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筆下的奇人與畸人

徐新娣

摘 要：《莊子》一書為后世的文學提供了很多母題，其奇幻譎詭的想象、人物形象的出神刻畫都對后來的文學創作產生的深遠影響。其包含的人物形象既有諸如老子、孔子、惠子等在內的先秦諸子，又有如南伯子綦、伯昏無人等賢人隱士，又涉及諸多王公大臣和勞動者。與此同時我們仍需注意到莊子筆下的另外兩種人物形象——奇人與畸人。文章擬對奇人與畸人的定義進行比較辨析，并試探究蘊含于中的哲學思考與美學意蘊。

關鍵詞：莊子;《莊子》;奇人;畸人

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對《莊子》給予了高度評價：“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鼻f子筆下人物眾多，不僅有神人、至人、真人還有圣人。這幾類人物是莊子理想的道的層面，是莊子著墨較多的人物形象，但我們仍應要注意的是在莊子筆下的另外兩類人物形象——奇人和畸人，雖然學術界對其早有研究并有顯著成果，但近幾年來對此研究又趨于平緩。所以本文將從奇人與畸人的定義闡釋、主要人物特點，莊子在其中蘊含的思想以及對后世的影響這四個方面來做一些探究。

一、奇人與畸人的定義

關于奇字，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為：“異也?！倍斡癫米ⅲ骸爱愐?。不群之謂?！辈蝗涸黄?。關于奇人，目前可知的記載是《三國演義》第五回有：“擒賊定須擒賊首，奇功端的待奇人?！边@里的奇人指的是在能力上杰出或引人注目的人，所以按照此類解釋對《莊子》中的奇人進行篩選，符合的有《養生主》中的庖丁、《達生》中的梓慶、《徐無鬼》中的匠石、《達生》中的津人、《達生》中的呂梁丈夫、《天道》中的輪扁、《知北游》中的大馬之捶鉤者以及《胠篋》中的工倕。

近代較早研究畸人形象的是聞一多，他曾在《古典新義·莊子》中指出：“文中之支離疏，畫中的達摩，是中國藝術里最具特色的兩個產品……而文學中這種境界的開創者，則推莊子?！钡壳皩W界關于畸人的定義有好幾種說法，筆者暫時選取的有代表性的幾種：劉成紀認為畸人是身體畸形但不包括方外之人;趙揚認為畸人是不被世俗接納但合于天道的人;愛蓮心對其涉及四種劃分，除卻身體還有心靈;王嘉源認為畸人可從先天與后天兩方面考慮?；耸潜疚男枰懻摰膶ο笾?，所以對其概念的界定是首先要確定的。先看畸。許慎《說文解字·田部》：“畸，殘田也?！倍斡癫米ⅲ骸皻執镎?，余田不整齊者也?！标惞膽獙⒒私忉尀椤巴嫒?，指不合于俗的人”。由此可知對于畸人我們要知道 “畸于人”即不合于俗之人，不合于俗之處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指形貌上殘缺丑陋，不合于世;二是指思想心理等不同于俗世之人。所以對于畸人定義的觀點，筆者以美國學者愛蓮心的解釋為準，即除了身體上的變形與殘缺外，還有心理上、精神上的獨樹一幟。即文中所討論的畸人除了傳統上的王駘、申徒嘉、支離疏、闉跂支離無脤等11人之外，還應包括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等無視世俗禮儀順應自然的人。

二、奇人與畸人的特點

關于奇人，在莊子寓言中對工匠的高超技藝進行敘述時，莊子并沒有著重描述工匠所用的工具，也沒有詳細描述工匠的具體操作過程而是著重于工匠們精妙絕倫的技藝，而從《莊子》整篇書來看，對于匠人技藝的描寫其實也就是指出匠人對于“道”融匯?！哆_生》篇中的《梓慶為鐻》便是很好的說明?！拌鲬c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梓慶在削木過程中達到了與自然的合二為一。

關于畸人，莊子通過藝術的變形與夸張，塑造了一系列的畸人形象：如失一足的王駘和申徒嘉、無趾的叔山無趾、左臂生瘤的滑介叔，甚至于闉跂支離無脤。闉跂支離無脤身體萎縮，腳掌不能碰地，成佝僂狀并且嘴唇開裂如兔唇;至于甕盎大癭，則是脖子上長了如瓦盆一樣大的瘤子。雖然這些畸人長得奇形怪狀，讓人們看之生畏，但是他們不因自己的容貌形體殘缺而感到羞愧，相反他們更加注重自己德行的修養，從而脫出自己的形體之外?！兜鲁浞分械纳晖郊尉褪且粋€鮮明的例子，在子產對他的詰問中，泰然自若地回答出在跟隨老師學習的十九年中，達到了“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境界，逐漸符合自然，趨于“天道”。

三、《莊子》中借奇人與畸人所體現的思想

（一）物我統一的“坐忘”思想

莊子在描寫奇人與畸人的過程中無不顯示自己物我統一的“坐忘”思想?！洱R物論》中寫 “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表達出物我統一的思想。莊子希望人們能夠忘記自己的形體，忘記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自然中體會自己，讓自己從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中解放出來，認識世間萬物的平等?！哆_生》中的佝僂丈人雖有形體殘缺的阻礙，但是他在行動中忘記了自己的缺陷，以至于孔子為其驚嘆并告誡自己的學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同樣的《至樂》中的滑介叔也不因自己突然左臂生瘤而對自己的身體產生厭棄。關于“坐忘”， “坐忘”就是讓人們忘記肢體對人的束縛，去除功利性，然后達到物我兩忘、自然合一的境界。這點在《養生主》庖丁解牛中有非常充分的說明，因為庖丁熟悉了牛身體上的部位，所以解牛就顯得得心應手?！哆_生》中的津人因為與水融合，與水為一，才能操舟若神。

（二）“與道冥同”的超越性思想

李澤厚對于莊子的超越性思想曾經做出解釋，他認為莊子是在與道冥同中，達到了超越，從而物我兩忘，主客同體?！兜鲁浞分械呢Ｕ呱晖郊魏妥赢a同師于伯昏無人，子產局限于功利性追求“未能忘遣，猶存寵辱，恥見形殘”，因此每次都告誡申徒嘉：“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倍晖郊斡镁唧w的言行讓子產明白當德行統一時仍局限于身體是羞恥的。申徒嘉跟隨伯昏無人學習十九年了，在學習過程中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斷了腿的人，是一種真正的與天地萬物同一。

（三）“攖寧”的逍遙思想

《莊子·內篇·大宗師第六》：“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痹谒资赖臒乐斜３謨刃牡钠巾?，不受外物的束縛而自我解脫，達到這樣的精神境界，便是與道合一，得到絕對的自由。莊子借工倕之口發出忘適之適，也就是要求人們注重精神上的“攖寧”。同樣的在莊子寓言《梓慶為鐻》中借梓慶之言講出他在為鐻時的所為最后達到天合天、器疑神。巧匠們操作過程的全神貫注與《莊子》所倡言的體道條件是一致的。

四、對后世文學創作的影響

有學者說：“莊子寓言對畸人的贊賞開了將丑陋或者怪異的形態引入審美領域的先河。莊子寓言中的丑人形象與世俗審美眼光中的丑具有不同的意義。世俗之人看重的是‘養形，只認識到外在形體的美丑而忽略內在道德品質的修煉，然莊子寓言中的丑人、畸人具有高尚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這一思想在中國美學史上有獨特的意義，并且對后世文學、美學界創造‘貌丑心美的藝術形象產生明顯的影響?！?/p>

具體的事例不勝枚舉。比如韓愈崇尚怪奇，以奇崛孤峭的意象入詩。宋人黃震評價他的《和虞部盧四酬翰林錢七赤藤杖歌》時說：“赤龍拔須、羲和遺鞭等語，形容奇怪。韓詩多類此，然此類皆從莊生寓言來?！痹俦热缌谠?，柳宗元說自己的文章“博如莊周”。他在《種樹郭橐駝傳》中寫了郭橐駝這樣的畸人：“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彪m然駝背，但是郭橐駝卻懂得順應自然“順木之天以致其性”，對于人們對他的嘲笑也絲毫不在意，這里的郭橐駝就同《莊子》中的畸人一般“支離其行”，而精神超脫達到了自然的境界。

李漁在《莊子》中的畸人的影響下，創作出了《奈何天》中的闕不全。中國戲曲雖然從開始就帶有丑的特點，比如最早的演員稱之為俳優，但像闕不全“丑到區區始盡頭”的丑角卻是前所未有的。戲曲中李漁用調侃的語氣描述出闕不全的形象，他愚蠢怪異，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瞎眼、疤臉、酒糟鼻、駝背、歪嘴、斷眉，細細讀之好像看到了《莊子》中支離疏、王駘和申徒嘉的影子，但又是“雜取種種，合成一個”的新人?！肚f子》中的畸人因其德行美好往往讓人忘記他們身體上的殘缺丑陋，而李漁創作出的闕不全卻讓人難以忘記其容顏。

《莊子》在塑造畸人形象上的手法及其在其中所表達的美丑合一的思想同樣在《紅樓夢》中也有體現。如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這兩人是書中看破世事的高人，神秘莫測，但是外貌與畸人一樣“丑”?！都t樓夢》二十五回中有具體的描述：和尚是“鼻如懸膽兩眉長……腌臜更有滿頭瘡”，道士是“但見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長眉大鼻子，腌臜滿頭瘡，跛足臟衣裳，這樣的人物形象更折射出他們對于俗世的看透。

五、結語

莊子筆下的奇人與畸人形象顯現出莊子對世俗的批判，是對“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精神的追求與頌揚。莊子在書中塑造出的這些形象是莊子美學精神的典型，這系列人物的開創是一種對于傳統審美情結的反抗?！白鳛槿祟惖囊环N共同心理結構，是人類日積月累的得意之作;作為一種普遍的行為，它是人類代代相傳的習俗;作為一種文化積淀，它是意識形態化和固態化賦予的趣味模式;作為一種情感趨同的范型，它是社會歷史規定的個人好惡;作為一種理性的準繩，它是人類抽象能力的片面的升華?！鼻f子的“道”萬物一體，順應自然是值得關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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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