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貝加爾湖飲用水廠項目被叫停風波

李勇慧

1994年9月筆者乘火車去莫斯科出差，沿途風景如畫：有蒼茫稠密的原始森林，有廣闊草甸上點綴其間的優美別墅和東正教堂，有層林盡染的樺樹林，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一望無際、碧藍如海的貝加爾湖。貝加爾湖位于俄羅斯東西伯利亞南部的布里亞特共和國和伊爾庫茨克州境內，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也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湖泊。

最近，這個美麗的湖泊卻和一則負面新聞聯系到了一起。2019年3月15日，AquaSib（“西伯利亞之水”）公司的主要經營項目——在貝加爾湖畔設立瓶裝飲用水廠，被俄羅斯政府叫停了?！癆quaSib”是一家在俄羅斯伊爾庫茨克州注冊的中方注資企業，貝加爾湖飲水廠項目在2013年立項，用了幾年時間通過各項地方審核拿到開工許可，2017年與伊爾庫茨克州政府簽訂供水協議，2019年1月正式動工建設，計劃投資15億盧布，一期工程將于2019年底建成，到2021年可望實現1.9億升瓶裝水的年產能，其中20%在俄羅斯內銷，80%銷往中國、韓國和蒙古。工程預計為當地增加150個就業崗位，起初得到俄聯邦政府和伊爾庫茨克州政府的大力支持。

抗議因何而起

2019年初，就在AquaSib公司貝加爾湖飲用水廠項目動工之際，俄民間開始出現抗議浪潮，先是在西伯利亞地區，后通過網上簽名請愿活動擴散至全國，有些地區公眾甚至直接給普京總統寫呼吁書，一些地方議會代表、州府官員也加入進來，要求保護“我們的自然珍寶”。這些人反對在貝加爾湖畔建飲用水廠的理由包括：環境評估“沒有慮及瀕危遷徙鳥類以爭議土地為季節性棲息地”，也“沒有充分考慮珍稀植物的分布情況”，更會產生垃圾和有毒物質;把貝加爾湖畔的土地交給中國人經營在情感上無法接受，因為“貝加爾湖是我們的圣湖，屬于西伯利亞，而不屬于遙遠的鄰居”，且中國人“喜歡亂砍森林”;當地政府對當地人開工廠嚴加限制，對中國人卻網開一面，輕易發放許可證，這“很不公平”。有人要求普京總統明確禁止外國人在貝加爾湖畔投資建廠。對于這些質疑，AquaSib的最初回應是：飲用水廠對環境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一千個這樣的工廠也不及一個小小旅游點對當地環境產生的影響大”。

3月7日，俄國家杜馬生態與環境保護委員會主席布爾瑪托夫在請愿網站上表態稱，“貝加爾湖飲用水廠的建設可能違反現行法律”，要求俄聯邦總檢察長授權杜馬進行復驗。12日，俄總理梅德韋杰夫責成檢察院按照最高生態標準進行復驗。15日，伊州地方法院責令水廠暫停一切工程。24日，包括莫斯科在內的全俄數十個城市舉行“拯救貝加爾湖”集會。27日，伊州地方法院發布審查報告稱水廠項目破壞自然環境，還宣稱在建設工地發現了石油制品和污染性廢物堆放痕跡。4月2日，伊州地方法院宣布禁止“AquaSib”公司在特定區域內進行“開發和建筑活動”，此前市政府與該公司簽署的土地租賃合同被宣布無效。

蒸汽火車駛過俄羅斯貝加爾湖畔。照片攝于2018年7月。

也有一些俄羅斯人發出了不同的聲音。俄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的科學家們在分院網站上掀起討論。有人指出，貝加爾湖的污染問題多是俄羅斯人自己干的，并非外國投資者帶來;貝加爾湖畔其實早就建有分裝水廠，其中一個建于1996年，離中國人投資的水廠很近;對貝加爾湖來說，每年從中取走4億噸水都不成問題，怎么新水廠每年只取十幾萬噸水就引起這么大反應？也有人擔心，新水廠所在的工業園區是國家規劃的，“六通一平”基礎設施建設已經完成，項目卻突遭擱置，俄羅斯人的過度反應會影響外國企業赴俄投資的興趣。從統計數據看，伊爾庫茨克與中國的經貿聯系相當密切，中國在當地的項目總投資額累計已達69億盧布，同時也是伊州最大的外貿伙伴。目前，中國投資商在伊州共參與了7個投資項目，截至2017年，共有227個有中國投資的法人單位在伊州登記注冊。

或涉俄國內政治矛盾

近年，俄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居民圍繞貝加爾湖生態問題經常發起抗議活動，要求制止中國游客“入侵”，禁止中國人購買貝加爾湖畔土地等，針對AquaSib項目的活動只是眾多抗議中的一個。這種現象折射出，中俄關系在順利發展的同時也面臨一些挑戰，其中最突出的問題，是在俄一直存在“中國威脅論”。俄一些人對中國快速發展感到恐懼，擔心兩國力量對比進一步發生不利于俄的變化，使俄變成中國的“小伙伴”。也一直有人擔心“中國移民”涌入遠東西伯利亞會“使當地人變成少數民族”，俄將淪為“中國的能源、礦產、水資源附庸”。這些說法在俄媒體中長期存在“炒作效應”。

與此同時，俄國內政治的復雜因素也促使一些利益集團利用民間的對外情緒謀求私利。2018年5月普京再次就任總統后發布“五月令”，明確國家將拿出4萬億盧布投入環保工作，重點投向廢物處理、水土保持、空氣凈化、生物多樣性、環保技術研發五個領域，要求有關項目在六年內取得突破性進展。其中“水”方面的規定是，由建筑和公共住宅事業部負責，到2024年確保91%的居民（包括99%的城市居民）用上純凈水，為此俄各地需要建設、完善大量水凈化設施并將管道通入每家每戶。貝加爾湖飲用水廠項目是幾年前由伊爾庫茨克州州長列夫琴科親自拉入地區投資清單的，其被“鬧黃”不排除有利益集團面對數額龐大的國家生態資金誘惑重新洗牌的背景。該項目被叫停后，已有一名曾被指控腐敗的地方議員跳出來要求州長辭職，這或許表明事件還涉及俄內部權爭和反腐博弈。

此外，烏克蘭危機爆發五年，俄持續遭受西方經濟制裁，居民收入有所減少，一些人炒作貝加爾湖飲水廠問題，矛頭未必指向中國和中俄關系，而就是需要一個爭議點來發泄對俄社會現狀的不滿。

中國推進對俄合作需更多慮及俄民族心理

此次貝加爾湖飲水廠事件也反映出俄羅斯民族的一些心理特點。俄橫跨歐亞兩大洲，從沙俄時期就形成了確保國家東西部安全、避免兩線作戰的戰略意識。從俄處理烏克蘭危機的方式中已能夠管窺到俄不惜犧牲經濟利益換取安全的戰略思維。面對世界經濟發展重心加速向亞太轉移的趨勢，俄政府對其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的欠開發狀態心知肚明，頗有緊迫意識，但在如何協調遠東地區開放和維護俄東部安全的關系問題上卻有點首鼠兩端，根源就在于當地有相當多的人并不認為發展與安全可以兼得、經濟與環境可以皆保。

正如俄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在其《俄羅斯的命運》一書中寫道的，俄羅斯人具有“遠離世俗事務和世俗幸福的苦行主義天性”，內心企冀的是“神授權力”。生活在貝加爾湖畔的俄羅斯人將這個巨大湖泊奉為“神圣的?！焙汀吧系鄣南笳鳌?，認為它是全俄人民的財產，布里亞特和伊爾庫茨克的居民是這份寶貴民族財產的“守護者”，所以有很多人對開發貝加爾湖一直持反對態度，這種觀念已深入人心并代代相傳。梅德韋杰夫在談論這次事件時就說，貝加爾湖對每個俄羅斯人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因此，面對生態安全，俄西伯利亞和遠東居民可以支持放棄經濟發展。這是我國企業在推進對俄經濟合作過程中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

中俄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正在全面深化，兩國間的務實合作必將不斷加深。盡管如此，貝加爾飲用水廠事件讓我們看到，兩個國家、兩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傳統。中俄經濟實力對比差距越來越大，要在俄消除“中國威脅論”，一方面取決于我們自己如何通過實際行動來證明中國的發展對俄不構成威脅，而是歷史性的機遇;另一方面也取決于俄能否克服心理失衡，做到以平常心對待鄰國的發展強大。所有這些都還需要一個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要相信，俄輿論主流是堅定支持與中國發展睦鄰友好合作關系的。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研究員、俄羅斯外交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