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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流與興廢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解析(一)

2019-07-12 10:46北京張晶
名作欣賞 2019年34期
關鍵詞:氣韻山水畫山水

北京 張晶

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不僅在唐代,而且在中國畫論史上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作為中國第一部繪畫通史著作,既有豐富的畫論文獻,又有明確的理論價值批評。

張彥遠,字愛賓,唐朝蒲州猗氏(今山西臨猗)人,生卒年不詳,但知他唐宣宗年(847 為元年)由左補闕為祠部員外郎,僖宗乾符初官至大理卿,大致可知其生活在中晚唐時期?!稓v代名畫記》包括十卷,有明刊本、《王氏畫苑》本、《津逮秘書》本等。關于各卷的內容,如《四庫全書總目》稱:“故是書述所見聞,極為賅備。前三卷皆畫論,一敘畫之源流,二敘畫之興廢,三四敘古畫人姓名,五論畫六法,六論畫山水樹石,七論傳授南北時代,八論顧、陸、張、吳用筆,九論畫體工用拓寫,十論名價品第,十一論鑒識收藏閱玩,十二敘跋尾押署,十三敘自古公私印記,十四論裝褙裱軸,十五記兩京外州寺畫壁,十六論古今秘畫珍圖。自第四卷以下,皆畫家小傳。然即第一卷內所錄之三百七十人,既俱列其傳于后,則第一卷仙所出姓名一篇,殊為繁復?!保ā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偈罚┯诖丝梢源舐粤私狻稓v代名畫記》的主要內容。所敘從上古到唐會昌元年(841),而《歷代名畫記》的編定時間是宣宗大中元年(847)。這是張彥遠在序文中親自講的。本篇重點解析《歷代名畫記》卷一中的幾個部分所涉及的理論問題。

《敘畫之源流》

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于天然,非繇述作。古先圣王,受命應箓,則有龜字效靈,龍圖呈寶,自巢燧以來,皆有此瑞。跡暎乎瑤牒,事傳乎金冊。庖犧氏發于滎河中,典籍圖畫萌矣。軒轅氏得于溫洛中,史皇蒼頡狀焉??忻⒔?,下主辭章;頡有四目,仰觀天象。因儷鳥龜之跡,遂定書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天地圣人之意也。按字學之部,其體有六:一古文,二奇字、三篆書、四佐書、五繆篆、六鳥書。在在幡信上端象鳥頭者,則畫之流也。顏光祿云:“圖載之意有三:一曰圖理,卦象是也;二曰圖識,字學是也;三曰圖形,繪畫是也?!庇帧吨芄佟方虈右粤鶗?,其三曰象形,則畫之意也。是故知書畫異名而同體也。洎乎有虞作繪,繪畫明焉。既就章施,仍深比象。于是禮樂大闡,教化繇興,故能揖讓而天下治,煥乎而詞章備?!稄V雅》云:“畫,形也?!薄墩f文》:“畫,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畫也?!薄夺屆罚骸爱?,掛也。以彩色掛物象也?!惫识︾娍眺西榷窦?;旂章明則昭軌度而備國制。清廟肅而罇彝陳,廣輪度而疆畫辨。

以忠以孝,盡在于云臺;有烈有勛,皆登于麟閣。見善足以戒惡,見善惡足以思賢。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陸士衡云:“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此之謂也。善哉,曹植有言曰:“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異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見忠臣死難,莫不抗節;見放臣逐子,莫不嘆息;見淫夫妒婦,莫不側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p>

昔夏之衰也,桀為暴亂,太史終抱畫以奔商。殷之亡也,紂為淫虐,內史摯載圖而歸周。燕丹請獻,秦皇不疑。蕭何先收,沛公乃王。圖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是以漢明宮殿,贊茲粉繪之功;蜀郡學堂,義存勸戒之道。馬后女子,尚願戴君于唐堯;石勒羯胡,猶觀自古之忠孝。豈同博弈用心,自是名教樂事。

余嘗恨王充之不知言,云:“人觀圖畫上所畫古人也,視畫古人如視死人,見其面而不若觀其言行。古賢之道,竹帛之所載燦然矣,豈徒墻壁之畫哉!”余以此等之論,與夫大笑其道,詬病其儒,以食與耳,對牛鼓簧,又何異哉!

這篇《敘畫之源流》是一篇表明作者繪畫本體觀的重要論文。作者首先從宏觀方面指出繪畫的本質與功能,“成教化,助人倫”是儒家的教化觀念,認為繪畫首先是具有教化功能的;“窮神變,測幽微”又有道家的色彩。張彥遠還以繪畫與“六經”(六籍)相比,認為繪畫與“六經”有著同等的功能。作者還將繪畫與“六經”并列,可見其對繪畫地位的高度重視。在這里,張彥遠對于繪畫的定位不止于一般的藝術門類,而是有著與“六經”同等的地位,這種觀點在古代畫論中可以說是振聾發聵的。繪畫以自己獨特的形式,擔負著“鑒戒賢愚”的功能。

從張彥遠看來,“成教化,助人倫”是繪畫最重要的屬性。這當然是儒家的教化思想。然而,繪畫的屬性并非只是教化一端,它還有著另一方面,就是“怡悅情性”。在論述了宗炳和王微之后,張彥遠說:“彥遠論曰:圖畫者,所以鑒戒賢愚,怡悅情性。若非窮玄妙于意表,安能合神變乎天機。宗炳、王微,皆擬跡巢、由,放情林壑,與琴酒而俱適,縱煙霞而獨住。各有《畫序》,意遠跡高,不知畫者,難可與論”?!拌b戒賢愚”和“怡悅情性”,在張彥遠看來,正是繪畫的兩大基本功能。這二者之間,應該是一種互相裨補的關系?!扳鶒偳樾浴庇忻黠@的審美性質,而且具有難以言說的玄妙色彩。宗炳、王微作為畫家及欣賞家,很顯然與“鑒戒賢愚”的社會功能不屬于一類;而他們對于繪畫功能的看法,是非常典型的審美一派。宗炳《畫山水序》中的主張,認為山水畫的作用最為根本的就是“暢神”:“又神本無端,棲形感類,理入形跡,誠能妙寫,亦誠盡矣。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從,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宗炳所說的“暢神”,也即張彥遠的“怡悅情性”的內涵。它并非是膚淺的娛樂,而是一種高品位的審美愉悅。

從源頭上說,繪畫與書寫是“異名而同體”,有著內在的血緣關系。而從繪畫獲得獨立地位之后,其彰施國體、象形禮樂的功用得到了明顯的體現。通過繪畫的形式,忠臣孝子可彰顯于云臺,烈士功勛皆登于麟閣。對于王朝政治,對于歷史興亡,都有視覺形象的呈現與留存。張彥遠認為,記傳文字與賦頌詩歌,可以敘其事,可以詠其美,卻不能載其容、備其象;而繪畫則可兼之。作者還將圖畫提高到“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的政治地位上加以肯定。而對于繪畫的審美意義,也予以了深刻的揭示,認為圖畫不僅摹寫形象,給人以視覺快感;而且具有比興蘊含,產生形上意義。如其所說“既就彰施,仍深比象”,比象者,含比興之象也。漢代王充認為文字記載高于圖畫,“人觀圖畫上所畫古人也,視畫古人如視死人”“竹帛之所載燦然矣,豈徒墻壁之畫哉”的繪畫觀十分反感,譏其可笑之至。

《敘畫之興廢》(節選)

圖畫之妙,爰自秦漢,可得而記。降于魏晉,代不乏賢。洎乎南北,哲匠間出,曹、衛、顧。陸,擅重價于前;董、展、孫、楊,垂妙跡于后。張鄭兩家,高步于隋室;大安兄弟,首冠于皇朝。此蓋尤所烜赫也,世俗知尚者。其余英妙,今亦殫論。

魏晉之代,固多藏蓄,胡寇入洛,一時焚燒。宋、齊、梁、陳之君,雅有好尚。晉遭劉曜,多所毀散。重以桓玄性貪好奇,天下法書名畫,必使歸己。及玄篡逆,晉府真跡,玄盡得之。何法盛《晉中興書》云:“劉牢之遣子敬宣詣玄請降,玄大喜,陳書畫共觀之?!毙?,宋高祖先使臧喜入宮載焉。

南齊高帝,科其尤精者,錄古來名手,不以遠近為次,但以優劣為差,自陸探微到范惟賢四十二人,為四十二等,二十七秩,三百四十八卷。聽政之余,旦夕披玩。

梁武帝尤加寶異,仍更搜葺。元帝雅有才藝,自善丹青,古之珍奇,充牣內府。

陳天嘉中,陳主肆意搜求,所得不少。及隋平陳,命元帥記室參軍裴矩、高颎收之,得八百余卷。

太宗皇帝特所耽玩,更于人間購求。天后朝,張易之奏召天下畫工,修內庫圖畫。因使工人各推所長,銳意模寫,仍舊裝背,一毫不差。其真者多歸易之,易之誅后,為薛少保稷所得。薛歿后,為歧王范所得。王初不陳奏,后懼,乃焚之。時薛少保與歧王范、石泉公主王方慶家所蓄圖畫,皆歸于天府。

自古兵火亟焚,江波屢斗,年代寖遠,失墜彌多。儻時君之不尚,則闕其搜訪;非至人之賞玩,則未辨妍蚩。所以駿骨不來,死鼠為璞。嗟乎!今之人,眾藝鮮至,此道尤衰,未曾誤點為蠅,惟見亡成類狗。

聊因暇日,編為此記,且撮諸評品,用明乎所業,亦探于史傳,以廣其所知。如宋朝謝希逸、陳朝顧野王之流,當時能畫,評品不載。詳之近古,遺脫至多。蓋是世上未見其蹤,又述作之人,不廣求耳。嗚呼!自古忠孝義烈,湮沒不聞者,曷勝記哉,況書畫耶!圣唐至今三百三十年,奇藝者駢羅,耳目相接,開元、天寶,其人最多。何必六法俱全,但取一技可采。自史皇至今大唐會昌元年,凡三百七十余人,編次無差,詮量頗定。此外旁求錯綜,心目所鑒,言之無隱。將來者有能撰述,其或繼之。時大中元年,歲在丁卯。

張彥遠在《敘畫之興廢》這節文字中,闡述了從先秦到中唐會昌元年(841)這千年之間的繪畫興廢歷程,是一部簡明扼要的繪畫史綱。開篇一段,首標歷代畫家中最有代表性、最具畫史地位的數位畫家,前有曹不興(三國吳)、衛協(晉)、顧愷之(晉)、陸探微(南朝宋),繼有董伯仁(隋)、展子虔(隋)、孫尚子(隋)、楊契丹(隋)。在隋代畫家中,尤具重量級地位的是張僧繇、鄭法士;而閻立本、閻立德兄弟二人,首冠于唐初畫壇。張氏在后面列三百七十余位畫家,而在開篇伊始,就隆重推出了這幾位畫家,可見在作者眼中這幾位畫家在中國繪畫史上的突出地位。在這篇文字之后,有《敘自古畫人名》,按時代排列,計三百七十余人,作者對這些入史的畫家,并非隨意列入,而是經過了品評鑒定,自有其銓選標準,故稱“銓量頗定”。能夠進入《名畫記》的畫家,當然是符合其評選標準的。作者主張,作為畫家,不必“六法”俱全,只要“一技可采”?;蚴侨宋?,或是屋宇,或是山水,或是鞍馬,或是鬼神,或是花鳥,都可進入畫史。張彥遠有著明確的、自覺的為畫立史的意識,“旁求錯綜,心目所鑒,言之無隱”,是一種治畫史的客觀而負責的態度。作為第一部全部的畫史,作者有著強烈的自信,同時也有開創畫史先河的歷史擔當。

張彥遠出身名門望族,高祖張嘉貞,武后時為監察御史,開元中拜中書令,封為河東公;曾祖張延賞,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封魏國公。他們都有鐘愛書畫,耽于收藏名家畫跡的雅好。張彥遠的畫學修養及愛好,顯然是繼承了這種家族的文化傳統。對于祖上的高雅情懷,張彥遠十分自矜,這篇“興廢”論中述說了曾祖魏國公和司徒汧公李勉的世家友誼,這種友誼是建立在共同的趣尚基礎之上的。在本篇中張彥遠有這樣的注文:“汧公任南海日,于羅浮山得片石,汧公子兵部員外郎約,又于潤州海門山得雙峰石,并為好事所寶,悉見傳授。又汧公手斫雅琴,尤佳者曰響泉、曰韻罄。汧公在滑州,魏公在西川,金玉之音,山川亡間。盡緘瑤匣,以表嘉貺。西川幕客司空曙賦曰:‘白雪高吟際,青霄遠望中。誰言路遐曠,宮徵暗相通?!瘯r汧公并寄重寶,琴解琴薦咸在焉?!蔽汗c汧公是作為知音一直情款相通的。

張彥遠對于畫家身份的重視,與這種士大夫文化傳統有深刻的一致性?!稓v代名畫記》里,處處縈繞著這種士大夫的文化價值觀。宋元以還的文人畫系統的觀念,其實是在張彥遠就開其端緒的。

《論畫六法》

昔謝赫云:“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弊怨女嬋?,罕能兼之。彥遠試論之曰:古之畫,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以外求其畫,此難可與俗人道也;今之畫,縱得形似,而氣韻不生,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

上古之畫,跡簡意淡而雅正,顧、陸之流是也。中古之畫,細密精致而臻麗,展、鄭之流是也。近代之畫,煥爛而求備。

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然古之嬪臂纖而胸束,古之馬喙尖而腹細,古之臺閣竦峙,古之服飾容曳。故古畫非獨變態有奇意也,抑亦物象殊也。

至于臺閣、樹石、車輿、器物,無生動之可擬,無氣韻之可侔,直要位置向背而已。顧愷之曰:“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其臺閣,一定器耳,差易為也?!彼寡缘弥?。

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動之可狀,須神韻而后全。若氣韻不周,筆力未遒,空善賦形,謂非妙也。故韓子曰:“狗馬難,鬼神易,狗馬凡俗所見,鬼神乃譎怪之狀?!彼寡缘弥?。

至于經營位置,則畫之總要。自顧、陸以降。畫跡鮮存,難悉詳之。唯觀吳道玄之跡,可謂六法俱全,萬象必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所以氣韻雄狀,幾不容于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于墻壁,其細畫又甚稠密,此神異也。

至于傳移模寫,乃畫家末事。然今之畫人,粗善寫貌,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

嗚呼!今之人,斯藝不至也。宋朝顧駿之常結構高樓,以為畫所,每登樓去梯,家人罕見。若時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陰慘,則不操筆。今之畫人,筆墨混于塵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污絹素,豈曰繪畫。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

這一節《論畫六法》內容頗為豐富,理論含量甚高,值得我們高度重視?!袄L畫六法”是南朝畫論家謝赫在《古畫品錄》中首倡,包括“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等六項基本內容。之后姚最作《續畫品》,對《古畫品錄》多有補遺,而于“六法”則無甚貢獻。張彥遠在《名畫記》中系統論述“六法”,正是其超越其他畫評之處。首先是關于“氣韻生動”與“形似”的關系,這在《古畫品錄》中并未提出。筆者在前面對《古畫品錄》的解析中認為,“‘氣韻生動’是謝赫對繪畫的根本要求,也可視為六法之綱?!保◤埦В骸丁皻忭嵣鷦印迸c繪畫“六法”》,《名作欣賞》2019 年第3 期)我想,“氣韻生動”之所以在畫論史與美學史上有非同尋常的地位,成為中國美學的一個頗具普遍意義的重要命題,很大的原因就在于“氣韻生動”是“六法”的靈魂,也是對繪畫的根本美學要求。而“氣韻生動”與“形似”又是什么關系?這其實是繪畫史已經提出的問題。有“形似”未必能夠“氣韻生動”,但是“氣韻生動”就與“形似”無關?無論是從唐代畫家還是從前代畫家來看,做到形似相對容易一些,而要做到“氣韻生動”則很難。張彥遠將“古之畫”與“今之畫”對比,認為“今之畫,縱得形似,而氣韻不生”,而古之畫,則可以從形似之外來求其畫,當然是“氣韻生動”的。張彥遠主張的是,“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絕非拒斥形似,而是認為只要有了氣韻,形似也就在其中了?!靶嗡啤睂τ诶L畫而言,并非被動的或可有可無的,而是“氣韻生動”的必要條件。著名學者葛路先生指出:“怎樣做到氣韻生動呢?他提出‘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意思是說,畫家表現對象,首先的著眼點應該是氣韻,是神,抓住氣韻,造形就既有神,又有形了。張彥遠的這個觀點和顧愷之以形寫神相比,是有差別的。從要求上講,張彥遠強調首選著眼表現對象的神,用神來帶動造形,這是對的。顧愷之講以形寫神也是對的,因為人物的精神狀態的生動是要通過形來表現的?!保ǜ鹇罚骸吨袊嬚撌贰?,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61 頁)筆者以為,這種理解是較為客觀的。

對于“繪畫六法”,張彥遠認為并不是各種畫材都要用“六法”衡量。這就提出了畫的不同種類的特點問題。鬼神人物,是有氣韻可言的,對于這類畫作,如無氣韻,空陳形似,絕非上乘,即張氏所說的“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動之可狀,須神韻而后全。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而像臺閣、樹石、車輿、器物,則談不到“生動”,也無關乎“氣韻”,主要是位置和圖形。

《論畫六法》中還談到形似、立意和用筆的關系問題。立意是構思的核心,形似并非是空洞的,而在于“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于用筆”,繪畫的造型根據,是畫家表現對象的立意,從藝術表現上看,一定是以用筆作為手段的。這樣,就打通了“氣韻生動”“應物象形”和“骨法用筆”的內在聯系。

然而,在張彥遠的心目中,最高的成就,仍在于“六法俱全”,這樣的畫家,張彥遠是以吳道玄(道子)為最高典范的。他對吳道玄評價極高,同時也作為“六法俱全”的代表人物?!拔ㄓ^吳道玄之跡,可謂六法俱全,萬象必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所以氣韻雄壯,幾不容于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于墻壁。其細畫又甚稠密,此神異也?!蓖ㄟ^對吳道玄繪畫作品的描述,我們可以得知,“六法俱全”的作品有如神跡,而非支離破碎的?!傲ā笔峭昝赖厝诤蠟橐涣?,諸法之間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六法”中的“經營位置”,主要是畫面的總體構思及結構問題,對于具體的創作而言,這是至關重要的。因此,張彥遠認為:“至于經營位置出畫之總要?!敝赋銎渲匾缘乃?。

“六法”中的“傳移模寫”,也即臨摹,對于畫家而言,其實是一項最為基本的訓練,也是畫家進行創作的起點,而且,對于繪畫史上的經典傳承,是一項不可或缺的手段。張彥遠對“傳移模寫”的作用缺少必要的認識,認為“至于傳移模寫,乃畫家末事”。并認為“傳移模寫”的作品,“今之畫人,粗善寫貌,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在其看來,有形似而無氣韻的作品,是難以稱之為“畫”的。這當然是對繪畫作品的一種價值標準,也是張彥遠論畫“六法”的初衷所在。而把它與“傳移模寫”聯系起來,就未免是一種偏見了。

因為對繪畫的地位有著極高的肯定,因而,張彥遠主張畫家進行創作時要有純凈的心態與環境。他舉顧駿之為例,為了作畫,要“結構高樓,以為畫所,每登樓去梯,家人罕見。若時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陰慘,則不操筆”,這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而在張彥遠心目中,卻是理想的狀態。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說的“疏瀹五臟,澡雪精神”,是說文學創作時宜有虛靜澄明的審美心態,而張彥在繪畫創作論上的主體觀,與此同一機杼。

因其對繪畫有如此崇高的定位,故他認為繪畫只能是上流人士所為,而居于底層之人,與此無緣,所謂“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這種說法,充滿了偏見,卻是文人畫觀念中對于畫家的主體設定,只是張彥遠說得更為直接而已。聯系前面“今人之畫,錯亂而無旨,眾工之跡是也”的輕蔑態度,更是充滿了文人畫的價值判斷。同樣地,這也使我們對文人畫的價值體系,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與理解??梢哉J為,張彥遠的畫史觀念,正是文人畫的早期表現,而且文人畫對繪畫審美主體的基本立場,于此得到充分的展示。聯系后之蘇軾、倪瓚等人的文人畫意識,就可以知道其與張彥遠一脈相承的關系了。

《論山水樹石》

魏晉以降,名跡在人間者,皆見之矣。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詳古人之意,專在顯其所長,不守于俗變也。

國初二閻,擅美匠學,楊、展精意宮觀,漸變所附,尚猶狀石,則務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繪樹則刷脈鏤葉,多棲梧菀柳。功倍愈拙,不勝其色。

吳道玄者,天付勁毫,幼抱神奧,往往于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若可捫酌。又于蜀道寫貌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樹石之狀,妙于韋偃,窮于張通。通能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

又若王右丞之重深,楊仆射之奇瞻,朱審之濃秀,王宰之巧密,劉商之取象,其余作者非一,皆不過之。

近代有侯莫陳廈、沙門道芬,精致稠沓,皆一時之秀也。

吳興郡南堂有兩壁樹石,余觀之而嘆曰:“此畫位置若道芬,跡類宗偃,是何人哉?”吏對曰:“有徐表仁者,初為僧,號宗偃,師疲乏芬則入室,今寓于郡側,年未衰而筆力奮疾?!闭俣鴣?,征他筆綿不類。遂指其單復曲折之勢,耳剽心晤,成若宿構。使其凝意,且啟幽襟,迨乎構成,亦竊奇狀。向之兩壁,蓋得意深奇之作。觀其潛蓄嵐瀨,遮藏洞泉,蛟根束麟,危干凌碧,重質委地,青飚滿堂。吳興茶山,水石奔異,境與性會,乃召于山中寫明月峽。因敘其所見,庶為知言。知之者解頤,不知者拊掌。

這節文字,專論從山水畫之興到唐代的山水樹石畫,既可以作為一篇山水畫的簡史,又是一篇山水畫的批評論。山水畫論,前有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敘畫》、蕭繹的《山水松石格》,傳為王維的《山水訣》《山水論》,到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多有對畫家畫山水的描述,后面有五代荊浩的《筆法記》,宋代更有郭熙、郭思的《林泉高致》,韓拙的《山水純全集》,等等。而張彥遠的《論山水樹石》,則是一篇山水樹石畫的專論。文字雖然不長,卻將魏晉到唐山水畫的發展演變,勾勒出了一條鮮明的軌跡。

對于魏晉以降的山水畫,作者直指其問題所在,如畫群山,則如“鈿飾犀櫛”,頗見繁復雕刻,畫水則不能容船,可見其狹,無浩渺之感;山水中有人的情況下,時見人比山大,這是當時山水畫還不夠獨立的表現。畫樹則如伸胳膊展手指,普遍呆板而無變化?!叭舜笥谏健?,并非畫家不懂透視比例,而是延續原來人物畫的觀念,為了突出人物形象而有意使山水小于人物。隋朝的山水畫,形象簡略,而且線條缺少柔性,“如冰澌斧刃,繪樹則刷脈鏤葉”。這些都是山水畫在表現上的缺點所在。

張彥遠認為,山水畫到唐代發生了重要的變化。這種變化,始于吳道玄(道子),成于李思訓父子。吳道玄的山水畫創作,以極大的力度感扭轉了魏晉以降山水畫的畫風,在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使人身臨其境,如可捫酌,而其所畫的《嘉陵江山水圖》,與李思訓的同一題材山水畫,都是唐代山水畫的標志性作品,而且也因其筆法、風格的迥異,開辟了不同的山水畫創作道路。雖則不同,在張彥遠看來,都是魏晉以降山水畫轉變的拐點。

接下來關于樹石題材。樹石(松石)與山水同畫,因而在畫論中多為一類。本文中,作者認為樹石題材是從韋偃開始成熟,而至張璪達于峰巔。在《歷代名畫記》卷十中,張彥遠論述韋偃時說:“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異石,筆力輕健,風格高舉,善小馬牛羊山原,俗人空知偃善馬,不知松石更佳也。咫尺千尋,駢柯攢影,煙霞翳薄,風雨颼飗,輪囷盡偃蓋之形,宛轉極盤龍之狀?!闭J為其樹石的成就大于畫馬。關于張璪,《歷代名畫記》卷十也稱之“尤工樹石山水”,而在本節中則認為是畫樹石的最高成就了。張彥遠也談及其他畫家在樹石方面的不同風格,如王維的重深、楊炎的奇瞻、朱審的濃秀、王宰的巧密、劉商的取象等,不一而足。

《論山水樹石》在山水畫論中也是頗具特色的。它并非僅是學理性的山水畫理論,也不是一般性的史述,而是體現著鮮明的批評意識,和深刻的歷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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