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君
一個關于瓷房子的夢想
她叫余二妹。在江西景德鎮浮梁縣,提起余二妹,會聽到兩種聲音。有人罵她是瘋子,放著晚年舒服的日子不過,偏要折騰得眾叛親離傾家蕩產;也有人贊嘆她是活成了一代傳奇。
余二妹小學沒讀完,12歲起便跟著舅舅學做陶瓷。后來,她到了景德鎮的陶瓷廠做工,雖然不識幾個字,卻畫得一手好畫。她創作的《九龍鬧?!肪扌吞胀朐鴦撓逻^吉尼斯世界紀錄,日本瓷板畫大師田本一郎也曾幾次專程跑來向她拜師求藝。在廣東、上海各地跑銷售時,中國第一批銷往新加坡的陶瓷訂單也是在她手里搞定的。
余二妹覺得,陶瓷成就了沒什么本事的自己,自己也該回報些什么。于是到了1988年,她主動“下崗”,在景德鎮浮梁縣建廠,率先恢復了古法柴窯工藝,最早實現了柴窯復燒,為中國留住了一門寶貴的傳統手工藝技術。
廠里生產的陶瓷,余二妹看見喜歡的,都會收藏起來。就像農民種糧囤糧,她做瓷就囤瓷,幾十年下來,收藏了60000多件瓷器。
這60000件瓷器一直堆在余二妹的倉庫里,一年年過去,瓷器上的灰塵也落在了她的心里?!耙悄茉煲粋€瓷器博物館,讓大家看到就好了?!?做了一輩子瓷,愛了一輩子瓷,平凡的余二妹,有了一個偉大的夢想。
這個念頭起的時候,余二妹剛過完50歲大壽,藏了多年的心愿沒和任何人提過,直到她遇見了那一座把夢想照進現實的“瓷房子”。
那年她去天津旅游,偶爾間看見了路邊的一棟瓷樓,那是一座法式老洋樓改造而來的,極盡奢華。
余二妹看著它,愣愣地站在原地,陷入沉思:和瓷器不沾邊的天津都能有這樣的瓷房子,景德鎮作為世界有名的瓷都,居然沒有一座像樣的瓷房子?
她暗暗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建一座屬于景德鎮的瓷宮!
眾叛親離的孤獨堅守
從天津回來后,余二妹立馬計劃起了“造瓷宮”的事兒。
辦了幾十年瓷廠,余二妹手里還有點積蓄,辦廠的收入和出售藏品的積蓄有一千萬,老宅拆遷補償款有一千萬,但她咨詢了一圈,發現按自己的設想,沒有6000萬根本下不來。這意味著,散盡一輩子打拼的家產不說,還可能要背上一屁股的債款。
不出意外,余二妹的夢想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傾家蕩產不說,80歲的老骨頭,萬一搭上了命怎么辦!
說服不了家人,她又去找村干部商討,人家看她一把年紀,以為她說胡話,嘴上應和著,隨便就打發她幾句走了。
可余二妹沒放棄。
打從一開始,她就壓根沒指望別人會理解,“我做的這件事,是別人都不會去做的事,但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千年瓷宮的建成,我的人生就不會留下遺憾,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p>
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余二妹開始走尋多處為瓷宮選址,最終選擇了浮梁縣新平村,古代制陶瓷就是在這里,這里是瓷器的源頭。
余二妹沒和家人商量,花了200多萬租下50畝土地,子女們得知后,氣得好幾年都和她沒了往來。
她索性搬進工地旁的茅棚,一來方便盯施工,二來還能看守瓷器與建筑材料。頭一年,工地上沒通水電,她每天走去村子里打水回來生火做飯。為了省錢,她沒穿過50塊的衣服,頓頓用一塊五的泡面充饑。一下雨,茅棚就像發大水,最難的時候,她會偷偷抹抹淚,心想:算了吧……
但第二天天還沒亮,余二妹又早早出現在工地。夜里工地上漆黑一片,除了算當日的收支明細,余二妹唯一的活動就是抬頭看天。每一顆閃爍的星星,都懂得她獨自在“黑暗”中的堅持。
就這樣5年時間,余二妹連春節都沒回家,一個人在瓷片中默默堅守,唯一陪伴她的是對“瓷宮”夢想的執著。
“瓷宮”初建時,余二妹想過請設計師,可簽合同100萬,出圖紙又要100萬。她覺得不值,設計不就是畫畫嘛,索性自己來!她跑去復印店,讓店員幫她上網找圖片,最后花了20元,打印了一張福建土樓建筑圖。
每天親自監工,她一邊推敲一邊指導工人細節圖樣的做法、瓷器的拼法。憑借12歲開始就在瓷中鍛練的審美,在她的啟發和指導下,景德鎮誕生了一座別具一格的圓形“宮殿”。她用盡了收集的60000多件瓷器,還把廠里的原材料砸得精光。
后來錢不夠了,她又變賣了母親的老宅,甚至把金銀首飾全部賣了換錢,連自己的養老金都用上了,還欠下幾十萬元債務。
八十歲,原本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她卻選擇了把自己變成一個徹底的“窮人”。
余二妹也想過貸款,可政府的“手續”遲遲批不下來。
光是縣里的一個領導,她就先后去找了六次。從新平村去縣城,汽車要坐一個多小時,一次次申請,一次次跑空,比身體上更吃不消的,是內心的無力感。
最后一次去申請時,她直接沖進了辦公室?!耙窗汛蓪m推倒,要么給我批手續。把瓷宮推倒了,我也就死心了。要是不推,只要瓷宮還在那里,我就要堅持一天,還回這里找你!”
余二妹說,別人可以等,可我已經84歲了,沒有時間了!
每當被人問到這樣被人踐踏尊嚴,是否值得時,她總是堅定地答道:“當你一心想要做一件事時,就不會問值不值得,而是會告訴自己,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一定要做成?!?/p>
用瓷器講中國故事
2015年底,余二妹花了5年時間打造的“瓷宮”終于竣工開放了,不久后瓷宮被認定為2A級景區。那天人群散去后,余二妹獨自站在“瓷宮”前,瓷片的反光晃得她第一次在白天流出眼淚來。
“瓷宮”正門,7個青花釉色的“千年瓷宮萬年藏”的大字,鑲嵌在大門上方?!按蓪m”共有3層,第一層是以青花為主的高溫瓷,第二層是老茶花盤子,第三層則是古典粉彩顏色釉。一共用了6萬件各類瓷器,重達80噸的碎瓷片。每一件瓷片的擺放位置,瓷片的拼貼方式,都是余二妹親手設計的。
瓷宮墻面上鑲嵌著各式工藝的瓷瓶、瓷碗、瓷盤和瓷板畫。這些瓷器,都是按照傳統方法燒制的景德鎮代表產品、精品乃至孤品。有的在景德鎮僅此一套,還有的是祖傳的,最少也有上百年歷史。
瓷宮的外墻,鑲嵌的是上世紀80年代最早在景德鎮重新啟動的柴窯裝置。除了基本的陶瓷裝飾外,它還是一座用瓷器講故事的瓷房子?!都t樓夢》、《水滸傳》等四大古典名著的故事瓷板畫與100 個中國歷代帝王瓷板畫、500 羅漢瓷板畫陳設其中。
對余二妹來說,“瓷宮”最大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凝固了時間,凝固了歷史,這是她“囤”給未來的禮物。這也是她即便與全世界為敵,也要堅持到底的原因:辛苦賺了一輩子的錢,最后也帶不走,不如用來做一件造福這座城市子孫后代的事,也算圓了自己最初的夢。
瓷器的英文是“china”,“連外國人都來采訪呢!”瓷宮出名后,不僅國內媒體采訪不斷,還登上了《每日郵報》。外國網友也紛紛被這個巨型的“china”震驚了!
如今,余二妹已和家人和解,懊悔曾經的“狠心”,但她還是堅持住在“瓷宮”旁邊。在它的不遠處,第二座姊妹殿堂“瓷?!痹诮ㄖ?。她說,她還有很多瓷板畫,想把中國名著的瓷畫建造進“瓷?!敝?。她的夢,還沒有結束……
余二妹每天依舊雷打不動,四點起床監工。等游客陸續來的時候,她又當起講解員,每一個瓷器,每一塊瓷片,她都能手舞足蹈地給你說出一個故事來。
同齡老人都在享清福的時候,余二妹風風火火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
在堅持夢想的道路上,或許都會經歷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候,你要做的,就是像余二妹一樣,再站起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