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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飛過天空

2019-06-11 00:19吳祖麗
安徽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愛蓮小葵海貝

吳祖麗

淮河迤邐而下,流過蓮花鎮時,已然心平氣和,像步入暮年的老人。鎮子百十來戶人家,為河水所滋養,因蓮花而得名。

蓮花鎮不光有蓮花,還生長著數不清的枇杷和杏樹。麥子黃,杏子熟。樹上掛著的粒粒青杏漸次泛黃之時,海貝來到了蓮花鎮。

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我正坐在巷子口的老枇杷樹下描紅?!鞍兹找郎奖M,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笔俏野植贾玫氖罴僮鳂I,我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寫在薄如蟬翼的透明紙上。

軍用吉普趴在路邊,像一只超大的解放牌草綠膠鞋。巷子口修鞋攤邊幾個下棋的和望呆的閑人不約而同扭過頭,目光迷茫地含住吉普車。蓮花鎮少見小車,除非縣里有干部到鎮上檢查工作。

“草綠膠鞋”里輕捷地吐出一雙圓口蝴蝶結黑色皮涼鞋,然后是蓬松的白色紗裙。我看到,黃昏淡金的陽光照耀著潔白如雪的紗裙,散發出某種炫目而異樣的光芒。毛頭手舞足蹈地從屋里奔出來……巷子口一陣熱烈的喧鬧,不知是誰踢翻了擱在地上的墨水瓶。我竭力裝作不在意,繼續端正地一筆一畫寫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差不多一個月前,毛頭就到處跟人宣布,上海表妹即將到蓮花鎮過暑假。毛頭炫耀,我姑父是海軍軍官,是在海上開大軍艦的。他伸出雙手,用力地比畫著。我和小葵正在手指上下翻飛改著繃繃。毛頭是個留級生,誰會相信一個留級生的話。我們對視一眼,輕蔑地笑了,牙齒和舌尖輕輕碰了一下,發出兩個盈盈欲飛的音節:上、海。多么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讓人想到張春花撐的那把好看的印著“上?!弊謽拥木I布洋傘,軟軟的腰肢在傘下一扭一扭的。想到我爸的“上?!迸剖直?,每天晚上他都會坐在燈下,瞇著眼睛從表的邊緣摳出表把,拇指和食指捏著,一下一下地給發條上勁兒。對了,還有家里那臺“蝴蝶”牌縫紉機,據說也是來自上?!?/p>

海貝的雙腳踏上蓮花鎮那些因為年深日久正在不斷腐朽老去的青磚地上,那一刻,我注意到,鋪天蓋地的蟬聲噤了幾秒。

我就知道是她。毛頭的上海表妹。

蓮花鎮小,就那么兩條街。老人們說,“走在街上跌個跟頭,頭頂上的帽子就掉到街那頭去了”,你說能有多大。

小鎮沒有秘密,誰家來了客人,就是全鎮的客人,更何況是來自上海的呢。

“我看看,雪白粉嫩,自來卷的頭發,活脫脫一個洋娃娃,哎喲,到底是上海小姑娘?!蔽覌尷X惖氖仲澆唤^口,“海貝,你是叫海貝吧,你第一次到外婆家里來的時候,還不會走路呢,抱在你媽懷里,那么一拃長?!?/p>

海貝羞澀地笑,齒間抿著半粒金杏。

“爸爸呢,丟下你就走了?”

“爸爸走了,他說他還有任務?!焙X惣毬暭殮獾卣f。

我眼前出現那個生得體面高大的男人,筆挺的藏青長褲雪白短袖襯衫,帽子上閃爍著紅色五角星。

“你媽呢,媽媽怎么沒來?”

“媽媽要上班,不上班會扣工資的?!焙X愓f話的腔調跟我們語文老師差不多,可又不完全相同。我們語文老師的普通話里夾雜著蓮花鎮方言。

我的手心里握著四粒上?!按蟀淄谩蹦烫?,熱乎乎軟乎乎的。我矜持地看著它們,上一次吃“大白兔”奶糖還是我爸單位同事結婚。我悄悄剝了一粒糖吮在嘴里,濃郁的奶香味席卷而來,一直甜到心尖。

“愛蓮,帶海貝去玩吧。哎,別瘋一身汗,聽到沒,回頭身上痱子又刨躁起來!”

“噢……”我含混地答應了一聲,領著海貝出了院子。

巷子里有一絲絲穿堂風,帶動著濕熱而沉滯的空氣。家家都在門口的空地上潑了井水祛暑,放著竹桌竹椅,三三兩兩,邊吃晚飯邊納涼,曬了一天的地面,給涼水一激,彌漫起淡淡的土腥氣。蟬聲此起彼伏,時而很遠時而切近。遠到像一起背過了氣,近到像誰劈頭撒下一大把棋子,咕嚕咕嚕地一個一個滾到耳朵眼里。

巷子口向東的老枇杷樹下已經圍滿了人。小葵也在其中。這棵枇杷樹位置顯著,位于街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小片開闊地。十字路口向東是鎮政府、供銷社、醫藥公司、郵局,以及學校、醫院。十字路口向南是蠶繭站、醬醋廠,更遠處是大片的田野。人們喜歡圍在樹下乘涼,聊天,能夠聞到晚風送來田野的清芬,以及西大堤下河流鼓漲漫延而來的氣息。

人們搖著芭蕉扇,打量著海貝,夸她漂亮的白紗裙,白皙的皮膚,以及緊貼額頭的自來卷頭發。有人說到底是上海姑娘。有人撇著腔調學她的普通話。其他人就哈哈大笑,說也不怕閃了舌頭。月光很好,把整棵樹的影子通通映在地下,小小的風吹過,蕩漾如水面。海貝有些害羞地低著頭。我站在陰影里,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忽然很不合時宜地想到自己的短衫短褲,腳上趿拉的廉價舊塑料拖鞋,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上來。

往日這個時候,大人們會說,愛蓮,來,背首詩聽聽。我假裝沒聽到,有人更大聲地喊我,我這才不情不愿地站過去,雙手垂在身體兩側,聲音響亮地念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以及,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我表面漫不經心,但我心里是喜歡的。

誰會不喜歡呢,我胡思亂想著。

我的好朋友小葵眼睛閃亮地盯著海貝,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

我正欲招呼小葵,她已經拉著海貝的手,離開了大人的包圍圈。她們坐到生著晚飯花、山芋花和野薔薇的花圃邊上,頭碰頭說著什么,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我想了想,手插在褲兜里慢慢走過去。她在教她改繃繃,像我們平常無聊時做的那樣。小葵細聲說,“喏,大拇指和食指一起挑,對,就這樣,翻過來,看看是不是六條平行線,這種叫牙筷?!?/p>

海貝發出咯咯的笑聲。她是個愛笑的女孩。

小葵投入地教著她的學生,嘴里不停絮叨著,微微皺著眉,神情專注而耐心,像個老牌的家庭婦女。小葵頭發稀疏,鼻梁兩側生著些許雀斑,缺了一顆門牙,卻偏生愛說話。我媽經常掛在嘴邊一句話就是,“你看看小葵嘴多甜,見人滿臉笑,你要有人家一半就好了!”

我媽不知道,小葵剛過八歲生日就悄悄告訴我胸口疼。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挺挺胸脯掃了我一眼,好像十分驚訝于我的無知。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正在發育?!?/p>

她邀請我隔著衣服摸了摸,我什么也沒摸到。她發出護癢似的吃吃的笑聲。小葵會做飯洗衣服,卻不愛念書。她說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成為供銷社的營業員,天天吃花生糖和奶油蛋糕,搽口紅穿連衣裙和高跟鞋。

我看著小葵和海貝,她們正在摘花?;ㄆ岳锷淮笈钔盹埢?,開滿朵朵喇叭形花朵。

“這是什么花???”海貝問。

“晚飯花?!?/p>

“為什么叫晚飯花?”

“我也不知道,夏天吃晚飯的時候它就開了,白天大太陽一曬它就躲起來了?!?/p>

“躲到哪里去了?”

“躲回家去了吧,呵呵呵呵……”

她們旁若無人地一問一答著。小葵摘了兩朵晚飯花下來,輕輕捏著綠色的花蒂抽出一根長長的莖來,小心地把花蒂塞在海貝耳朵里,喇叭形的花朵自然下垂。

“真好看,像新娘子?!毙】闹?。

這也是我們常玩的游戲,戴耳環。

“聞聞,香不香?”

“香,真香!”

蓮花鎮上的女孩子當中,只有我和小葵年齡相仿。我們天然是朋友,我們別無選擇?,F在多了一個海貝,至少這個暑假。那時候,我還沒學過關于三角形最穩定的數學定律。我感覺心里涌上一種叫作憂傷的東西。

蓮花鎮的夏天悶熱潮濕,并且無比悠長。尤其是午睡初醒,頰上印著竹涼席的人字紋痕跡,汗水濡濕小衫,芭蕉扇滑落地上,好一會兒,人還怔忡在不知所以的睡夢里。蟬聲嘶鳴,熱辣辣地舔著耳膜,云和風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弄堂里傳來男孩子好像永遠都不會疲倦的廝殺吵鬧和追逐聲,老爺柜上的座鐘哐當哐當哐當敲了三下,人才慢慢醒轉過來。

海貝來了沒多久,蓮花鎮的大人小孩都喜歡上了她。海貝美麗乖巧,而且來自上海。

小葵咕噥,“上海在哪呀,唉,我連南京都沒去過?!?/p>

我低下頭,爸爸一直說放假帶我去看南京動物園,從來都沒有兌現過。

海貝說她去過南京,也去過北京。她像說繞口令似的,“南京有個上海路,上海有個南京路。南京有個長江,上海有個黃浦江?!?/p>

我和小葵瞪大眼睛看著她,“北京呢?”

“北京有長城啊,北京可遠了,要坐火車。噢,我在長城上還跟一個外國小女孩照相了,她跟電影上長得一樣,金發碧眼的,我媽洗了那么大一張,掛在墻上?!焙X愑檬直犬嬃艘幌?,“下次,下次帶給你們看?!?/p>

小葵伸出兩只手,“這么大,像獎狀一樣?”

“比獎狀還要大?!焙X惪┛┬?。她真的喜歡笑。

海貝還有一個形狀似耳朵的東西,她說那叫海螺,大海邊撿來的。海螺有兩個拳頭握起來那么大,一頭狹長而尖,一頭橢圓如耳廓。白色的外殼上布滿一道道淡黃的波紋,摸上去粗糙不平,酷似鑲嵌著細小而凝固的沙粒。

“我爸說,我的名字就是從它這里來的?!?/p>

“你的名字?”小葵好奇地問。

“對啊,海螺的貝殼?!?/p>

“所以你叫海貝?!?/p>

“嗯,你聽聽……”海貝把海螺橢圓的那一頭貼到我的耳朵上。

“聽什么?”

“有沒有,有沒有聽到大海的聲音?”

“大海的聲音?哦,等等,我聽到嗚嗚嗚嗚的風聲?!?/p>

“給我聽聽,給我聽聽?!毙】鼻械卣f。

海貝的到來,給蓮花鎮的夏天帶來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小葵以前一有空就來找我玩,現在則是一有空就去找海貝,好幾回我早晨起來睡眼惺忪地站在天井里刷牙,聽到隔壁傳來小葵和海貝的嬉鬧聲。鎮上那些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以前從來不搭理毛頭,笑話他的膽小怯懦,現在倒經常來串門。毫無疑問,他們只是對他的上海表妹感了興趣。

這里面就有陳小軍。陳小軍是那幫男孩子的頭。他比我們大兩三歲,黑皮膚高鼻梁,有雙毛絨絨的大眼睛。他不怎么愛說話,總是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特別喜歡把手指勾在嘴里打出長長的唿哨,以此來召喚他的同伴。

他們經常在油米廠門口的空地上踢球,球到處亂飛砸爛廠里的玻璃窗戶,惹得看門的老頭追著他們罵。他們會粘知了,在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綁上細長的竹簽,竹簽纏上收羅來的蜘蛛網或者家里熬制的漿糊,然后瞄準樹上的知了,漿糊和蜘蛛網會迅速將知了粘住。他們把那些可憐的知了放在火上烤熟,并且殘忍地吃掉。他們還喜歡在大堤下面站成一排,對著平整如鏡的水面打“水劈子”,就是撿拾那種扁平狹尖的石子或瓦片,用力向湖面擲去,誰擲的石子能貼著湖面飛得最遠,誰就是勝者。勝者多是陳小軍,他擲的石子擦著水面跳躍起伏,能濺起一串七八朵水花。

有一回,放學路上看到陳小軍和一個男孩子扭在一起,身體和身體的撞擊廝打發出沉默的聲響,我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縮在墻角偷偷看著。小葵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套著我的耳朵說,“愛蓮,你喜歡陳小軍?”

“你才喜歡陳小軍,你們一家都喜歡陳小軍?!蔽壹t了臉。

“那就是陳小軍喜歡愛蓮?”小葵扮著鬼臉。

“凈瞎說?!?/p>

“我怎么瞎說了,要不然我們那么多人一起走路去看電影,他騎個自行車不帶別人,偏偏要帶你?”小葵促狹地笑。

我跺跺腳,我從來說不過小葵。

我得承認,那會兒我是喜歡陳小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者是因為他對人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蛘呤且驗樗每吹慕廾?,他的睫毛總是滿腹心事地在臉上投下陰影。

我媽說,“毛眼睛的男孩子心眼最多,跟他們的睫毛一樣細密?!?/p>

“跟他媽一樣?!蔽覌層盅a充了一句。

陳小軍媽媽就是蓮花鎮上最出風頭的女人張春花。剛進夏天,她早早穿了件桃紅色綢緞亮片滾邊的短袖旗袍,叉開得有點高,露出雪白的大腿,男男女女的眼珠子粘了她一身。我和小葵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她,她真是洋氣,烏黑的頭發綰起來盤成一個髻,上面斜斜別了支翡翠綠的碧玉簪子……

“腰細得就像從來沒生過孩子,”小葵老氣橫秋地說,“不愧是春花小賣部的活招牌?!?/p>

毛頭奶奶跟我媽低聲叨咕,“那娘兒們就這點不好,死要跟人睡?!?/p>

我問小葵,什么叫死要跟人睡。小葵瞪我,“這也不知道,就是那種事!”

一連下了許多天的雨,雨沒有味道,但雨能夠帶來別的味道。茉莉的清香,梔子的甜膩,路邊草叢的腥氣,以及某種因為長久的潮濕而散發出來的腐敗氣息。

陳小軍和小葵經常聚到隔壁毛頭家里打撲克牌, 四個人的“五十K”和“小貓釣魚”。他們大呼小叫的聲音,總是輕易地飛到院子這邊。陳小軍竟變得愛說笑了。他很歡快地叫著貝貝貝貝。

我有些難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陳小軍不叫她海貝,而叫她貝貝。好像他們一起長大,認識很多年了,非常親密似的。

比那回看到我的粉紅蝴蝶結發夾戴在海貝的獨辮子上,還要難過。發夾是我送給小葵的生日禮物,我沒想到小葵居然這么快,就轉送給了剛認識不久的海貝。

想到這些,我的眼睛里滿是海貝裙子上的白色薄紗,她黑色鏤空皮鞋上的小巧而精致的蝴蝶結。誰能不喜歡海貝呢,連我也喜歡她。她給我吃過一種糖,外面甜得要命,咬開里面就有一些辛辣的液體涌上舌尖,讓你忍不住尖聲銳叫。海貝咯咯地笑,說那是酒心巧克力,里面包裹著真正的白酒。

海貝對鎮上的一切都有興趣。天放晴時,她跟陳小軍他們去摸魚捉蝦,在那些稻田邊的水溝里,男孩子們有本事捉到手指長的白■子魚和活蹦亂跳的青蝦,陳小軍還逮到幾條長得跟蛇一樣的黃鱔。他們在狹窄陰暗的弄堂里打水槍,捉迷藏,或者到大堤下面的田埂上摘那些雨后新生的狗尾巴草嫩莖,細吮莖里的那一縷清甜。陳小軍還把家里的自行車騎出來,讓海貝坐在后座上,奮力地繞著枇杷樹轉圈,偶爾的某個瞬間,他雙手一揚,大膽地脫手飛翔,臉上有種古怪而驚心動魄的快樂。

海貝甚至扶著陳小軍的肩膀站在自行車后座上,風吹著她的卷發和通紅的臉,她顫抖而快樂地叫,“哦,愛蓮,愛蓮來呀?!?/p>

小葵也叫,“愛蓮,來玩會兒?”

我坐在院子門口的樹陰下,略有些矜持地搖了搖頭。去年春天,坐在陳小軍自行車后面的是我。正如小葵所說,那次我們一幫人結伴去看露天電影。剛走沒多久,陳小軍騎著自行車從后面過來了。意外的是,他在我身邊停住,吃力地單腳點著地,“上來吧,我帶你?!?/p>

我紅著臉坐到他身后,心咯噔咯噔跳得非常厲害。他頭也不回地說,“坐好,加速了!”沒等我說什么,他就低頭弓背飛快地蹬起來。我的眼前不?;蝿又蓍L靈活的背影,他的白色襯衫被風吹得鼓蕩起來。

就是那次之后,有人在街角的電線桿上寫了一行字——陳小軍和陳愛蓮好。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筆字,讓小葵取笑了很久。

陳小軍也許喜歡過我,但海貝出現的時候,一切都不同了,我能感覺到。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異樣,妒忌帶來些微顫栗。

陳小軍主動帶我們去他的“秘密基地”。我想他此舉是因為海貝。

所謂的“秘密基地”,其實就是拴在河邊的一條廢棄的水泥船。陳小軍用幾張舊蘆席搭了個船篷,他經常帶那些男孩子到船上釣魚,或者無所事事地坐在船頭,雙腿浸在水中來回晃蕩。

我們順著長長的青石坡下去,走過一片種著玉米大豆的河谷,在一叢高而深密的蘆葦叢里,陳小軍慢慢拽出水泥船。我們幾個摘了河谷上人家長的甜瓜,在河水里洗了,慢慢吃著。黃昏的陽光在河面灑下一片碎金,間或遠遠看到一葉一葉的白帆日歷一樣翻過,不一會兒,進入那渺遠的水與天的相接處,很快的,被那片煙波騰起的細浪般的牙齒銜住,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們怔怔看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那些船都開到哪里去了?”海貝忽然問。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誰的臉上都沒有答案。

“河水順著這條大堤向南,是十多里外的橋青鎮?!标愋≤娺t遲疑疑地說。

“橋青鎮?!焙X惖皖^想了想,“橋青鎮向南流到哪里呢?”

“小姑娘,流到一條大湖里去嘍?!?/p>

我們循著聲音,看到兩個穿著橙色工作服的附近采油隊的人,他們正在岸邊的空地上來回走動,擺弄著手中的儀器,其中一個正笑瞇瞇地看過來。

海貝揚聲又問,“大湖流向哪里?”

“大湖嘛,流到長江里去啦?!?/p>

“那長江呢?”

“長江?”那人沉吟了一下,笑著說,“自然是流向大海?!?/p>

“大海?是到上海嗎?”海貝的眼睛亮了一下,急切地問。

“對呀,到上海?!辈捎完牭牧硪粋€人戲謔地說。兩個人相顧笑笑,拖著一條纜繩樣的東西,一前一后走了。

海貝大概是想家了,她是上海小姑娘,終歸要回到她的上海的。想到這里,我偷偷看了陳小軍一眼。

那天我們在河邊玩了很久,有人爬上岸邊的老杏樹,打了很多杏子下來。那些金色的青色的果實裝滿了我們的口袋。

太陽掉下去,暮色漸漸聚攏,河邊的長腳蚊子也出來了。我們拴好水泥船準備回家,海貝忽然銳聲尖叫,“快看,快看,一只白色的大鳥!”

我們齊齊回頭,就在剛剛拴船的蘆葦叢上空,一只白鳥沖天而起,雪白雪白的,像那白帆上裁下的一角,白鳥也向那水天相接處展翅而飛,漸漸杳無蹤跡。

蘆葦叢蒼綠如玉,輕輕晃動了幾下,又復歸平靜,重新整齊如隊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一連下了幾天暴雨,河邊柳樹發了許多紅須,鎮上老人說今年怕是要發大水。其實河里水位已經很高了,人們把長在河谷邊的大豆玉米以及蔬菜瓜果能收的都收了,水漸漸漫了上來,很快逼近大堤下面那些古老的青石。

大人們開始禁止我們去水邊,說是十多里外的鄉下一群讀初中的男孩子下河游泳差點溺死。

我媽去廠里上班經常把我反鎖在家里,不準我出去瘋,讓我念書或者描紅。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沒完沒了的。描紅簿是我爸帶回來的,家里大概存有一抽屜,是他們廠賣不出去的產品。我爸在縣城印刷廠上班,寫得一手好字。他大概以為,那是他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

暑假過去了一大半,海貝還留在蓮花鎮上。

小葵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你知道嗎,海貝的爸爸媽媽正在鬧離婚,他們兩個都不要她了?!?/p>

我很是吃了一驚,這可能嗎,看上去那么甜美幸福的海貝。

“怎么不可能?都說她爸爸被一個狐貍精女人迷住了,不要她媽媽了?!毙】樕蠇故斓爻霈F某種老牌家庭婦女的神情,“她媽媽鬧到部隊里,部隊首長都知道了,說是弄不好就要被部隊開除了呢!”

“那,海貝知道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吧?!毙】荒樑d奮地眨了眨眼睛。

海貝似乎真的不知情,她照常和他們在一起玩鬧。

我一個人在家,有時候寫字,有時候不寫。他們在毛頭家嬉戲的聲音傳來,總讓我靜不下心來。透過兩家一模一樣的紅磚砌成的鏤空院墻,我能看清毛頭家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梔子花昨天開了幾朵今天又開了幾朵,指甲花已經敗園正在不可挽回地凋謝。想到今年又錯過染指甲的機會,我不免有些黯然。

我跟他們疏遠了好幾天,即使媽媽忘了鎖門,我也懶得出去。一個人在家寫字,看小人書。

雨后,天氣蒸燠,熱得不能出氣。蟬聲聒噪,猶如重重熱浪。隔壁院子卻靜悄悄的,沒有什么聲響。院門關著,正房的門虛掩著,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們躲在屋子里,肯定在玩著什么神秘有趣的游戲。

我打開后院的門栓,推了推,開了。從后門溜出去,穿過幾畦菜地就是毛頭家屋后。走在墻根下面,我聽到里面嘀嘀咕咕的說話聲。紅漆剝落的后窗有點高,我順手搬了兩塊青磚站上去,屋子里光線幽暗,細小的灰塵在淡金光束里緩緩飛舞。他們正團團圍坐在床上,發黃的細麻紗帳子有些撩到頂上,有些拖曳下來,撲克牌攤在涼席上,床上胡亂堆著暗黃發黑的涼枕、毛巾被。他們并沒有在打牌,我努力地踮起腳,試圖看得更清楚。

很多年后,我一直記得那一幕——他們四個坐在床上,半褪著內褲,低頭打量和撫摸著彼此身體……

海貝不說話,只是大睜著眼睛,神色驚恐地蜷縮著身子。陳小軍的聲音甕甕的,聽不大清楚,“……這沒什么,你看,這只是一種探索……”

我腦子嗡的一下,心怦怦直跳,從磚頭上滑了下來。

這天晚上,我站在梔子樹下摘花。這是蓮花鎮人的習慣,摘了半青半白的花骨朵養在碗里,花開時由它散發滿屋清香。剛摘了兩三朵,背后的黑暗里伸過來一只手,使勁往下拉扯我的短褲。我驚恐地大聲尖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拼命想反抗,半點也動不了。我絕望地站在花影下,淚水汩汩而下,很快打濕了手中的花骨朵。家里廚房窗口亮著燈,離我五十步不到的距離。我媽站在灶前低頭忙著晚飯,她對窗外發生的一切無知無覺。背后那個人的臉忽然映在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如放電影,那張臉不停變幻,一會兒是陳小軍,一會兒是臉色蒼白戴金邊眼鏡的麻稈老師……

“這才躺下來,就手舞足蹈的,不曉得嘴里胡亂喊些什么?”我媽掄起手中的芭蕉扇,使勁拍打了我幾下。

我騰地從竹床上坐了起來,擦了擦滿腦門的汗水。

“白天瘋多了,倒下就做夢,起來,回屋睡去!”

月色淡淡的,有些微微的風,院墻外飄來梔子花被雨水漚爛的味道。

第一次做這么清晰的夢。麻桿老師是我們學校教數學的,因為蒼白削瘦,像一根會移動的麻桿。他沒教過我,他教高年級。有人說他經常把班上女生叫到宿舍,名為批改作業,其實是耍流氓。他喜歡摸女生屁股。

我當時聽了哈哈大笑,以為不過是個笑話。

夢加深了某種憂懼。一連好些天,我都不敢出門,不知道見到他們該說些什么。

晚上,我媽在長腰桶里放了水喊我洗澡,我第一次要求鎖上房門。我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唷,多大點人,家里就你和我,鎖什么門!”

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到大堤上,看見海貝正獨自坐在蓮花閘旁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遠遠的蒼茫的水面,神情竟有些微憂傷。

我竭力裝作很自然地問她,“你怎么一個人,他們呢?”

“他們?”海貝低下頭,“我不想,不想跟他們玩了?!?/p>

“哦……”

“愛蓮,我,我害怕……”海貝欲言又止,她的臉籠罩在夕陽的光暈里,有瓷器樣的光澤,大而微凹的眼睛沉在里面,照不到光,成了深邃的陰影。

“你在看什么?”

“我在等那只白色的大鳥?!?/p>

“白色的大鳥?”我驚訝,“喔,那天哪?!?/p>

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天空,蓮花鎮到處都是嘰嘰喳喳叫的麻雀和長尾巴喜鵲,那樣大且從頭到腳雪白雪白的鳥真是第一次見到。

海貝沒有說話,神情懨懨的,好像不那么愛笑了。一個暑假不到,她瘦了一些,也長高了一些。

“會不會是白鷺?”我遲疑地說。

“白鷺?”

“一行,白鷺,上青天?!蔽乙膊恢雷约涸谡f些什么。

海貝沉默了一下,皺了皺鼻子, “我要回上海了,我爸捎信說要來接我了?!?/p>

“哦,什么時候哇?”我低頭看著腳下的砂子路,鞋尖無意識地慢慢覆蓋上一小隊正在運輸的螞蟻。

“我不知道?!焙X愾鋈?,“我想我媽了?!?/p>

我想了想,在海貝身邊坐下,閘下的水泥臺階有點燙。我懶得起身,我們的腳并在一起,慢慢晃蕩著。她黑色皮涼鞋上的蝴蝶結掉了一只,留下難看的傷疤一樣的空白。

“愛蓮,你說如果像白鷺一樣生出翅膀,順著這條河一直飛,一直飛,是不是真能飛到上海?”海貝期待地看著我,她黑色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水珠,不知道是淚還是河邊彌漫上來的水霧。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了想,點點頭,“大概能吧?!?/p>

我們好半天沒有說話,看著大堤下面蹣跚走著的兩只白鵝,一大一小,小鵝跟著大鵝下石階,它的腿不夠長,仰面摔倒了,一對紅掌在空中亂劃。

我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說話。

雨沒有再下,但是大堤下面的水位持續暴漲。鎮上人說,因為上游在開閘放水。大人們聚在一起神情嚴肅地談論這些,總是些我們聽不大明白的話,什么黃河奪淮,什么淮河入江水道,什么歷史最高水位,等等??傊?,鎮上開始抽調人到大堤上日夜巡邏,以防汛情。

河水漸漸漫過了巨大青石,堤下的蘆葦叢早已不見蹤影,就連堤邊十來棵蒼老虬勁的柳樹也已沉入水底。河水變得混沌蒼黃,日復一日拍打著岸邊青石,濺起古老而蒼涼的嘆息。

沒有人知道海貝是怎么失蹤的。

鎮上的人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連派出所的人都出動了,也沒有找到她。巡邏隊的人曾經看見過她,獨自坐在蓮花閘下。他們讓她趕緊回家,她說她在等一只白色的鳥飛過。

幾天后,人們說是在十多公里外的下游找到了海貝。我一點也不相信。我跟我媽說,海貝一定是跟著白鷺飛走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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