把書遞給我,說,你看看能不能看進去。我連忙把書接住,有些惶恐地說,范老師,我保證一看完就還回來。他緩緩掉轉了伸在最前面的腦袋,跟在后面的是大駝背,只給我留下了半截背影。他邊往里走邊說,你這么喜歡看書,要是不想還回來就當送給你了。

我出了門,走過那排柳樹,向自己的摩托車走去。他的最后一句話讓我眼睛一陣濕潤。

4

這時候又是一陣微風吹過,海棠花如胭脂粉團一般簌簌落了一地,有幾片花瓣飄進水缸里,那兩尾鯉魚便游上來爭相啜食花瓣。

我曾在他借給我的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他用鋼筆寫下的幾行字,“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p>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我為什么在后來還要一次次地去找范聽寒了。這幾年里,其實我已經不止一次地下過決心不再去那院子里了,可事實上,只要過一段時間,我還是會再一次出現在他家門口。

告別范聽寒之后,我騎著摩托車出了村,一直向西一路爬山路來到那個三條路的岔口。

停好摩托車開飯店門鎖的時候,我一低頭忽然發現一只西服袖口已經磨破了。這才想起這件西服已經穿了好多年了,我已經有多年沒有為自己添置過一件新衣了,這讓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悲涼和恐慌,但我還是脫下西服小心翼翼地掛在門后,正了正領帶,挽起袖子開始準備做晚飯的用料。

兩天前,我在飯店的門縫里收到楊曉武塞進來的一封短信,說他來過一次我不在,兩天后的晚上他還會來。我一邊做飯一邊等著他來。

我把昨天捉到的一只野雞砍掉頭,無頭雞又蹣跚著走了幾步才倒下,沒有了頭的脖子像龍頭一樣噴著血。我等到它徹底不動了才開始拔毛,收拾干凈,剁成塊,和發好的山蘑一起燉在鍋里。放的野茴香和月桂葉都是我在山里采的,快熟的時候再撒上一種叫梔莫花的香草,香味奇異,雖然它容易招徠回頭客,但我又暗自擔心這奇異的香味會吸引來更多人。燉上雞肉之后我在灶洞的爐灰里埋了幾個土豆。土豆是去年秋天的收成,我專門挖了個土豆窖存放,這樣就可以一直吃到來年秋收。

暮色在一層層加重,漸漸地,外面的山林又一次墮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從這小屋的窗戶望出去,幽暗的山林正張著血盆大口欲吞噬一切。遠處的山路上亮起兩束燈光,燈光蹣跚著漸漸逼近,是進山拉木料的大卡車。大卡車沒停,從飯店門口呼嘯著過去了,剛才從窗戶里打進來的燈光支離破碎地涂在墻上,飛快地繁殖出各種形狀,在一個瞬間里長滿了這間小屋,又轉瞬之間凋落下去。

野雞的香味近于蠻橫,溢滿整個房間,我沒有點蠟燭,只身坐在黑暗中抽煙。

楊曉武是我當年在監獄里認識的。那是一九八三年,我十九歲。前一年剛剛高考落榜,又沒有合適的單位可去,便整天窩在家里寫小說,為了熬夜寫小說還學會了抽煙,煙癮竟越來越大。寫好的小說再工整地抄一遍,然后去郵局投給雜志社,那時候我成天夢想著能成為一個作家。

我記得是一個黃昏,礦上已經下班了,人聲寂靜,我寫了一天小說也累了,便走到礦區的院子里散步。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姑娘,我不認識,估計是礦上的新職工。那姑娘可能剛去澡堂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穿著一條碎花長裙,抱著臉盆正走過來。平時在礦上看到的基本都是清一色的工作服 ,在那個黃昏忽然看到一條這樣的碎花裙,我忍不住盯著那裙子多看了幾眼,等姑娘走過去了,我又回過頭看著她穿長裙的背影。第二天我正趴在窗前寫小說的時候,礦上保衛科的人忽然來我家找我。原來是昨天穿碎花裙子的姑娘告到保衛科了,說我耍流氓。

我并不知道當時正在“嚴打”,礦上的保衛科正愁名額不滿的問題,就這樣我被關進了監獄。鑒于我確實沒有具體的肢體觸摸,但畢竟用目光對女性進行了一番猥褻,流氓罪已經坐實,只是刑期不算太長,判了我三年。能和楊曉武在獄中成為朋友,是因為他和我一樣,也是高考落榜生,比我還早了一年。一九八三年那年他正在復讀,準備再考。那天他正在家里復習功課,他表哥忽然在窗外大聲喊他出來幫忙,表哥在和人打架,打不過。他拎著搟面杖出來打算幫表哥,結果只是站在邊上觀望了一會,還沒來得及上手就被趕來的公安人員逮捕了。

我坐在黑暗中又點上一支煙,爐灰里的土豆已經烤熟了,散發出一種暖暖的香氣。我想起那幾年獄中的生活,干活、打架、刷尿桶都不算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看不到字。監獄里只允許看《人民日報》和《山西日報》,就這兩份報紙,被我反反復復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看的時候不是一句一句地看,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很小心地把每一個字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去,生怕看完就沒有了,像在冰天雪地里趕路,必須儲備好足夠的糧食。

幾支煙抽完,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我點上一支蠟燭,把燉好的野雞扣在一只粗瓷大碗里,把烤熟的土豆從灶洞里掏出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堆在盤子里。它們看上去像一堆丑陋的卵石,但是恬靜簡樸,讓人覺得心安。這種心安我在向范聽寒借的一本書中也曾讀到過:“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p>

我拿出一壺散裝高粱白倒進一把白瓷酒壺里,擺在桌上,又洗了兩只酒盅。這套酒具是我父親當年在礦上評上先進工作者時得的獎品,他到死都沒舍得用過一次。多年以后被我從床底下翻了出來,居然還完好無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很輕的敲門聲,敲得小心翼翼的,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風聲吹過。我問,誰?門外的聲音說,海濤,是我。他不知道我現在的名字已經改成了郭世杰。

我拉開門,裹著一團黑暗鉆進來的果然是楊曉武。他來回搓著手,埋怨自己道,都怪我,其實我已經到了好一會兒了,遠遠看著你這飯店里一直黑著燈,以為你不在,就在附近的林子里等著你來。這林子在晚上還真是瘆人,看到屋里忽然有亮光了這才敢過來敲門。我有些不客氣地說,你一個大活人長著兩只囫圇手就不知道先過來敲敲門?你說好要來我能不等你嗎?

我們在桌子兩邊坐下,我給他倒了一盅酒,又扔給他一個烤土豆,說,餓了吧,先墊墊。他把土豆掰成兩半,輕輕吹著熱氣,也不蘸鹽,很小心很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咽了,然后才說,還行。我不想再多看他,我看著他他就不敢放開吃。我說,來,先喝上一盅,又有一年沒見了吧?他連忙舉起酒盅,我們連著干了三盅酒,他還是不敢放開吃,一個土豆吃了有一個世紀那么長。他開始是慢慢把土豆瓤掏出來吃,吃到最后就剩下了兩只薄薄的土豆殼,貝殼似的。他猶豫了一下,把土豆殼也撕開放進了嘴里。大碗里的菜他只敢挑著吃蘑菇,雞肉卻半天沒動一筷子。我說,吃肉啊,別光吃蘑菇。他嘴里嗯嗯著,筷子還是繞過雞肉挑著蘑菇。

一支蠟燭快要燃盡的時候,他才勉強說了一句,海濤,你這飯店現在生意怎么樣?我使勁抽了一口煙,就著猛然跳動起來的燭光打量著他。他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舊夾克,里面是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圓領秋衣,眼睛下面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嘴角還粘著些土豆泥。

在跳動的燭光里,他看上去渾身好像只剩下這一張臉,這張巨大的臉發著光,而其他的部位都已經被黑暗消化掉了。我不忍心告訴他去擦一下嘴角,只說,吃飽了嗎?土豆還有。他低著聲音,不太確定地說,飽了。我說,再吃一個。他猶豫了一下才說,算了,飽了。我又抽了口煙,說,這么小的飯店你說能怎么樣?有口飯吃就算不錯了,我們這樣的人還想怎么樣?

他坐在那里半天沒言語,我也不說話,等著他開口。其實我知道他此行來的目的,無非就是借錢。他比我在監獄里多呆了一年,自打出來之后,每次找我基本上就一件事,借錢。說是借錢,其實根本也不會有還的那天,所以和乞討也沒多少區別。正是因為和乞討差不多,我才沒法拒絕他。出獄之后不知道他靠什么為生,他也不說,大約多半是些非法的事情,卻又常常連飯都吃不起,四處借錢,然后被要債的人追得東躲西藏。但我知道,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為,從監獄里出來的人絕大部分都會變壞而不是變好,或者只會變得比從前更壞。我當年在監獄里的時候,正是已經嗅到了這樣的危險,才拼命想找到一切有文字的東西來保護自己,拼命寫稿子給獄里辦的報紙投稿。

猛烈的跳動之后蠟燭徹底燃盡了,蠟尸里冒出的嗆人青煙彌漫在重新黑下來的屋子里。我沒有再起身點蠟,坐在原處不動,桌子另一邊的人也坐著沒動。突然而至的黑暗緊緊包裹著我們,讓我們都感到了某種奇妙的輕松和熟悉,好像我們昨天還一起在獄中的大通鋪上挨著睡過。

那時他一次次對著我的耳朵講,他第一次高考就差了一點五分,后來又變成了只差了一分,就一分啊,他反復說,就一分啊。似乎只要說得足夠多,那一分就會像壁虎的斷尾一樣自行再長出來?,F在,他和我之間就隔著一張木桌,隔著這木桌,我都能感覺到他緊張的心跳聲,好像他的神經已經像榕樹的氣根一樣長滿了這張桌子。

外面又過去一輛大卡車,車燈的余光掃進屋子里,飛快地掠過他的臉,他的那張臉便在黑暗中短暫地浮現了一下,很快又沉下去了。緊接著照到了我的臉上,我被晃得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候他忽然開口了,他語速很快地說,海濤,有點急用,能不能再借給我一千塊錢。

我終于還是等到了他這句話,果然沒有任何意外。我反倒放心了些,明明已經放心了卻扭過臉,對著他那團黑乎乎的影子說,你不能一直就靠著借錢活吧,你也得自個兒想辦法掙錢啊。

他坐在黑暗中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這笑聲讓我打了個寒戰。只聽見他說,說是容易說,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去哪里掙錢呢?

我的聲音忽然高了幾度,那你也得自己想辦法啊。

說完這句話之后,兩個人都咔嚓靜了下去,半天沒一點聲音。我有些后悔自己剛才虛張聲勢的高嗓門。其實,在他來之前我已經把要借給他的錢準備好了。我曾聽說當年我們的另一個獄友在出獄后四處流浪,不知怎么跟著人吸上了毒,后來為了向人討要五十塊錢,便隨時可以跪下來喊人家一聲爸爸。

楊曉武坐在桌子那頭像塊生鐵似的,冰涼,一動不動。我忽然很害怕他會跪在我面前,連忙從口袋里取出準備好的一千塊錢遞給他。我說,這是一千塊,拿去用吧。他不作聲,默默地把錢接住,裝進了自己口袋里。然后我又說,你趕緊下山吧,你看我這里根本住不下兩個人,我就不留你住了。哪天再來提前告訴我。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仍是沉默著,站了起來。我不打算再點蠟,免得看到彼此的表情。他在黑暗中朝我坐著的方向看了幾秒鐘,又對著窗外黢黑的山林愣怔了幾秒鐘,卻沒有再說話。然后嘎吱一聲打開屋門,很快便消失在了陰森森的山路上。

我獨自騎著摩托車回到深山里的鉛礦,整個鉛礦沒有一點亮光,萬頃碧空中斜掛著半輪焦黃的月亮。我回到宿舍點起一截蠟燭,倒了一碗酒喝了兩口,身上有了暖意,才慢慢在桌子前坐下,抖著手打開今天白天范聽寒送我的那首詩:“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p>

那一晚,我一直不敢脫掉身上的西服和領帶,就這身衣服似乎還能給我一點點做人的體面。我就那么穿得端端正正地坐在燭光里,高聲把這首詩讀了一遍又一遍?!安恢麓稳?,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蔽也桓彝O?,似乎只要一停下,就會發生化學變化,我就會在瞬間變成楊曉武,或者變成那個給人跪下四處討錢的獄友。一直讀到半夜,終是累了,夜空澄澈,燭光闌珊,最后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5

幾年前,那是我第四次出現在范聽寒家門口。

我停好摩托車,從那排柳樹下走過。微風過處,無骨的柳梢從我臉上拂過,柔軟得不像是這人世間的東西。我閉上眼睛仰著臉任由它撫摸。從我上次知道他是范柳亭的父親之后,我就知道我不該再來這里了??墒?,一個月后,我還是又一次來到了他的家門口。

他正戴著一副老花鏡坐在門洞里看書,看書的時候,他的上半身往前趴著,整張臉幾乎都要埋進書里去了。我站在門口無聲地看著他,我想,就這么站一會也是好的??伤袷且呀浶岬搅宋业牡絹?,把臉抬起來向門口看過來。

我走進來把上次借的書還給他,又給他帶了一包干木耳和一包羊肚菌。我說,范老師,看書呢?我還書來了。

他摘下老花鏡,說,是你啊,可有段時間沒來了。

我忙說,最近事情多,老抽不開身,這是上次向你借的書,都看完了,還想向你再借幾本,不知道行不行?

他說,你都什么時間看書呢?

我說,晚上。

他說,晚上就不看電視?

我說,我不愛看電視。

他說,也不用給孩子做飯什么的?

我略略遲疑了一下,說,有我父母和老婆給孩子做,用不上我。

他說,怪不得有時間看書,家里都不用你管。這些天你也讀了一些詩了,和我說說有什么感受。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里忽然跳動著一種喜悅,我知道這樣也許并不好,卻也不想太掩飾。我說,在晚上讀詩,讀完后心里覺得既安靜又亮堂,連心里的害怕都少了。

對面的老人手里拿著花鏡,忽然抬起頭盯著我又仔細端詳了幾分鐘。我背上一下繃了起來,意識到剛才還是有些忘形了,一陣后悔,不知道該坐該站。只聽他慢慢說,也不知怎么,我總覺得你不大像是開飯店的,但我也說不好你到底像干什么的。

我好像被什么笨重而巨大的東西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猛地站了起來,像是急于要離開,卻終究沒有邁出步子。只是口干舌燥地辯解道,我真是開飯店的,別的我都干不了,又沒文憑,正經單位進不去,我也想去坐辦公室,人家哪會要我。我就做飯還可以,所以只能干這個。我看書真的是為了打發時間,真的,沒事干的時候看看書就是個消遣,和別人打牌看電視是一樣的,就是個消遣。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那么一下,極短促,他說,看來你那飯店也忙不到哪里去啊。

我有些疲憊地坐下說,小飯店。

他馱著自己的大駝背慢慢站起來,順勢把兩只手背在身后,說,你倒真是個喜歡看書的人,不少喜歡看書的人都想自己也寫一本書出來,你想過沒?

我飛快地搖搖頭,沒,我不是那塊料。

我感覺他的眼睛還一直盯在我身上,只聽他說,確實,大部分人都寫不好的,我那兒子年輕時候也想過寫書當作家呢,后來也發現自己不是那塊料。其實看書不光是為打發時間,養心最重要。你等一下,我進屋給你找書去。

聽到他再次提起兒子,我打了個激靈,像是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整個人卻又變得異常興奮,沒話找話道,那他后來怎么就不寫了呢?要是一直寫著說不定也成作家了。

他沒搭話,慢慢走過去掀開竹簾進了屋。我獨自站在陽光里,陽光煦暖,我卻感覺自己仿佛又沉入一片湖水中,而范柳亭坐在一只小船上正飄過湖面,他恰好就位于我的頭頂,我能窺視到他的身影,他卻看不到湖中的我。我沒想到,他年輕時居然也想過寫書當作家。我獨自冷笑了一聲,抬起臉來看太陽,陽光蠕動在我臉上,我忽然就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心酸,不知究竟是為他還是為我,差點掉下淚來。

這時范聽寒抱著兩本書出來了 ,把書遞給我,書里夾了一張冷金宣紙,他說,看你還挺喜歡詩詞,讀多了你就知道了,好詩都是有蘊光的,有一種山水之外的東西,讀完以后會覺得心性寧靜疏朗。

兩本書是《納蘭全詞》和《二十四詩品》。我放好,道謝。他忽然指著放在桌上的木耳和蘑菇說,每次都帶木耳來,你都哪里來的?

我鎮靜地說,山上采的。

他費力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這么說你經常上西山?

我沒有看他,其實我很討厭自己不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但我更討厭自己盯著對方。我聽見自己說,只是偶爾去一趟,采點木耳蘑菇什么的回來,我飯店里做菜也要用嘛。

他的聲音忽然之間有些異樣,或者我懷疑只是我聽錯了,他說,那山上都有什么?

我感覺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又在發抖,我悄悄吞吐了一口氣才故作輕松地說,山上嘛都一樣,到處都是樹,有的樹下有蘑菇有的樹上長著木耳,對了,山上還有野雞。

他說,到處是樹,那你進山里采木耳不會迷路嗎?

我說,我會看樹葉,樹葉長得稠的是東面,稀的是西面。這也是我聽別人說的。

他說,聽人說那山上還有狼?你也不怕?

他說的是狼,不是麻虎,這讓我再次感覺到我們兩個其實都不過是異鄉人,是某種同類,這讓我感到一種虛弱的安全。我攥緊的拳頭在口袋里略略放松了些,說,好像確實有吧,不過我沒見到過,狼也得晚上才出來吧?

我沒有說野獸其實都是怕人的。在他面前,我生怕哪一句話就忽然說錯了。

他說,唉,這么多年里我一直想著要上那山上看看究竟有什么,因為腰不好,一直沒去成,現在老了,就更去不了了。

我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一種虛假的客套,我說,不怕,哪天你想上去了我帶你去。

他笑笑,只說,這兩本書你先拿去看吧,看完再來。

我裝好書并不急著走,先幫他把垃圾桶倒掉,又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我發現菜園子里的兩架豆角已經枯死了,便和他商量,拔掉豆角種些別的菜吧。他拿出一把芹菜籽,是去年留的。我拔掉豆角,簡單翻了一下地,種了兩排芹菜,又進廚房把水甕接滿水。這時看見他駝著背要往出走,說要出去打點散酒回來。我忙說我幫你去買。我去小賣部買了一桶五斤裝的梨花春,買了一斤五香豆腐皮和一包鹵花生米拎了回來。我說,范老師,你晚上自己慢慢喝點,這是些下酒的,今晚就不要搟面了,省點事。要不要我留下來陪你喝點?

嘴里這么說著我卻不肯再坐下。他轉身去看海棠樹,駝背上落了兩片葉子,因為駝背幾乎是水平的,如果不幫他摘掉,估計這葉子他會這么馱一整天。再加上他走路的姿勢,倒像是剛剛加入人類的一只天真的老龜。

他沒有回頭看我,只說,天黑了路上就不好走了,你先回吧。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范老師,那我走了。

他像是沒有聽見,還是不回頭,只是翹首默默看著海棠樹。

他的背影看起來分外瘦小,駝峰卻奇大。

我注意到他坐的那把椅子已經很老了,一坐上去就嘎吱作響。

6

晚上我給自己倒了碗酒,先喝了一口,然后在燭光里展開范聽寒夾在書里的那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币痪渥x罷,腦子里轟的一聲,他難道是故意讓我讀這首詞?難道他已經覺察到了什么?我沒有心思再讀下去了,披上衣服,走到外面去抽煙。

山里的溫度要比山下低出好幾度,入夜之后涼意更重。我一邊抽煙一邊在草叢里徘徊,荒草上的露珠打濕了我的鞋襪也不覺得。大約已到半夜,山中蟲鳴愈發幽咽,風入廢墟,草木蕭瑟,我甚至能在夜風中聞到藏在深山里的無名湖上傳來的潮濕氣息,這縷潮濕的氣息像只從黑暗中伸出來的柔軟的手,只把細細的指尖從我臉上輕輕劃過。我出了一身冷汗。抬頭一看,一輪金色的大月亮正壓在頭頂,月光澄凈,好像要逼著這山間所有的鬼魅都現出原形。

我回到宿舍,又喝了兩大口酒,然后就著燭光,壯著膽子把那首《江城子》讀了一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一遍讀罷,算是讀懂了,我的眼淚忽地就下來了。少年時代母親總對我說,一個男孩子家不能老是愛哭,沒出息。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了依舊秉性難改。我披衣出門,在青銅器一般古老的月光下又高聲吟誦了一遍,這次仿佛是專門為了那早已葬身湖底的人讀的。如果可能,我倒真的希望他能聽到這首詞。

在這個深夜里我覺得自己像個神秘的信使,正往返于陰陽兩界傳遞著什么。

7

又到了鳳城鎮趕集的日子,我一大早起來把兔子喂了,把鴿子也喂了,自己吃了一口昨晚的剩飯,然后把這幾個月攢下的干山蘑干木耳裝了半口袋,準備拿到集上去賣。

臨出門的時候我站在半面鏡子前照例猶豫了一下,我知道這樣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蹲在集市上賣木耳會讓我顯得過于扎眼,而且看起來多少會有些怪異。但也就猶豫了那么一下,我終究還是不能允許自己脫下這身西服。我打了那條暗紅碎格的領帶,頭發上噴了摩絲,梳成一絲不亂的三七分,戴上眼鏡。這樣的裝束雖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卻也給了我某種與世絕緣的安全感,好像在這樣的外表下我就可以自行繁殖,在最內里處生生不息下去。穿戴好之后我把蘑菇木耳和折疊馬扎綁在摩托車上便出發了。

鳳城鎮離鉛礦大概要四十里路,逢每月的農歷十五都是趕集日。我趕到集市上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攤位都已經擺出來了,把街道的兩邊塞得密不透風。攤主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也有遠道而來的游販,他們以趕場子為生,像獵狗一樣只要嗅到哪個村子里有集市就會趕過來。他們開著改裝過的三輪車或四不像(一種又像摩托又像拖拉機又像汽車的鄉間交通工具),晚上就貓在車廂里睡覺。

集市上有賣襪子的、賣內褲的、賣秋衣秋褲的、賣紗巾的、賣小孩衣服的,還有賣老人們死前要穿戴的裝裹。這些衣物都用竹竿子高高挑起來好引人注意,因為要競爭,竟是一家挑得比一家高。一有風吹過,掛著的衣物們便你追我趕,迎風招展成一大片,有種富麗堂皇的感覺,硬是把下面趕集的人都淹沒了。

也有賣蔬菜的賣水果的賣干貨賣零食的,就不像賣衣服的那么招搖兇悍,很自覺地聚集在另一片,劃地為牢一般在各自面前擺塊小攤,人就在后面招攬生意。我放好摩托車便也問人們擠了一個小攤位。

果然,我在一群小販中間很是扎眼,來來往往趕集的女人們都會朝我多看兩眼。有的走過去了還要回頭看一眼,有的邊看我邊竊竊私語,有的在捂嘴偷笑,還有的本來正聚精會神地挑干貨,一不小心眼睛在我身上瞟了一下,就像看見空氣一樣,繼續低頭挑木耳,低下頭去卻像忽然感覺到了哪里不對,連忙又抬起頭補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看到了我,對方直直地盯住我看了有一分鐘,然后先感到不好意思了,又慌忙低下頭去。買了木耳后匆匆離去,又忙把走在前面一個女人叫住,回頭把我指給她看。

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前些年里,我即使在公園里看湖水的時候,也會有年輕的女孩子故意把我拍進照片里做背景的。早年在廣州還遇到過兩個有錢的中年女人提出要包養我。因為我不僅對著裝有要求,對自己的體重和身材也一直控制得比較嚴格。我知道這么多年里我一直保持這個樣子其實對我并不利,最好的辦法是我能讓自己在十年八年之內變得面目全非,完全變成另外一副模樣,直到沒有人能認出我??墒俏医K究不忍心那樣去放逐自己,那是一種被趕入時間黑洞的感覺,我將徹底失去最后一點尊嚴。

我一低頭又瞥見了那已經磨破的西裝袖口,它像一道盔甲上的破綻,又像一種從我身體內部蔓延出的疾病。我居然遲遲不肯再為自己添置一件新西服。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心里一顫。

正午時分,趕集的人們紛紛回家做飯,集市上冷清了不少。小販們也開始吃午飯,大都是隨身帶的干糧,饅頭、火燒之類,就著涼水吞咽下去。我也不例外,隨身帶了兩個饅頭,一瓶蘑菇醬。只是,蒸饅頭的時候我在面里摻了些山上摘來的槐花,所以饅頭里有一種槐花的清香。蘑菇醬也是我用山上采來的蘑菇自己做的。

在山上隱居的幾年時光里,我悟到一點,人只要隨四季而動,便能獲得一點心安。我會在春天的時候去采摘那些山中的榆錢、槐花、野韭。夏天的時候采摘山蘑、木耳、各種野菜。秋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野果,我會把沙棘熬成果汁,把山桃做成罐頭,把松子剝下來在爐子上炒熟了。冬天的時候我會在雪地里捉野雞,捕獾煉油,會把藏了一年的好酒拿出來在冬夜圍著爐子喝掉。

在我慢慢嚼饅頭的時候,周圍的幾個小販都好奇地瞅著我??赡芤粋€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的人蹲在這里嚼著涼饅頭確實滑稽了點。這時我旁邊一個擺攤賣粉條的老頭湊過來搭訕,伙計,你不是這里人吧?看著你是個高級人,怎么也來趕集掙這兩個小錢?

我瞇起眼睛看了看正午的陽光,金色的會繁衍和滋生一切的陽光,和二十二年前的陽光并沒有任何不同。

1986年,我從獄中被無罪釋放,陸陸續續還有些當初被錯抓進去的人也被放了出來。出獄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工作,沒有工作就意味著沒有收入,但工作還是很難找,又是從監獄里出來的,雖說是無罪釋放,但各種單位還是避之惟恐不及。當時社會上正流行下海從商,很多有公職的人都辭職下海做生意。經過再三考慮,我決定也下海經商,便和一個也是剛剛放出來的獄友趙勝利結伴南下廣州販賣小商品。

第一次去廣州的時候,我倆坐了三十二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一路蜿蜒到嶺南,下了火車,手腳都是腫的。廣州的植物葉子闊大,藤蘿交纏,看起來都殺氣騰騰,到處是榕樹、木棉、棕櫚這些寬嘴大眼、長相奇怪的植物。我們靠路邊小攤上的腸粉和魚蛋充饑,用麻袋把當時北方還沒有的那些小商品販回去。五塊錢一個的電子表,回去后賣四十塊,零售則八十塊。十五塊錢一副的麻將回去后賣一百五,零售價三百?!督鹌棵贰芬惶兹畨K,回去后賣一百五,零售價三百。一塊五一身的童裝,回去后賣十五。三十塊錢一盤的錄像帶回去后可以賣到一百五?;厝ブ?,一下火車就已經有小販們在車站秘密等著接貨。我們偷偷把帶回來的貨物批發給他們,他們販到手后再到解放大樓前、五一大樓前、海子邊這幾個據點高價零售掉。

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和趙勝利就這樣,坐著擁擠不堪的綠皮火車一趟一趟往返于山西和廣州之間做著二道販子,在當時也被稱為倒爺。

有一次,我和趙勝利正走在廣州的街頭,有一個乞丐過來向我們討錢,讓我們吃驚的是,他討錢時說的竟是山西方言。一問才知道,他也是早幾年南下廣州做生意,結果錢被騙光,自己身無分文,又沒有親戚朋友在廣州,無處投靠,想回家連張車票都買不起,最后只好流落街頭靠乞討為生。乞丐在聽到趙勝利說出鄉音的那一瞬間,淚嘩嘩地流了一臉,把一張臟臉沖得溝壑縱橫。

那次我們回山西的時候就把那乞丐也一起帶了回去。后來偶爾也聯系一下,前幾年他告訴我他當上會里鄉的鄉長了,讓我盡管過去玩,他包吃包住包玩,還說要讓我甩開腮幫子好好吃幾頓會里鄉的柏籽羊肉。

這樣來回跑了一年多之后,我們手里漸漸有了些錢。那次在廣州過夜的時候,趙勝利說要帶我去找小姐。那時正趕上嶺南的回南天,廣州的雨下得無日無夜,到處都是雨滴的滴答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珠像淚痕一樣順著潮濕的墻壁緩緩往下爬。

那是一棟破敗的廣式小樓,小姐住在樓上,斑駁的墻壁長出了滑膩的青苔,腐朽的木樓梯上生出了蕈子,陽臺上養的一棵三角梅像蛇一樣爬滿了整個陽臺,有一枝水紅色的花枝還爬進了房間,像蛇信子一樣。窗外是一株巨大的木瓜樹,掛滿了大大小小乳房一般的木瓜,熟透的木瓜在雨中跌落到紅土里,發出沉悶笨拙的回響。

那個小姐是個廣東土著,矮個子,高顴骨,大嘴巴,褐色皮膚,假睫毛,血紅嘴唇。我不敢問她的年齡,因為她不會說自己的真實年齡。也許在半夜,我會看到她忽然現出原形,銀灰的頭發,嘴角的皺紋,竟然像我慈祥的母親盤腿坐在這雨中的閣樓里。

我說,就和我聊聊天吧,這樣下雨的夜晚最適合聊天。她說,大佬,傾計都要畀錢嘅。我說,我會付你錢的,你要多少?她說,二百蚊。我說,我給你,你陪我聊天就行,你要不愿說話就聽我說。她說,好嘅,多謝喇。

窗外的雨一晚上都在滴答,滴答,滴在塑料棚蓋上,滴在木瓜上,滴在三角梅上。榕樹的氣根在雨中吐出舌頭,欲纏住一切。我整個晚上都坐在那閣樓的木床上不停地說話,我的聲音像雨滴一樣滴在腐朽的木地板上。

“我討厭這樣的雨,都快發霉了?!?/p>

“哦?!?/p>

“我喜歡小時候呆過的海島,不過后來我更喜歡大山里,你不知道,在山林里有多好,就是掙不到錢也不會餓死。我可以一個人在山林里一躺一天,什么都不想?!?/p>

“哦?!?/p>

“我討厭廣州,討厭粵語,像到了外國?!?/p>

“哦?!?/p>

“我要說我坐過監獄,你會不會怕我?”

“系咩?!?/p>

“干這個真的不適合我?!?/p>

“哦?!?/p>

“我覺得世上最好的工作是當個圖書管理員,像我媽那樣,清靜自在,還有書看,你覺得做什么最好?”

“哦?!?/p>

“我也討厭我自己?!?/p>

她忽然就說了一句:“邊個唔憎自己?”(哪個不討厭自己)

“……”

這是我最后一次跟著趙勝利到廣州,此后就再沒去過。在家賦閑半年之后,我頂替父親成了鉛礦上的一名正式工。2004年我獨自隱居到廢墟般的鉛礦上時,趙勝利已經搖身變成了資產數億的開發商。

二十二年后的陽光不多不少地落在這個小鎮的這條街道上,落在我和一群小販的身上、臉上。身邊賣粉條的老頭見我不想說話,便轉頭與別人聊去,一邊聊一邊喝著裝在大罐頭瓶里的涼開水。

我挺直腰板坐在一堆蘑菇和木耳的后面,努力遮掩著那只磨破的西裝袖口,怕被人看到。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哪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一旦我想要向另一個人訴說它,它就立刻變成烏有?!?h3>8

我再次來到范聽寒家門口。那晚讀完那首《江城子》的時候,我又一次以為我再不會來了。

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我還是穿著那件卡其色的襯衣,打了那條藍底白點的領帶。我把前幾天剛做好的一張核桃木椅子從摩托上卸下來,走過柳樹下,柳葉已經長如小魚。我正了正領帶,門大開著,門洞里沒有人,我提著椅子穿過陰涼的門洞走進了院子里。

菜園子里,我上次種的芹菜已經半尺高了。他穿著一件改制過的斗篷一樣的白汗衫罩住駝背,一條鐵灰色大短褲,露著兩條爬滿青筋的秸稈腿,腳上卻規規矩矩地穿著襪子和皮涼鞋,正站在院子里的水缸邊低頭看魚。

我恭敬地立在那里,說,范老師,我來還書了。

他艱難地把白花花的頭顱連帶著整個上身都向我轉了過來,像在掉轉一輛重型卡車的車頭。他說,過來啦?又有陣子沒來啦,快坐。

我把新做的椅子擺在地上,說,我看你的椅子太老了,就抽空給你做了一把新椅子,核桃木的,能用得住。

他彎腰盯著新椅子看了好幾分鐘,說,原來你還會木工?手真是巧。這木料是從哪來的?

我被夸了一句,略有些忘形,張口說,木頭是從山里找的。說完這句話我一陣后悔,慌忙打岔,范老師你坐下試試,本來早該過來還書了,就是最近又比較忙,老是抽不出空來。

他說,忙著打理你的飯店?說明生意還不賴。

我惶恐地連連擺手道,生意就那樣,我也就是混口飯吃,現在干什么都不好干了,不比八十年代,錢越來越難掙了。

只聽他坐在椅子上說,八十年代你也就二十多歲吧,那時候你在做什么呢?

我緩了口氣才說,當年我不是沒考上大學嘛,就在家里閑了兩年,每天在家里跟著我媽學做飯,后來就頂替了我父親的班去廠里當工人了。九八年的時候工廠不是都倒閉了嘛,我下崗之后就出來自謀職業開了個小飯店。

他點點頭,那時候能頂班算是好出路了。

額頭上的汗珠悄悄涼了下去,我唯恐他話里再有埋伏,便主動問道,范老師你最近身體還好吧?

他的目光不再看我,只看著院子的某個角落說,身體還行,就是怕躺著,晚上睡下之后要想翻個身,那實在太困難了。這駝背太大,像個龜殼一樣都翻不過去,必須得坐起來,再換個方向躺下去。我看見你們這些能躺著翻來翻去的人就羨慕?,F在年紀越來越大,腰越來越彎,連坐起來都開始費事了,得用兩只手慢慢拄著自己,半天才能起來。

我說,范老師你這背怎么駝成這樣?

他說,當右派被批斗的時候脊梁骨被打傷了,后來又得了骨質增生,也沒治,脊柱都變形了,就徹底直不起來了。

我說,可不是,那時候還有人都被打死了的。

他說,其實我也差點要被打死了,好在我鉆了個空子。我剛被下放到落雪堂的時候,村里人知道我原來是個讀書人,到了晚上沒事做就湊過來讓我給他們講《紅樓夢》,講《三國演義》。那時候又沒電視,村里人識字的也少,晚上沒什么娛樂,我就講書給他們聽,從《紅樓夢》講到《水滸傳》,他們把我當成了說書人,把我家原來住的那間破房子圍了一圈又一圈。后來我挨的批斗越來越厲害,晚上關在牛棚,每天挨打呀,就快要撐不住了。一天晚上,忽然有個村民進來悄悄把我帶了出去,但他不讓我回家,而是把我帶到他家藏了起來。他家是老房子,有個以前挖的地道,他就把我藏在里面。每天白天的時候給我送兩頓飯,到了晚上他就去地道里找我。你猜他要干什么?他讓我講書給他聽,他不識字。我就憑著記憶,把看過的書一本一本地講給他聽。在他家地道里藏了幾個月出來后才知道,當時和我一起挨批斗的那幾個右派,已經有好幾個都死了。我能活到今天,你說這不是鉆了個空子是什么?

我手指間已經只剩下一個煙屁股了,就快燒到指頭了,我還是就著煙屁股狠狠又抽了兩口才踩滅。然后我說,真不容易啊。

他忽然緊盯著我那兩根熏黃的手指說,你抽煙一直這么???

我略微點了一下頭,淡淡說,就是個習慣,要不一年下來煙錢也要花不少。

這個習慣是我在監獄里養成的,在監獄里沒有煙抽,等母親從外面送煙總遲遲等不到,煙癮犯了就在地上撿別人扔掉的煙頭抽,有的煙頭已經小得可憐,可我還是有辦法讓自己從最小的煙屁股上再抽上一口。

他還是盯著我的指頭說,我以前也抽煙,后來我老伴抽得比我還厲害,我就戒了,省下給她抽。她抽煙喝酒都比我厲害,我都由著她,人家年輕時候跟著我私奔出來,沒享過什么福,還落了一身病,成天七病八痛的,要不抽點煙喝點酒,活著還有什么樂趣。

我說,你們老兩口每天在一起抽煙喝酒,也挺有意思的,像哥們兒一樣。

這時候毫無預兆地忽然就聽見他問了我一句,你覺得我兒子還會不會回來了?

我并沒有看他,只是很專心地又點上了一支煙,想了想才說出一句,這個不好說吧,主要是誰都不知道他到底去哪了。

他好像正盯著我的臉說話,有時候我覺得他肯定還會回來的,你看我不就活下來了嗎?你知道為什么我能活下來?有時候,只要能找到一道縫隙,人就活下來了。

我只是專心抽煙,并不言語。

他又說,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可能再回不來了,他再回不來也有他的道理。其實他并不是塊做生意的料,卻總以為自己什么都比別人強。大概是活在一個小村莊里,沒見過世面卻偏偏比別人多看了幾本書,也是被我害的,還不如踏實地做個農民。

我抬起頭瞇著眼睛裝作在看天上的云。我漫不經心地說,都是為掙錢養家嘛,做生意也沒有錯的,只要不坑蒙拐騙就好。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你說誰?

我從天空里收回目光,笑著說,這年頭騙子還少嗎?有些人為了賺錢什么事都能做出來。我看現在有些騙子還專門跑到村里來騙老人,范老師你可要當心啊。

他還是坐著一動不動,嘴里說,我都這把年紀了,沒錢沒家產,還怕被騙?倒是我那兒子,我就怕他是在外面被人騙了。

我忽然就無法克制地冷笑了一聲,說,怎么會呢?他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被人騙,估計只有他騙別人的份。

他的頭猛地從駝背上昂了起來,他急切地問了一句,怎么,你認識我兒子?

我意識到自己剛才太愚蠢了,便抽了兩大口煙來平復表情。我聽見自己終于平靜地說,不認識。但像你讀過這么多書的人,以前又是大學老師,你的兒子怎么能不聰明。

他復又嘆氣道,他呀,初中上完就沒再上過學,成分不好,老被人欺負。閑在家里倒是看了不少的書,我平反后托關系給他安排了個中學英語老師的工作,可他根本教不了。在學?;炝藘赡?,實在混不下去了,后來就辭掉工作跟著別人下海去了。

我說,還有人離家十幾年了又回來的,說不定哪天他忽然就站在家門口了。

想到范柳亭可能已經在我之前把范聽寒的這些書都看過了,不禁生出了幾分奇怪的恍惚和悲傷,還有一種憤怒,好像我身上的某些部分和他已經交纏到了一起,我連甩都甩不掉。正胡亂想著,忽見正屋的竹簾一挑,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來。

我嚇了一跳,因為每次來都是范聽寒一個人守著個空蕩蕩的大院子,沒有想到屋里竟還藏著個人。這人站在屋檐下,肩膀倚著墻,手搭涼棚朝我們坐的方向張望了一會才走過來。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薄嘴唇抿著,眼睛看人直愣愣的,長著和范聽寒還有范柳亭如出一轍的瘦長臉,上身一件半袖T恤衫,下身一條低腰牛仔褲,中間露著一截白晃晃的腰。她光腳穿著拖鞋,露出的腳趾用指甲花染成了紅色。

只見她一走過來就沖范聽寒說,爺爺,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見人就說我爸的事,你又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我又不是沒出過門,出門在外的人怎么可能幾年不想和家里聯系?

她講的既不是落雪堂的方言,也不是范聽寒的大同口音,她講的居然是一口異常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顯得略有些滑稽。在這樣一個小村莊里,忽然聽到有人用這么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話,倒好像這普通話是偷來的,聽的人只覺得比說的人更不好意思。

聽她說完這幾句話,我心里明白了,大約這就是范聽寒說起過的他那個叫范云岡的孫女。她平時在鎮上小學教書,只有周末才回來。原來今天是個周末,在山中呆久了,早沒有了周末的概念。以前雖沒見過,但老聽范聽寒說起,我倒也大致了解一些她的情況。范云岡八九歲的時候,范柳亭做生意賠了,還欠了不少債,范云岡的母親便和他離了婚,遠嫁他鄉。范柳亭又經常在外做生意,所以范云岡基本就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1995年的時候,范云岡十六歲,因為范柳亭的生意再次虧本,家里用錢緊張,范云岡為給家里減輕負擔,便考取了一所師范學校。

事實上她是這個國家的最后一批中師生中的一個。因為在她剛剛讀完三年中師的時候,師范學校就或被取締或經過合并被改成了大專。她畢業那年,政策剛剛由國家包分配改成雙向選擇,她說,憑什么只能你選我不能我選你,便一個人跑到省城去找工作。在省城跑了兩個月之后,又灰頭土臉地回到了落雪堂,只要有人問她工作找得怎么樣,她便暴躁地吼道,當初是誰讓我去上中師的?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么?后來村里人明知道她會怎么回答,還是故意要一遍一遍地問她,免費看馬戲一樣。

吼多了以后她漸漸疲軟下來,不再像個母金剛,索性連門也不怎么出,成天悶在家,不是陪著爺爺奶奶喝酒就是翻范聽寒的書解悶,倒也練出了一身酒量。有一年過年前和奶奶一起出門買年貨,卻在村里碰到了幾個放寒假回家的大學生正聚在雪地里一起聊天。她連奶奶都不要了,不顧她在雪地里走不動,只顧自己像個石頭雕成的英雄一樣,大義凜然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又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直著腿進了屋,關好門窗,方才撲到床上嚎啕大哭起來。她上中學時有個要好的女同學,后來因為這女同學考上了大學,她便自此和那女生絕交了,連面都不再見,只要遠遠看見疑似對方的影子就趕緊撒腿往回跑,一進院子就關門關窗。

除夕夜,爸爸仍是沒有回來,她和爺爺奶奶三個人包好餃子,煮熟了,端上炕桌,然后三個人便盤腿坐在炕桌邊上吃著餃子喝著酒。窗外有鞭炮聲稀稀拉拉地響著,海棠的枯枝上掛了一盞紅燈籠,映著漫天的大雪。三個人喝了一番,漸漸都有些醉了。她奶奶不吃餃子,喝幾杯酒,抽一根煙,然后再喝幾杯酒,再抽煙,煙就是下酒的。她搶了奶奶的一根煙,點著,叼在嘴角,吐了個煙圈,對爺爺奶奶說,看我像不像個女流氓?爺爺奶奶都看著她笑,奶奶說,你還真是橫了心地要做個女流氓。她又道,爺爺,你好歹也是讀書人家出來的,以前還是個大學老師,半輩子就窩在這落雪堂,甘心不甘心?

她爺爺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唇道,前半輩子是不甘心,后半輩子倒覺得在落雪堂也挺好,每天種花讀書喝酒,哪有比這更好的日子?她又問奶奶,奶奶,你從前也是有臉面人家的小姐,你甘心嗎?她奶奶撲哧撲哧吸了兩口煙,瞇著眼睛看著她,笑而不語。她抽完一支煙,拿起酒杯,里面有半指深的白酒,一口就喝下去了,大概喝多了,倒在炕上又是流淚又是撒嬌,你們倆也有一天會像我爹媽一樣丟下我不管的,肯定會的,等你們都不在了,我就一個人天南海北地去流浪,死在哪里算哪里,好不好?

她奶奶叼著煙拍著她的腦袋說,我陪你一起去,我們去那遙遠的地方,半個月亮爬上來。一根煙還沒抽完就醉倒在范聽寒的駝背上。范云岡在炕上打著滾叫道,爺爺快給我讀《紅樓夢》,就讀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館賞月那段,我最喜歡那段。

范聽寒弓腰坐著,只是慈祥地看著炕上老少兩個醉鬼笑。過了午夜十二點,窗外鞭炮驟響,大雪初歇,燈籠如血,形狀各異的煙花爭相竄到夜空中把午夜照得一亮一亮的??簧弦焕弦簧僖呀浰脰|倒西歪,范聽寒披上衣服,駝著背,踏雪走到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然后又走到門口,借著飛起來的煙花看著院門口的那條路,路上蓋著一層厚厚的原封不動的大雪。上面沒有一個曾走到家門口的腳印。

范云岡在家賦閑了近一年之后,還是范聽寒舍下臉皮去求了些熟人,最終把她安排到鳳城鎮小學當了個語文老師。

上班以后有人勸她參加個成人高考,好歹混個文憑,畢竟中師文憑是個正在被淘汰的文憑,估計很快就要淪為古董。她嗤之以鼻,好像對自己即將淪為古董這件事毫不驚怯。她上課并不認真,總是有些失魂落魄,有一次一只腳上穿著一只黑色皮鞋,另一只腳上穿一只白色坡跟鞋就去了教室。上課中間覺得有些納悶,怎么有幾個小孩不看黑板只顧偷偷地往她腳上看?低頭一看,看到一黑一白兩只鞋正像兔子一樣蟄伏在她腳上咧嘴笑著。然而,她假裝什么都沒看到,硬是淡定地把一堂課講完又等學生走光了,她才踢著黑白兩只兔子走出教室溜回了宿舍。

還有一次是上課中間,老覺得最后排的幾個高個子男生盯著她的胸在看,她心里嘀咕,莫不是這些高個子的男生發育得快,已經萌生春情了?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想把兩只胸盡量藏起來,不料偷偷往自己胸前一看,才發現是早晨出門時沒照鏡子,胸前的紐扣都扣錯了。

范云岡在鎮上小學教了一年多的時候,范聽寒在落雪堂都聽到了關于孫女的謠言,說她和鎮上的一個黑社會老大好上并同居了。范聽寒一大早給自己擦了澡,穿戴整齊,拎著一只二十多年前的人造革黑皮包,坐著一路上哇哇唱兒歌的公交車去了鎮上找孫女。他像只老龜一樣,背著大龜殼,慢慢地從公交車站挪到了鎮上小學,又和門衛解釋了半天他是來看孫女的。門衛一聽找的是范云岡,嘴角輕輕一抿,似笑非笑,讓他進去了。

他找到單身宿舍的時候,范云岡正拿著手機在屋里和人罵架,大約電話那頭也是個女人,他聽到范云岡罵了幾句忽然就把怒氣剎住了,另外換了一副嬌媚的濕噠噠的腔調,軟軟地像蛇一樣瘆人地對著電話里說,不用急,你還沒見過我和他在床上的樣子呢。

范聽寒扭頭就走,又像只老龜一樣慢慢挪回到公交車站,一口飯沒吃,一滴水沒喝,又坐著唱兒歌的公交車顛顛回到了落雪堂。連著好幾個星期范云岡都沒有回家,而他直到死也再沒有去過一趟鎮上。大約又過了半年時間,范云岡忽然回家來了,臉色灰黃,頭發都不梳,只隨便在腦后挽了一只大丸子。她變得愈發不喜歡說話,只在那些人少的角落里隨便把自己發酵成一團,沒有形狀,可是旁人還是遠遠就能嗅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牙齒般的氣息,酸涼堅硬,讓人不得安寧。

又過了幾天,范聽寒才聽村里人說,那鎮上的黑社會老大前幾天忽然暴尸街頭,是驅趕幾個外地來的毒販時被對方拿刀砍死了。對方拿著劈柴的砍刀,一刀砍在他胸前,劃了個大口子,血噴出幾尺遠。又一刀砍在他臉上,腦袋頓時飛出去半個,連著頭發落在路邊一個老頭的南瓜攤上。

我正想著她說話的口氣聽起來既驕傲又天真,一副見過世面又未老先衰的樣子,卻接著又聽見她說,我看我爸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他自己犯了什么罪,怕被抓起來,不敢回家,只能隱姓埋名躲起來。要么就是他已經死了,被別人害死的可能性更大。

聽見她最后那句話,我的手一抖,一截煙灰齊齊掉到了褲子上,只聽范聽寒說,小孩子家不要亂說話。我撣掉煙灰忙接話道,這就是范云岡吧,聽范老師說起過。只聽范聽寒嘆氣道,不是她是誰。

這時范云岡抬起眼睛直直看了我一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倨傲冰涼,里面還飄蕩著一縷水草般模糊的東西。我忽然覺得一陣熟悉,再一想,是當年在范柳亭臉上也見過這種眼神。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喜歡上那個比她大十幾歲的黑社會老大,只是隱約覺得應該與她無父無母有關。我心里一陣感慨,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只聽見她對我說道,你就是那個老來我家借書的人吧,老聽我爺爺說起你。我爺爺說你每次來借書都打著領帶,還真是。

我心里對她有些憐憫,卻也只是對她點點頭,說,習慣了,對別人也是一種尊重。

她像兇猛的鳥類一樣一眼又一眼地上下打量著我,忽然問,你真喜歡看書?

我說,打發時間而已,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劇我都看不進去,看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她慢慢晃到了我面前,目光有些挑釁。我不再看她,低下頭去點煙。只聽她又問,喜歡看書你為什么不去書店里買書,倒總喜歡跑到我家來借書看呢?

我吐了個煙圈笑道,為省錢唄,借書看一年也能省下不少錢。書店里的書賣得死貴,我哪有那么多閑錢買書?

她并沒有撤退的意思,還在我眼角的余光里頑固地晃動著,聽我爺爺說你開了個飯店,生意好嗎?

我淡淡說,小本生意,勉強糊口,掙不了幾個錢的。當老師多好,旱澇保豐收,還有寒暑兩個假期,我羨慕你都來不及。

她的目光還像刺一樣釘在我臉上,又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還經常上西山?我吃過你帶來的木耳,都是山里的吧?

我說,偶爾上山采點蘑菇木耳,飯店里做菜要用嘛,順便捎給范老師一點,總不能白看人的書。

說完我看了看天色,做出想走的樣子。她卻像只小狗一樣,緊咬著褲腿追著跑,西山上好玩嗎?我從來沒去過,哪天你能不能帶我上去看看?

我笑著說,好啊,隨時都可以。

說罷我再次看看天色,然后站起來說,范老師,我還有點事情要辦,得先走了。我能再問你借幾本書嗎?下次來了還你。

那次從范家出來之后,我沒有直接回鉛礦,而是順著溪水穿過山林又到了那片無名湖邊。我在湖邊呆坐了好一會之后,起身脫掉了衣服。西邊開始下沉的夕陽在湖面上鋪下了一層碎金,扔進去一塊小石子都能看到金色的湖面被犁開了一圈又一圈。仔細看看周圍確實不見別的人影,我便緩緩潛入湖中。

我像上次一樣游到湖底,找到那塊大石頭。因為黃昏的緣故,湖底看起來更加昏暗陰森,長長的水草幾乎要纏住我的手腳把我永遠留在湖底,那些游在湖底的魚看起來似乎更加肥大猙獰了。我還是就著夕陽最后的光線看到了壓在石頭下面的那具白骨。它還在那里,還是那個姿勢,好像已經在這里一千年了,看起來一點沒被動過??雌饋磉@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人會找到它。

我游上岸時,鐵青的暮色已經籠罩四野,周圍的密林黑壓壓地朝著這湖圍攏過來,我感覺自己正在一口井底,抬頭看到遙遠的夜空里亮著那么幾點稀薄的星光。沒有月亮。

我回到鉛礦的宿舍,點起一支蠟燭,喝了兩口酒,一邊隨手翻著一本剛問范聽寒借到的《南北朝詩文》,一邊在腦子里反復想著今天范云岡說的那些話。難道她已經覺察到了什么?她為什么提出要跟著我上山?也或許,她真的只是覺得山上好玩?

為保險起見,以后真的不能再去范家了。

我合上書本,盯著跳動的燭光發呆。燭光昏暗,把我和幾件家具的影子都拉長拉虛,看上去滿屋子都是影影幢幢的人,都在暗處悄無聲息地看著我。夜已深,窗外山風呼嘯,萬木齊鳴,我走過去把窗戶關上,把燈花挑了挑,讓燭光更明亮了些。我又想起了今天范聽寒說過的那句話,有時候只要有道縫隙,人就活下來了。不錯,總有些人是在這樣的縫隙里求生下來的,范聽寒能活下來,或許我也能。他希望范柳亭也如此吧。

我呆坐一會,又喝了幾口酒,身上熱起來,心里卻仍不寧靜。忽然那本《南北朝詩文》里掉出一張紙來,我撿起來一看,上面用鋼筆抄了一首詩 ,詩的開頭寫著父親二字,“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托须m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然后在詩的結尾處,我看到一段話:“以詩一慰思念之情,先此馳稟,敬叩福安。兒范柳亭叩稟,2002年八月十五夜?!?/p>

我悚然一驚,差點把手中的書扔掉。因為,早在1999年,范柳亭就已經離開人世間了。

燭光再次昏暗下去,屋子里明明滅滅地多出了很多影子,都在墻上、在角落里無聲地站著,看著我。

9

我拎著一瓶酒、一碗餃子和一籃果子獨自在寂靜的山林里穿行,我要去看我的父親。

大約在山路上走了半個小時我停下了,前方林間稍微稀疏的地方出現了兩座墳墓,一座是我父親的,旁邊那座是我母親的。今天是我父親的忌日。當年他在得病之后為了能讓我盡快頂班,連病都不肯治,也不肯去醫院,只求速死。只是,他已經無法知道,現在的鉛礦已經是一片廢墟,這廢墟里如今只住著我一個人。我把餃子和四色果子擺在他墳前,又在墳前倒了三盅酒,點了一支煙給他插在墳頭。

我在墳前的草叢中躺了下來,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里篩落下來,雨點一般灑在草叢上和我身上、臉上。在這山里,我知道每一棵香椿樹的旁邊都陪伴著一棵臭椿樹,知道有一種叫沙和尚的鳥會吐人言,知道各種草藥的名字,知道榛蘑和猴頭菇長在哪里。我想起父親去世前的那個白天,忽然有了些精神,把我叫到床前對我說,人在這山里就算沒有一分錢也餓不死的,你哪天要是走投無路了,就回到這山里來。

當天夜里他就在昏睡中走了,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現在想想,難道他當時就有某種預感?或者,他只是明白了這山林的牢靠與人世的無常?我靜靜地躺在他身邊,還有一旁的母親。我們一家三口相對無言,像極了多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后。在鉛礦的宿舍里,父親躺在涼席上閉著眼睛搖著蒲扇,母親在縫紉機前趕制一件我的襯衫,我坐在桌前正翻著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包法利夫人》。宿舍前紫藤的花香從青色的竹簾里鉆進來,洇得滿屋里都是,如苔侵石井。那個寂寥的午后我們彼此之間沒有說一句話,現在我卻忽然明白,那其實便是世上最堅固恒久的時光了。

此刻的父親再不會和我說一句話,而我果真如他多年前的預言,終是有一天回到了這寂靜的山林。

那是1987年,父親去世后,我頂替他成了鉛礦上的一名正式工。我第一次穿上鉛礦的工作服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的時候,覺得鏡子里的人完全是從父親身上復制下來的,甚至,因為父親尸骨未寒,我從這鏡子里的人身上似乎還能聞到血腥味。而除了復制,我別無他路。在鉛礦我一開始做的是采礦工,每天下井采礦石,要在井下齊膝深的水里推礦車,每天十六七趟。

干了半年之后因為受寒腿疼,改做了風鉆工,做了風鉆工之后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愿意做風鉆工。因為每天拿著大功率電鉆鉆礦石的時候,整個人都會跟著電鉆一起震動,然后在工作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射精出來,一天好幾次,自己根本無法控制。反復如此,沒過一段時間人的身體就垮了,渾身無力,形如肺癆。我只好又改做了爐前工,終日在高爐前守著高溫煉硅。

當時鉛礦的領導可能已經開始意識到礦產資源會枯竭的問題,所以也試圖做了一些預防工作,但到了1992年的時候,終于還是因為礦產資源徹底枯竭,鉛礦宣布倒閉。這鉛礦上的一切,車間、學校、醫療室、圖書館全部跟著結束了自己的使命。我的母親就是在這一年去世的。

我把她葬在了父親身邊。

母親下葬那一日,山林極其靜美肅穆,濾掉了人世間所有的悲喜,恍如另一個遙遠星球的表面,在那里,一個腳印可以保留上百萬年,而每粒微塵皆可永生。那一日我坐在父母墳前久久看著他們,就像看著兩個嬰兒,我想著他們在地下如植物種子般的幽暗生長,或許他們會長出這地面長成兩棵樹,也或許會永遠如種子塵封在地下的世界里。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因為我們的團聚是必然的。到時候我的新墳就陪伴在他們身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人領著兩個滿臉皺紋的老小孩在山林里玩耍。

鉛礦倒閉后領導要賣機器設備,便把我留下做一些善后工作。那個白天,因為機器價格和那群來買機器的人爭執了一番,晚上,我正一個人在宿舍里睡覺,門忽然被踢開,擁進一群黑影,拿著鐵棒使勁敲我的腿,把我右腿敲骨折方才離去。在醫院接右腿的時候,醫生說這右腿肯定是要殘疾的,就是恢復得好,也會比左腿稍短一截,變成個跛子。

石膏拆掉后,右腿果然比左腿短了兩厘米。在練習走路的那段時間,每天起床后我都要有一個漫長的梳洗穿衣的儀式,穿上襯衣打上領帶,再套上西服,頭發三七分開,打上摩絲,穿上黑色的三接頭皮鞋。越是困頓,我便越是隆重。我扶著墻練習走路,昂首挺胸地邁出一步,再邁出一步,白天晚上我都在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我不會就這樣垮掉的,我絕不可能成為一個跛子。

半年之后,我走路時已經沒有人能看出我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了,連我自己也不再相信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了兩厘米。

10

范聽寒家門口的柳樹已是濃蔭匝地,被包裹在一片柳蔭里的院子看起來也不再那么真實,像是用水墨幻化出來的一幅卷軸。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為什么要種這片柳樹了。

門是半掩著的,推門進去,門洞里空蕩蕩的,我親手做的那把椅子也是伶仃的,好像久沒有人坐過的樣子。穿過門洞,一院寂寂的花樹,卻并不見人影。我正站在那里疑惑,忽聽見屋里有人在咳嗽,便走到竹簾下,隔著竹簾問了一句,范老師在家嗎?里面有人回應道,在,進來吧。我挑起竹簾進了屋,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屋里。

屋里有一種墨汁的寒香和老年人身上的葷腥混合在一起后的奇怪味道,滯重、遙遠,像黃昏里開始生銹的金屬,又像月光下緩緩朽壞的竹簾。屋里有幾件簡單的木質家具,書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書,墻上掛著幾幅他寫的書法,白紙黑字,有一種鐫刻在古老石碑上的肅穆。然后我在炕上看到了范聽寒,他披著件夾衣歪在那里,看起來出奇地枯瘦,便顯得那個駝背愈發巨大而堅不可摧,好像他整個人都不過是寄生在這駝背上的一株植物。我走過去,彎下腰說,范老師,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大夏天就穿上夾衣了?

他指指地上的椅子讓我坐,嘴里說,病了有段時間了,還沒全好,身上老是覺得冷。你可有陣子沒來啦,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我坐下,從包里掏出那幾本上次借的書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包黨參。我說,最近的事情多,有點忙。怎么會呢,我還借著你的書怎么能不還回來?這包黨參你留著泡酒喝吧,人參喝了會上火,但黨參不會。

他盯著那包黨參微微動了一下,看得出他整個人都被背上那只龜殼扣押著,動彈不得。他說,這黨參也是你從山里挖的吧?

我只點點頭,不想多說什么??磥磉@座山在我身上留的痕跡太重了,躲避都不及。

他說,你給我倒杯水吧,范云岡今天早晨回去上課了,明天才能回來。

我連忙起身找到暖壺,里面是空的,于是我先捅開爐子燒水。我看到他的手指甲已經很長了,開始向里卷曲,也像是某一種獸類的指甲。我忽然明白,他其實離人的世界正漸行漸遠。我心里一陣難受,呆坐了一會,終于開口道,范老師,我給你剪一下手指甲吧,指甲長了不方便。他沉默了一會,終于還是點點頭,說,剪刀在中間那個抽屜里,我用不慣指甲刀,就用剪刀吧。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撈起那只蒼老的手,上面布滿褐色的老年斑,青色的血管散發著植物根莖腐敗的氣息,年老的指甲則變成了一種堅固的貝類,我剪下去,手卻一滑,差點剪到他的指頭。一定是因為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太緊張了,我以為那個人是我,后來才發現那個人其實是他。因為在后來剪指甲的過程里,他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發抖,而我的手也愈發笨拙,只勉強剪了兩個指甲便停了下來。

我裝作不在意地放回剪刀,心里卻沉沉的,我一時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忽然如此緊張,而這種緊張顯然壓迫著我。上次來過之后我已經決定不再來,可后來我發現不行,我還是必須再來看看他。

這時候我才發現身上已出了一層汗,和襯衣黏在了一起。我松了松領口,并沒有試圖要解開領帶。他在炕上看著我又說,你一年四季都穿襯衣打領帶???

我說,習慣了。

他說,在這鄉下,別人看你這么穿都覺得有點別扭吧?

我又說了一句,習慣了。

從竹簾里透進來的陽光已經開始西斜,桌上的一只老式三五座鐘的秒針咔嚓咔嚓地貼著我們身邊走過去,腳步幽深古老,自有一種莊嚴感。我坐在那里聽著這時間的腳步,忽然就有了一種很深的沒有指向的無力感,在這些年里,這種無力感時不時就會發作出來。我下意識地摸出一支煙來,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這時只聽歪在炕上的范聽寒咳嗽了幾聲,說,其實我早想對你說的,要是就為了來借書,你不用穿得這么隆重的。

我也有些急了,忙說,不是為借書,平時我一個人的時候也是這么穿的,就連在山上給兔子割草我都這樣穿。

炕上的人忽然就不說話了,屋里的空氣驟然黏稠緊張起來,連呼吸都有些不暢。我說,范老師,我先出去抽根煙,沒辦法,煙癮犯了。

說罷我走到院子里點了一支煙,狠狠抽了兩口。落日熔金,西邊的群山上獵獵燃燒著一大片金紅色的晚霞,浸泡在晚霞里的村莊祥和而詭異。院子里的門大開著,我盯著那扇門出神地看了幾分鐘,卻坐下來繼續抽煙。

我悄悄打量自己身上的襯衣和領帶,其實我早有預感,我身上的這些衣服遲早會出賣我的??墒蔷退闳绱?,就算到了現在,我仍然不愿脫下它們,脫下它們我怕自己只會加速質變、消失,到最后連自己都不再能辨認出自己。

我走到那口水缸邊,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兩尾鯉魚又大了一圈,正笨拙地在缸底嬉戲玩耍。我看著那兩尾魚,身體里面一陣不舒服,想要嘔吐,連忙往后退了幾步。這時候屋子里又傳出幾聲咳嗽聲。

我回到屋里對床上的范聽寒說,范老師,范云岡不在,今天我給你做晚飯吧,你想吃什么?

他縮在自己的龜殼里說,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我說,今天我不忙,你想吃稀的嗎?要不我給你煮點小米粥,燒個茄子?

半晌他才說,你要是真不忙就給我做點手搟面吧。

我來到廚房燒水搟面,我故意把面搟得很硬,因為聽他說過,必須得吃到像鋼絲一樣的面條才算是吃過飯了。搟面的時候,我想到他頓頓必吃手搟面,連生病時都不例外,恐怕是不敢例外,不由得一陣心酸。我盯著那燒紅的爐子出了會神,水燒開了,把面下鍋,出鍋,澆上茄子西紅柿鹵頭,拌上黃瓜絲,給他端進屋里。

果然,他只吃了兩口就實在難以下咽了,卻還是掙扎著又填了一口下去。我給他舀了一碗面湯,說,不想吃就不要吃了,吃了反倒難受。他捧著湯碗對我說,謝謝你。我坐在對面看著他像個嬰孩一樣小口小口地喝湯,心里忽然有什么東西洶涌而過,我脫口就說出一句,范老師,范柳亭要是一直不回來,我會一直照顧你。

他突然就沉默下去,連湯也不喝了。我自知又失言了,暗暗悔恨。相對沉默半天,他終于說了一句,老是麻煩你,你也快去吃一碗面吧。我說,我中午吃多了,還不餓。他的聲音似有些不滿,你從來不在我家吃飯,是怕什么?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游動在我的臉上。我坐在一團透明的黑暗中,想起了當年范柳亭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的感覺,卻反而心平氣和地說,我不太喜歡給別人添麻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說,如果你只是來借書,是不需要為我做這么多的,我喜歡愛看書的人。

我努力驅趕那些翻涌上來的陳年的委屈,笑道,不能白看人家的書。

他若有所思,你和當地人確實不太一樣。

我說,我記得以前就和你說過的,我小時候是在海邊長大的,大概十歲以前吧,后來我父母調動工作,我就跟著過來了。

他的聲音忽隱忽現,我沒見過?!o我講講海邊吧。

我看著窗外的夜色說,小時候我常在海邊撿貝殼撿螃蟹什么的,海邊每天有漁船出海打魚,你在海邊的小飯店里能吃到很新鮮的牡蠣、蟶子、海瓜子。吃魚的話就架一口大鐵鍋,把剛撈上來的魚剁成塊,魚嘴還在動呢就扔進鍋里焯一下,鮮得很。如果燉魚的話把玉米面餅子貼在鐵鍋上,燜一會,魚好了,餅也熟了。

他的聲音更加隱幽,海邊長大的,那你游泳一定好吧。

我盯著窗外的夜色微微一愣,我說,馬馬虎虎吧。

他的聲音好像一只手一樣在黑暗中神秘地尋找著什么。他說,不知怎么,我最近老在想那西山,那山上到底有什么?我們這一帶雨水稀缺,但那山上能有那么密的原始森林真是有點奇怪,會不會是因為山上根本不缺水呢?你說,那深山里會不會藏著一條大河或大湖什么的,只是沒上去過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山上到底有什么。

我在黑暗中聽到自己的心臟通通通一陣劇烈地狂跳,我疑心是不是連范聽寒也聽到了這可怕的心跳聲,然而我的嘴角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用過于輕松的聲音說,那誰知道呢,反正我上去采木耳是從來沒見過,要是有人看見了大河大湖那還不都上山撈魚去了?只聽過有人上山打獵沒聽過有人上山撈魚的,是不是?

我干笑了一聲,笑完覺得不妥,于是又補充道,山里怎么可能有大河大湖呢?山里是長樹的地方,只有森林,對了,還有野獸。

他的聲音還倔強頑固地立在我面前,你上山采木耳的時候,除了野雞,就真的沒有見過別的?比如會吃人的野獸?

我說,還見過鉆山鼠,山里的老鼠個頭真大,比貓還大,我覺得它們能把貓都吃下去??赡芤矮F們都是晚上才出來吧,晚上誰還敢上山?那不是把自己往麻虎嘴里送嗎?

最末一句話,我故意把狼叫成了麻虎,似乎這樣多少能證明我并不是一個完全的外地人。

他的聲音終于肯委頓下去一點了,他說,是從沒聽人說起過。

這時候我故意開了一個玩笑,我說,范老師你到處找湖做什么?是不是想吃魚了?改天我給你帶一條大魚過來。說完眼前卻又出現了那些無名湖底的大魚,不禁胃里一陣翻滾。

他像是立刻嗅到了什么,問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說,胃疼,可能是餓的。

他嗔怪道,讓你吃飯你死活就不吃,現成的飯吃一碗怕什么呢?

我想了想,說,鍋里還剩點面條,那我就吃了,要不放到明天也不好吃了。天黑了,屋里的燈要給你打開嗎?

他說,不用開燈,招蚊子,你快去吃吧。

我起身立在黑暗中忽然說了一句,范老師,我覺得你住在落雪堂也挺好,沒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

他沒有吭聲。

我便挑起竹簾出了屋子,來到廚房端了一碗面,就蹲在廚房前面的臺階上哧溜哧溜幾口倒進了肚子里。我蹲的這個位置正好就在正屋對面,中間隔了幾道影影綽綽的花影,我知道躺在炕上的范聽寒隔著竹簾便可能看清我的一舉一動。我大口吃完面,喝了面湯,又進廚房刷碗,動作幅度都略有些夸張,似乎我正站在曠野中燈火昏暗的古戲臺上演一出不為人知的戲文,而下面坐在陰影中的范聽寒是我唯一的觀眾。

我刷了鍋擦干了灶臺,走出廚房,在院子里點了一支煙,邊抽煙邊在花影中徘徊,做出一副賞花狀。我發現,只要離開鉛礦的夜晚,我就會變得緊張煩躁,甚至連燈光都無法適應。

我開始想念深山里的那盞燭光,燭光之外是廢墟,廢墟之外是群山,群山之外是人世間,那盞燭光似乎就是這個世界的心臟。

院門仍然洞開著,我隨時可以離開??墒且恢煶橥曛?,我做出了決定。我在范聽寒的目光注視下挑起竹簾進了屋,說,范老師,你一個人連口水都喝不上,范云岡不是明天回來嗎?今晚我留下來陪你吧。

炕上的那團影子一動不動,我都疑心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忽又聽他在黑暗中低聲說,你還是回家吧,省得你老婆不放心。

我走到他平時看書的一把竹躺椅旁躺了上去,說,沒事,我出來前就和他們說過,要是天太晚了我就不回去了。

他卻說,里屋就有電話,還是給你家里打一個電話吧。

我后悔剛才要留下的決定,有時候我像個透明的魂魄一樣明明看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正要做什么,卻無力阻止那個自己。有時候我又覺得我身上所有的苦行都不過是為了讓那個魂魄安寧。

如果此時站起來要走又實在唐突,我只好說,沒事的,你放心吧,我又不是頭一次晚上不回家。

他不再堅持。

我們兩個在夜色中平行躺著,如風平浪靜的海面上遠遠漂來兩只小船,月亮從云層后面爬出來,海面上鋪滿碎金碎銀,海天一色。我在半睡半醒之間又想起范聽寒抄給我的那首詩,“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边@詩竟像是從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路漂過來才漂到了我面前。我閉上了眼睛。

我以為這個夜晚就要這樣過去了,卻忽聽見炕上的人又開口道,我總感覺你不像是有家人的人。

我一驚,睡意全無。半晌,我聽見自己干巴巴笑了一聲,范老師你這話就奇怪了,我有老婆有孩子還有爹媽,一家人都生活在一起,我老婆和我媽還成天鬧矛盾,這婆媳關系啊,怕是哪家都是個難題,可是你說還能怎樣?難不成一輩子不娶老婆就打了光棍?無兒無女的,成天獨來獨往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沒有言語,咳嗽了幾聲,我連忙起來給他倒水。他喝了兩口,隱入了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我早就想問你一句話了,你是不是和范柳亭認識?起碼見過他?

我愈發知道了這個晚上留下來是個錯誤,與此同時,卻又感覺到一種被懲罰之后的奇異快感。這懲罰遲早都是要來的。窗外一陣晚風拂過,樹影和花影匍匐在窗戶上,窺視著屋里的兩個人。我沒有再猶豫,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不認識。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我主動打破沉默,范老師,給我講講你兒子吧,老聽你說起,但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人。

他嘆息道,唉,他這個人啊,沒什么好說的。我原來就和你說過的,他因為教不了書就去做生意了,我也攔不住,就隨他折騰去。開始的時候還賺了些錢,這院子就是他當年剛有錢的時候蓋的,一定要蓋個村里最大的院子,說這是對我和他媽早年在村里竄房檐的補償。后來的生意大約就越來越不好做了,時好時壞,他也從不和我說真話,我都不知道他每天在外面到底忙些什么,賠了錢也不會告訴我,從哪里弄錢我也不知道。后來那次,他只說要出去談生意,可出去了就再沒有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要是能找到他的尸體我倒也死心了。我已經老了,可是你看他那閨女,誰也管不了。別看她咋咋呼呼,從小就沒了媽的孩子,根本沒有安全感。

我也嘆了一口氣,他要是真在外面被人害了,估計那兇手也逃不了的??墒悄阏f好端端的,人家為什么要害他呢?

他沒有言語,半天才說,誰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里忽然略帶嘲諷,我說,范柳亭不是很愛看書的嗎?我記得你說過他是很愛看書的。

他道,年輕時候是愛看書,可是看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呢?

我忽然就失態起來,蹭地從躺椅上坐起,聲音陡然變高變粗,怎么沒用呢?愛看書的人起碼變不成壞人,起碼不會為了錢去坑蒙拐騙。

我們之間嘩一下就安靜了下去。

大概已是半夜時分了,沁涼的夜色像水一樣淹沒了整間屋子,我恍惚又來到了幽暗的湖底,到處是女人頭發一般的水草和毛茸茸的青苔,我和范聽寒在這幽暗的湖底對視著。終于,我小心翼翼卻又萬分疲憊地問了一句,范老師,如果范柳亭真的不會回來了,你會怎么樣?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才聽到他用一個真正的老人的聲音對我,或者是對黑暗中的另一個影子說了一句,那也是他的命。

我幾乎淚下。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11

幾天來我每天都在山里轉悠,終于捕到了兩只野雞,還用夾子夾到了一只獾,順便采到些榛蘑。我把去年收成的莜麥磨成莜面,做成莜面魚,準備和土豆片放在一起蒸一大鍋。又把那只獾剝了毛皮,把肉切成塊,先用獾油炸一遍,再放上茴香大料肉桂草果芫荽籽,最后倒進去一瓶紅腐乳,在泥爐上用小火燉整整半天做成醬梅肉。次日又把兩只野雞殺了和榛蘑燉了一大鍋。

準備就緒之后已經是農歷七月十四這天。林中短暫的黃昏之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岔口飯店很快被黑黢黢的密林吞沒。我坐在小飯店里,一邊抽煙一邊等著客人們到來。

今晚要來三個客人,孫口心、文剛、劉國棟。平日里我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聯系,互相杳無音訊,但幾年前我們就曾約好的,每年的農歷七月十四見一面。近三年來我們四個人的見面地點就定在了入夜之后的岔口飯店。

這三個人是我當年在太鋼工作時關系最好的幾個工友,1998年我們四人是同一撥下崗的。

1992年年底,我的腿傷痊愈之后不久,鉛礦就把我們這些失業的礦工統一調到了太鋼,因為當時還沒有出現下崗這個說法。從我八歲來到鉛礦,到二十九歲離開,在這深山里已經呆了二十一年,我的父親母親都葬在了這大山里。太鋼則地處平原,周邊是一片荒蕪的曠野,只在廠區院子里種了幾排大白楊。廠里到處是巨大的機器,轟鳴的鋼爐、搖擺的天車、噴著白氣出出進進的小火車。

冬天,一場大雪之后,那些黑色的車間在白雪中愈加刺目蒼涼,大白楊的頂端基本都筑著一個或兩個鳥窩。樹葉早已落盡,在冬日陰郁的天幕下,鐵畫銀鉤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托著一只白雪覆蓋的鳥窩,好像是大樹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了。偶見一只大喜鵲離開樹枝,張著黑色的翅膀露出白色的肚腹,一個俯沖飛到了雪地里覓食。

1993年,能在太鋼做工人還是一份被很多人羨慕的工作。剛進廠的時候,我做的工作是鑄板工,半年之后我做了班長,然后是副鍛長,鍛長。我為太鋼擬出了一套新的交接班制度,一直到1998年破產之前全廠用的都是我這套制度。

進太鋼的第二年,就是我三十歲那年,我和本廠的一個女工認識三個月便匆匆結了婚,兩年之后我們離了婚,沒有生育子女。后來又短暫地談過兩個,都吹了,此后就一直獨身一人過。

1998年5月2日,太鋼宣布了第一批下崗名單。那時候我還叫梁海濤,我、孫口心、文剛、劉國棟都在名單里。太鋼讓我們買斷工齡,一人兩萬塊錢便卷鋪蓋回家,從此和太鋼再無關系。

下崗之后我折騰過很多事情,在太鋼門口開過錄像廳,不料后來下崗的工人越來越多,來看錄像的人越來越少。后來我又開了個刀削面館,卻因為利潤太薄,也沒掙到幾個錢。冬天的時候我雇大卡車販賣白菜,一斤白菜五分錢,晚上還得睡在冰窖一樣的車廂里,第二天繼續賣。后來身邊的下崗工人越來越多,隨便什么小生意,都有人一擁而上搶著去做,彼此之間還惡性競爭。為了搶生意,昔日的工友們彼此在背后謾罵使絆子,看對方的攤子上多了一個顧客,便恨得咬牙切齒,一定要賣得比對方更便宜來拉客。對方呢只好賣得再便宜,以至于賣一樣東西只有幾分錢的利潤。

和我一起下崗的孫口心、文剛、劉國棟三人隔陣子便過來找我喝頓酒,互訴衷腸。我們四人經常坐在麻葉寺巷口狹窄的五元火鍋店里,一位五元,酒錢另算。正值三九天,大雪已經下了幾天幾夜,把門都封了,早晨開門的時候還得用力往外推。窗外飄著漫天大雪,火鍋店里我們四人圍坐著一張油膩的桌子,桌上的火鍋沸騰著,雪白的蒸汽吞掉了我們四人的面孔,撞到玻璃上,頃刻便化作水珠一道一道流下去。

我們吃著火鍋里的白菜和豆腐,幾乎看不到肉,喝著廉價的散裝白酒,紅著眼睛一遍一遍商量著該去哪里掙錢。那段時間,我們唯一的話題就是怎么掙錢。幾乎每次吃完都會有人喝醉,醉了便滑到椅子底下,抱著椅子腿哭。有一次我也喝醉了,吐得衣服上到處都是,我倒不記得自己哭過,但是他們后來告訴我我那天哭得站都站不起來。我打破頭都想不起來,看來是根本不想讓自己想起來。

就這樣折騰了一年,到1999年夏天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一起下崗的太鋼工友要拉我們幾個入伙做生意,說他認識一個企業家,從八十年代就開始做生意,先后開過油廠、鐵廠、鑄造廠,賺了不少錢。人家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人肯定可靠,現在這人要擴大鑄造廠的規模,需要融資,他要找人入股,入股后一年分一次紅。又說他這鑄造廠已經開了好幾年了,銷售渠道多得是,穩賺不賠的生意,急等著擴大規模呢。我們幾個又跟著那工友去他說的那個鑄造廠考察了一番,果然是個規模中等的廠子,有幾十個工人正在車間里忙乎著。我們又和這個企業家見了一面,瘦長臉,個頭不高,但很會說話,確實像個文化人,印象很好。這次見面之后我們四個人就約好一起入股,同進同出。隨后便各自把從太鋼出來時買斷工齡的兩萬塊錢都投了進去。

兩個月之后這個企業家忽然就聯系不上了,他的鑄造廠也忽然像聊齋里現出原形的鬼宅,廠房還在,里面卻空無一人。

這個企業家叫范柳亭。

窗外夜色已至。

我靜坐在小飯店里聆聽著入夜之后大山里的各種蟲鳴。蟲鳴里還摻雜著幾聲鳥叫,我能從中分辨出貓頭鷹、烏鴉、布谷和喜鵲的叫聲。我還曾在最幽深的山路上趕過夜路,夜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路兩邊的森林已經變成了沒有任何縫隙與光亮的黑森林。

可是我卻連害怕都感覺不到了。自從在湖底見過那具尸體之后,就是在世上最幽暗的地方走路我都感覺不到害怕了。

我記得,就是在那最幽深最黑暗的山路上趕路,我還是看到了幾點微弱的光亮,很細很小,在我周圍飛來飛去。那是幾只螢火蟲。

有人在敲門,我點起一支蠟燭,開了門,是文剛先到了。他進來坐下,我們先抽了一會煙,一支煙快抽完了,我才開口問他,這次是從哪兒過來的?他說,二連浩特。

我想了想,那邊地廣人稀,倒也是一個好去處。我說,那你老婆孩子怎么辦?他說,都接過去了,小孩就在那邊上學。

正說話的當兒,孫口心和劉國棟也陸續趕到了。我趴在窗前仔細看著飯店外面還有沒有別的跟過來的身影,觀察了一會兒不見什么,便放下窗簾,把門從里面閂住了。

我把煨在泥爐上的醬梅肉盛在大盆里端上桌,把燉好的野雞榛蘑也上了桌,然后擺上一大籠屜熱氣騰騰的莜面魚蒸土豆,配上一碗燉好的西紅柿醬,好蘸著醬吃莜面。最后把燜在爐灰里的幾個烤土豆掏出來,像敲蛋殼一樣敲出裂紋,也端桌上。我拿出兩壇三十年的青花瓷汾酒,也是早早為今天的聚會準備下的。

桌子的中間立了一支蠟燭,燭光忽明忽暗,四個人的臉都若隱若現。我們圍桌坐定,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飯店之外的世界像一場大寐,我們幾人遺世獨立在這里。不知為何,坐在這世外的燭光里,我忽然想到的并不是別的,卻是晏幾道那首《臨江仙》里的最末兩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如今我們四個人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也都不再是原來在太鋼上班時的名字。1999年電腦還沒有普及,不像現在什么都上了網,那時候改個名字還是比較容易的,在派出所找個人,偷偷塞給兩百塊錢就把名字改了。每年到了農歷七月十四這天,不管各自正在哪里謀生,四個人都會趕到這深山老林里來喝上一頓酒。

文剛去了二連浩特,孫口心后來去了榆林,在小煤礦里做礦工,劉國棟則躲到方山和臨縣的交界處種紅棗去了。

我挑了一下燈花,燭光照亮了我們四個人的臉,每張臉上都看不出太多表情,灰白的墻壁上坐著我們幾個人巨大的影子,像神廟里畫像上的祖先一樣正從另一個世界里神秘地看著我們。

我們閑扯了一番紅棗和土豆的收成,又聊到現在的小煤礦馬上都要不行了,估計很快就會被吞并到那些大煤礦里,煤老板們一鏟煤出來就收入百十塊錢的日子估計也不多了。幾圈酒喝完,紅棗、土豆、煤礦這些話題也被說了一圈,四個人圍著一盞燭光再次安靜下來。這時候在這安靜中忽然聽見文剛怪異地笑了一聲,說,現在我很快活。

劉國棟接了一句,你快活個屁。

文剛笑嘻嘻地舉起酒杯看著周圍說,我們幾個還能在一起吃肉喝酒,這不是快活是什么?

劉國棟說,你老娘的三七過了吧?

文剛拿手里那杯酒敬了一下屋里某個黑暗的角落,好像那里還靜靜坐著一個人,他仍是笑嘻嘻地舉著杯子說,我老娘死在我前面是好事呢,我高興,我最怕的就是我死在她前頭了。說完仍是笑,只是越笑眼睛便越脆越亮。我把一個烤土豆扔給他,說,趁熱吃。

這時忽聽見孫口心壓低聲音說,海濤你這做派怎么多少年都改不了呢?非得穿西裝打領帶抹頭油不可,你說你這身打扮,走在人堆里還怕沒人注意你?

我低頭不語。

劉國棟接話說,海濤你這年齡了還沒個一兒半女,這事也過去七八年了,我看不是很要緊了,要是有合適的人你還是找個女人生個一兒半女吧,女人不可靠,但兒女總是自己的,不然你以后老了連個依靠都沒有。

我冷笑一聲,我們這樣的人還要什么依靠。

四個人一時又沒了言語,像是集體沉到水底下去了。蠟燭已經燃成了一個矮矮的燭頭,垂死的火苗卻忽然肥大起來,撲啦啦地上下跳動著,感覺空氣里有很多隱形的飛蛾正在橫沖直撞。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陌生地,像蛇一樣正探頭探腦。

海濤,你可……把它藏好了……你也不告訴我們到底藏到了哪里。

我獨自飲下一杯酒,說了一句,你們放心就是。

但那個聲音還繼續在我們四個人中間緩緩爬行著,可千萬不能被人找到了,一旦找到了,我們就都完了,你也知道的。

我手里仍捏著那只酒杯,朝那三個人的臉上輪流掃了一圈,才慢慢說,它藏在哪里,還是我一個人知道的好,這樣,我死了就能直接帶進棺材里。

這時候忽然有另一個聲音不知從哪里斜著刺了進來,聽人說你去過他家。

我去他家借過書。

借書比命還重要?

這時候最后一點燭光倏地熄滅下去了,整個屋子咣一聲掉入了黑暗中。我的眼睛在適應了最初那種轟隆隆的黑暗之后,開始能分辨出在我面前立著的三尊黑影了。他們一動不動。我忽然打了個寒戰,我想起自己宰野雞宰蛇的手也是不曾哆嗦過的。畢竟我也是坐過三年牢的人。那點血無論對他們還是對我都真的不算什么了。

一種奇異而巨大的悲傷忽然襲擊著我,我卻在黑暗中連著笑了幾聲,然后說,我有點喝多了,我想給你們讀首詩,你們不要笑我。

我當真在黑暗中昂首讀道:“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p>

窗外一輛大卡車的車燈像閃電一樣劈過去了。

吱嘎一聲推開飯店的門走出去,我們都被頭頂的大月亮駭了一跳。馬上就十五了,大雪一樣的月光落滿了無邊無際的山林,腳下銀色的山路看起來纖塵不染,沒有一片樹葉,也沒有一只飛鳥。整個世界潔凈得像是回到了遠古,在那里,大地正靜靜等待著必將到來的一切。

12

這天我剛剛騎著摩托車來到岔口飯店前,就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紙上還有字。我心里一怔,從未有人以這種方式聯系過我。我連忙放好摩托車,一把扯下這張紙,四顧無人,便迅速開門進去又關上門,這才站到窗前看了起來。紙上只有十幾個字,每個字有兩厘米大:我爺爺病危,想見你最后一面。范云岡。

看到上面的話我簡直大吃一驚,她居然能找到這里?她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她居然敢一個人進這樣的深山老林?

我立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把那張紙上的每個字都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幾十遍,竟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抽完的煙頭就往磚墻的縫隙里一插,過了一會兒一抬頭竟嚇了一跳,前面的墻上長出一大片煙頭,毒蘑菇似的。我又使勁盯著那片煙頭發了一會呆,紙上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她在騙我。我可以假裝沒看到這張紙,甚至,我可以說自己連日來都沒有來過岔口飯店。我本來就不是固定營業的。

我透過窗戶看著外面蒼莽的山林。

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這片山林。不可能有人找到我。

我把飯店重又關了,騎著摩托車在山路上盤旋著往上爬。車開到了最高擋,山路兩邊的樹貼著我的耳朵嗖嗖往后疾飛,它們一邊后撤一邊死命把我往前推,我覺得我的加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好像馬上就要彈起來飛到另一個闃寂無人的星球上去了。飛出公路飛進蝴蝶谷,然后是那條崎嶇的土路,就這樣一路狂奔到鉛礦門口方才停住。

我扔下滾燙的摩托車,回到宿舍坐在了床上喘氣。外面的世界終于又被我甩在了身后。這時候一低頭忽然又看到了西裝的袖口,那只已經磨破的袖口。前日立秋了,山中早晚涼意頓生,我又穿上了這件西裝。遙遙想起似乎早在春天的時候就盤算過,應該換掉這件衣服了。沒想到,等到秋后還是把這件衣服穿上了。這個秋天和那個春天沒有任何縫隙地對接上了,也就是說,對我而言,時間正在失效。我低頭愣愣地看著那只袖口,像看著一道可怕的傷口,我能從里面聞出一種腐敗的氣味。我打了個寒戰。

然后我一抬頭,正好看到幾本書擺在桌上,是我上次去范聽寒家時借的。我隨手打開一本,假裝專心致志地看了半天,卻是一頁沒翻。我眼前出現的一直是他那彎到九十度的駝背,看上去非人非獸。到了下午,我不再掙扎,終于把書合上,坐在那里抽了支煙,然后把幾本書都裝進了包里。

我騎著摩托車往落雪堂趕去。他家門口那排柳樹依舊,我卻有一種久別經年之感,恍惚覺得已物是人非。穿過陰涼的門洞,又是那片熟悉的院子,只見有幾個陌生人在院子里忙乎著什么。一見有陌生人,我本能地想退避出去,忽見海棠樹下橫著一個龐然大物,色彩艷麗又鬼氣森森,再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具棺材。黑漆上描畫著亭臺樓閣,紅桃綠柳,仕女稚童。我一驚,心想,莫不是人已經入棺了?

正在這時又看見范云岡站在屋檐下使勁向我招手,便急急走過去。雖然已立秋了,竹簾還沒有來得及卸下。我挑起竹簾進去,范云岡并沒有跟進來。屋里光線幽暗,彌漫著一種秋后才有的蕭索和灰敗??簧咸芍粋€人,一動不動。我心里一陣害怕,朝外面張望一番,見并沒有人注意到我進來,便慢慢走過去,走到炕頭。我看到他側身躺在那里閉著眼睛。

他愈發瘦,四肢縮小如嬰孩,只有背上的那只駝峰卻如龜殼一般更大更堅固了,看起來他整個人很快就要縮進那只龜殼里去了。

我輕輕喚了一聲,范老師。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全身上下就只有這雙眼睛還能動,在他身上這唯一的活物看上去多少有些瘆人。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說,范老師,我來還書了。

他目光模糊呆滯,像是眼睛里有一層障子擋住了他。他忽然聲音發抖,是范柳亭回來了嗎?

我呆呆站著,半天才說了一句,范老師,是我,我來還書了。

他的眼睛慢慢眨了幾下,好像終于看清我是誰了,這才說了一句,你來了?不用還了,留個紀念吧。

這句話忽然讓我很傷感,我把幾本書整整齊齊擺在他面前,說,借了就得還,要不你下次就不借給我了。等你身體好了,我再來借書。

他躺在那里,用渾濁的眼睛又看了我好一會兒才慢慢說,你來了就好,我是想告訴你,其實人這一輩子都說過假話,都騙過人的。我本不叫范聽寒,我本名叫范福星,我上面有四個姐姐,我父母老來得子,所以叫我福星。范聽寒是我上師專之后自己改的名字。我也沒有家學,我的父母都是不識字的農民。就是當年在師專當老師的時候我也只是一個最普通的老師。

我只覺得被他兩束微弱的目光箍著,動彈不得,又是煩躁又是緊張,我口干舌燥地說,范老師,不要亂想。

他忽然笑了一下,眼睛還想緊緊盯著我,目光卻已經聚不到一個點上了,這使他看起來就像正拼命看著我身后一個遙遠的地方。只聽他又說,我說過假話,范柳亭說過假話,你也說過假話。萬物芻狗,所以,誰也不要怪誰。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張開嘴又閉上,又張開又閉上,只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這時只見他又閉上了眼睛,嘴里開始發出一些奇怪的破碎的譫語,我輕輕抓著他的手,不停地叫他范老師、范老師。我忽然想把很多話都告訴他,這些話已經藏了太久。然而連他的譫語也漸漸熄滅下去了,我更用力地握著他的手,那只手正在我手心里迅速變涼變硬。

我連忙挑起竹簾叫人,院子里幫忙的村民們一擁而入,見床上的老人已經過去了,便七手八腳地開始給他換老衣。又有人和范云岡商量,說范老師這駝背太大,老衣穿不上去,過會進了棺材也躺不平,要不要把彎曲的脊椎骨壓斷了?

我躲出去了。艷麗的棺材躺在海棠樹下,一陣秋風吹過,幾只血滴一樣的海棠果兒叮叮落在了棺材上。西山上的天空被夕陽染得鮮紅。

旁邊的花圃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換了一片翠菊。

13

1999年9月,梁海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郭世杰。

變成郭世杰之后,我先是坐火車躲到福建,在一個叫永定的縣城開了家刀削面館。一年之后面館生意漸漸冷清,我又從福建輾轉來到廣州做小生意。那時候的小生意已經遠沒有八十年代好做,做了兩次小生意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全部賠光了,只好應聘到一家歌廳做服務生。當時是歌廳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在我做服務生期間,有兩個中年富婆每次去歌廳都提出要包養我。為了躲開這兩個女人,在廣州只呆了半年我便又辭職去了珠海,在那里找了個偏僻的小漁村做了一年漁民。之后又向西輾轉到了貴州、云南。我在每一個地方都不會呆太久,所以我的行李總是少得可憐,不管走到哪里,行李箱里只有固定的三套西裝三件襯衣兩條領帶,還有幾本書。

一直到2004年,我終于做出決定,一個人回到鉛礦。

14

我一個人在大山里走著。

秋天的山林斑斕而安靜,似乎全世界的寂靜都聚集在這山林里了。我走到一棵榆樹下的時候,一陣風過,滿樹金黃的榆葉像場雨一樣落了我一身。我抬頭看著這棵樹的時候,也看到高天上的云正變幻著無數種面孔。

我向那山頂爬去,黑龍峰,是方圓幾百里之內的最高峰,我從未上去過,也不知道在那上面究竟能看到什么。從早晨一直爬到黃昏時分才終于上到山頂。一上山頂我就先被那輪巨大的夕陽擊暈了,它看起來那么大,那么近,血淋淋的,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夠著它。從這山頂上看下去,整片山林都被染得血紅,有風吹過時便狀如波濤。就在這一片洶涌的波濤中,我卻看到了一塊凹進去的癩疤,我很快明白了,那是鉛礦的位置,也就是我的藏身之處。然后,換了一個角度,我看到血紅的波濤里居然亮著一面閃光的鏡子。我盯著那鏡子看了很久,終于明白,那鏡子其實就是密林中的無名湖。原來,只要有人能登上這山頂,無名湖便不再是這世上的一個秘密。

我本能地抬頭看了看天空,玫瑰色的晚霞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團雄壯的云堡正在我頭頂聚集。云堡中間開了一處小洞,夕陽最后的光線從里面射下來,照著我和這片森林,宛如一只巨大的無所不知的眼睛。

又在頃刻之間,狂風驟起,云堡坍塌,一場大雨將至,森林里有怒濤滾滾而來,那林間的癩疤和鏡子似乎轉瞬之間便會被吹得支離破碎,無跡可尋。

這一日,我騎著摩托車下山,又來到落雪堂,來到范家門口。穿過那排柳樹,見門正開著。幽深的門洞里空無一人,那張小木桌和我做的那把椅子卻還在原處,好像上面還坐著一個隱形的老人。我對著那桌子和椅子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進院子里。

我嚇了一大跳,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只箱子在陽光下敞著蓋子,里面是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房檐下的臺階上橫七豎八地鋪了一地書,曬著太陽。有幾張寫著毛筆字的條幅也被扔到院子里,好像正在院子里閑庭信步。各類生活用具零散扔了一地。仿佛這院子剛剛被洗劫過。我站在院子問,有人嗎?

竹簾晃了一下,閃出一個人影來。我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范云岡。如今這整個院子里就剩她一個人了,她遠遠站在那里,看起來分外瘦小,竟把這院子襯得空曠了好幾倍。我心里一陣難過,口氣倒更蠻橫了,你家這是怎么了?被強盜打劫了?

她向我走過來,腦后還是梳著一只蓬亂的大丸子,瞇著眼打量了我好幾眼,好像這才勉強想起我是誰,說,是你啊,打領帶那個。你又是來借書的么?你還真敢來。

這最末一句話讓我對她又有了幾分警惕,但我還是不動聲色地問了一遍,你家到底怎么了?

這些書都是我爺爺的,你喜歡哪些隨便拿去,反正我都是要送人的。

我驚詫道,你爺爺的書你怎么能送了人?他自己保存了那么多年,還給好多書包上了書皮。

她聳了聳肩,兩手一攤,說,我算看透了,他再愛書,死了還不是一本都帶不走。留這么多東西做什么,都是累贅,不如早些送了人,還算做了好事。

我的口氣忽然就有點氣急敗壞起來,像個長輩一樣大聲訓斥道,你爺爺允許你把他的書都送了人嗎?

她挑起一只嘴角嘲笑我,你是我家什么人?

我自覺失言,便坐下點了支煙猛抽起來。她立在我旁邊說,喂,給我一根。我瞪著她,小姑娘家抽什么煙,抽煙抽多了連肺都能被熏黑。她叫道,那你怎么還抽啊。我又抽了兩口才說,我煙癮大,年齡也大了,戒了就沒什么樂趣了。說著遞過去一支煙,她點著了,裝腔作勢地抽了一大口。

她一邊抽煙一邊說,我要出門了,說不定一走就是幾年,我把工作都辭掉了。一個人守著個十間房的大院子,晚上都覺得瘆人。

我猛抽了幾口煙,把自己嗆得直咳嗽,我痛心疾首地說,你爺爺費多大的勁才給你找的這份工作。

只見她叼著煙在滿地狼藉的院子里游弋著,說,我八歲就沒有媽了,跑了,以后再沒看過我。二十歲的時候我爸失蹤了,生死不明。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奶奶病死了,然后,就剩了我和我爺爺,我知道他也會走的。我在心里早就做好準備了,我知道他們一個一個都會離開我的,最后會只剩下我一個人。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該怎么辦。我總不能一輩子就在一個饅頭大的小鎮上呆著吧?大城市我也不去,累得慌,我可能去西藏、新疆,還可能去內蒙。你看人家那些少數民族,成天騎著馬在草原上跑來跑去地放羊,喝著酒唱著歌兒,不用找工作,不用巴結人。死了就拉倒,活人也不用為死人哭,因為人人都要死。每當我想為我爺爺大哭一場的時候,我就想,我也會死的,反正大家都一樣。

她說得并不傷感,我的眼淚卻差點下來了,默默抽完一支煙,把眼淚硬憋回去之后才說,人家是游牧民族,和我們不一樣,那種生活在電視上看看就行了。人最后都是需要安穩的,我年齡比你大好多,你聽我一句,其實在一個小鎮上當個小學老師真的挺好的。

她叼著煙看天,不吭聲。

我以為剛才的話起了作用,忙又繼續,不要以為自己比別人多看了幾本書就和別人不一樣了。你爺爺還是希望你有份穩定工作,找個好人結婚,再過幾年你就知道了,其實安心比什么都好。

她忽然冷笑一聲,既然結婚這么好,你怎么不去結?

我心里一驚,嘴上卻硬撐,誰說我沒有結婚,我兒子都十幾歲了,個頭比你還高。

她并不說話,只是嘎嘎大笑。我這才想到,雖然我還是愿意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但事實上,她已經二十九歲了。我忽然想到,范聽寒在去世前會不會已經把他所知曉的秘密告訴了他的孫女。

我心里一動,卻不再有以前那種動輒一身冷汗的激靈感。我想到了那天站在黑龍峰上看到的無名湖,它像面小小的鏡子一樣裸露在大地上,反射著血紅色的夕陽。也許,這世界上根本不止我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想到這里,我反而有了一種莫名的輕松。

秋天的陽光烤著我,我微微閉了會眼睛,陽光里飄著翠菊的花香。再睜開眼睛時,忽見她抱著兩只酒瓶子站在我面前。她把酒瓶朝我晃晃,你看我爺爺存下的老白汾也帶不走,我不說嘛,人活一世就是個過客。怎么樣,中午一起喝點吧?

她把菜園子里最后一個茄子和最后兩根黃瓜摘了,把茄子蒸了,拌上蒜泥,又把黃瓜拍了,淋上香油。又說她爺爺在缸里還養著兩條鯉魚,要不要也燉了下酒。我連忙說,我從不吃魚。她便只把茄子和黃瓜端上來,兩只酒杯里都倒滿酒,然后我們就在門洞里的小木桌前坐下來對飲。

秋風帶著劍氣從門洞里鉆過,已經明顯有了涼意。她舉起杯子,我也舉起,我們碰了一下。她說,以后要是去了新疆、西藏,怕是就喝不到這么好的酒了。我說,去了哪里都有好酒喝的,就是過了陽關、玉門關,照樣有好酒。不管去哪里,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個好人結婚,一個人真的太孤單了。

她挑起一只嘴角看著我,一個人太孤單了?

我不再接話。

我們默默地喝了三個來回,我放下杯子,忽然正色問道,你爺爺去世前,你是怎么找到岔口飯店的?

她用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因為鎮上去山里采木耳的人曾經在你那飯店里吃過飯,你那飯店根本不在鎮上。而且你那飯店里只做四樣菜,過油肉、醬梅肉、野雞燉山蘑、燴土豆。我沒說錯吧?

我不語,夾了一筷子黃瓜,滿嘴咔嚓咔嚓脆響。她補充了一句,我早和你說過,一個饅頭大的小鎮能瞞住什么,鎮東吃肉,鎮西就能聞見味道。

我仍不說話,又夾了一筷子黃瓜,正使勁地嚼著,忽聽她淡淡說了一句,我男人也去你飯店里吃過飯。

我的咀嚼猝然止住,我抬頭看她,我們正好四目相對。我腦子里努力拼湊著那個男人的樣子,卻是怎么也聚攏不成一個人形。她說的應該就是那個鳳城鎮上暴尸街頭的黑社會老大。他居然去過岔口飯店?而我卻根本不知道坐在那里吃飯的人可能是誰。

我不寒而栗,卻咧嘴笑了一下。

她給我倒上酒,我又和她喝了一杯,才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去我那里吃飯也是進山采木耳嗎?

她那根指頭似乎閑得發慌,還在不停地敲打桌面。她說,他倒不采什么木耳,他只是對你好奇,覺得你是有些來路的人。一個人為什么要把飯店開到山里去呢?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很響地跳了幾下,但我的聲音反倒愈發輕快,我說,進山里拉木料的大車司機也要吃飯吧,總不能所有的人都把飯店開到城里去。

那根指頭還在敲,發出單調可怖的聲音。她并不接我的話,只說,你不是經常去鎮上賣木耳嗎?他早就注意到你了,因為你的穿著就和別人不一樣。

我想到直到那個男人被砍死在街頭,我都沒有見過他一次,甚至至今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而當我在鎮上賣木耳的時候,他可能就坐在我對面正仔細打量著我。

看來今天我根本不該來,范聽寒已經不在了,我卻又放心不下他這個孫女,畢竟,她沒有了父親,又沒有了爺爺。聽她的口氣,她像是已經知道什么了。

我下意識地朝著門的方向看了一眼。離我并不遠,我斷定我可以隨時從這扇門里離開,她畢竟只是一個年輕姑娘。做好打算后,我不動聲色地給她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笑著問她,注意到我?就因為我喜歡穿西裝打領帶?

她也笑了一下,他說他還沒有想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來路,如果是一個犯過事的人,大概也不敢穿成這樣。他覺得你很奇怪。

看來她并不確定。我又想到那個男人既然能找到岔口飯店,會不會也已經知道了我住在哪里。我便試探道,他在我飯店里吃完飯都不和我打個招呼?既然都認識,怎么能不去我家里坐會呢?

她微微一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你家?你家在哪?

我不說話,看著她的眼睛。

她回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男人那次下山后曾對我說,他猜你很可能就住在山里。

我紋絲不動,他還說了什么?

他還說他覺得你沒老婆沒孩子,應該是一個人過。

我竭力用平靜掩飾著內心的狂風巨浪,我看到自己端起酒杯的手又在發抖,但我還是勉強和她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喝干,這才說,其實他要是早說的話,我一定請他去我家里坐坐,讓我老婆給他炒兩個菜,我和他好好喝頓酒。

說完這話,我又點了一支煙,一邊遞給她一支。

她把煙點著了,叼在嘴角,鋒利的眼神忽然就鈍下去了。她極安靜地說,沒機會了,后來他死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埋頭抽煙。

她抽了幾口,不再看我,只看著門外說,他這個人吧,你可能沒見過,長得特別像個壞人,打架斗毆,還蹲過監獄……他只是長得像個壞人。你不知道他其實還像個小孩,喜歡撿樹根做根雕,會用麥秸編籃子,會把南瓜刻成燈籠。

她沒有聲音地流著淚,嘴角還叼著那支煙。

我感覺自己身體里滾燙,手腳卻冰涼。我便走到水龍頭前把頭伸下去灌了幾口涼水,一抬頭,正看到那只大水缸里盤著的那兩條大鯉魚,它們不知吃了些什么,越發肥碩。我胃里一陣抽搐,又伸頭灌了兩口涼水。

我重又回到桌前坐下,她臉上的淚珠已經收起,那根手指重新在桌上可惡地敲了起來。她邊敲邊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你還有個奇怪的地方,你和我爺爺說過,你小時候是在海邊長大的,對吧?但是你卻不吃魚。

我盯著她那根手指看了一會才說,不是這世上所有的事都能解釋清楚的,有人討厭吃雞肉,就會有人討厭吃魚肉。

她詭異地笑了一下,說,是嗎?那你覺得我爸爸還可能回來嗎?他已經消失了八年了。

我說,我記得以前你自己不是說過嗎,覺得他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犯了什么罪躲起來了,要么就是已經被人害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是我說的,不是你說的,你覺得哪個可能性大?

我攤開自己的手心比劃著,說,我不會算命,這個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她又獨自飲下一杯酒,然后,那根可惡的指頭繼續在桌上有節奏地敲著,篤篤,篤篤,篤篤篤。她慢慢說,你想知道我男人是怎么看待這個事的嗎?他給我講過,一個人幾年不回家的可能性有很多,比如他以前的一個獄友,判刑之后被發配到新疆戈壁灘改造,刑滿之后也不能回內地,就只能在那戈壁灘里呆著,和家里人也多年沒有了聯系,家里人都當他已經死在新疆了。又說他知道有一個年輕女人離開家里去呼和浩特的一個飯店打工,她在工作的第二天就被奸殺了,公安通知了她父親,她父親不敢把真相告訴她母親,就騙老伴說女兒跟著一個有錢男人跑了,過上了好日子,吃穿不愁,就是不記得往家里打個電話。一騙就騙了三十年,一直到他老伴去世前還在等著他們的女兒回家,而殺人犯是在那女的死了十多年后才被抓住。他還給我講過,有個生意人被人搶錢害命,卻幾年里就是找不到尸首,家里人和公安局方圓幾十里地找,怎么都找不到,就成了無頭案。結果你猜后來是怎么找到的?鄰村有個人喜歡釣魚,有段時間老去一個很遠的廢水塘釣魚,他發現釣起來的魚都比別的地方的魚肥大,他就感覺有點不對勁,那人膽子大,決定到水下看看究竟有什么,結果看到水底有一具被大石頭綁著的尸體,尸體上的肉已經被魚吃光了。

我剛端到嘴邊的酒杯忽然停住了,她也忽然住了口,整個世界像被一把利刃齊齊剁了開來,沒有一點多余的聲息。我端著那杯酒,再次迅速朝那扇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的死寂之后,我說,你那男人,死了真是可惜了。

在幽暗的門洞里,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忽然間她驕傲地微笑起來,說,我一直都這么覺得。

我還是舉著那杯酒,說,我想敬他一杯。然后,我一飲而盡。

夕陽西下,我們兩個人都喝得有些醉了。我心中想著還是快些離開,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天快黑了,我該走了,把你爺爺的書送我一本吧,用他的話說,留個紀念。

我爺爺,她怔了一下說,臨終前老念叨一句話,萬物為芻狗。嗯,他說過,是要讓你留個紀念。

我拿起一本《花間集》,打開,里面居然也夾著一張寫字的紙,看起來又是一首范柳亭致父親的家書,“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甭淇顣r間是2006年3月18日。我想我真的是喝多了,我竟對范云岡晃著這張紙說,看,你爸爸的信,你看他一直在給你爺爺寫信呢。

她神秘地笑了,我爺爺經常給自己寫信。

我把那本書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然后終于向那扇門走去。她跟在后面,一直把我送到門口,門口不見人影,只有我的摩托車停在那排柳樹下。我又是怕她,又是感激她,我知道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了,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么,把那些本想和范聽寒說的話都說給她聽,我甚至想和她聊聊她的父親,我畢竟認識他。最后我卻只客套地說了一句,你走的時候,我來送行。

她又習慣性地挑起一只嘴角,看著我的眼睛說,不用賣我人情,你走了就走了,反正我也是要走了。

我一只腳已經跨在了摩托車上,另一只腳踮著地。這時候我發現她是真的在讓我走,是真的。我反倒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使勁一踩油門,摩托車突突突地發動了起來,就在那一瞬間,我心里仿佛有山洪涌過,我忽然扭頭對她喊道,你上不上車 ,我現在帶你去一個地方,就在這山里,我帶你去看一個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湖。

她愣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波光閃閃,卻依然站在柔軟的柳枝下,沒有動。然后,她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到,只用更大的聲音喊回來,你說什么,我聽不見,我一點都聽不見。在摩托車飛出去的同時,我看到她轉過身去,消失在了幽深的門洞里。

15

我潛入水中,再次向著無名湖幽暗的湖底游去。

作者簡介:孫頻,1983 年生,2008 年開始小說創作,目前已在各類文學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疼》《鹽》《同體》《松林夜宴圖》等?,F為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選自《收獲》2019年第1期

原刊責編? ?王繼軍

本刊責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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