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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長陵

2019-05-30 23:47李振娟
安徽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天車廠里電解槽

李振娟

筆者手記

一座工廠的歷史往往濃縮于無數工人的個體生命里。

在早已把工廠融于血液的父親心里,這座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響應國家“三線”建設號召,由他們在西北戈壁上一磚一瓦親自建成的工廠的歷史,就是他作為一名老三線人、一名工廠創業者半個世紀的人生過往,是他和他那一撥工友的歲月變遷。他們最初住“干打壘”,睡“大通鋪”,吃沒有油水的大白菜,三天兩頭侍弄陽極大漏糊的無底電解槽。后來得到了廠里分配的新樓房,舉家搬進廠里。他們使80千安上插自焙電解槽系列成為了全國鋁行業同類槽型中技術領先、效益倍增的模范。

而今,社會轉型,當年作為祖國西部工業搖籃的“三線”建設,已升華為一種工業精神。屬于“老三線人”的時代早已遠去,父輩和工廠一起進入了暮年。曾風餐露宿、歷盡艱辛、身體過早垮掉的他們,很多都長眠于工廠腳下的公墓。尚活著的則守在工廠里,每天圍在家屬院南墻處說古論今。

我無力重現老工廠昔日的輝煌,卻也一刻都放不下它。我只能在重工業時代即將消亡前,循著父輩一路跋涉的足跡,用拙筆記錄下工廠歷史的一角。以此慰藉在這片熱土上奮斗終生的先輩,以及如我一般被工廠哺育著的鋁業人的心靈。

我對工廠最初的認知源于父親。因此,記錄工廠,我先從父親——李興家入手。

印 象

跟往常過節一樣,2017年的“五一”,我照例領兒子回廠里。自2012年為把兒子送進省城上學(工廠效益下滑,子弟學校劃歸屬地,教師多半調往省城,高中停辦,初中班級縮減大半),我離開了工廠。我在城里一直住不慣,待不住,一到節假日就攜兒子回去。臨行頭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哥哥的工友送了一只大公雞,活的,等我們回去,父親現宰,叫我們早點動身。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領著兒子往回趕。

坐了一個半小時的班車,終于到達目的地。雖是過節,廠里卻冷冷清清的,昔日干凈整潔的瀝青路上到處是塑料袋、果皮、枯葉。一進家屬院,一股膠皮燒焦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樓前的空地上正燃著幾堆焚燒膠皮的火,烏煙瘴氣的。我趕緊拽兒子進家門。正在廚房忙活的母親說:“如今廠里不景氣,那些困難戶從垃圾場揀來廢電纜,燒掉膠皮,賣銅絲,換幾個油鹽錢。都是給逼的?!蔽衣牶笮那殡S之沉重起來。

一見到外孫,父親馬上撂下手中正剝的蒜,拉起外孫的手,笑呵呵地問這問那,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高興勁一上來,父親就要抽煙,似乎唯有這樣,才不至于手足無措。哥哥嘴上責怪父親又抽煙,自己手上卻也點了一根。稀罕一陣外孫,父親問哥哥:“這幾天廠房咋樣?”“350(千安)槽子(電解槽)倒是沒停,但生產的(鋁錠)越多,虧損就越大,沒轍?!备绺绨欀碱^說。

父子倆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鋁業行情上。

“(鋁)產能過剩的原因還是2002年以來冒出了幾家大型民營鋁廠。全國電解鋁產能4467.3萬噸,光山東魏橋鋁業一家就727萬噸( 2017年5月數據)?!备绺缃箲]地說。

父親默默地抽著煙,沒有言語。哥哥又說:“鋁價都跌破14000了(14000元/噸),(煉鋁)成本就15000(15000元/噸),這行情叫咱日子咋過?”

“愁啥,咱廠是‘三線國營老廠、老鋁業基地,不管咋樣,國家總會有辦法,不會丟下咱不管?!辈徽搹S里怎么變,父親這句話永遠不會變,仿佛從二十歲一進廠就吃了定心丸。

哥哥一聽,寬慰很多,舒口氣,掐滅煙頭,起身進了廚房。不大會工夫,廚房里便飄出雞肉的濃香。母親喊著開飯了,說話間,涼的熱的上了滿滿一桌。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起來,所有的憂患都暫且放在一邊。

穿一身泛舊的四兜中山裝,騎一輛老式“永久”,一路輕踏慢踩,不時地抬頭仰望辦公樓前方的獵獵紅旗和廠房上空的大煙囪,臉上永遠掛著淳樸而踏實的笑容,那就是我的父親。下班慢悠悠地回到家,坐在油漆斑駁的茶幾前,拿出廠里新發的花茶泡上一杯,愜意地呷起來。要是家里正好有人閑著,他就津津樂道地講起廠里的新鮮事——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所有端“鐵飯碗”的國家工人那樣,父親總是那么悠然自足,周身洋溢著優越感。

父親是電解一車間的一名天車工。那時候,倒班輪到休息,他就會帶上我們幾個到他的工友家串門。他們時常圍坐在老茶幾旁喝茶、閑談,話題永遠離不開電解天車:怎樣快速辨別地面人員的違章指揮?換極打殼時,高速操作的害處是什么?吊運重物到半空,突然停電,如何應對?……天南地北的口音里,滿是對技術探索的渴望。

電解天車坐落在廠房頂上,用它吊運重物時,下面都有專人手動出力。那時,在我心里,父親只需坐在上面駕駛它。我常給小伙伴們炫耀:“我爸是開天車的,開老高老高的天車?!?/p>

直到后來,我技校畢業分配到廠里,才知道父親的不易。第一次走進父親所在的80千安上插自焙槽電解廠房,一股熱浪夾雜著煙塵撲將過來,我被嗆得后退幾步。眼前一長排的電解槽猶如一片燃燒的火海,把廠房炙烤成一個大蒸籠。槽膛上方升騰的煙氣不斷向廠房上空彌散,橫跨在房頂的天車被湮沒在煙霧中。原來,父親一直置身這“火?!鄙戏?,不舍晝夜地開天車、打殼、加陽極糊、出鋁……擱在我,別說開天車干活,就是坐在上面什么也不干,連熏帶烤的,也挨不了幾個時辰。真不知道父親這么多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佇立在廠房門口,注視著這“人間煉獄”,想起父親過早斑白的鬢角,我心里一酸,眼淚涌了上來。

“爸,您轉崗吧!干電解太苦了,這樣下去,身體早晚會垮的?!蔽以噲D說服父親離開電解廠房。

“怕啥?那么多干電解的人都干得好好的,沒有人當過逃兵。比起創業那會,這已經好多了?!备赣H笑著說。

二十歲進電解廠房開天車,父親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其間有幾次調轉輕松崗位的機會,他都放棄了。母親為此常取笑父親:“離了你,電解廠房怕是沒人開天車了,這鋁就不出了!”

“若是干電解的都想圖舒坦,這鋁還真沒法出?!备赣H正色道。

母親知道父親的倔脾氣,無奈作罷,不再言語了。

2003年,父親退休了。

按理說,辛苦大半輩子,退休安享晚年是好事??筛赣H卻成天坐臥不安,丟了魂似的。不久,廠里招收倉庫看守(退休職工優先),父親不假思索就去了。他又穿上了那身中山裝,騎上老“永久”,每天看守老倉庫。

2016年,父親已近古稀,按廠里規定,應該徹底退休。

但他仍舊穿著那身中山裝,背著手,在廠區瀝青路上,一邊溜達,一邊仰望鱗次櫛比、新舊不一的廠房和大煙囪,臉上始終掛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國家工人特有的那種神氣。

作為一名老三線工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他最光榮的日子?!澳菚r候,啥事都是咱們工人說了算。派活是咱們,劃考勤是咱們,發糧票是咱們,每年廠里評勞模的還是評咱們。后期分配來的那些年輕人,每天老早到班上,給咱把水打好、茶泡好,張口閉口李師傅長張師傅短地叫著,對咱尊敬得很!”只要說起那個年代的事,父親的眼睛就會變得炯炯有神。盡管都是說過不知多少遍的舊事,但每回說起,父親依舊自豪,然后自顧自甜蜜地笑上一會兒。點上一支煙悠悠地吸起來,似乎屬于他的時代并未遠去。

而今,父親忙于三件事。

第一件,坐在廠門口目送工人上下班。

每天早晨廠廣播一響,父親就起床,與以往上下班一樣,準時趕往廠大門。不同的是,他不再騎自行車,而是步行。到了廠大門的槐樹下,他就蹲下,目不轉睛地望著工人們三三兩兩地跨進廠大門,一個也不愿錯過。就像母親所說的——門神一樣守在廠門口。

第二件,和老工友談天。

上下班時間一過,廠門口就冷清了下來。父親起身,背著手離開,到了家屬院,他并不著急回家,而是繞到南墻根的水泥臺邊——這里正圍著一圈他的老工友。他們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著,臉龐都曬得黑紅黑紅的,正用五十年不變的口音火熱地談論:鋁業行情、兩會、象棋……父親熟稔地湊過去。要是碰上叫不上名字的,他就會主動介紹自己:“我是一車間天車班的?!惫S大,幾十年沒碰面不奇怪。但一說哪個班組的,話題就會很快轉移到五十年前的老電解廠房里。

第三件,看訃告。

父親除了每天按時到廠門口和家屬院南墻根“報到”,還有一件事就是到家屬院門口看宣傳欄里貼的訃告。干一輩子電解鋁冶煉,命都不會太長,父親心里很清楚,活到古稀已算長壽。訃告上的亡者,他不一定熟悉,但一看名字,就能想起這人生前在哪個廠房、干什么工種。一旦有“老電解人”的名字出現在訃告上,他就背著手疾步到殯儀館去,直到跟隨送葬隊伍把老工友埋進廠公墓才回家。

背 景

1968年10月,工廠建成后首次招工,父親作為一名“老三屆”,與第一批招收的三百多名年輕人一樣,在響徹天南地北的“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口號中,懷著“扎根邊疆,建設祖國”的遠大理想,準備大干一番事業。

“風吹石頭跑,地上不長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睙o論遠眺還是近觀,坐落在戈壁邊陲一隅的工廠,終年都是黃沙漫漫、礫石遍地。等他們卸下行李安頓下來,真切地看到工廠時,便被這滿目的蒼涼怔住。

然而,個人的情緒很快就被時代的豪情感染。全國四百萬人背井離鄉、跋山涉水,奔赴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峽谷、戈壁荒野。這壯舉鼓動著這些年輕人的心,他們暗暗攥緊拳頭,再苦再難,也要扎下根來,干出樣子。

1969年3月,陽極系統試車。陽極糊順利出糊才能確保電解系列按期投產。原設計陽極糊生產流程為自動配料、連續混捏,該技術在國內尚無先例,不能馬上投入使用。為確保萬無一失,廠里臨時改用老式間斷混捏鍋生產。這便需要人工送料。父親他們一撥年輕工人鉚足勁干上了。他們從100多米遠的瀝青庫將瀝青扛運到生產車間,再抬送到混捏鍋中。當時,回轉窯供料系統也尚未投入運行,他們便扛著瀝青向大窯投料。下料口瀝青煙滾滾涌冒,他們的臉被熏烤得紅腫蛻皮,刺癢難耐。但作為“三線”建設者的他們,抱定“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革命信念,咬緊牙關,沒日沒夜地扛瀝青,頂著濃煙投料,直到各項炭素參數達標。1969年4月5日陽極糊車間生產出第一鍋陽極糊,為電解投產鋪平道路。

通電投產前夕,上海起重機廠制作的拔棒天車尚未到位,投產再遇瓶頸。廠里決定自制“土拔棒天車”。電解車間機電連的工人們發揮聰明才智,以50噸天車為動力設備,在天車的小車上焊接四條上下軌道,將從貴州鋁廠買來的一臺減速機固定在平臺的支架上,由天車副鉤帶動支架上下運行。改裝后的“土拔棒天車”具備扭轉、提升等拔棒功能,解決了生產拔棒難題。為試制安裝“土拔棒天車”,他們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三線”精神,以鋼鐵般的意志,日夜奮戰,創下了連續工作9天9夜的紀錄。

1970年8月21日,電解車間一廠房內外,群情振奮。在一陣熱烈的鞭炮聲和歡呼聲中,前44臺電解槽通電焙燒,標志著三〇四廠一期工程80千安鋁電解生產系列正式投產。歷經艱辛和苦難,一代人的夢想終于實現。

至此,一座大型鋁工業基地在大西北黃河之濱誕生了。

現 場

父親雖然已經七十一歲,平時總忘事,但他對創業初期的點點滴滴記得一清二楚,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父親說:“廠房離食堂統共二里路,走到半道上,人被狂風刮得迷了路,竟然走到沿山公路上。等折身返回食堂,嘴里早已灌滿沙子,得漱半天口才能吃飯。你們想象一下那時的風沙該有多大。咋辦?只有種樹。每年開春,廠里買來樹苗、草籽,我們一休息就去種。種好了,沒事就去看。瞅著它們生根發芽,打心眼里高興。對了,咱廠1964年創建初期不是現在的名字,當時用冶金部規定的代號‘三〇四廠作為名字,1972年才改的。

工友們來自五湖四?!獤|北、山東、廣州、北京、貴州、上海、湖南、四川、內蒙古、陜西……他們操著各地口音,相互說話都聽不懂,得重復好幾遍,著急了就會喊起來。

不論哪兒來的,大伙兒都住60人一間的“干打壘”,睡“大通鋪”。擁擠不算啥,睡覺倒是件難事。大伙兒都倒班,你上班他下班,一晚上進進出出,木門吱吱呀呀響個不停,瞌睡輕的被吵醒好幾回,睡不上個囫圇覺。

剛從“低標準,瓜菜代”熬過來的三五年光景,吃飯只能勉強糊弄肚子。大伙兒干的都是力氣活,胃口又好,都盼著下班能吃頓好飯??擅吭鹿亩私锛Z食,得精打細算才不至于餓肚子,這頓多吃二兩,下頓就得吃個半飽補虧空。

就這生活水平,我們68(1968)年來的都比64(1964)年來的先遣隊好得多。起先基建工程要毛石、紅磚,咱寧夏不夠,得從包頭用火車調運。把毛石、紅磚送到包頭火車站要70公里,當時沒有汽車和拖拉機,就在當地組織一支馬車隊運送。他們去的那撥人幾個月輪流回來一次,臉曬得黑紅黑紅,頭發長得老長,都快成野人了。

1969年4月5日,陽極糊車間正式出糊后,建設工程便加快了步子。到1970年初,電解車間一廠房、整流所、鑄造部、空壓站、陽極糊成品庫先后建成。一廠房是電解一線工程,共有88臺電解槽,需吊裝設備6300多臺件,安裝設備總重量達2000多噸。當時這些設備多為非標準件,加工尺寸不標準。所以,該修理的得修理,該改進的得改進,之后才能吊裝。投產期限是定死的,一天也不能拖。光著急沒用,廠里一聲令下,大伙兒打破工種界限豁出去,全部投入到“修、配、改”百日大會戰中,晝夜連著干。剛開春,廠里風大又冷,咱們一人一件仿軍用棉襖(廠里發的),趕往現場時披在身上,在現場熬不住時,就把棉襖蓋在身上打個盹。有時候趕工期,干脆連天連夜干,食堂送來稀的吃稀的,送來干的吃干的。往往飯送來了,脫不開空吃。得空時,飯早就涼了,印象中就沒吃過幾頓熱飯?;沓鋈ジ闪巳齻€月,任務完成,電解槽順利安裝。人一松勁就動彈不成,有的工人干脆窩在廠房墻角睡著了。咱也不去打攪,就讓他們睡足了再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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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6月,電解車間一廠房前44臺電解槽安裝完畢。8月21日通電焙燒,標志著三〇四廠一期工程80千安鋁電解生產系列正式投產。

——摘自《青鋁志·基本建設》

剛投產,大伙都是摸索著干。第三個年頭,陽極拔棒大漏糊,電解質含炭,加上無底槽受熱膨脹,總高上抬堵塞管道,凈化設施只好停掉。原本煙熏火燎的電解廠房變得黑煙滾滾,熏得人睜不開眼。要是再遇上跑電解質,更是遮云蔽日,眼前一片黑。廠里當時流行一句順口溜:“馬路翻漿圍墻倒,質量低劣產量少?!?/p>

流血流汗建成的工廠,投產時熱鬧的鑼鼓聲和大伙兒的歡呼聲還響在耳邊,怎能眼睜睜看著它走下坡路?那段日子大家沒日沒夜忙改造。管鉗、扳子、焊槍、螺絲刀在大伙兒手中各顯神通,苦干加巧干,把無底電解槽改成有底槽,將電解車間改成二層樓式,改進陽極糊的瀝青油和焦炭配比……只個把月,電解生產恢復正常。

每回一說到剛投產的那段日子,母親就會想起祖母到廠里看望父親的情景。她說:“你奶奶特地從老家搭車到廠里看你爸。老人家顛著小腳進了廠房,看見自個兒子穿得破破爛爛,落滿黑灰的臉上汗水胡亂流淌,沖出一道道印子,只白著一口牙齒,比叫花子還砢磣,就抹著眼淚說:‘我兒比種地可苦多了。你奶奶回去后,幾宿沒合眼。俗話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那時,我們確確實實地推了一節又一節火車皮?!?/p>

那段歷史已被拍攝成黑白照片,載入“三線”鋁工業創業史。

一提起父親推火車,母親就忘不了那十個寒冬。她說:“三九天戈壁灘上刮過來的風,刀子一樣硬,出門不大工夫,頭發眉毛全結冰。我每年給你爸縫一雙羊皮手套,戴到開春就磨爛了,你爸推了十年火車,戴爛十雙羊皮手套。那年頭,一雙羊皮手套頂一袋大米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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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一——推火車皮

建廠初期,電解生產每天需要大量的氧化鋁和其他原料,都需要火車運送。當時廠里沒有自己的火車頭,鐵路運輸部門因運力緊張,時常將火車皮甩到廠里的專用線上,火車頭就開走了。電解生產需要的氧化鋁、陽極糊生產需要的焦炭,有時已到停工待料的地步。于是,料罐車一來,廠里便召集百十號工人,在整齊的號子聲中,將一節節車皮從兩公里外的岔道推到廠里指定的位置。

——摘自《青鋁志·附錄》

母親說:“還有抱鋁錠。起初,廠里裝鋁錠不像現在用龍門吊輕輕一提就裝進火車皮這么簡單,它是靠人一塊一塊裝上火車皮的?!?/p>

母親一直覺得父親很幸運,干那么苦的活還沒造下病。

“你爸身體還算硬朗。他們一起抱過鋁錠的好幾個人都落下腰疾,稍微干點力氣活,腰就痛得不行,一輩子受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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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二——裝鋁錠

1973年以前,廠里一來拉運鋁錠的車皮,廠高音喇叭一聲通知,大伙兒不管哪個車間、啥工種,捋起袖子一起上陣,力氣大的多抱一塊,力氣小的少抱一塊,只聽叮叮咣咣,裝鋁錠的聲音此起彼伏,不大工夫車皮就裝滿了。

——摘自《青鋁志·附錄》

母親說:“電解生產步入正軌后,父親的心思全放在電解天車上,就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顧開天車的癡人。人家逢年過節跑領導家套近乎、混臉熟,他無動于衷,該干什么還干什么。領導下來檢查,人家又是敬煙,又是說好話,變著法兒給領導留個好印象,他心如止水,始終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p>

一個廠,一個崗,一輩子。父親安于這樣的人生,本本分分地把分內的活兒干好,生老病死廠里都包了,任何時候心里都不慌。在這個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還想獻子孫的“老三線人”心里,他的四個子女回廠里接過鋁業接力棒才是正道。

“回廠里多好,只要你們好學肯鉆,腳踏實地,拿下一門技術,就能吃一輩子硬氣飯?!?/p>

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我和哥哥從學校畢業后,順理成章循著他的足跡回廠里上班。兩個弟弟大學畢業時,國家已不包工作分配。他們在外面找工作,即使廠里發布招聘信息,他們也不理會。十多年里,他們一路輾轉,不停地跳槽,并樂在其中。

父親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為什么動不動換單位,動不動轉行。他時常不無憂慮地對兩個弟弟說:“今天到這個單位,明天又到那個單位,你們終了到底算哪個單位的人?今天干這行,明天干那行,你們最后究竟算干啥的?終究是水上漂的浮萍草?!?/p>

四個子女里,讓父親感到欣慰的是,哥哥最終扎根廠里,成為一名優秀的電解工藝工程師,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鋁二代?!?50千安電解槽系列李工(工程師)是李師傅的大兒子,如今是350千安的‘大拿了?!?每逢聽到廠里人夸他的大兒子,他那老實木訥的臉上就會生現出生動快活的表情。

也因此,父親最親近他的大兒子。每回家里有什么事,他都和哥哥商量。他們的話題永遠離不開工廠,廠房,車間,電解槽,天車,氧化鋁,鋁錠……他們一個說,一個聽,永不厭煩。有時,他們坐在一起吸煙,喝茶,想事情,即便一句話不說,也能感覺到他們多年父子成工友的那種默契。

2001年,國有企業改革的洪流洶涌而來。一夜之間,工廠改叫公司,簡樸的辦公樓換成氣派的寫字樓。廠長喚作董事長,工資變成年薪,金額神秘如同傳說。曾經與工人并肩騎自行車上班的干部坐進小轎車,油門一踩,徹底和灰頭土臉的工人拉大了距離。

父親無法理解這個“荒謬”的世界。退休后他被返聘到廠里看倉庫,仍舊一身中山裝,一輛老“永久”,鐘表一樣準時上下班。仿佛是新時代的絕緣體,依舊活在屬于他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三線”老工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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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的工人越在維護這個體制,絕不是他們對這個體制沒有反省,沒有批判,而是他很難背叛他過去青春的選擇。

——賈樟柯

想老廠房了,父親會去看看。

2004年,80千安上插自焙電解槽系列壽終正寢。廠房上空的大煙囪沒了氣息,一口空空的黑洞茫然地望著天空。廠房頂上橫跨的天車凝固在工廠的歷史中,周身蛛網密布。一臺臺廢棄的電解槽,陳列一排,寂然無聲。父親站在老廠房門口,無言地望著,仿佛在憑吊埋葬他青春的陵園。

回廠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跟父親、母親、哥哥一起說著廠里的事,一天很快就過去了。5月2號一大早,父親又要去殯儀館,我詫異地問:“爸,您咋又跑殯儀館,這兩年您跑得越來越勤,亡人您認不認識呀?”

“上月7號走的是原先一車間出鋁工王建華,19號走的是一車間電解工周華貴,都是一起進廠的?!?/p>

“爸,你們那一批‘老三線現在都好嗎?”

“三分之一埋了,三分之一住院,剩下三分之一暫無大礙?!备赣H淡淡地說。

是的,父親已進入暮年。

這次家人正好都在,我當一家人的面鄭重地問起父親將來的后事。

“進祖墳,和我爺我奶在一起吧?”

父親不吱聲。

“我們幾個都在市里買了房子,進市公墓,給你們掃墓也方便?!?/p>

“我和你媽哪也不去,就埋在五村(廠公墓)!”父親不容置疑地說。

“鋁業行情一再下滑,您看工人內退的內退,辭職的辭職,原來一萬多人的大廠,現在連原先一半人都不到?!?/p>

“我當然不能左右行情,更不能攔住要走的人??蓮S里光景再不濟,總還有我們這撥人守著?!备赣H口氣很硬。

“咱廠要是有一天倒閉了呢?那時廠子都不在了,你們卻荒凄凄地埋在這里?!?/p>

“就算有那么一天,只要我們‘老三線人埋在這里,在地下守著,它就不算完全消失?!比挝覀冊趺磩?,父親的決心都不動搖。

旁 白

父親他們這撥“老三線人”,肩負著振興民族鋁業、報效祖國的使命,雙腳一踏上西北這塊蒼茫的土地,就立志要干出一番名堂。他們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設的一期80千安上插自焙電解槽系列,歷盡千帆,創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全國同類槽型各項技術指標的最好水平,“QTX”牌鋁錠商標馳名中外。父親他們在我國鋁工業發展中立下顯赫功勛,屢次被評為勞動模范,戴上大紅花站在領獎臺上,實實在在地嘗到作為國家工人的榮耀。

半個世紀過去了,父親早已分不清廠和家的概念,不論在哪里,他張口閉口“我廠怎么怎么的”。如今他仍收藏著當年干活時戴過的一雙補丁摞補丁、辨不清顏色的帆布手套。他時常會將它捧在手心撫摸一會,好像把那段熾熱的青春歲月又握在了手里。

自二十一世紀初,電解鋁冶煉行業幾經變革,產能過剩,行情遇冷,三十年輝煌終成過往?!叭€”建設已成歷史,工業奠基時代也漸行漸遠。我們的老工廠不知還能支撐多久,父親卻執意將來要埋在廠里。我們做兒女的,不忍心把父母留在這座將來或許不復存在的老工業基地,但這是父親——一個“老三線人”,一個老鋁業人的心愿,我們只有成全。

責任編輯 墨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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