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香質》素材來源考?

·任明華·

內容提要 刊于明崇禎年間的明代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宜春香質》,被公認為文人獨創的話本小說。然而《宜春香質》有許多素材來源于白話小說《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封神演義》《八仙出處東游記》《錢塘夢》,及中篇傳奇小說《尋芳雅集》《天緣奇遇》《花神三妙傳》等,且在情節構思與敘事體制上受到此類小說的影響。這些發現有助于深入認識明代小說的傳播接受,及重新審視晚明話本小說的成書方式和文體特征。

《宜春香質》題“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分風花雪月四集二十回,每集五回敘述一故事,今存明代筆耕山房崇禎間刊本。此書與《弁而釵》出于同一作者及同一書坊。學界公認《宜春香質》乃文人獨創的話本小說,然而書中有許多素材來源于《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封神演義》《尋芳雅集》《天緣奇遇》《花神三妙傳》等小說,目前尚無人揭橥這一事實。今就目力所及試為考出,以便深入認識明代小說的傳播接受,及重新審視晚明話本小說的成書過程、文體特征。

一、《宜春香質》與神魔小說

隨著《西游記》的問世,明代中后期涌現神魔小說的創作高潮,其中《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封神演義》等成為《宜春香質》的素材來源,茲考述如下：

(一)取材于《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

《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馮夢龍編《三教偶拈》收錄,乃據明人沈孟柈撰、明隆慶己巳年(1569)刊的《錢塘漁隱濟顛師語錄》增改而成,為《宜春香質》提供了不少素材。

1．風集第三回《孫宜之才名卓犖 虢里蛆巧計迷心》敘孫義與妓女董宛如對奕,明言“有濟顛棋詞為證”云：

英雄并出,敵手相逢。移來一座水晶盤,傾下兩行碧玉子。聚三掣五,奪角爭先。靜悄悄向竹塢松軒,冷清清對茅屋菊檻。排成陣勢,黑叢叢萬里干戈;擺定機關,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國手,謾說神仙。遍九州奪利于蠅頭,布三路圖名于蝸角?？v橫在我,敲搕由他。個中訣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滿天下。咦,除非有個神仙路,沖破從來七九關。

上詞改自《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中濟公與王公下棋后題寫在壁上之作,與原詞僅五字之異,“英雄并出”原作“無為堂上”,“排成陣勢”之“陣”原作“形”。

2．風集第五回《雪深怨鋤強扶弱 報大德轉劫投胎》超度孫小官的文字。試比較：

須臾酒到,濟公吃了,將火把在手,念道：綠窗深鎖畫蛾眉,萬態千嬌誰得知。此景此時人已去,空對孤鸞獨自飛。藍行首,藍行首,梅花標格,蕙性溫柔。鴛鴦帳里作生涯,錦繡叢中為活計。卸下石人帽子,脫卻金剛草鞋。用恩情索,縛住薄情;使五欲箭,射入骨髓。琉璃瓶子擊碎,方知總是虛花。幾年閨閣風流,盡屬落花流水。山僧為汝脫骨洗腸。咦!掃盡百年脂粉氣,如今遍體自馨香。念罷,下了火,又吃幾碗酒就走。(《三教偶拈·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

王公擺禮祭畢,語風拿火把在手,念道：風流綽約弄多嬌,賣俏人前興自豪。彌子從來夸國色,豈知好物不堅牢。孫小官,孫小官,男人容貌,女子風騷。鴛鴦帳里作生涯,孽海波中為活計。翻云覆雨隨心,倒鳳顛鸞如意。恩情索縛住金剛,五欲箭射中石髓。琉璃瓶子擊碎,方知總是虛花;臭皮兒脫卻,盡屬落花流水。山僧大轉火輪,為汝洗腸換髓。咦!燒盡千年妾婦氣,如今遍體丈夫香。念罷,舉火燒著。(《宜春香質》風集)

而沈孟柈《錢塘漁隱濟顛師語錄》“如今遍體自馨香”后作“齋罷,濟公忽思起來飛來峰住的張公,走去望他”,顯然,《宜春香質》抄自《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將超度的對象抱劍營藍行首藍月英改為孫小官,并根據二人性別、身份的不同對個別文字作了相應的改動。

3．月集第五回《迷中不解兩世日 覺來頓悟三生迷》中的“咦!與君燒卻臭皮袋,換取金剛不壞身”,直接抄自《濟顛羅漢凈慈寺顯圣記》。

(二)取材于《封神演義》

明許仲琳《封神演義》與《西游記》的成書先后,學界多以為《封神演義》晚于《西游記》?！兑舜合阗|》有兩處文字與《西游記》《封神演義》密切相關。

1．月集第五回述鈕俊在夢中來到一個所在,有段韻文狀其看到的景象,試比較：

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燒金;白鶴棲松立枝頭,渾如煙捧玉。彩鳳雙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耀舞世間稀。又見那黃森森金瓦迭鴛鴦,明幌幌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都是蕊宮珠闕;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珍樓。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云閑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靜,萬劫無虧大法堂。(《西游記》第九十八回)

頂摩霄漢,脈插須彌。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焰燒金;白鶴棲松立枝頭,渾如蒼煙捧玉。彩鳳雙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躍舞世間稀。又見黃澄澄璃璃瓦疊鴛鴦,明幌幌錦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是蕊宮珍闕;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瓊樓。云光殿上長金霞,聚仙亭下生紫霧。正是：金闕堂中仙樂動,方知紫府是瑤池。(《封神演義》第六十五回《殷郊岐山受犁鋤》)

頂摩霄漢,脈接云霞。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傍,紫芝香蕙。仙猿摘果,火焰燒金;白鶴棲松,蒼煙捧玉。彩鳳雙雙向日鳴,青鸞對對迎風舞。黃澄澄琉璃瓦疊鴛鴦,明幌幌錦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蕊宮珍闕;南一帶,北一帶,寶閣瓊樓。選佛堂上長金光,游僧手下生紫霧。正是靈鷲金宮三尺長,鑿恣曲檻八德池。(《宜春香質》月集第五回)

上述《西游記》第九十八回中的韻文狀寫雷音古剎,《封神演義》第六十五回的韻文描摹瑤池?！段饔斡洝吩啤盎馃稹薄盁熍跤瘛薄叭飳m珠闕”“寶閣珍樓”“噴紫焰”,而《封神演義》《宜春香質》則同稱“火焰燒金”“蒼煙捧玉”“蕊宮珍闕”“寶閣瓊樓”“生紫霧”,可見,《宜春香質》直接襲自《封神演義》。

2．花集第一回《薄情子錢塘觀相 成陽公幽谷傳奇》敘單秀言來到一座荒山,接著用韻文狀其險峻云：

嵯峨矗矗沖霄漢,峻嶺巍巍鎖碧空。怪石亂堆如臥虎,蒼松斜掛似蟠龍。樹上鳥啼嬌韻美,崖前梅放異香濃。澗水潺潺流出冷,巔云黯黯過來清。又見飄飄霧,凜凜風,咆哮餓虎吼其中。寒鴉凍樹無棲處,野鹿尋窩沒定蹤。果是世人行不到,成陽宮族踞其中。(《宜春香質》花集)此段文字直接取材于《封神演義》第四十五回《燃燈議破十絕陣》描繪九鼎鐵叉山的韻文：

嵯峨矗矗,峻險巍巍。嵯峨矗矗沖霄漢,峻險巍巍碧礙空。怪石亂堆如坐虎,蒼松斜掛似飛龍。嶺上鳥啼嬌韻美,崖前梅放異香濃。澗水潺潺流出冷,巔云黯淡過來兇。又見飄飄霧,凜凜風,咆哮餓虎吼山中。寒鴉揀樹無棲處,野鹿尋窩沒定蹤?？蓢@行人難進步,皺眉愁臉把頭蒙。(《封神演義》第四十五回)

只是改動了“坐虎”“蟠龍”等少數文字。

(三)取材于《八仙出處東游記》

二、《宜春香質》與中篇傳奇小說

3．花集第三回《弄兒奇計籠彥士 淫婦懷春惜落花》狀艷姬與傳芳之美云：

4．花集第三回寫迎兒與傳芳云雨的情節云：

5．花集第三回敘述云：

上面迎兒贈傳芳首飾的情節及具體的語句都摘自《尋芳雅集》：

6．花集第四回《柳艷姬輸身求樂 汪工丂憐才贈金》狀寫迎兒與艷姬交歡的場面道：

這由《天緣奇遇》中下面兩段拼湊、改寫而成：

8．雪集第一回寫妓女祁文之情態及與伊自取云雨的文字云：

此由《尋芳雅集》下述兩段文字合成：

10．雪集第二回寫伊自取與祁文云雨之狀云：

抄自《尋芳雅集》：

11．雪集第二回寫道：

這由《花神三妙傳》中的“正是春風入神髓,裊裊嬌嬈;夜露滴芳顏,融融懨浥”,與“白生因得以目送情,錦娘亦以秋波頻盼。兩情飄蕩,似翠柳之醉薰風;一意潛孚,恍曉花之迎滴露。蓋形雖未接而神已交矣”兩段合并而成。

12．雪集第二回寫商生與妓女祁文云雨之狀道：

此改寫自《尋芳雅集》：

13．雪集第三回《商子鼎仗義疏財 伊自取虧心薄幸》中的一段文字：

抄自《花神三妙傳》：

14．月集第三回《宜男池求嗣佳遇 虎啰哪救駕逞兇》寫道：

這由《天緣奇遇》中的“生本是風流有情,而蘭亦年長知味,鴛衾顛倒,不啻膠漆”“鬢翠斜欹,猩紅滿裼”“風搖玉樹香滴滴,露滋金蕊思昏昏,骨透靈酥”,及“生悵然若有所失。然余興未盡,抱金錢共枕。錢倦而含睡,解衣而貼席,任生所為。生乘其弱態,縱意獵之。錢瞑眼作嬌媚聲,唧唧若蕭管”凡四段文字整合而成。

15．月集第四回《毓陰芽顛倒姻緣 呼雷駁無心佳會》寫圣陰國國王“面白而潤,眼光而溜,身俊而雅,眉細而長,香肩半勻,秀色可餐,雖是飾玉飾金,卻是帶脂帶粉”,則據《尋芳雅集》中的“(嬌鳳)眉秀而長,眼光而潤,不施朱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如露旋荷蓋”與《天緣奇遇》中的“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長,香肩半勻,金蓮甚窄”改寫。

可見,醉西湖心月主人對《尋芳雅集》等明代中篇傳奇小說十分熟稔,或直接抄錄,或稍作拼接,常常順手拈來。所抄襲的文字主要是刻畫人物、狀寫場景,其中多為內容香艷的韻文。

三、《宜春香質》的其他來源

《宜春香質》的取材范圍相當廣泛,尚有話本小說《錢塘夢》等其他來源。

2．風集第五回中的詩歌“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不須情人遠相訪,此身雖換性常成”,即改自《甘澤謠》中的“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3．風集第五回有一首《戚氏》詞,其中下片明顯改寫自柳永的《戚氏》：

4．雪集第五回《塵埃中物色英雄 晝錦堂分明德怨》中有一首青樓詞云：

這源于《群音類選·戒嫖》：

【南雙調玉交枝】青樓滋味,略嘗些便要知機。山猿野馬難拴系,似桃花風里翻飛。同生共死都是虛。山盟海誓牢籠計。信著他分明是癡。戀著他分明被迷。

四、《宜春香質》的編撰方式

除了上述直接抄襲的素材之外,醉西湖心月主人還借鑒了詩文小說、神魔小說等的情節、題材與體制,這對正確認識《宜春香質》及明末話本小說的編撰方式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是情節構思上的模仿?！兑舜合阗|》花集敘單秀言先后與謝裕、和賓王、鐵一心搞同性戀,又勾引、占有鐵一心的愛妾艷姬、侍女傳芳。這與《天緣奇遇》述祁狄羽先后引誘十二名姬妾,并學道仙去的整體故事框架極為相似。其中一些具體細節也淵源有自,如《天緣奇遇》開頭敘祁生邂逅玉香仙子,分別時寫道：

花集則為單秀言遇到通天圣母娘娘,云：

二者均采用塵世男子遇女仙贈詩歌以預示一生遭際的開頭方法。此外,《李生六一天緣》開頭也敘才子李春華遇神女贈一首五言八句詩,暗示一生的結局?？梢?花集的結構襲自中篇傳奇小說。文中傳芳上門找單秀言并云雨的情節,則模仿了《尋芳雅集》,試對比：

《宜春香質》只不過將《尋芳雅集》中秋蟾的所謂枕面為燈燼所污的托辭,改為失手打碎玉簪而已。而風集第五回結尾寫王謙又夢到孫宜之的場景,則與《錢塘夢》的結尾相似：

可見,《宜春香質》在整體框架與細微之處,都不乏模仿前人小說之處。

其次,是因襲神魔、艷情小說等的題材。月集寫鈕俊在夢中游歷如意國美滿城、宜男國、虎啰哪國、圣陰國、西天等幻境,醒來后悟透人生遂入天臺山修道仙去。全篇想像奇特,幾不涉現世人間,屬于典型的神魔小說。如月集第二回憑空杜撰出宜男國,云：

佩帶宜男草得夢而能夠生男,可謂奇思。這顯然襲自《西游記》第五十三回《禪主吞餐懷鬼孕 黃婆運水解邪胎》中的西梁女國：

虛構照胎泉,飲其水而生女,可謂妙想。一寫水,與生女相關聯;一狀山,與生男成因果。水為陰,山為陽,作者戲擬《西游記》的痕跡十分明顯。

注釋：

② [明]馮夢龍《三教偶拈》,魏同賢主編《馮夢龍全集》第11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頁。

④ 參黃永年《今本〈西游記〉襲用〈封神演義〉說辨正》(《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林辰《神怪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等。

⑥⑨ [明]許仲琳《封神演義》,春風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666、4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