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香椿樹

張君燕

吃香椿，最好的時節是在清明后、谷雨前。這時候的香椿紅中透綠，新鮮水嫩，仿佛戳破薄薄的表皮就能噴射出綠色的汁水。那味道自然是不用提——“賽過人間一切美味”。

這句話是我的父親說的。父親極愛吃香椿，老家后院就有一棵三四米高的香椿樹，每到春暖花開、萬物復蘇，鮮嫩的香椿芽冒出枝頭之際，父親便躍躍欲試地準備爬樹摘香椿。父親走到香椿樹下站定，先是抬頭望一眼枝頭的香椿芽，眼神專注，帶著欣喜也有幾分虔誠。然后伸出雙手互相搓幾下，深吸一口氣，接著雙臂抱樹，身子往上一躍，兩條腿纏住香椿樹，手臂和雙腿交替往上移動，三兩下就爬到樹頂，騎坐在了樹杈上。

父親往下扔香椿芽的時候，會讓我拿著籃子往下面接。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事情——我不喜歡香椿，聞到那股濃郁的好像臭蒜似的味道就恨不得立刻捂住鼻子；更重要的一點可能是我害怕父親，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疏離和陌生導致的距離感。

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農村男人，即使面對家人，他消瘦的臉上也總是掛著嚴肅的表情，保持著身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再加上他高大的身軀和青筋微突的面容，讓人感覺很難親近。父親幾乎很少和子女們交流，偶爾說話也是命令式的語氣，沒有商量和探討的余地，似乎也不需要我們做出回應。就如此刻，雖然我極不情愿，但還是乖乖地拿起籃子站到了香椿樹下。

父親最愛吃的是香椿拌豆腐和香椿炒雞蛋。新鮮的香椿芽焯過水之后，與搗碎的豆腐拌在一起，加少許鹽，再滴幾滴香油，就可以上桌了。香椿炒雞蛋也很簡單，把香椿切碎，與雞蛋液攪在一起，油熱后倒進去翻炒幾下就行了。每次吃香椿的時候，父親會招呼我們過來一起吃，我們只好在父親的注視下，勉為其難地吃上一口。早已忘記香椿一入口是什么味道，只記得那感覺如父親的命令一般，霸道而充滿侵略性，讓人無法拒絕。

年少時，正值叛逆期的我曾與父親有過一次正面的沖突，一氣之下，我跑出了家門。半夜，母親終于找到了躲在廢棄卡車里的我，我氣憤地跟母親歷數父親的種種事例，證明他不愛我、不關心我。母親搖頭說，你以為你吃的用的都是樹上長出來的？為了給你們吃得好點穿得好點，一有空閑，父親就去附近工廠里打工賺錢，從來不舍得休息一天?，F在的一切都是父親辛勞工作換來的呀！

這個春天，我回老家，父親舉著一根頂端帶鉤子的長桿，說要鉤香椿給我們吃。我隨著父親的動作抬頭，盯著樹上繁茂的香椿芽，突然覺得，父親就像眼前的這棵香椿樹。一直以來，我們都坦然地摘著枝頭的香椿，仿佛這棵香椿樹就應該給我們這些嫩芽；而作為子女，我們也一直心安理得地向父親索取，似乎父親生來就該給予我們這一切。幾十年過去，曾經那個極其討厭香椿的小女孩變成了無它不歡的中年女子，而我也早已忘卻了對父親的那些怨恨，理解了父親，并且內心充滿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