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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裊裊

2019-06-11 00:19廖靜仁
安徽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慕容和尚歐陽

廖靜仁

用我三生煙火,換你一世迷離。

——代題記

圓滿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和尚。有天,他手里捻著佛珠,居然冷不丁冒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他說,用我三生煙火,換你一世迷離。當時并無旁人在場,他是結跏趺坐于破廟殿堂的菩薩前說這一句話的。卻不知是被哪陣風還是被菩薩給傳了出去,傳到了附近的白駒村、鵲坪村和唐家觀小鎮的讀書人耳中,但沒有哪個相信會是和尚的原話,后來有人果然找到了出處,便恍然大悟說,這是出自專講鬼故事的蒲松齡之口!

圓滿和尚是一個謎,幾乎沒人曉得他從何處來,也沒人曉得之后他又去了何處。最后的解釋其實就在那一句“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的禪語里。

唯有慕容居士看法不同,她說,真正能解釋我師父去了何處的,應該是在蒲松齡說過的那一句“用我三生煙火,換你一世迷離”的“鬼”話里。她也自言自語脫口而出的,說得很輕。不會也被風傳了出去吧?她在心里說。

那一年桃花汛過后,雨腳漸住,資水也漸趨平靜了。崖渡口有人在扯著閑談等候渡船,一個年輕漢子正揚起手向老遠走來的圓滿和尚打招呼。

圓滿師父,您這是過河還是上街???那漢子是資水對岸的鵲坪村人。

阿彌陀佛!我是上一趟街去。施主您這是回家吧?聽到有人在喊他,圓滿和尚收住了紛亂的心思,也停住了腳步,出于禮節,就答了話。

兩人當然是老相識,去年開春,那人還給廟里送過最后一批梨樹苗。

都說出家人不打誆語,圓滿和尚卻有意隱瞞了自己是去看慕容大夫?;蛟S這也并不叫打誆語,因為人家又沒有問他是去街上做嘛子事呀。他于是向其他幾個候渡船的人也微笑著作了個揖,善哉,善哉!重又拾步從容前行。

走在通往唐家觀小鎮的纖道同時也是官道的沙石路上,圓滿和尚的心里又一次在糾結于自己到底是不是去過唐家觀小鎮。他努力地想連接起自己一早起來后的思緒,但記憶卻仿佛已經錯位。他只記得自己在剛剃度的那幾年里,始終是守在寺廟里幾乎足不出戶的。只是近些年來為了要完成師父明禪法師的遺愿,才經常下山走村串戶去化緣樹苗,卻也總是有意識地不到唐家觀去。一來小鎮上根本不可能有他需要的樹苗,二來他聽說那里畢竟是一條商業街,上了街是要花錢的,而寺廟里所需的日用品山下的村辦代銷店就能買到。人的所需其實很簡單,尤其是出家的和尚。

是耶非耶?但這還不是他真正想要回避的理由,令他不敢輕易涉足唐家觀的原因,其實是他偶爾聽人說起過小鎮上的女子一個個好生漂亮,好生風流,他還聽說小鎮上以前有過一座院子,叫怡春院,是專門強拉男人過夜的,圓滿和尚每一次只要想起這些傳聞來,他的心里就撲通撲通跳得好厲害。

但是這一次,他卻鬼使神差般踏上去小鎮唐家觀的沙石路了。

腳下的小路綿長而又蜿蜒,兩側茅草叢生,靠江邊突兀的崖壁上還留有許多深深淺淺被纖繩勒出的纖痕,如同他恢復神志后的往事般雜亂且深刻。

慈善寺在資水中下游北岸的白駒村村口,寺廟不大,卻頗有年代。圓滿是寺廟里的最后一個和尚。

幾十年下來,他除了打理慈善寺的日常事務,就是不舍晝夜地一心想著要把這座滿目瘡痍的荒山打造成他在幻境中所看到過的那座花果山的樣子。這是他半輩子人生中最希望實現的一個夢想,盡管他也曾做過許許多多另外的夢,但唯有此夢才是真正地承載著圓滿和尚神圣使命的一個大夢!

圓滿和尚就是為了圓此春秋大夢,足足花去了他二十多年的時間和心血。

為嘛子叫春秋大夢呢?和尚卻答得實在,這是春天開花秋天結果的夢呀!

他當然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到底能有多少個二十多年。有些事情是根本就經不起細想的,人一旦發了宏愿,立下了恒志,就得一心一意,日復一日不徬徨,不遲疑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終于功夫不負苦心人,他也確實離圓夢并不遙遠了。日子如慈善山腳下的資水,時而喧囂,時而平靜地流過,起伏間也就到了公元一九八一年的春夏之交。在這個年代信奉神明的人已然不多了,但他卻是有著堅持的?;蛟S是因為所經歷的事情太多,并且隨著年歲的遞增以及體力透支的緣故,近一段時間來他的身體常感到多有不適,光禿禿的腦袋剛一落枕就做夢,而且總是做著一個內容稀奇古怪的夢。

已經好多好多次了,圓滿和尚每次都會夢見到了同一個地方。

昨天晚上也依舊沒有例外。他又夢見去了同樣匍匐于資水江岸的一個小鎮。只不過那是在資水的南岸,并且連名字也是現成的,就叫:江南鎮。

那一定是在資江對岸的某個去處吧?圓滿和尚在夢中嘟嚕自問。

一條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串連起小鎮上數百戶雜名雜姓的人家,樓房一律是杉木結構,有兩層,一樓是商鋪,黃綢旗幌昭示著主題各異的店名,但店名又無一不是冠用了“資水江南”字樣打頭的,如“資水江南牛角梳店”等。洋貨土貨琳瑯滿目,地方小吃應有盡有;二樓是睡房,南北各開有門窗,門窗外面是窄窄長長的回廊。每一棟木屋都圍在回廊中。但無論門楣前還是窗格上,均貼有花鳥蟲魚的剪紙,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偶爾有穿了響底牛皮鞋的外地商賈或游人穿街而過,青石板的街巷里就會叩出聲聲緊或聲聲慢的韻律來。這卻是圓滿和尚從沒有機會體驗過的,也當然就不知道還會有另外的一番景象,那便是有臨窗梳妝的女子會豎起垂了糖油粑粑大小環佩的雙耳捕捉著這聲音是熟悉還是陌生。有調皮的抑或膽大的還會推開窗戶干脆移步到窄窄長長的回廊上來,往樓下丟一眼,若碰巧與過客雙目撞上了,也算是一種緣分,那女子就會毫不吝嗇地拋去一個媚眼,并加上一個莞爾笑靨,只是有兩朵火燒云般的紅霞就會瞬間落到那女子白白凈凈的鵝蛋臉上了。

這就是圓滿和尚夢里的江南。他翻了個身,手掌托腮,夢卻仍然在延續。

他就在這樣的一條街巷里走著,腳上蹬著芒鞋,步履輕盈如風,寬松的僧袍一開一合,如旗如幡,竟無聲響。在不聲不響間圓滿和尚就感到有些口渴了,但這并不要緊,只要他隨便在哪家鋪面前坐上一小會,店老板娘就會很客氣地遞過來一藍花瓷碗芝麻豆子茶。家家店面前都放有兩三條原木方凳,那是專供逛街累了的旅人小憩的。圓滿和尚一手接過冒著騰騰熱氣的藍花瓷碗,一手又摸了摸僧服的口袋,里面空空的,不免就現出了一臉的窘態來,說,出……出家人忘了帶……帶錢。欲說還羞,又不敢輕易亂打誆語。

善解人意的老板娘就笑笑地打圓場:落座是客,解渴而已,不用花錢的。

圓滿和尚就心存了感激,復又寬心而坐,且慢慢地品著滾燙茶水,雙目定定地已然只盯著碗里看。沒想碗里居然就有了回廊上女子的倒影,他一驚嚇,立馬就微閉了雙目只啜飲,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味道,芝麻豆子的香,茶水的甜,該不就是童年的味道吧?卻又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是在嘛地方或嘛時候品嘗過的,就硬是把芝麻豆子一粒一粒地用舌尖舔食得干干凈凈了。

幸虧這只是南柯一夢,不然會有多么的尷尬。圓滿和尚醒來后想。

這些天來,他的腰椎骨又開始疼痛了,這是近年入春以來?;嫉睦厦?。

用慕容居士的話說,師父您這叫腰椎勞損,是多年濕寒和勞累所致,只能貼一貼狗皮膏藥,服一服止痛片緩解疼痛而已,斷不了根的。他于是干脆就起了床,想去找止痛片時,搖了搖小藥瓶,才記起早幾天前就已經空了。

和尚無奈地搖了搖發亮的腦袋,見窗外仍然是黑沉沉的一片,只好反身上床,但和尚的腦袋剛一落枕,沒想到迷迷糊糊地又走進了夢中的江南小鎮,還被一位白發大娘鉗住了手,硬是死活也不肯松開,并且把他拉進了一家店鋪,顫顫抖抖的手還從布紐扣的寬襟衣懷里掏出了一張發黃的全家福照片。

大娘手指著一位穿將軍服的男子囁嚅地說,我苦命的兒??!他就是你爹啊。兄弟倆好端端地在江南鎮上做點小生意不行,硬要去當兵押糧,還說是好男兒先有國,后有家,結果好不容易趕走了小日本,兄弟倆又接著打,還打得頭破血流,末了你叔叔戰死沙場,你爹又逃到了一座孤島上,有家也回不得噢!大娘隨后又指點著照片上一個穿學生裝的十多歲少年說:這就是你呀!怎么做了和尚就真的超脫得連自己也不認得了?大娘的眼眶潮濕了,說話聲也像夢囈,你看看,你看看,那一年你若不是硬要逞強說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還夸??谡f是去尋找濟世救國安邦的理想,也不至于一路流浪被天上落下的炮彈震得瘋瘋癲癲,還皈依佛門做了和尚……你們父子倆真是心狠吶!丟下我一個婦道人家在這小鎮上給你們守著老家。大娘抹了一把哭訴的淚水,又接著說:天下之大,哪里還有嘛子凈土???你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來不照樣是皈依么?哽咽的聲音揪得圓滿和尚的心好生疼痛。

皈依,皈依……圓滿和尚在夢中久久地念叨著這個詞。

稍停了片刻后,大娘終于止住了悲傷,沖著圓滿和尚叨嘮著說,而今好了,我的兒總算是回到家來了。我就曉得你們父子只是一時間走迷了路徑,終歸是會回家的,終歸是會回到江南小鎮的。你想想看,老家多好??!滿鎮子人各做各的生意,雖是雜名雜姓,卻和和睦睦,親如一家。你說你還想要到哪里去找嘛子濟世救國安邦的理想呀?慈母般的聲音在滿街巷里回響著。

是呵,回到老家多好……深陷于長夢中的圓滿和尚一臉的茫然,一腔的疑惑,盡管他也曾聽師父明禪法師說過,他當初收留他時確實是一個被榴彈炮震昏了腦殼的瘋瘋癲癲逃荒要飯的少年,并且還真是穿著學生裝的,但那也不一定就是老人手中照片上她失散了幾十年的兒子???還說我當時離家出走是要去尋找嘛子濟世救國安邦的理想那就更加荒唐了,我的理想不就是要把這一座滿目瘡痍的慈善山打造成我在幻境中看到過的花果山的樣子么?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竟一時間不曉得如何是好,像是安慰老人,也像是安慰自已,忙掙脫被抓得鐵緊的手作了個揖說:如今世道終于向好,塵埃正在落定,緣來總會團聚的。施主您多加保重吧,貧僧去也。

話音未落,圓滿和尚果然就不無遺憾地揚長而去了。

他再一次醒過來時,才曉得又是南柯一夢。

但圓滿和尚的心里還是多少有了一種不踏實的感覺。盡管他自己已是一個出家人,紅塵俗事本該是與己不相干了,但近一段時間以來,自己為嘛子就總是在不斷地重復著同樣的一個怪夢呢?也真是活見鬼!如今的慈善山上漫山果樹還剛剛栽種完工,卻又憑空做起思念老家思念娘親的怪夢來了。

莫非這塵世間還真有著另外的一種皈依?莫非又是菩薩給我的另一個提示?圓滿和尚的心里便有了疑惑,他忽然就想,或許哪天自己也真該去找人問一問,這七百里資水南岸到底真有沒有一個叫著江南的小鎮?若是真有的話,說不準那還真是我以前的老家呢!又是在另一個夢里,他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用我三生煙火,換你一世迷離。竟然像是慕容居士的聲音。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越想越覺得糊涂,口中念念有詞便翻身起床了。他腳趿芒鞋,穿上僧服,從半邊廟門前探出頭去望了望天色,見春夏之交的綿綿細雨仍然沒有停歇,又返身到寺院后門口瞥了一眼上游不遠處煙雨朦朧中的唐家觀小鎮,心問:慕容居士平安與否?卻無有任何的回應聲,似乎一切如常,便努力地靜下心氣來又開始重復著每天早起的功課了。

嘡!嘡!嘡嘡!

慈善寺里的晨鐘又照例被圓滿和尚敲響了,驚起了幾只鳥雀向遠方振翅而去,也驚飛了幾片帶雨的皎白梨花和粉紅桃花,飄飄然落在了樹杈或剛被翻耕過的泥土間。一切又歸復于平靜。他于是熟練地從壁柜中揀出了幾支香燭,步入被歲月抹黑了臉孔的殘破廟堂中,于在蓮花山打坐的觀音像前續上香火,虔誠地鞠了三個躬,并在菩薩座前的蒲團上亦照著菩薩的姿式打起坐來。

陪伴在圓滿和尚身旁的還有那一匹年老體衰的花面貍(又稱果子貍)。

時間真是個魔術師,當年的小伙計一轉眼就成現在的老伙計了。他側過頭去望了望它,見到的已然是一副老態龍鐘而又無精打采的樣子:它的毛色發暗,雙眸發黃,眼角上還殘留著黏黏糊糊的淚痕,和尚的心就有些發酸了。

廟里的木魚已成朽木,早就發不出聲音了,當然也用不著再去敲打木魚。

他從左手腕上取過一串佛珠,用右手拇指一顆一顆熟稔地捻過去,口中卻喃喃地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剛好三句一個輪回,漸漸地,圓滿和尚昏漲的腦子就清醒了,心神也就安定了。

這是一串很有些年代的佛珠,或許是經歷過好幾代老和尚的手吧,一顆一顆的珠子黑紅锃亮,潤澤無比,里面如藏著一輪太陽,又如藏著一輪明月。這是老和尚明禪法師圓寂時親手交到圓滿手上的,戴在他手腕上已經有足足二十四個春秋了。明禪師父是白駒村里大煉鋼鐵的那一年圓寂的,按歷書應該是公元一九五八年。師父走時雖然滿懷遺憾,卻也走得從容和淡定。

圓滿,你過來一下。師父的聲音仿佛又是從風中飄過來的。

圓滿和尚不但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相反還覺得特別親切。

因為在他的意識里,師父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圓滿的法號就是師父明禪法師當年給他剃度時取下的。他還依稀記得,師父從山腳下的稻草堆中發現了他,并低聲把他喚醒又領進廟里來,還慈祥地詢問過他的身世和俗名。

施主從何處來,叫嘛子名字呀?明禪法師聲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可少年卻一問搖頭三不知,只一個勁地面朝明禪法師打著手式。

他先是把缽口向上攤著,然后又把右手掌拱起來蓋住缽口,他其實只是想先討滿滿的一缽齋飯填飽肌腸了再說話的,至于自己是從嘛子地方來,姓嘛子又叫嘛子名字,他已記不得了。但在明禪法師看來,卻等于少年瘋子給他傳遞了兩個信息:第一是少年左手托缽把缽口朝上,無疑告訴他代表的是個“圓”字;而少年隨即把右手掌拱起來蓋在缽子上,這不是個“滿”字又是嘛子?當明禪法師得出如此結論時,也就自作了主張說,我佛慈悲,你且皈依佛門吧!只是他接著又如游絲般嘆息了一聲說:只怕你就是慈善寺里最后一個和尚了!老和尚如此嘀咕著,于是安排他先吃飯,又洗過澡,之后便從從容容地親自給少年瘋子剃度,并且還順口給了他一個禪意十足的法號。

你就叫釋圓滿吧。說話間,明禪法師又給少年點了戒疤。

有了法號的釋圓滿“哎喲”一聲,原來他并非啞巴,明禪法師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一臉悅色地說,這就好,這就好。奇怪的是沒有幾日少年的瘋癲病居然也全好了,只是從前的一切他卻一點也無法記得。于是,剃度后的瘋子少年已然成了佛門弟子釋圓滿,成了慈善山慈善寺里最后一個和尚。

不久,新中國成立了,慈善山下的白駒村也搞起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

新政府的宗教政策是開明的,并沒有太驚擾這一座據說是從明朝朱元璋當皇帝時就有了的古老廟宇,就連這一座屹立于資水北岸崩洪灘灘咀上的慈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也沒有被劃分出去。還下了專門文件,文件里說,慈善山方圓600余畝林地留下來作為以山養寺廟的固定產業。只是圓滿和尚的幾位師兄都自愿還俗了,回原籍分得了田地和耕牛,做了新中國真正的主人。

從那以后,香客越來越稀少了,這一座遠近聞名的千年古寺里,也就只剩下無家可歸的圓滿和尚陪著明禪法師參禪禮佛,敲敲木魚,撞撞鐘了。

這樣的日子好哩,其實也就是和尚想要過的日子。徒弟誠懇地說。

師父微微點頭自語道:心無雜塵,一心向佛,善哉!善哉!

寺廟外的小雨似停未停,琉璃瓦溝里的檐雨滴滴有聲,圓滿和尚手中的佛珠仍然在輪回著一顆一顆地撥過去,而那一樁又一樁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又始終無法從他記憶的時空里撥開,總是在他的眼前晃來蕩去,如過電影一般。圓滿和尚卻沒有看過電影,只閱歷了比電影里還要離奇古怪的人間故事。

那一年初冬,白駒村忽又熱鬧起來。由大隊支書也是土改根子的廖盛甲扛著一面鮮紅旗幟,帶領全村的男女在慈善山奮戰了整整一個月,硬是把一棵又一棵參天古木悉數放倒,然后鋸成一截一截填進了村口的土高爐,變成了一堆又一堆鐵疙瘩。老和尚明禪法師最初是表示理解的,他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勸慰年輕的圓滿說,開國之初,一窮二白,民以食為天,不想些辦法先解決眾生溫飽怎么是好呢!他以為是新政府號召人民開荒種糧。

圓滿聽了就傻傻地笑,然后跟師父說,他們是煉鐵疙瘩,一堆一堆的就堆在村口,全都是些做不正用的廢物。徒弟說著就把師父領到了現場去驗證。

明禪法師看得瞠目結舌說,這不是亂搞嗎?為嘛子搞成這樣??!一聲長嘆,接著一口黑血仰天噴出……圓滿和尚急得慌了,忙扶著師父回了大廟。

把師父安頓好以后,圓滿和尚還在氣頭上,他憤憤然說,我這就找甲憨寶支書講理去!然后又從香燭柜里把早年間政府頒發的一紙紅頭文件也找了出來說,這張紙上蓋的紅粑粑油墨都還沒干呢,不是說過慈善山漫山都是些護廟的千年古樹嗎?為嘛子說砍就砍吶!情急之中他就要去取師父的禪杖。

沒得用的,這是劫數,也是天意。師父搖著頭阻止徒弟。

哪……哪來的劫數,哪是嘛子鬼天意???圓滿和尚似乎又患了瘋癲,怒氣沖沖出了禪房,不管不顧地撞響了廟里的宏鐘。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鐘聲如雷鳴般滾過,震天撼動,四山回應。

如此急促的鐘聲在慈善寺是不常被撞響的。稍微年長而又有心的白駒村人都會記得,當年有一支正趕往雪峰山參加抗日大會戰的隊伍從白駒村的官道上路過時,卻沒想到突然有鬼子的飛機從向陽嶺山埡口的那邊飛來偷襲,幸虧明禪法師眼尖耳靈,匆忙中便撞響了急促的鐘聲,因為有他的報警,隊伍驟然分散著趴在了山溝田埂,而那兩架描有太陽旗的飛機雖然在低空俯沖著扔了幾枚炸彈,也掃了幾十梭子彈,卻并沒有造成太大的人員傷亡。還一次,是村里有戶人家半夜里突然起火,濃煙翻滾,火星四射,卻正好被起來小解的圓滿和尚看見了,他也是這么急匆匆地撞響過一回鐘聲的。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震天撼地的鐘聲仍然在撞響著,仿佛從過去的歲月里一路滾滾而來。

伐木的人們先是一驚,一個個全都停下了手中掄起的板斧,沒承想盛甲支書卻一聲斷喝:莫信兩個閑和尚那一套,有嘛子能比大煉鋼鐵更要緊吶!而且還奮力地緊砍了幾板斧,緊接著就吼起了“順山倒啊哦嗬”的喊山號子。

一株又一株古木就這么應聲倒下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怪事卻還是相繼發生了,先是被伐倒的幾棵千年楮樹的兩端伐口處直冒氣泡,爾后還流出了黑紅的血水來,緊接著又是從古木叢林中忽地卷起了一陣又一陣陰冷的寒風,一股一股的潮濕地氣如青煙般彌散著,有人當即感覺到頭暈腦漲,眼冒金星,四肢發軟,氣喘吁吁……

不得了呀,這不得了呀,一定是觸犯山神噠!不然為嘛子會這樣???

有人便惶惶然丟下手中板斧,相扶著要逃出慈善山。

哪來的嘛子山神吶?老子年輕時在九峽溪里頭的擂缽山伐木解板都沒碰到過神鬼的。那是迷信哩,你們曉不曉得?趕緊都給老子回來!人稱甲憨寶的土改根子廖盛甲支書先是“呸!呸!呸!”幾聲壯了壯自己的膽子,然后便強作鎮定地扯開了嗓門吼喊道:“大躍進”萬歲!大煉鋼鐵萬歲!而他的心里卻一定是在默默地乞求:山神山神請快讓路,弟子我這也是無奈之舉,上邊的領導催著要我們完成煉鋼任務哩!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也許只是鐘聲伐木聲和喊山號子聲驚起的鳥雀和逃竄的獐子野兔等一時間攪起的瘴氣?待大家再定下神來時,老楮樹的伐口處氣泡沒有再冒了,血水也止住了,陰風也停住了,地氣也飄散了,一切又歸于平靜了。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明禪法師的精神支柱卻被徹底伐倒了,他幾乎是整日里不吃不喝,面壁打坐在禪房的蒲團上思起了己過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人有病,天不知,這也是我佛的罪過??!他的說話聲越來越細弱了。

圓滿和尚心里著急,也就更是方寸大亂,他除了照常打理廟里的日常事務,一有時間就像獐子似的往慈善山越來越稀少的古木林子里亂罵亂躥。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老天吶!人若跟樹過不去,天會跟人過去???圓滿和尚裝瘋賣傻般在伐木的人群里疾行疾呼,哭天喊地,卻終是于事無補。

圓滿和尚,你這硬是不想要命了不?小心樹木不長眼吶——轟隆一聲砸下來,菩薩和老天也救不了你哩!支書甲憨寶仍然把圓滿和尚當瘋癲少年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自作孽,不可救??!

圓滿和尚卻依舊無畏無懼地穿行于榛榛莽莽的古樹叢林里,芒鞋已經磨破,他就干脆打著赤腳,僧衣被刺條刮爛了,他也懶得在乎。但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村人們把一棵又一棵千年古樹伐倒,又一截一截地扛出山去……山中的殘枝敗葉翻飛著,有絲絲縷縷的氤氳地氣彌散,如慈善山無聲的嘆息。

二十多天下來,整山的樹木就已經被砍伐得所剩無幾了。

真是造孽??!圓滿和尚悲愴的哭嚎聲在順山倒的伐木聲中顯得何其無奈與微渺。他仰頭望天空,天空卻被昔日在慈善山棲息安居的,而如今卻已無枝可依的鳥雀黑壓壓地遮蔽著,那驚恐而凄惶的啁啾聲令人不忍耳聞。但這又有嘛子辦法呢?師父都說了這是劫數,也是天意!劫數躲不過,天意不可違,就連菩薩也無可奈何的。倔犟的圓滿和尚幾乎是有些絕望地往回走去。

近些日子以來,師父總是不吃不喝,身子骨已經弱不禁風了,他老人家一旦真去了西天,留下這一座千年古寺和一座光禿禿的慈善山,這不是有辱佛祖嗎……圓滿和尚一想到這些,心就一揪,身子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已經再不敢往下想了。他要趕回廟里去侍候師父。

在快要到山頂上的一條十字山徑旁,圓滿和尚發現有幾棵趴地的青毛竹在窸窸窣窣顫動著,這里面該不會是藏了嘛子活物吧?他快步上前,彎下腰身一看,原來是一匹年幼的花面貍顫栗著躲在了竹叢中。那是一匹毛色絢麗的花面貍。眉眼如描過濃墨一般,瓜子型臉上的幾塊花斑也點綴得恰到好處。見有人已經湊了過來,幼小的生命居然沒有了絲毫怯意,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搖動著,一雙眸子平靜而哀婉地望著面前的圓滿和尚。山下飄過來一陣陣伐木人燒烤野獸的膻腥味,它的父母和同類或許已遭不測,又或許已經逃逸,只剩下它孤苦伶仃地在這山頂竹叢的洞穴口等待命運之神的宰割。

這已經是它最后的藏身之處了。圓滿和尚想感嘆,卻又沒有感嘆。

莫非它已經曉得面前的光頭和尚并不是掠奪和毀壞了它的家園的人?目光中沒有仇視的火焰,臉上沒有責怪的表情。這無疑更使得圓滿和尚動了惻隱之心。他想,應該把它救下來才對。它是屬于這一片山林的,但現在山中的林木幾乎盡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你莫非是不舍得離開這一片山林到別的地方去么?圓滿和尚欲抬首向對面的金雞嶺望去時,卻又婆娑著淚眼不敢舉目,因為金雞嶺茂密的林木早在慈善山動斧之前就已經被砍伐得光禿禿的了。那可是一座公家墳山吶!人們為嘛子連祖墳地的樹木都敢砍伐呢?

他和它對視良久,那一匹美麗而充滿著靈性的花面貍或許也曉得了和尚的無奈吧,它反而變得鎮定起來,勇敢地走出了竹叢,完全是以一種赴死的氣概從容地向山腰間正在伐木的人群走去……圓滿和尚一驚,便再也沒敢遲疑,趕忙閃身搶上前去,一勾手就抱起了那一匹幾乎絕望了的小花面貍。他悉心地把它摟入懷里,還騰出了一只手來輕輕地撫著它的身子。

他和它又有著對視的機會了,這是一種復雜無望的眼神??!圓滿和尚終于嘟嚕著發出了感嘆。他定定地凝望著它那一雙清澈明亮而又略顯得凄楚哀婉的眸子,懸著的手終不忍碰到它睫毛上掛著的如晨露般顫動的淚珠……

花面貍呀,我就叫你小伙計吧!他親切地對它耳語著。

小伙計居然會意般眨了眨淚眼,烏黑的雙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聲音。

一陣徹骨的寒風陡然從半空旋下來,也仿佛飄來了明禪法師脆弱的呼喚聲,圓滿和尚的心里一緊,也就想起自己離開大廟已經有兩個多時辰了。

師父!他一聲大喊,摟著懷里的小伙計便向大廟的禪房奔去。

明禪法師已然骨瘦如柴,他早就已經穿好了袈裟,這是只有廟里每逢大事師父才穿的袈裟。圓滿和尚似乎預感到后面將要發生的事情了。他的雙手一松,花面貍輕盈地落在地上,它卻對寺廟里一點也不覺得陌生,而是親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它莫非早就已經來過的?當它那一雙美麗如同描過的小眼睛向依然打坐在蒲團上的明禪法師也投去溫柔的一瞥時,老和尚肅穆的臉色微微地舒展了一下,有幾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亦在眉梢的皺褶里流淌著。

快扶我起來!師父的聲音更加脆弱了,語氣卻十分堅定。

徒弟幫著師父努力地撐起身子,袈裟著在明禪法師的身上,像是掛在一根老樹樁上似的,空空蕩蕩。老和尚由年輕和尚攙扶著走出了禪房,拐過里弄,徑直來到了廟后廊檐下那兩排合著的大瓦缸旁。他手扶著缸沿一對一對地摸過去,到得最外面左邊的一對空著的瓦缸旁時,明禪法師便站定了。

把我放進去吧,我也該去見佛祖了!這一回明禪法師雖然沒有出聲,卻已經是用淡定的目光向圓滿和尚傳遞了他最后的旨意。徒弟當然不舍得師父坐進瓦缸里去,又害怕碰到師父大慈大悲而又威嚴的目光,于是就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身后兩排上下緊合著口子的青色缸沿……我以后也會坐進這缸里去的。徒弟在心里說。他忽然記起來了,師父曾經有一次指給他看過的,師父說,那兩排合著口子的瓦缸里分別坐著你師父的師父,曾師父,太師父……到我這一輩就已經是第十九代了。明禪法師就這么一路點過去說:總有一天我也會坐進去的。語氣竟然是那么地平靜,如告訴他這寺廟里的故事一般。

沒想到這一天終于到了。圓滿和尚是經過了一番思想斗爭的,之后才又平靜下來,小心翼翼地把瘦骨嶙峋的師父抱進了瓦缸里。如同坐在禪房中蒲團上的坐姿一樣,明禪法師兩腿緊盤,腰桿直直地挺著。如此安頓好了師父后,他這才又瞟了一眼右邊還空著一對瓦缸,心曰:那便是釋圓滿的歸宿了。

我與師父的緣分確實是盡了!圓滿和尚突然感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虛空。

塵緣盡了,但佛緣卻是無盡的。老和尚像是看透了年輕和尚的心思,他有些吃力地把手上的一串佛珠取下來,又有些顫抖地親自把它戴到了徒弟的手腕上,稍微靜息了一會兒,忽然就中氣很足地一字一頓說:這一身袈裟我帶走了,你也用不上的。但你要記住,祛惡念,存善心,你得把慈善山的樹木重新栽種起來!老和尚說完,只打了一聲嗝,便臉帶笑容仰首西天圓寂了。

圓滿和尚也跟著仰起臉來,朝著師父仰首的方向望去。在他的極目處便仿佛呈現出了一片離奇的幻象:一座由七色祥云形成的山崗,簡直就是鏡中或畫圖里的慈善山一模一樣,山頂上也有著一座大廟,所不同的是,山崗上里三層外三層,全都遍種著各種果樹,盛開著各色花朵:鮮紅的是桃花,粉白的是李花,皎潔的是梨花,一線一線的是板栗花,一點一點的是楊梅花……

嚯,還真是神奇耶!這山上幾乎每一個季節里的果樹都應有盡有。圓滿和尚心中頓時一動,似乎就有著某種神啟已經深深地儲藏進他的記憶深處了。

這就是師父寄托給我的最后的愿望了!圓滿和尚在心里堅定地說。

嘡!嘡嘡!

嘡!嘡嘡!

鐘聲又響了,舒緩而悠長,是為圓寂的明禪師父送行的鐘聲。

慈善山的伐木聲和順山倒的號子聲,居然也在一瞬間停了下來。

哦,天已經擦黑了,但西天的七彩祥云卻久久沒有散去。

那是一個離春天依舊還很遙遠的初冬。毛色油亮的小伙計就靜靜地陪在圓滿和尚的身邊,雙目閃爍著幽幽綠光,卻遺憾地看不懂紛繁復雜的人世。

紅而有光亮的佛珠依舊在圓滿和尚的指頭下一顆一顆地被撥過去。往事如煙,該過去的都會在塵埃中落定,該來的總是會迎面而來。這是師父說過的話呀!圓滿和尚正感嘆著,卻又突然想起了唐家觀小鎮上的慕容居士。

她怕是有個把月沒有來廟里了吧?圓滿和尚在心里頭數著日子,這是他終于答應了收慕容大夫為在家潛心禮佛的居士以來,根本就不曾有過的心思。

若是換了在以前,慕容大夫總是十天或最多半個月就會上山參禪禮佛一次的。哪怕是像一九七一年冬天那樣惡劣的天氣,暴雪紛飛了十多日,山上結著厚厚的冰凍,但到了第十五天,慕容大夫還是照例上山了。她在靴子底下裹了棕片,套了草鞋,捆了草繩,手里還拄著一截羅漢竹當拐扙,硬是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山頂上的寺廟里,也只有她才想得到廟里肯定快斷煙火了。

阿彌陀佛!施主你不該這樣認真的。風雪紛飛故人來,圓滿和尚迎出殘缺的半邊廟門,見到一身疲憊一身雪的慕容居士,心有不忍地雙手作揖說。

慕容大夫喘著粗氣,白凈的鵝蛋形臉上兩頰凍得通紅,放下竹杖亦雙手合十說,咋啦,師父這是咋說的話???我佛雖然慈悲,但當弟子的禮節卻是不敢少的。她的東北普通話里夾著半生半熟的本地方言,回答得十分虔誠。

善哉!善哉!圓滿和尚一臉慚愧中略帶羞怯,曉得她是特意來送功德的。

他突然間想起了那一件往事來,還依舊感到耳根發熱,心里柔和而溫暖,那只撥動著佛珠的手稍停了一下,記憶之弦的余音卻仍然在時空里彌散著。

慕容居士的男人叫歐陽青,是遠近聞名的一位手術大夫,卻是在一九六七年三月初三那一天死于非命。圓滿和尚還破例為名醫歐陽青的死撞響過廟里的鐘磬,那既是抗議,更是對無辜亡靈表示崇敬。

也就是從那以后,慕容大夫就有了想要皈依佛門的念頭,但因為廟里僅有一個中年和尚怕人會說閑話,才請求做了俗家居士。她每次來廟里都會給菩薩上三炷香,上一輪供果,還會投拾元或貳拾元紙幣進功德箱里去。女人的心思就是細致,她每次給菩薩上供果時,總會給那一匹始終守候在圓滿和尚身邊的花面貍留下幾顆果子解饞,并且說,真是難得,師父有你這樣忠實的伙計陪伴也算是一分福氣!慕容居士的聲音很輕很輕,內心卻并不平靜。

和尚有滿腔的心語卻無言,只發出了如游絲般輕微的一聲嘆息。

花面貍像是聽得懂慕容居士的話,一雙嫵媚的眼晴里盈滿著感激的光亮。

圓滿和尚當然還記得,就連不久之后,一群手臂上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闖入山門,把古廟當成封建迷信砸得只剩下半邊了的那一天,慕容居士也摸黑趕來給觀音菩薩續了香火,上了供果,并且照例給功德箱里投了幾十塊錢的。

醫者仁心,慕容大夫還天生了一副菩薩心腸,在她看來,古廟雖然殘破了,只要還有俗世中人前來續香火,菩薩就不會對人間失望。只要功德箱里不空著,和尚就不至于忍饑挨餓;佛地是修心地,但和尚也是凡人……

一想到這些,圓滿和尚的心里就總是熱乎乎地懷滿了感恩,他感恩慈善山,感恩山上的慈善寺,感恩明禪法師收留了當年的那一個瘋癲少年,更感恩這俗世間能有如慕容大夫這般善良的人。因此,他的胸懷也在慢慢地變得闊大,即便古廟已日漸殘破,但廟堂里的菩薩還在,師父及師祖們的肉身還在,那一座撞響了幾百上千年的古鐘還在,我圓滿和尚雖然沒有能力重新修葺這一座千年古廟,但至少得獨自堅守下去,把師父的囑托變成現實。

像是有意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或另有其他深意似的,那一只毛色有些發暗了的花面貍亦挪了挪身子,更加靠攏了打坐在蒲團上的救命恩人??僧攬A滿和尚的目光與衰老的花面貍的目光在不經意間再次相互一觸時,和尚的心便一驚:哦!在廟里唯一能相互對視也相互取暖的兩條生命就只有他和它了。

這二十多年來,當年懵懂的小和尚已成了老和尚,當年的小伙計也早已經成了老伙計,它的那一身美麗毛色早已油亮不再,那一對幽幽發綠的清澈眸子也愈發幽森得深不見底了。貍類的壽命一般只有十五到二十年的,而它來廟里眼看就快二十四年了還能活下來,確實已經是托菩薩的保佑了。師父明禪法師圓寂后,圓滿和尚就已經在心里許下宏愿,那就是要把這一座滿目瘡痍的慈善山裝扮成師父西歸時仰目西天時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他始終相信那就是師父內心的愿望,更是神給予他的一種啟示。因此幾十年下來,圓滿和尚每日挖山不止,就像一個活著的愚公,把整座荒山都翻了一個遍,而且每年春天到來,他就會把一梯一梯已經開墾出來的梯土種上果樹苗。那些不同種類的樹苗,有的是用省下來的功德錢買來的,但更多的是化緣來的。

圓滿師傅,你孤家寡人一個,這是何苦???

每每下山去化緣苗木時,圓滿和尚總會面對諸如此類疑問,他也只是平靜地笑一笑,然后再說上一句,和尚雖然無后,但你們不都是會兒孫滿堂的么?慈善山本就是一座公家山哩。話說得在情在理,言詞亦不卑不亢。

欲有人再往深里問,他也不多做解釋,到了這一家,又去另一家。

一來二去的,村人們受了他的感化后,也就自愿把樹苗捐上山來。

春去春又回,如今的慈善山已經是果樹成蔭了。

但果子好吃樹難栽,圓滿和尚的身子骨也因此累壞了,而且還落下了一身濕寒。要是在往年的這季節,慕容大夫總會比平時來得更勤密一些的,一來履居士之職參拜佛祖;二來盡大夫之責給圓滿和尚帶些祛濕止痛的藥物上山。而此次為嘛子快一個月了還不見她的人影呢?圓滿和尚不免就有了一些擔心。該不會又是有什么運動再去侵擾她吧?折騰了那么多年,人心也總該思定了。那么會不會是她自己也病了呢?我得去看看她才是。一個中年喪夫的弱女子,上有老下有小,還得經營一家個體診所,也確實是多有不易的。

他其實并不曉得當年的歐陽慕容診所如今已被改名叫唐市合作醫療站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終于停住了撥動佛珠的拇指,把珠串戴回了手腕上。經過一陣打坐調理,血脈也暢達多了,他毅然從蒲團上立起身來,便徑直來到了明禪法師那一對上下緊合著的瓦缸旁,畢恭畢敬地作了個揖說:師父,弟子今日又要向您告假了,但不是下山去化緣,而是要到唐家觀小鎮去看看慕容居士。圓滿和尚是一個不輕易打誆語的人,尤其在大慈大悲的師父面前。再說了,他認為自己也是替廟里的菩薩去看望慕容居士的。

應該的,你原本就塵緣未了。瓦缸里似乎飄出了師父的聲音。

師父,師父。圓滿和尚著實被嚇了一跳,想要解釋,又不曉得如何解釋。

慈善寺與唐家觀遙遙相望。廟門正面是七百里資水最兇險的崩洪灘,向北是橫跨九峽溪出口的聯珠橋,過了橋沿資水一直往前走,四里多路程也就到了唐家觀小鎮上。但圓滿和尚到慈善寺都已經三十多年了,卻是今天才想起要親自去一趟這遠近聞名的小鎮呢。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花面貍確實是越老越精了,主人的心思和言語它仿佛全都懂了似的,把主人送出殘缺的廟門后,便獨自去了圓滿和尚的臥房,窩進了他的床底下靜靜地等著主人的歸來。

此時綿綿細雨終于停歇,久違的太陽從云縫里擠出了半張臉來。

圓滿和尚芒鞋輕履走得何其匆匆,他得快去快回,下午正好把最后一壟梯土上的最后幾十棵樹苗的閑枝修剪完。漫山的果樹全都栽下了,他的使命也就算是完成了,剩下來的日子和事情就是培育管理以及喜收各種果實了。

但剩下的日子和事情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滿和尚!滿和尚!我正要上慈善寺去找你。沒想到我佛果然慈悲,不要讓我親自上山去,你倒是送了個背影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后面追著他喊。

圓滿和尚站定在山腳下的聯珠橋上,回頭一看,原來是新上任的村支書廖明權——白駒村老支書甲憨寶的兒子,也只有他們父子倆才直呼他“滿和尚”的。甲憨寶是廖盛甲的綽號,其實他不但不憨不寶,還陰險狡詐。人們這樣子說他當然是有原因的,更是如今仍然在小鎮唐家觀守著當年曾榮耀一時的明德土特產貿易商行的廖姓最后一任族長明德先生領教過多次的。

或許早年間送給廖盛甲綽號的人,是有意咒他來世變成個憨寶吧。

哪還有嘛子慈善寺???早就被你們砸得只剩下半邊破廟了!圓滿和尚一直習慣了把什么說成嘛子,他當然有一萬個理由這么回答廖明權,但身為出家人,他還是禮貌地側過了身,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施主找我有事么?

沒得事我會來找你?我未必還不曉得窩在家里睡個懶覺??!明權支書三步并兩步搶過來,把手中的一張報紙往圓滿和尚的面前一抖說,你看看你有多榮耀噢,都成為全地區學習的花和尚了!他說話的語氣怪里怪氣的。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愿聽妄語,請施主尊重貧僧。

是你和尚自己念歪了經哩,我講的花和尚又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明權支書自知剛才口誤,又不愿認錯,就趕忙把手中的報紙展開,指著鮮紅的《湘中日報》報頭下的一行粗黑字體說:大和尚自愿當果農,慈善山上繁花似錦。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您請便,我又識不得字的,您就留著慢慢看吧,我還得到鎮上去看大夫呢。圓滿和尚有意把“慕容”二字略去,還反手捶了捶背脊,復又轉身向唐家觀小鎮走去。他才懶得在乎嘛子登報不登報的,自己幾十年如一日所做的一切,無非是遵循了師父的遺訓和神的旨意。

江風撩起他身上僧服的下擺,著芒鞋的雙腳竟有了些許沉重。

自討沒趣的明權支書杵在橋上半天未語,他雖然了解圓滿和尚是個出家人,更是個粗人,斗大的字認不了幾個,但畢竟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一級組織的負責人,而且也確實是一片好意趕來傳遞喜訊,不想卻好心沒得好報,心里就覺得窩了一股氣,便沖著和尚背影吼道:你滿和尚牛逼個卵吶!老子我哪天一發寶氣,喊聲收就把慈善山給收了,正好做我的村辦企業。到時候看是你牛逼還是我牛逼!廖明權支書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心里是有譜的,已經有公司找過他好幾次了,人家早就想要來承包開發慈善山。他之所以一直沒有表態,是因為自己對政府的宗教政策還拿捏不準。要是換了前些年,他早就已經拍板了。明權支書把腳重重地在石拱橋上蹬出了響聲來。橋下流水喧嘩,波翻浪涌著滑過了雙石拱,也給東去的資江平添了幾許激越的浪響。

圓滿和尚的俗緣已然不錯,這些年為著滿山樹苗的事他也確實結緣了許多鄰村的村民,幾乎人人見了他都認識。他匆匆地與在崖渡口等候渡船的鵲坪人打過招呼,復又從容前行,而此時,他滿腦子聚散的盡是從來來去去的香客們口中聽來的,有關慕容施主和歐陽大夫倆人的如煙往事……

慕容居士的全名叫慕容白,是哈爾濱人,一九五六年就隨丈夫歐陽青來到了唐家觀。他倆是在同一部隊服役,且都是軍醫。歐陽青是外科醫生,并被譽為吉林軍分區第一把刀;而慕容白則是婦產科醫生,在軍區醫院亦小有名氣。兩人又同在軍區總部醫院工作,經常碰面,后又相互傾慕,一來二去地便墜入了愛河。慕容白和歐陽青的戀情被曝光后,組織上對這兩位專家型的年輕人非常失望,先是教育引導,要他倆一刀兩斷不再來往,但誰知雙方態度卻依然堅決,最后的結果就是雙雙都自愿提出轉業回地方。

在兩人從戀愛到結婚的那一段時間,慕容白顯然更加主動,因為她肚子里已經懷上了歐陽青的孩子。她領著他去見父母時,被劃成了右派分子的教育家慕容先生正在看當日的晚報,女兒先跟爸媽口頭上隆重地介紹過歐陽青,見兩位年輕人進了客廳,當母親的忙起身讓坐,而父親則照例看手中的報紙,并頭也不抬便問道:小歐啊,你老家在南方哪個城市?歐陽青大大方方地坐下,脫口就回答說:湖南唐市。他的家鄉唐家觀在區劃典籍中包括縣級地圖上確實是叫唐市鎮。簡稱為湖南唐市也不能說是對長輩不誠實。

你轉業回南方后有何打算?老教授緊接著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歐陽青瞟了一眼略顯羞赧而又態度堅決的慕容白,其實慕容白一直在盯著他,用目光在給他傳遞勇氣,他于是就大膽地把兩人商量好的結果告訴了準岳父岳母,如果您二老同意慕容白跟我回湖南,我們打算在唐市開一家私人診所。只要有醫師資格和場地,當時有政策鼓勵開辦私人診所的。

嗯,學有所用就好!學有所用就好!母親忙搶著打了圓場。

兩位年輕人其實早就胸有成竹,歐陽青的回答又在情在理,做父親的也就沒有了不同意這一樁婚事的理由。于是當天就擺了一桌酒席,算是給女兒設的訂婚宴。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又是一個右派家庭,而且事情也來得有些突然,低調才是最合情理的。這事就算是正式定下了。

慕容白什么也沒有多想,第三天就隨著自己的丈夫一路南下。到了湖南長沙,歐陽青告訴她說很快就會到家了。又坐了一整天船到了益陽市,歐陽青還是說真的就快到唐市了,第二天兩人又從益陽大碼頭換乘了小木船,沿資水逆流而上,途中又是兩天一夜,眼看就快要傍黑了,而小木船卻仍然沒有停泊的意思。慕容白也就沒有再問了,資水沿途風光秀麗,這是北方姑娘慕容白從未曾領略過的。她嬌柔地依偎在歐陽青的懷里,還時不時能聽到船尾艄公喊出的號子聲,以及資江岸上纖夫吼響的過灘謠:呃哩喂喲——噢嗬!船上灘吶——噢嗬!如登天吶——噢嗬!前頭風光好啊——噢嗬!過了一灘又一灘吶——噢嗬!鄉音俚語如同歌唱,這是多么難得的一次浪漫之旅哦!

親愛的,我們這是在旅行結婚哩!慕容白由衷地說。

是呀,親愛的!歐陽青撫摸著偎在自己懷里的女人的一頭青絲說,人生本來就是一次長河之旅,有時風光無限,有時也會遇上險灘狂濤,但只要與你在同一條船上,我心足矣!近鄉情更怯,歐陽青的心里多少有了些不踏實。

你說啥話呢?險灘狂濤又有何妨!咱只要一路上有你,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風景!從小就酷愛《安徒生童話》并深受其影響的慕容白喃喃地說。

我會一路陪著你走到老的,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陪你。一定會!這么說著時,丈夫歐陽青就把頭勾了下來,欲側耳傾聽愛妻肚子里小生命的動靜。

才多久???就想著與兒子交流了,虧你還是個醫生哩!

我就是想聽嘛,你在想什么,兒子就會告訴我什么。

小木船重重地抖了一下,接著是鐵錨扎岸的聲音。

到了,到了,唐家觀小鎮已經到了!艄公也努力想講官話,從舵尾經由船艙里鉆過時,見一對年輕人仍然恩恩愛愛地偎在一起,便有些不好意思而又有幾分感慨地說,家里的被窩床會比船上的棕毯更松軟,更舒坦哩!

夜色已漸漸濃了,江灣里泊著幾只小漁船,明明滅滅的點點漁火從船艙里泄出來,江面上顯得朦朧而又溫馨。這一回是真的到了!透過低矮的船艙,就已經能夠看到匍匐在資水北岸上小鎮的燈火了,歐陽青竟也說起了鄉音來,他把慕容白扶起來一并上了江岸,然后自己又反身與船家結清了船錢,一手提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往前引路。慕容白還沉浸在“旅行結婚”的幸福遐思中,欲靠近挽丈夫的手,觸到的卻是一箱行李,也就忙添上了一分微力。

此時正是一九五六年初夏,微微的江風拂動著慕容白長長的秀發,也撩起了她窈窕身段上的裙擺。穿慣了嚴謹軍服和白大褂的慕容白,此次鐵了心跟歐陽青到南方來成親。

盡管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出人意料,而且那么的猝不及防,但南方小鎮那一份難得的恬靜,兄弟妯娌間那一份無隙的默契,婆媳間的那一份誠摯的信任,這不正是自己少女時代就夢寐以求的么?哈爾濱是一座冰城,一年有三季都幾乎是在冰雪的覆蓋中。慕容白的名字,取的就是白雪之意。

后來她還記起,自己新婚夜其實也做了個夢,夢見回到了少女時代,她在白皚皚的冰天雪地里跟隨著飄飛的雪花一起舞蹈,她當時是把自己也當成《安徒生童話》里的白雪公主了。但是當她正舞蹈得最開心,也最縱情的時候,有幾個小青年卻走過來用雪球朝她猛打,還罵她是漢奸走狗的女兒。她夢到的是十六歲時的往事,當時她已經懂得很多的道理了,日本鬼子早就被趕跑了,就連解放戰爭也即將結束了。她也曾經努力地申辯說,我爸爸雖然是在偽政權里任過中學校長,但他絕對是一個真正愛國愛鄉的民主人士,還幫助和掩護過學校里的地下黨員哩!然而那幾個小流氓似的家伙,又罵她是兩面三刀的動搖派,后來就連學校里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師也對她有了歧視。

她后來能夠應征入伍,卻完全是因為她所學專業才破例的。

但是就在去年冬季,剛好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她忽然被叫了到院長辦公室,院長一臉嚴肅地問她,愛情與理想,你認為哪個重要?她卻想也沒想就回答說,作為女人,愛情是第一位的。院長搖了搖頭,竟一時無語。

然而后來……后來慕容白就再也不喜歡雪花了。她認為雪花太過冷漠。

她是在夢中被驚醒的,一覺醒來,已是南方唐家觀小鎮的祥和清晨。

仿佛是有意在安慰她似的,慕容白的耳邊就有著輕撫江岸的浪響聲涌過來,原來自己睡在吊腳樓上,是頭枕著清脆透明的資水小夜曲入眠入夢的。

因此,那已經過去的不愉快的往事,也就漸漸地被流水沖得一干二凈了。

但是在睡夢中飄然入耳的鐘聲她卻依然記得: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鐘聲是從遙遠處飄渺地傳到她的夢里來的,仿佛是神的祝福,又仿佛是親人的叮囑,慕容白立馬就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身邊的歐陽青卻已經不見了,她這才突然想起,丈夫昨晚就跟她說過,他要趁熱打鐵去縣城把開診所的相關手續辦下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若是時間久了,有關部門知道他是非正常轉業,怕是很多事情辦起來就沒那么順利了。在慕容白眼里,歐陽青不但醫術高明,而且還是一個有著大智慧的居家好男人,她對他處理這些俗事和小事是一萬個放心的。那就由他去忙吧,自己不參與就是對丈夫最好的支持。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才早上七點多,但慕容白還是很麻利地起床了,畢竟是當過兵的,日常生活從不拖泥帶水。她說,我何不樂得先熟悉熟悉這小鎮唐市及周邊的環境呢?其實她對唐家觀這名字更有好感。她知道丈夫一直把他的家鄉說成是唐市是有苦衷的。這有啥呢?唐家觀就唐家觀唄!慕容白不禁一笑,心里便有了主意,她側身出了臥房后門,來到了吊腳樓臨江的回廊。她一邊梳著秀發,一邊循半睡半醒時飄來鐘聲的方向望去,晨霧朦朧間,就見到屹立在下游四五里處資水北岸的一座山峰了。

那是一座不算巍峨,但絕非平常的山崗,從那一山蒼翠幽深的古木及早先響起過的悠遠鐘聲就能判斷得出來。她不禁隨口就吟出了劉禹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但她卻并不知道,大詩人劉禹錫就曾經在此地不遠處的朗州任過司馬。

梳洗罷,慕容白懷揣著萬千思緒,又在自己房間的吊腳樓回廊上站定了。

她是循吊腳樓回廊盡頭的木梯到江邊去洗漱的。資江雖不能與長江黃河相提并論,但湘資沅澧,它卻是湖南的第二大水系,全長有七百多公里;也確實不如松花江有名,但抗日戰爭中的最后一次會戰卻是在它的中上游雪峰山告捷,并在它的支流處芷江接受了日本天皇簽署的投降書……這是夫妻倆在益陽大碼頭登上資水小木船后的旅途中,丈夫就跟她作過介紹的。

歐陽青還說,我父親歐陽彬曾為那一場戰爭出過不少力。丈夫在介紹這一切時,神情亢奮而又充滿了自豪。她當然也為男人的自豪而深感自豪!

昨晚一家人團聚時,公公歐陽彬老人還專門發了話:這三間木屋全是我們歐陽家的產業,正中的堂屋今后就是青兒夫妻倆坐堂問診和抓藥的門面,左側兩間的廂房,一間為醫療手術室,后面臨江的一間為臥室。我跟你媽隨文兒住右邊的兩間,到時候也還是可以騰出來的,你哥嫂在學校也有房子。

難怪歐陽青介紹說他死去的爺爺是工商業成分,幸好父親是一個開明商人,曾積極支持過抗日,給隊伍上捐錢捐糧,并且與當時的地下黨湘中地委負責人,也是新政權后擔任中共湘中地委書記的李正是同窗摯友。在李正書記的影響下,如今這一棟有著四盈三進的木屋才沒有被沒收充公,還經由他的推薦,將畢業于協和醫學院的歐陽青直接分配到了哈爾濱軍分區醫院……

慕容白滿心溫暖地倚在后門回廊想著心事,房門就輕輕地響了兩下。

還習慣吧?唐市地方小,倒是清靜。嫂子一早就來打招呼了。

好哩,太好了!這不才起床么,讓嫂子您見笑了。

看你這說的嘛子話,都一家人了,誰笑話誰呀?過去一起吃早餐吧。

慕容白隨嫂子來到堂屋后面臨江的吊腳樓飯廳,除了歐陽青一早去了縣城,全家人都在。她覺得與這一家子在一起似乎比自己家里人還要親切。她父親是學理工科的,如今雖然沒當校長了,但仍然是有名的理工科教授,因受到過運動的沖擊,平時總喜歡板著一張嚴肅的臉。母親出生名門,又是個音樂教師,家務事從未沾過手的,到家了還習慣性地往鋼琴前一坐,等到保姆請吃飯才又坐到餐桌旁去。后來保姆被辭退了,兒女也大了,一家人就經常是各吃各的公共食堂。也許是缺少家庭溫暖的緣故,哥哥慕容曉參加工作后就很少回過家,她之所以深深地愛上了精明能干的歐陽青,或許也就是想早早地尋求一種依靠,一份有家庭的溫暖和親情吧。如今還真的是尋找到了。

嘗嘗我們這里的特色菜河水煮河魚吧!婆婆居然親自給她夾菜了。

這資江河里的魚呀,好吃得不得了的。公公率先夾了一塊說:我吃了大半輩子就是吃不厭。老人家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讓人覺得親切。

慕容白感激地望了一眼二老,正要說話時,嫂子卻先接腔了,她說,弟媳你是從大城市來的,一下子還有點不習慣吧?我剛出嫁滿月那會,娘過來接我,看了這陣勢她都嫉妒了,她說這到底是你們的閨女還是我的閨女呀?看親家母您說的,閨女和兒媳還有區別嗎?嫂子居然像講解課文般又學著婆婆當時的口氣補了一句本地方言,她南腔北調的把一家人全都逗樂了。

本來就沒嘛子區別呀!公公長壽眉閃了閃正色說,女人大半輩子都是在婆家的,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進了婆家門,等于一輩子都是婆家的人了。

你看看,你看看,小兒媳前腳才進門哩,公公就想到要抱孫子的事了。

哥哥的話剛一出口,慕容白臉就紅了。難道他們已看出我身懷有孕了?

吃了早飯之后,要不我領你到慈善寺去求一個簽吧?也好順便先熟悉熟悉格周邊環境。還是嫂子的心思細膩,一轉話題,就打破了弟媳婦的尷尬。

好啊,好啊,那就謝謝嫂子了!慕容白的心里原本就是裝著童話的,但自從她懷上了歐陽青的孩子,尤其是進入到了這樣一個充盈著和睦與溫馨的新家后,一顆柔軟的心似乎又平添了幾許對宗教的虔誠與敏感,莫非這一切還真是冥冥中神的安排么?再說大清早的,她在似夢非夢中聽到從寺廟里飄然而來的悠遠鐘聲時,心中的那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也就愈發地強烈起來。

也就是在那一次,慕容白拜見了明禪法師,也結識了圓滿和尚。

施主是遠客,千里姻緣一線牽,我佛會保佑你們的。

明禪法師一聽妯娌間的談話,就知道對方身份的十之八九了,他在格慈善寺參禪禮佛已有半個多世紀,對資水南北兩岸方圓數十里的紅塵中事,即便無心,卻也常有耳聞,還禮節性地對正在給菩薩上香的慕容白鞠了一躬。

明禪師父,您老真是慧眼呢。嫂子陪婆婆來過寺廟多次,與老少和尚都是熟人,也就并不掩飾內心的自豪,向明禪法師介紹說:我弟媳慕容白是個醫生,正打算和我弟弟在鎮上開診所哩!法師就雙手合十接過話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那可是懸壺濟世的活菩薩噢!他說著便示意徒弟圓滿和尚給二位端了禪茶過來,還噓寒問暖地道起了家常和南北兩地的民情風俗。

自那以后,慕容白對慈善寺及佛門的認識就又更深了一層。

她覺得這一老一年輕的兩個和尚,就像是街坊鄰居一般的親切。

人皆在旅途,無所謂起點,也無所謂終點,能在蕓蕓眾生中的驛站相遇就是緣分。我會常來看您的。慕容白和嫂子起身告辭時,誠懇地對和尚說。

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走從容些!師父還有意囑徒弟將妯娌倆送出了大門。

上了橋頭,慕容白又回頭望了一眼大廟,但見魚鱗青瓦的飛檐翹角半隱半現于森森古樹林中,便愈發覺得廟宇的肅穆與神秘。但是待一年多后慕容白再來寺廟拜訪故人時,慈善山卻成了滿目瘡痍的一座荒山,曾經給過她美好祝福的明禪法師也已經圓寂。更令人扼腕嘆息的是,慕容白一生中最感到幸福的日子,也只往后過了不滿十一年,她的丈夫歐陽青就出了大事。

1967年的一天下午,小鎮唐家觀依舊平靜,陽光從左右兩側檐口的縫隙間射過來,有無數的塵埃在光束中起落,天若有眼,當然也會發現歐陽慕容診所突然闖入了三名警察,且不由分說就把歐陽青從手術間銬了出來,硬是當著前來問診的不少患者和街坊鄰居的面把人給帶走了。當時有不少人仗義說情,也有人打抱不平想要攔阻,誰知一公安從腰間拔出手槍朝天砰砰就是兩聲槍響,還說歐陽青是湘中地區最大的走資派和叛徒李正的交通員??凑l再敢包庇,殺無赦!無奈之下,只剩下一片竊竊私語和唏噓。那時慕容白正好又不在家中。自歐陽慕容診所開辦以來,為了多讓出兩間房子收留住院的病人,歐陽老夫婦也已隨大兒子去了縣城里的學校,而慕容大夫被附近的村鄰請去接生又是常有的事,救人如救火,何況往往一救就是母子兩條性命。

也就是在那一次,慕容白終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天塌地陷了!

當她從資水南岸的鵲坪村接生回家,自己還沒有進入家門,噩耗就先一步傳到了她的耳中,一名警察見到匆匆進門的慕容白劈臉就問,你就是歐陽青的女人嗎?慕容大夫正對警察的不友好表示愕然時,令她無比震驚的消息便如一梭子彈般掃了過來:你快請人到長安公路九十六公里處收尸吧,你家男人畏罪潛逃被當場擊斃了!

一路走一路回憶的圓滿和尚已進入唐家觀街口了,卻無人聽見他在說話,更沒人去理會他突然發出的這一聲沉重喟嘆所含的復雜情緒。

圓滿和尚始終想不起自己患瘋癲前的所有事情,但奇怪的是,當他剛一踏上一路青石板鋪成的街巷時,整個人感覺到的卻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氣息,滿眼捕捉到的也是極為熟悉的景物。他便有了些許疑惑,這不就是自己在夢中曾經去過許多次的那個小鎮么?但仔細一看又是有區別的,他夢中的那一個小鎮明明是在資水南岸,且地名也直接被叫作江南鎮呀,但和尚的意識里卻分明感覺到歐陽慕容診所就應該是在進街口后的第三個拐角的對面。

想來這或許是因為曾經聽到去寺廟里拜菩薩的香客說起過的吧?

過了張家米豆腐店,又過了石打鐵的鐵匠鋪和曾老板苞谷燒酒肆,遠遠一抬首果然就看到一塊標示著紅色“十”字的招牌了。診所的規模不大,堂屋一分兩用,中間由一組齊胸的矮柜隔開著,一邊為診室,一邊是藥房,右側一楹兩進的房子,一間是手術室,一間可供觀察病人并打吊針所用……

據說,在歐陽慕容診所開業后的第三天,一個用自制手雷炸魚被提前引爆的雷管炸斷了手腕的白駒村漢子,同伴呼天喊地抬過來時,因失血過多已經昏死了。當時有街坊說,還是讓他們抬到大醫院去吧,莫做好不討好反而還惹一身麻煩。鄰居也是出于好意,怕手術一旦不成功會壞了診所的名聲。

歐陽大夫見狀卻只說了一句:救死扶傷乃仁醫本色。便想也沒想就主動把傷者讓進了歐陽慕容診所的手術室,他麻利地給傷者進行過緊急的消毒處理后,可接下來要為傷者輸血時,卻又沒有與傷者吻合的血漿,人們正一籌莫展,歐陽大夫竟二話沒說,挽起袖子就囑慕容白抽他自己的O型血……

因為搶救及時,傷者只住了不到十五天就出院回家了。

真是華佗再世??!此話從民風強悍的白駒村人口說出,一傳十十傳百也傳到了圓滿和尚的耳中。歐陽慕容診所的夫妻倆便成了人們心中的活菩薩了。

圓滿和尚無緣見過歐陽大夫,但他卻已經從眾多施主的口中認識了他。

圓滿和尚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向正側身在廳堂壁柜處忙著抓藥的伙計鞠了一躬說,請問慕容大夫在家嗎?對方循聲回首,眼睛一亮便趕忙放下手中活計,很是禮貌地說,大夫回哈爾濱了,是收到她父親病危的電報匆忙趕過去的。您就是慈善寺的圓滿師父吧?對方又是端水又是讓坐,還從壁柜中取出一包事先準備好的藥物遞到了他的手中說,難為師父了,讓您親自走一趟。大夫行前專門交代要我給您送去的,真不好意思,一忙就拖下來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客氣了。圓滿和尚稍怔了一下,才又打開布包一看,里面全都是慕容居士每次上山時給他帶過的祛濕止痛藥和外用膏藥。睹物思人,便更加覺得慕容居士確實不愧是資水兩岸人們稱道的活菩薩。

我們慕容大夫總是時??淠?,她說您拓荒遍種果樹再造了慈善山,為地方上留下了一山永久性的功德。抓藥的伙計真會說話,一拐彎又說到了慕容大夫。他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我們慕容大夫做的也是功德,每年平平安安地接生出那么多難產的嬰兒,還一再囑咐我們對萬一交不起醫藥費的病人免費供藥。她還常對我們說,為醫者,皆應以救人為本。是個活菩薩哩!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請施主記得替貧僧感謝你們慕容大夫。

謝嘛子呀!治病救人,是醫生的本分。何況師父您的一身病痛都是為后人累出來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飄來,接話的是一口本地腔的慕容居士。

大夫回來啦!大夫回來啦!藥劑師伙計喜出望外地說。

善哉,善哉!圓滿和尚亦顯得有幾分興奮,忙起身拱手相迎。

這是回我自己的家哩,你們對我這樣客氣做嘛子?慕容大夫對圓滿師父的出現并沒有感到意外。她給師父鞠了一躬。人們這才發現,浮腫著雙眼的慕容大夫手臂上戴著一圈黑色的孝袖。不用問,老人家已經仙逝了。

見慕容居士一副疲憊的模樣,圓滿和尚的心里一陣酸楚,卻又找不出安慰的言語,便只說了聲:大夫您長途勞頓,請早點歇息吧。貧僧就不打擾了!

他正欲付藥費告辭,門口卻又冷不丁閃進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來。

男的西裝革履,皮鞋擦得雪亮,雖然沾了一些泥土,卻仍然不失紳士風度;女的打扮妖艷,臉上涂脂抹粉,頸上還掛著一串顯眼的珍珠項鏈。

大師父,你讓我們追得好苦??!那男的進門就握住圓滿和尚的手,像遇到了老朋友似的說,我們是來找你洽談承包慈善山果園的。那女的卻忙遞過來一張名片,接話補充介紹說:這就是我們沃土公司的甄董事長,在整個湘中地區承包了十多處果園,我們是從報紙上看到了您的感人事跡,才慕名遠道而來的。幸虧白駒村的廖支書說你來看醫生了,沒讓我們到寺廟里撲空。

阿彌陀佛!施主請出去說話。圓滿和尚一臉窘態地望了一眼慕容大夫。

那男的卻并沒有理會圓滿和尚的話接著說,我們這次來是想把慈善山整體承包下來,進行立體開發,將其打造成融觀光、采果及拜菩薩為一體的休閑式宗教花果山。我們還會出資把古廟修復好,到時候你大和尚就是我們公司旗下的一個股東了!來人說得頭頭是道,一副眉飛色舞的得意樣子。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是大事,我做不了主的,你們得先與村上商量,村上也還得請示政府宗教部門才能定的。圓滿和尚雖聽得一頭迷霧,話卻說得滴水不漏,他給那兩人作了個揖便奪門而出,連感謝慕容居士的話也沒來得及說一聲,便像躲避瘟疫似的,輕一腳重一腳急匆匆向慈善寺趕去。

慕容居士心里就有了幾分慌亂,并輕輕地吐出一聲嘆息:這是嘛子事呀!旋即又去了吊腳樓回廊,目光跟向沙石路,隨師父的背影一直至慈善山……

圓滿和尚確實是逃也似的一路向山上走去的,他的雙腿有些酸軟了,背脊也脹痛了,但他還是咬著牙上了半山腰,倚著一棵稍粗的果樹坐了下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雙目微合,努力想清空自己心中紛亂的思緒,當然也包括慕容居士的影子……漸漸地,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師父圓寂時他所看到的幻影:重重疊疊的花樹,有桃,有李,有梨,有枇杷,有板栗,有楊梅……一年四季都有著果花在慈善山上次第綻放,萬紫千紅,流光溢彩,云蒸霞蔚。蜜蜂飛來了,唱著歌謠采蜜忙;蝴蝶飛來了,翩翩起舞傳播花粉;游人趕來了,紅男綠女笑語喧嘩,贊嘆不已!漸漸地花瓣又落了,果實卻掛上了枝頭,熟在了枝頭,人們在果樹下抬首就能咬到自己想吃的果實,并且每一年的每一季都有花賞,都有果嘗,人們可自由來去,不花費分文均可既飽眼福,又飽口福,只要不貪心帶走,亦無人攔阻。

和尚沒有家眷,沒有親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當然無須存錢養老。幾十年來,他就是靠偶爾上山的香客給奉上的微薄功德度著日月,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對眾鄉親的一種回報吧。圓滿和尚是在不知不覺間入睡的,并且起了微微的鼾聲。他覺得夢中的一切真好,他真想一直停留在夢中。

然而他還是醒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圓滿和尚便不敢再遲疑,他幾乎是急忙地進了寺院,那一匹已從禪房又到了廟堂蒲團上打瞌睡的花面貍見到主人回來,努力支起年老體衰的身子,泛綠的眸子里似乎也飽含了委屈。

老伙計,我這也是沒得辦法的事,你老了,我也快老了,可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不能總是陪你的。圓滿和尚安慰了他的老伙計幾句,便進禪房倒水吃了幾片慕容居士給他配的西藥,又到右側的雜屋里取來了一把修枝的大鋼剪。早年間栽種的桃樹李樹和梨樹正是掛果期,他必須一棵樹一棵樹地巡查過去,把那些只開花而不結果實的旁枝剪掉,免得吸收掛果枝條的養分。

小半天的忙碌,總算快將最后的果樹旁枝修剪完了。

日積月累,滿山瓜果飄香,這是圓滿和尚數十載功夫的成果?;尕偤苤さ貜陀峙吭诹似褕F上,它已經習慣了,自從圓滿和尚開始為夢想奮斗以來,他幾乎每天都只能在一早參禪禮佛的時間和夜晚收工的時間在廟里陪它。

老伙計,你就安安靜靜地在寺廟里陪著菩薩吧,我佛會成全你百年之后也進入西天的。說不定到了西天我們還會在一起呀!圓滿和尚有幾分心酸地蹲下身來摸了一下老伙計的頭,嘮叨了幾句,又毅然地出了半邊廟門。

山腳下最前面的幾壟梯土上栽種的都是楊梅樹,大的已經碗口粗了;再往上是板栗樹,去年也開始掛果了;而半坡以上則分別是桃樹、李樹和梨樹。圓滿和尚這么安排自然是有講究的,因為這幾種花開得好看,開得熱鬧,所以他就特意把它們栽種在高處,他是想讓過路或前來觀光的人們遠遠地就能看得見花的鮮艷,花的皎潔,感覺到花開時的喜慶??磥斫衲甑膾旃时热ツ暧侄嗔艘恍?。他不由得瞥了一眼半山腰那一間用幾根杉木條搭成的簡陋雜屋,心中充滿了感激。那是他幾年前一時心血來潮搭建的,原本想等漫山的果樹成熟了守夜防賊用的,沒想到歪打正著成了堆滿了家畜肥料的儲存庫。

去年果樹的果實成熟的時候,一批一批的鄉鄰都往山上涌,就連白駒村年近九旬的廖姓盛字輩老人盛余爹也不讓兒孫攙扶拄著拐杖爬到半山腰來了。慈善山的水土還真是托了菩薩的福哩,這里栽種的果樹結出的果子就是比別的地方的果樹結出的果子好吃些,又甜又脆,水分又多。老人家硬是一口氣啃完了三個脆皮梨,才騰出嘴巴來說話,他反復說,多好噢,多好噢!

能不好么?有圓滿大和尚當親兒子一樣護著它們,就是一座石頭山也被他所花的心血澆肥了!盛余爹的孫子廖大成接過了話茬說。廖大成是白駒村大隊改村后的村民委員會主任兼團支部書記了,也算是村里名正言順的第三代有文化的主事人。村民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又議論起圓滿和尚的不容易來。

也就是在那一次,盛余爹還以白駒村長老的名義給當村主任的孫子廖大成口述了一條規矩,他說,從今往后,凡進山品嘗果實者,都必須或肩挑或手提十斤以上家畜肥料放入山腰的雜屋,并且只準現吃不準攜帶果實出山。

……

一個粗重的聲音劈面而來:滿和尚你還真把慈善山當成廟里的私有土地??!一股濃烈的酒氣也隨風而來,他著實被嚇了一跳。抬首望去,原來是村支書廖明權又領著上午在歐陽慕容診所糾纏過他的那一男一女找上山來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猝不及防,一時找不出別的話回答。

明權支書卻又接著說,沃土公司起草了一份與白駒村聯合開發慈善山果園的合約,看在你多年來也確實是付出了不少勞力的份上,我過來找你簽個字,也算上你一份,到時可參與紅利分配嘛!明權支書說話的態度非常明確。

圓滿和尚聽得呆若木雞,像一根老樹樁直直地立在果樹叢中。

他此時正好臉朝對面的金雞嶺墳地,目光忽地就被擁著里三層外三層花圈的歐陽大夫的墳墓吸引住了,就記起了是在今年春頭上,歐陽大夫的冤魂終于得到了徹底平反。清明節的那一天,資水兩岸凡受過他們夫妻倆恩惠的鄉鄰全都自發地來到了金雞嶺,為死者獻上了遲到的花圈。就連早在歐陽青之前平反的,如今已經是省委顧問的李正也微服專程到唐家觀看望了歐陽老夫婦,還由慕容白陪著到她丈夫的墳前吊唁。

李正老書記說,歐陽大夫是受我的牽連出事的,但我們還得朝前看,相信類似的悲劇不會重演!老首長的言語中既有著歉意,但更多的卻是鼓勵。

也就是在那一次,李正顧問還順便到了一趟慈善寺,并且頗為深情地發了一番感慨,他說:遠的我就不講了,在抗戰時期,廟里的和尚們為驅逐外虜是出過不少力的。我們可千萬不要忘記了這一些愛國愛鄉的宗教界朋友!

不知是碰巧還是因縣鄉的領導有意打了招呼,村主任廖大成正好也在。

臨離開慈善山時,老首長望著已是滿目繁花的漫山果樹,滿是溝壑的臉上溢出了悅色,但他還是像早有預感地交待身旁的廖大成說:有嘛子過不去的難事你可以隨時來找我。只是當初誰也沒有在意老書記說此句話的用意。

突然想起此事的圓滿和尚不禁心里一動,對來者卻仿佛視而不見。

見和尚老半天沒有吱聲,那個西裝革履的老總特意向明權支書使了個眼色,趕緊打圓場說,我們還是先給大師傅幾天考慮的時間吧,改日來簽字也不遲呀!他是見識過圓滿和尚如犟牛一般的脾氣的,不想把事態擴大,讓宗教部門知道又會受阻。于是三人便圍繞著慈善山參觀一圈復又揚長而去了。

此時已近黃昏,斜陽夕照里,江聲依舊喧囂,慈善山照例靜穆……

那一夜,圓滿和尚只小寐了一會兒,他回憶起明禪法師臨終前所托,回憶起自己這二十多年風里雨里開荒植樹,澆水修枝的辛勞,為的不就是給村鄰們留下一處無須花錢也能共享四季花果的人間仙境么?但如今眼看就要經自己的手把整座花果山交給以掙錢為目的的承包商,他心中多么不甘吶……

圓滿和尚也想到了如果能夠找到李正老書記,向他反映情況,或許還有挽回的可能,但再一想自己畢竟是個出家人,不應該卷進塵世是非的,況且挽回了又能嘛子樣呢?還有就是……他使勁地咬緊著牙關不敢再往下想了。正左右為難時,圓滿和尚的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短促的哀嚎聲。

像是不忍心主人再為它分心似的,那一匹整整陪伴了圓滿和尚二十多個秋冬的花面貍終于斷氣了。這時天已蒙蒙亮,東邊向陽嶺山埡也呈現出了微紅的晨曦,仿佛早有心理準備或正好自我解脫似的,圓滿和尚并沒有表示出任何驚訝,而是用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撫摸了一遍老伙計那一身幾近干枯的貍毛,又用一方洗臉巾幫它擦干凈四蹄,然后抱著它來到了寺廟后那兩排瓦缸旁。他說,老伙計,這最后兩口瓦缸是菩薩留給我用的,但我答應過送你去西天,你也算得是護守慈善寺廟的有功之臣,還是先成全了你吧!圓滿和尚平靜地把他的老伙計盤腿放進了缸中,又吃力地把另一只瓦缸也合上了。

把一切消消停停地做完,圓滿和尚長噓了一口氣,神情也頓覺輕松了。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位白發大娘,心里也忽然有了別樣的盤算。

嘡!嘡嘡!

嘡!嘡嘡!

鐘聲又敲響了,聲音卻格外地悠遠而平和,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敲鐘。

圓滿和尚是踩著裊裊余音下山的,口中還念叨著:用我三生煙火,換你一世迷離。他或許在不動聲色中把一切都已經想明白了,自己親手救下的老伙計已有了好的歸宿,這是他的擔當;師父圓寂時最不放心的慈善山也已花果滿園,這是他兌現的承諾,至于漫山的果樹以后的命運會不會也像之前的參天古樹,卻不是他所能左右得了的。和尚喃喃地說,我也該去尋找自己夢中的那個叫江南的小鎮了,說不準夢中的那位白發老母還在翹首等著我呢。

有晨風拂過,圓滿和尚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老人動情的聲音:你想想看,老家多好??!滿鎮子人各做各的生意,雖是雜名雜姓,卻和和睦睦,親一如家……天下之大,哪里還有嘛子凈土??!你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來不也是一種皈依么?

一切皆是云煙。圓滿和尚走了,正如他謎一般來,又謎一般去了。

從此,慈善寺竟成了一處空著的古跡,不過人們的心中并沒有懸念,因為寺廟里最后的兩口瓦缸已經嚴嚴實實地封存著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圓滿和尚也許還帶走了一個秘密,那就更不會有人曉得,因為他會一直把它封存在心靈的深處,那才是他最后下決心一定要離開慈善寺的真正動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的牙齦咬出了血來,且使勁地搖著頭,又連喊了數聲“否”,但最后還是無法阻止昨夜夢中的景象再一次在眼前浮現:

那是在荒雞快要唱響的五更天了,天地間一片寂寥,忽然,一陣聞所未聞的撲鼻香風卻徐除地向他涌過來,似夢非夢間,仿佛一尊用羊脂美玉雕刻而成的觀音神像乘著蓮云緩緩而至,輕盈的體態閃著月亮的清輝,朱唇欲啟未啟像有什么重要的旨意要向他昭示,虔誠的圓滿和尚正要頂禮膜拜時,菩薩果然就開口說話了:師父,您不必拘禮呀!軟軟款款的聲音竟是那么地熟悉,圓滿和尚忽抬眼一看,佇立在面前的菩薩居然變成了慕容大夫,那徐徐涌來的香風原來就是從她婀娜的胴體中散發出來的,尤其是酥胸前那兩個微微隆起的肉團更是誘人……他努力地想使自己鎮定,便立馬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然而,似是在瞬間就膨脹得快要燃燒起來的身子卻怎么也無法控制地撲了過去……結果……結果……慈善寺轟然倒塌了,菩薩也逃匿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啊,你是真該圓滿了!你還敢稱自己是個出家人嗎?他醒來后頓覺無地自容,恨不得縱身跳進廟門前那口千年古井中。

他還仿佛看見井水在沸騰。哦,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是亙古不變的事實。凡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在因果輪回中,當初師父賜他法號圓滿時就已經預言他是慈善寺最后的一個和尚了。但是,圓滿在花果山上的慈善寺里做的最后一個夢呢?那或許是連得道高僧的明禪大和尚也未必能預料得到吧!

一切皆會塵埃落定。值得慶幸的是,慈善山果園并沒有被轉包出去,因為此事不知怎么還真的驚動了李正老書記,在他的親自過問下,慈善山被列入了湘中地區的宗教文化遺產和名勝古跡,所有權歸屬國家,由白駒村代為管理。并且是由相關部門以紅頭文件的形式直接送到了村支委和村管委會的。

明權支書一看到紅頭文件,當即就傻眼了。

他娘的,難怪這幾日老子沒見到他人呢,原來是私下里到地區告我的黑狀去了!愣了半天,明權支書突然就記起圓滿和尚失蹤后,反對他把慈善山承包出去的村主任大成也說是有事要出一趟遠門……剛想到此,他不禁怒火中燒,情緒失控,把紅頭文件撕了個粉碎,并順手一揮,紙片如梨花般飄落。

接下來當然是獨斷專橫的村支書被免職,廖大成順理成章當選為新一屆村支書。為此事鄉黨委還專門來了一位副書記,并列席參加了盛況空前的首次村支委民主生活擴大會議,白駒村新老黨員近百號人全都到齊了,就連廖明權也發了言,還誠懇地承認了自己在任職期間的妄自尊大和私心。也就是在此次會議上,由新任支書廖大成提議并親自操刀為如何管理好慈善山出臺了一個山規村約,并一致同意鑿石立碑于慈善山下的路口。

碑文曰:慈善山屹立于資水北岸,自古以慈善揚名,經萬載風雨,歷百世滄桑,斯為勝跡。凡享此勝跡者,皆應以釋圓滿大和尚為楷模,祛除妄念,常懷善心,履護山之職,盡守土之責。每年白駒村每家每戶按人頭須投入三個義務工,當在村支委和村民管理委員會的統一安排下,為果樹翻耕、施肥、澆水、修枝等。果熟季節,凡資水兩岸無論老幼男女均可上山嘗鮮,卻不能隨身攜果出山。此為山規村約,有違反此規約者,必當眾口誅之。

自公元一九八一年立此碑之日起,永久生效。

釋圓滿的事跡終于被刻進了石碑。這期間,慕容居士曾按照以往的慣例先后到過慈善寺多次,她同樣是帶了藥物上山,也同樣給菩薩上過香,給功德箱里放過紙幣,末了又來到齊嶄嶄陳列著兩排青色瓦缸的后院,并在最末尾處的那一對緊合著的瓦缸旁站定,呆呆默立良久后,才復又寂寂然下山。

山上花落花開,山下的那一條土路便越來越寬闊了。

就在第三年春天,慕容大夫居然不顧一兒一女的強烈反對,竟然獨自一人搬進了殘破的慈善寺,她的理由很是充分,她說:如今唐家觀小鎮上已有了新的公立醫院,我不應該擋了公家人的道,再說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在家居士,也該正式皈依佛門了,菩薩也總得有個敬香作伴的人吧!更何況慈善寺開門即可看到我男人歐陽青在金雞嶺上的墳地。未必也有錯么?她的話雖然說得很是平靜,而眉目間那一份淺淺的哀愁卻只有她自己方可懂得。

心安處即是皈依。兒女亦無言,只好依從了人稱活菩薩的母親。

白駒村人當然歡欣鼓舞,大成支書也專門代表白駒村基層組織出面,經由他請示上級主管部門的同意,還為慕容居士爭取到了寺廟住持的正式身份。后來又在她的積極倡導下,人們投工出資,把半邊已毀的廟宇也修葺一新了。

從此,既是住持又是大夫的慕容白,便在這一亦古亦新的慈善寺里從容度日,潛心禮佛,安享晚年,繼續著她人生中的安徒生童話。果林中亦時有如描過眉眼的花面貍出沒,毛色光滑而油亮。人們都親切地稱呼它:果子貍。

春去春又回,如今慈善山確已經是一處寧靜祥和的世外桃源了。

責任編輯 喬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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