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但我離開過（組詩）

杜涯

又見

讓天空升高到疼痛的深藍

讓流云翻卷如絲，又消散

讓河水寧靜、緩慢下來，寬闊地流淌

讓柳樹、楊樹華黃，成為畫匠

——秋天，你回來了……

在一個颯風徐徐的清晨

每天，當我走出門去

看見你在樹的頂端斑斕

在樹林濃處層染

大地豐富、美麗，莊嚴如一個神祇

是的，許多年月已去

我沒有遠去

沒有離開

我依舊是那個站在庭院中等待你的少年

而當我抬頭仰視，或向遠處望去，我看到

那一切竟然仍在——

秋天的星空，寥廓的大地

白晝里，萬樹處，秋風的永恒、顏色、詠贊

過往

日升月落。季節的輪換。

星空在頭頂的閃耀，緩慢的旋轉。

二三月園中，桃花的又一次絢爛。

早晨醒來杏花在山中的又一次凋落。

有早年時的春天，清晨的閱讀，

有唐詩宋詞里的古典、雋永、相映，

有從繁茂樹叢間傳來的兩三聲鳥啼，

有對遠方的每次眺望：哦，那芬芳。

仰望過遠山，山岡與山峰的千年悠悠。

群山中火紅杜鵑花的綻放。亮麗，回聲。

第一次看見的皚皚雪峰。以及

每一個夕陽滾滾西落和每一個黎明。

那是一片晴朗的雪原，在所有的

村莊、樹林、河流之外，遼闊千里，

在那里，在那片雪原上我看見了你，

童年已遠，時光紛墜，而你還在那里等我。

火車在星夜里穿越。事物和光亮。

今生的動蕩，漂泊，跋涉。

所有的業績，榮耀，下午，虛空，惆悵，

所有的憂郁，廣闊，華美，閃亮，昂揚。

而依舊有排列在木制書架上的書籍：

時間，空間，無限，宇宙的琴弦。

依舊有我在這個春天的閱讀，回想，疏淡。

以及返回，生發，綻放，變換：眼前的春天。

樹叢

——給李建春

從春到夏，它指引了飛鳥的方向：

沿低處的平地，一直向高處緩慢延展

到達坡岡，并覆蓋了坡岡

那是在從前，那一大片樹叢

曾云集了鳥雀，允許兔類和黃鼬棲息

自春至夏，在高處碧綠，吸引目光

每當風起，它便緩緩搖動，漸趨激烈

轟然有聲

我曾無數次去過那片坡岡，見到過那片樹叢

從童年到少年，它是我的仰視，眺望，遠方

它不開口，但接納，容留

不改變現實，但引領，庇護，遮擋

并不喂養我，但總是帶我離開

對于事物，也許我無知，愚拙

但也許：我有著更多的知曉，懂得

那是在從前，每當我去到坡岡

仰望著那片樹叢，那樹叢之巔

我看到：湛藍，遼闊，明亮，靜默

它指向別處，指向另一個地方

五月的晴空下，一條隱隱的路途，光亮

遠處的群山上，或者在遠方，森林轟響

像是誰的呼喚：歸來，歸來，歸來，來——

然后漸漸地，一切消失了

只有風，樹叢，寂靜

仿佛一切只是想象，拼圖，午夜的靈光

黎明狐貍的身影一閃，消遁在荒原

我看看四周：只有風，坡岡，寂靜

樹叢低視著我，也背依天空

但一切都不再是從前，仰望和風吹之前：

我，坡岡，樹叢

以及樹叢之巔，那遼闊，靜默，湛藍

我站在原地，在樹叢之前

但它發生了：我看見了，并且聽見

它確實發生了：我站在原地，但我離開過

生活，如果說我對它有所感激

我感激那成長之地

那一切的生長，呈現，存在

或者，讓我徹底地遠離往昔

遠離陰影，偏頗，執拗

回到事物本身，事物的熟悉或陌生

渾濁或清晰

并不帶來食糧，但讓我仰視，眺望

并不改變現實，但總是帶我離開

當它從世界上消失，連同那片坡岡

它留下了影子、庇護、記憶：留給我。

多年后當我仰視著其他的樹叢，所有的樹叢

我看到了它早年所給予我的：

純粹，寬廣，透徹

向著無名，向著靜默生長

指向世界，指向另一個

多年后，我仰視著其他的樹叢，那樹叢之巔

我承認：那早年的樹叢，以及眼前的樹叢

所有的樹叢，它們指引了今生，方向：

我捕捉高處，純粹，幻像

而不捕捉現實，生活的軌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