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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卦的文化意涵與生命關懷

2019-11-22 08:41鄭志明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5期
關鍵詞:周易

鄭志明

[摘?要]臨卦的卦辭雖然簡單,但是表達相當清晰,“元亨利貞”表達君王每年的例行祭祀,顯示祭祀仍是國家大事,在君權神授的觀念下,君王率領眾臣與百姓來祭拜神靈,是延續古老信仰而來的宗教行為。后半段的“至于八月有兇”則指出祭祀已非萬能有效的方法,君王或人民要能與神靈感應相通,絕不能只仰賴祭祀,祭祀當然還是需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君王與人民的憂患意識,恐懼天命的消逝將可能帶來的災禍,要有事先的預防與對應的行動,必須先從自身的道德與行為進行調整與提升,以慎德與敬德的自覺來作為生活與政事實踐的指導原則。臨卦爻辭的六臨,是六種神人交感的模式,與天命的憂患意識更為緊密相關。初九是最佳的模式,六三是較差的模式。天人之間貴在無心而感與自然而化,肯定天命而又不被天命所束縛,感無不應,應無不化,一切順乎心志就能合乎天性。最壞的狀況是感而不應,神人之間天命不通,此時君王與人民會產生憂慮,不能不主動去面對以及思索解決之道,此種憂患意識也是回到自我心性的調整與轉化上。

[關鍵詞]周易;臨卦;卦辭;爻辭;生命關懷

[中圖分類號]?B2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19)05—0102—11

Abstract:Although simple, the hexagrams of Lingu ?express quite clearly, "yuan Henley zhen" expresses the annual ritual sacrifice of the king, which shows that sacrifice is still a national event. Under the concept of divine power, the king leads his ministers and people to worship the gods, which is a religious act to continue the ancient belief. During the second half of the "as for August have a fierce", points out that the sacrifice is not a universal and effective method of Kings or the people to the mines with divine inspiration, not can only rely on sacrifice, sacrifice is needed, of course, but more important is the king and the suffering consciousness of the people, fear of destiny to die could bring disaster, want to have in advance prevention and corresponding action, must first from their moral and behavior to adjust and improve, to ShenDe and respecting virtues of consciousness as a life and politics practice guidelines. The six phases of the remarks of the hexagrams and lines are the six modes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man and woman, which are mo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ense of anxiety about the destiny. The ninth day is the best mode, and the sixth day is the worse mode. Between heaven and man, it is important to feel and nature unintentionally, to affirm and not to be bound by the destiny of heaven, to feel all should, should all should be changed, everything in accordance with the mind can accord with nature. At this time, the king and the people will have worries and have to take the initiative to face them and think about the solution. This kind of worry consciousness also returns to the adjustment and transformation of self-nature.

Key words: Zhouyi; Lingu; GuaCi; remarks appended to the lines;life care

一?前?言

臨卦為兌下坤上,二陽在四陰之下,比復卦的一陽,更彰顯出陽氣的復蘇與成長。陽氣也可以比擬為神氣,對應著神靈的再來。復卦的一陽可以用來說明神靈的來復,在神靈退位后的再度重來,說明神靈不會長期地離人而去,短暫的分開是為了下次重逢的復合。臨卦的二陽可以用來說明神靈再來的盛大氣勢,不僅是神氣的復來,還有著實際蒞臨的聲威與作用。卦爻辭主要還是依存于原本神話內涵來加以表述,尤其還處在尚未有文字記載的語言時代,宗教的氛圍更為濃厚,以神話的語言方式來傳達實際生活中的各種體驗,對神的信仰與崇拜是必然發展而成的儀式行為,只是在儀式操作下人文的精神理念也逐漸隨之而擴充。

《說文解字》的臨字同監字,監字其意為臨下。此為互訓,即臨與監同意。從古文字的造形來說,監與臨都是從古“見”字而來,在人形之上強調一只大眼睛,象征向前直視。監字在人形旁加個水盤的圖像,形容人俯身低頭向盤中水面照看狀。遠古時代還沒有銅鏡,人們是在水面照看自己,由此引申為俯察之意。臨字則在人形旁加上水中有流物的圖像,像人俯首觀看水面上的流物,用以表示監臨,自上看下之意。臨字有以尊降卑之意,在神話時代,尊者指神靈或者上帝,指稱天子或國君則是后來的引申意。卑者指的是人民,人民期待神靈的再度降臨,能駐留在神廟之中,察看人間善惡與禍福,隨時能庇佑下民。

臨卦的卦辭前半段與乾卦相同,都是“元亨利貞”,后半段則是乾卦所沒有的部分,加上了“至于八月有兇”等字?!吨芤住返呢赞o文字大多相當簡易,甚至還有相互沿用的狀況,如果不能回到原有的神話圖像中,很難明白卦辭所要傳達的意涵,至于《彖傳》與《象傳》是用后代的文字來解卦辭,早已失去原來的神話信息?!霸笔侵冈?,即國君或天子?!昂唷蓖跋怼弊?,是指宗廟?!袄?,指收割而來的農作物,用以獻祭神明?!柏憽?,在禮器前卜問。合起來為帝王進宗廟獻祭與卜問的宗廟祭祀圖。雖然文字相同,但是表達的祭祀情境不太一樣,臨卦著重在祭祀之后神靈的臨在,如此監臨下民的時間大約長達八個月,八月過后神靈又將逐漸消退,人民必須有所警覺,否則可能發生兇險。

二?卦辭的文化意涵

《序卦傳》曰:“蠱者,事也。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臨。臨者,大也?!币源笫聛斫忉屌R卦,古代大事大致上與帝王的祭祀活動有關,神靈或上帝的復臨絕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大事。人們重視神靈的蒞臨與監督,主要還是與人事的吉兇禍福息息相關,神靈的到來有吉,神靈的離去則有兇。如臨卦卦辭曰:臨,元亨利貞,至于八月有兇。

“元亨利貞”的神話圖像,重點在于“元”,是元首即君王主持的重要國家祭祀典禮。在年初舉辦主要在于迎接神靈隨著陽氣的復蘇而到來,神靈有來就必定有回,此為復卦的神話內涵。臨卦則強調神靈到來的居高臨下,即神靈請來以后就暫時不走,要停留在神廟之上,享用人間的香火,以及強化彼此間的靈感與交通。反映出下民對神靈的依賴之情,其中的尊卑關系完全是來自于信仰引發的敬畏之情。人們期待神明停留的時間愈久愈好,但事與愿違,神靈隨著陽氣而來,也會隨著陽氣而去,最多是停留八個月,八個月過后神靈不臨在,兇險就可能隨之而來。

天子或君王一年中主持的國家大典不少,主要在于對天神、地祇與人鬼祖先的祭祀上,如《周禮·春官·宗伯》曰:

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沉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

祭祀的種類相當繁多,不同的神靈對象有各自的祭祀禮儀,顯示祭祀在國家大典中的重要性,如《禮記·祭統》曰:

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禮。是故,唯賢者能盡祭之義。

祭祀是國家最為重要的禮制,敬神不是外在有形的物象崇拜,是發自于內心之中熱烈的情感,傳達依禮奉行的虔誠之意。尤其在神權與君權合一的時代,君王帶領人們祭祀神明的政治作用愈來愈濃厚,強化了人與天神地祇人鬼精神感通的禮儀往來。由天神發展成至上神的上帝,即昊天上帝,是宇宙中最高的神靈,天子要在每年夏歷正月舉行郊祭昊天大禮,恭迎上帝親臨人間。除了上帝外,各種天神與地祇的祭祀也多保留下來,天神有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等,地祇有社稷、五祀、五岳、山林、川澤、四方百物等,這些祭祀也多納入到國家禮制中實行,反映出人與天地鬼神等精神感通的信仰內涵。

迎神降臨人間的宗教儀式應該從孟春就已開始,當陽氣復返之時,也正是神靈下臨之時,天子要率領群臣到東郊來親自迎接,如《禮記·月令·孟春》曰:

是月也,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大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齋。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還反,賞公卿、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慶賜遂行,毋有不當。乃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離不貸,毋失經紀,以初為常。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保介之御間,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

迎春既是迎春氣的來臨,同時也有迎神的功能與作用,這是一場極為隆重的祭祀儀式,東郊的親迎表達天子與眾臣對諸神靈降臨的敬意,還要將諸神迎回宗廟來祭祀。此種迎接天神降臨的儀式起源可能相當古老,應在三代已進入國家體制,傳達了人們對日月交替與四時更迭的敬仰之情。領悟到萬物的生生不息來自于天運的有序與流行,其后有諸神靈主宰了自然界與人事界的運行規律,后來發展出至上神的上帝信仰,作為萬物資始的創造源頭,進而成為人間吉兇禍福的主宰者。周代的郊天祭祀,其對象除了至上神上帝外,也包含了日月星辰與風雨雷電等天神。此種祭天神的儀式有著報本反始的作用,感謝人們的安居樂業都是天恩所賜。

天神的降臨是其天命臨在的展現,以使君王與人們感知到人與天地四時陰陽和諧對應的重要性。人的生命存有希望獲得神靈的護持與照顧,但是自身也要有道德的覺知與行為的實踐,以自我的敬善明德來效法天道的滋養廣生。祭祀的目的在于督促帝王的反躬自省,在神氣復來之時必須有各種擔負責任的行為,除了必要的祭祀外,還必須施行各種德政來惠及下民,讓萬民也能感受到來自上天的恩澤。此時帝王有兩個重要的工作要去推動:第一,命令太史等官吏根據法典的記載外,還要確實觀察日月星辰等天象的運行規律,明白天文氣象的變化以推知四時物候的生長法則,協助人們不受到外在自然環境的威脅與迫害,回復到正常的運作軌道之中。第二,天子不僅親自祭拜上帝祈求當年的五谷豐登,還要率領眾臣下田耕種,此禮儀顯示帝王專在農事不違天時,進而能上達天聽,獲得上天的賜福,得以風調雨順與年成豐收。

上帝的臨在,雖然從孟春就已開始,但因寒氣仍甚,陽氣的伸展有限,神靈降臨之后其能顯化的作用也有限,大約到了仲春之時,隨著雷氣的震動,對上帝的臨在有比較強烈的感受,如《禮記·月令·仲春》曰:

是月也,日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咸動,啟戶始出。先雷三日,奮木鐸以令兆民曰: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日夜分,則同度量,鈞衡石,角斗甬,正權概。是月也,耕者少舍。乃修闔扇,寢廟畢備。毋作大事,以妨農之事。

人們對于日月星辰的運行規律比較無感,但對風雨雷電則較為有感,尤其是風雨直接影響到農作物的成長,風雨又常起于雷電,與春氣的發作有關。雷在孟春時還藏于地下,到了仲春有雷電的發聲與作用,因天候的回暖,此時動物才開始行動,人們也才有出遠門的打算?!袄讓l聲”是一年中的重要時刻,當春雷一動,則蟄蟲蘇醒,萬物萌生,此時人們也有戒于容止的要求,做好各種準備工作,最重要的是不要有各種妨礙農事的行為,否則將帶來兇災。雷聲可以作為神靈降臨的象征,氣候的種種變遷將具體引導人事的吉兇禍福。風雨雷電的發作實際上還是與日月星辰的運行有關,這是四時氣候流轉的自然現象,其背后則有至尊神靈的主宰與操控,人們對于各種自然力的崇拜,是敬仰其超越的權威神能,尤其在神權與君權結合的時代,君王更尊祟天地鬼神的無上威權,必定要帶領人們祭祀天神,祈求風調雨順與國泰民安。

卦辭的“至于八月有兇”,大多注疏家多從夏歷或周歷去推八月,說法很有分歧。八月不是指固定的月份,可能是從孟春起算八個月,或者超過了八個月,與仲春不同的是陽氣漸衰,陰氣又逐漸盛大,正是神靈消退之時,將好景不在,可能有兇險發生。從時間推算,可能于仲秋此種兇險就已開始,主要的象征在于雷聲平息之時,如《禮記·月令》曰:

是月也,日夜分,雷始收聲。蟄蟲坯戶,殺氣浸盛,陽氣日衰,水始涸。日夜分,則同度量,平權衡,正鈞石,角斗甬。是月也,易關市,來商旅,納貨賄,以便民事。四方來集,遠鄉皆至,則財不匱,上無乏用,百事乃遂。凡舉大事,毋逆大數,必順其時,慎因其類。

雷電現象完全來自于陽氣的生發與消亡,是氣候變化的主要征兆,農事的風調雨順與雷電的消長有著密切的關系。風雨雷電等氣候現象在原始宗教中原本各有其崇拜現象,當至上神的上帝信仰崛起之后,這些天神都歸屬于上帝,其神能也由上帝來主導。當上帝監臨人間時,風雨雷電諸神也隨侍在旁。尤其是雷電現象最為明顯,似乎用來彰顯上帝臨在的威能。雷電雖然也是一種自然現象卻比風雨更有規律,大致上是從每年的仲春延續到仲秋。早期人類對于如此氣候變化的觀察是相當敏銳的,早就察覺到雷電消長的歲時周期,也意識到陽氣日衰與陰氣浸盛的現象,大多把這種現象歸諸于上帝與神靈的權柄之中,早已存在一定的規律,不能氣候無節導致陰陽倒置。

雷聲從生發到休止,成為神靈下臨的重要指標,在原始宗教中雷神有其崇高地位。到了至上神崇拜時雷神的神能也轉移到上帝身上,由上帝直接來主導。雷電不僅象征陽氣的復發,也象征神靈親臨的權能,主宰了自然界與人間界一切運行與操作的秩序,以陣陣的雷聲反映出神靈親民與愛民的形象。雷聲可以使得人們得到心安,深信在神靈駐守的期間,可以遠離一切的災禍與苦難。但是當雷聲消失時,也傳達了神靈將退走的信息,此時君王不能再仰賴神靈的護持,必須自力更生,依順時序的變遷來調整人事的作為,比如易關市、來商旅、納貨賄等,及時儲備歲末的物資,方能避免寒氣到來所造成的傷害。到了季秋,則避寒的準備,更要加緊對應,如《禮記·月令·季秋》曰:

是月也,霜始降,則百工休。乃命有司曰:寒氣總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上丁,命樂正入學習吹。是月也,大饗帝、嘗,犧牲告備于天子。合諸侯,制百縣,為來歲受朔日,與諸侯所稅于民輕重之法,貢職之數,以遠近土地所宜為度,以給郊廟之事,無有所私 。

季秋正值八月過后,神靈大致上已退去,此時寒氣漸強,甚至開始降霜,人民已不適合在戶外工作,轉到室內來學習歌舞,準備大型的祭典活動來答謝神靈護持人間的恩德,也可以避免因神靈的離去造成各種失調的兇險。到了孟冬迎冬氣的祭祀中,也確定了陽氣已難以發生作用,神靈也確定多已回歸天界,此時君王更責無旁貸,在自己的德性與為政上,更要戒慎恐懼,有各種進一步的對應政策,如《禮記·月令·孟冬》曰:

是月也,以立冬。先立冬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天子乃齊。立冬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還反,賞死事,恤孤寡。是月也,命大史釁龜策,占兆審卦吉兇,是察阿黨,則罪無有掩蔽。是月也,天子始裘。命有司曰: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不通,閉塞而成冬。命百官謹蓋藏。命司徒循行積聚,無有不斂。坯城郭,戒門閭,修鍵閉,慎管龠,固封疆,備邊竟,完要塞,謹關梁,塞徯徑。飭喪紀,辨衣裳,審棺槨之厚薄,塋丘壟之大小、高卑、厚薄之度,貴賤之等級。

四時代謝也是天地氣候運行的基本規律,在立春、立夏、立秋與立冬之時舉行祭四方神的迎氣與送氣的祭儀,可能由來已久。君王相當重視時令交替的祭典活動,以隆重的禮樂來迎接各時令所主的氣,其目的則在于要與神靈的靈感交通,體驗神靈公正無私的用心,能順應天意以行政事。冬令時迎寒的祭祀,有著強烈戒慎恐懼的警惕作用,在有序的氣候運轉中能未雨綢繆,及時防范以避免災禍的發生。尤其當以陽氣作為象征的神靈退走之后,其監臨大地的權柄也隨之撤離,人們缺乏了天命恩澤的護佑,稍有閃失就可能招來災禍。周代在如此的宗教信仰中加入了人文精神,要求君王能依順天時來遵循天命,當神靈退走后,能承擔神靈未完成的使命,繼續照顧天下萬民,首先要賞死事與恤孤寡,扶助弱小的民眾。還要時時經由各種占卜的方式,來洞知神靈的旨意,察覺出各種隱藏的潛在危機。此時君王要承擔起保民與享民的責任,積極推動各種與民生息的事功與德行。

到了《彖傳》的寫作時期人文思想更為濃厚,以形上的天道來取代宗教的天命,降低了對神靈的崇拜之情,強化了時序變化的運行法則,但是與古老的宗教信仰還是有些關系,如:

彖曰:臨,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于八月有兇,消不久也。

臨卦的《彖傳》主要是從陰陽的卦象來作詮釋,所謂“剛浸而長”,指四陰下的二陽,其剛強之氣有逐漸增長上進之勢?!敖弊中稳蓐枤馊缢疂砂愕芈龜U散,此時臨卦的陽氣已比復卦的陽氣增進不少,形成陽長陰消之象。所謂于“說而順”是指其卦象上為坤順下為兌悅,說為悅也,是下以喜悅而上進,上以柔順接于下,是上下親近而相臨。所謂“剛中而應”,是指陽氣位于下卦之中,相應于上卦六五的柔中,彼此間能剛柔相應。以上的詮釋也適合應用于神靈監臨時的狀態,神靈的下臨之德也是慢慢擴散,下民不僅喜悅也愿意順從天神的監視與庇佑,彼此間能剛柔相濟與上下協德。如此“大亨以正”就可以回到神話來理解,指神靈位于太廟之上,引領人們安居樂業。由此可知人文時代的天之道,與宗教信仰的神之道,在內容上有其一脈相通之理。神道也是因應天地的陰陽變化,神靈的降臨與消退有一定的時序,所謂“至于八月有兇,消不久也”,是指神靈有降臨就有引退,顯示神道也是不違天道,過了八月之后不久也將消退,人們要有居安思危的準備。如此的憂患意識可以來自天道,也可以來自神道,此即神道設教的緣由。

由神道到君道也是一脈相通,都與天地間的氣化流行緊密相關,由于神靈的居高臨下,造成君王在臨事臨民上也要有所振作?!断髠鳌窂呢韵笾苯友跃赖淖鳛?,曰:

象曰: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臨卦卦象下兌上坤,兌為澤,坤為地,就自然現象應地中有澤,卦象強調的是“澤上有地”,此澤應為大澤,有地高臨其上,應為澤中之島,此島經由眾水圍繞,形成以上臨下之勢。也可以用來譬喻神靈從天而降,親臨天下眾民,以其浸潤萬物的能量,促使萬民喜悅而臣服。同樣君王也要如神靈般地親臨于民,時常與民休戚與共,不僅以德服民,還要能教民保民,能不斷地思考來教化人民,也能永無止境地包容人民與保護人民。

三?爻辭的文化意涵

臨卦六爻各有一個臨字,共有六個臨字,初九與九二都為咸臨,其次為甘臨、至臨、知臨、敦臨等,大約依六爻分成六種監臨的狀況,其中初九與九二的狀況可能比較接近,同樣用“咸臨”來作說明,曰:

初九,咸臨,貞吉。

周易有個“咸卦”,其《彖傳》解釋為“咸,感也”,接著說:“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睂ⅰ跋獭弊钟枮椤案小弊?,著重在以心的相交與相通上,要能理解天地萬物之情,就在于心能否相互交通。神靈蒞臨天下,是無心與萬民交感,還是有心與萬民交感呢?初九比較偏向于無心的咸字,不必用心,順乎天地陰陽的流行造化,自然與人民感應相通,人民也從其所化順應自然。此時神靈無心而應,萬民也無心而應,彼此能在相感中忘其所感,在相臨中忘其為臨,能在大化之中感而遂通天下。神靈來臨,人們自然與之相應,不須有太多人為的勉強,是神靈感化萬民,萬民也愿意接受感化。此時人們向神靈的各種卜問,也能獲得神靈真誠的回應,當能堅持正道可得吉祥。

臨卦初九的咸臨,陽氣復來,神靈初臨,行事上盡量簡略便民,以寬容的感化,引領人們休養生息,《象傳》以“志行正也”來作說明,曰:

象曰:咸臨貞吉,志行正也。

“咸臨”有兩層意義,一是就神靈來說,神靈以靈感來臨民,使人們都能感受神恩。二是就人民來說,人們以感戴之心致謝神明的來臨,緬懷神靈的仁恩與德澤。此種感恩是真誠的,是發自于內心,順應自然陰陽交替的相感與相臨,無心而為,卻能隨化而成。如此的無心之感,來自于人們對神靈的虔誠信仰,彼此間不僅相互信賴,還能時時刻刻地相互感通。人們與神靈的感應相通是宗教最為核心的內涵,是不假思索的自然回應,神靈必然要來監臨大地,人民以敬仰之情來感戴神靈,在天命的相互有感中,使馨香之德能上聞于天,依循天道生息不已。神明與人民是相互連鎖的關系,將自然天道的運行法則涵攝于敬德明道的實踐上?!爸拘姓病辈粌H是對萬民的要求,同時也是對神靈的要求,在志與行上都要奉行正道,在天命中相交與相通,追求人與神靈整體合一的感通之道。

九二爻辭雖然也是“咸臨”,內容卻有差異,此“咸”字較偏向于有心的“感”字,同樣重視人與神靈之間的相互交感,但用心不同,其情有別,如曰:

九二,咸臨,吉,無不利。

九二與初九的不同,在于后面對應的用語,初九為“貞吉”,簡單明了,重點在卜問之吉,可以獲得神靈的正面響應。九二只言“吉”,未提及“貞”,忽略了卜問神靈的交感之道,“利”是獻物于神的祭供,“無不”是指依舊照常的獻貢與祭祀,在情感上似乎有所不足。初九偏重在先感而后臨,重點在感。九二偏重在先臨而后感,重點在臨。同樣的差別也出現在利與貞上,初九先貞而后利,重點在貞。九二先利而后貞,重點在利。這種差別雖然只有一點點,卻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人們與神靈的感通之情,不是靠外在的祭祀形式,重點在于彼此德性的互通上,祭祀的周全,未必有助心靈上的精神感應。若因神靈的蒞臨而祭祀,表達對天命的敬重,形式上是吉的,但未必能交感于天命,得到神靈的正面響應。

《象傳》的“未順命也”,朱熹的《周易本易》認為此句其義未詳,學者們也認為不好理解,各家雖然有種種不同的講法,都不得要領,只好存疑??墒墙浻缮厦鎸ω侈o的解說,此句的“未”不是衍文,是有其深刻的涵義,回到《象傳》曰:

象曰:咸臨吉無不利,未順命也。

主要還是在“無不利”上,神靈蒞臨,人們沒有不獻供與祭祀,這是人們對神靈權威的畏懼,不得不然,未必雙方都能心悅誠服,經由儀式來感應相通。神靈蒞臨人間的作用在于天命的感應,是偏重于“感”,而非形式的“臨”,不在于尊卑的對比與禮儀的隆重,講究的是神明之德是否能感化人民之心,人民也能在神靈的精神教化下回歸天命之道。人民對神靈的誠服,不能只在祭祀上下工夫,更要遵循天命以行正道。祭祀不等于順應神靈蒞臨人間的天命,徒有祭祀無法與神靈交感相通,更重視的是君王與人民自身德性的謹慎與努力,以內有其德來通向神明之德,此感應是互惠并生,以明德之功來得享天命。所謂未順命,是指人民未能完全順從神靈的天命之道。

咸臨是指與神靈天命的交感,不管是無心或有心,交感是確實的,自然其中有吉。初九與九二是神靈蒞臨的主要內容,至于六三以下各種臨法,須詳作分析,如曰:

六三,甘臨,無攸利,既憂之,無咎。

甘臨的“甘”是關鍵詞,解讀不同,差異甚大。一般認為甲骨文的“甘”,為口中含物之象,引申為美好,或者口出美言以取悅,但此義用來解釋甘臨,很難自圓其說。也有學者指出甲骨文的甘字,在造型上與“酉”“酒”等字相同,都是指釀酒的酒糟 。此說提供新的詮釋空間,“甘”指的是美酒之意,在祭祀時人們以美酒獻供于神靈,神靈在美酒的吸引下蒞臨人間。人們以酒獻祭神靈,神靈前來受享,是理所當然之事。問題出在神靈蒞臨的動機,如果純粹是因美酒的吸引才下臨人間,這才是爭議所在。神靈下臨動機的判定在于“無攸利”,即在獻供的過程中無法與神靈在精神上相互感通。這種狀況是會有所憂慮,神靈早已蒞臨,卻因貪著美酒的享受,甚至在醉夢之中,無法執行其原來的天命職責,已失去了原初祭祀的本義與作用。尤其是主祀的君王對于神靈如此無感的現象,更要有所警惕,思考各種對應之道,方能避免災禍的發生。

六三爻辭強調的是下民的憂患意識,當無法與神靈相感相通時,必須在人事上及早作準備,常有憂患之心就能克服與神靈無感所造成的災禍,如《象傳》曰:象曰:甘臨,位不當也,既憂之,咎不長也。

六三爻象以一陰居二陽之上,是指當陽氣漸升時仍被陰氣所阻,譬喻神靈降臨時仍心有旁鶩,貪戀著飲酒的歡樂,以至于不務正業。此為“位不當也”,即神靈不當其位。在祭祀時與神靈無感是件很嚴重的事,雖然問題出在神靈上,但是人們卻要承受可能引發而來的災咎。在下萬民不能位不當,在上神靈也不能位不當,下民無法干涉上靈位不當的問題,但是本身依舊還是要奉行正道,對此狀況能早作預防,以憂患意識來奮發改進,在時時的反省警惕下,因位不當引起的災禍也不會太長久。神靈臨位而不正,這是相當嚴重的問題,可是人民也只能振作來自求多福,祈求神靈也能及時糾正,自覺其非,進而能回歸天命,與時俱進?!熬滩婚L”比“無咎”在語意上更明白,是因為早有尋求對策的憂患意識,在處境艱難之時還能力行正道,即使有咎,也不會太長久。

六四的至臨與六三的甘臨,可能剛好相反,此時神靈不再心有旁鶩,反而是專心致志地蒞臨,如曰:

六四,至臨,無咎。

六四爻辭很簡單,關鍵詞為“至”字,甲骨文以一橫代表地面,作到矢落地之形,寫意為到達,引申為極點、窮盡。此時天界神靈已全部蒞臨,顯示上帝已掌控全局,親自蒞臨人間理政牧民,此時應該是氣象更新,充滿朝氣與希望,積極造福人民。為何不言吉,只言無咎呢?天界神靈的監臨,從始臨到至臨需要一段時間,其中難免會有空窗期,神靈未完全到位,或者到位還無法馬上就位。六三的爻辭大約是在如此的狀況下發生的,六四緊接著六三,即針對原先的缺失加以補正,以避免災禍的發生,但是尚未達到吉的標準?!爸僚R”雖然強調神靈已全部到齊,甚至各就各位,已開始動起來,但是百廢待舉還須假以時日,才能完全走上正軌。

《象傳》即從六三的“位不當”轉為六四的“位當”,如曰:

象曰:至臨無咎,位當也。

六四的爻象處于上卦的下位,顯示前期的準備已大致齊全,進入到位當的階段了。神靈的降臨到了此一階段可以說是氣勢最盛的時候,與下民的感應也是最強烈的,是最有可為的時期。所謂位當,不僅針對神靈,也是針對君王與萬民而言,要能及時掌握此一奮發圖強的時期。位當是相對于正道來說,能得位以行正道,能持謙守正化險為宜。無咎是最起碼的要求,先從無咎開始,步步為營,將基礎打好,步入正軌,后續就可以期待。至臨的位當也象征責任的自我承擔,不僅神靈如此,君王與萬民也該如此,仍應保留先前的憂患意識,切實遵循天命,不致輕舉妄動,合乎天時來躬行政事,真正達到保民無疆的境界,使上天的德澤能惠及萬民。

六五的“知臨”緊接著六四的“至臨”而來,二者也有關系,“知臨”可以視為“至臨”的進一步實現,如曰:

六五,知臨,大君之宜,吉。

“知臨”或可稱為“智臨”,此處的知,不只是指稱知識,還有智能與見識的含義。神靈親臨天下,不是為了展現其至高無上的權威,而是承擔治理黎民百姓的重責大任,掌握天地陰陽四時變化的運行定規,轉化成各種人事依循的倫理與常軌。神靈如此的智慧要經由配天的君王來完成,如《禮記·中庸》曰: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

神靈的蒞臨是一種宗教象征性的說法,至高的神靈原本就是抽象的精神存有,所謂神靈的聰明睿知更要轉移到人間君王的身上,二者在德性上是互感而通,即君王是神靈在人間的化身,成為天下的至圣。帝王的德性就是神靈的德性,不僅要聰明睿知,還要具備寬裕溫柔、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溥博淵泉等德性,因為君王的一言一行都源出于神靈,所以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這是人民見君王如見神靈,君王之德就是神靈之德,故曰配天。配天是人間帝王應有的自我要求,以其配天的德性來祈天永命,可得大君之宜,自然就吉了?!耙恕迸c“俎”古字相同,本是用肉祭祀神或祖先,甲骨文與早期金文字形相近,象兩塊肉放在俎或供桌上,后期金文與小篆加上屋頂之形,表示在屋內常年祭祀。祭祀之后會將祭肉分家族中的各個家庭,由此產生出適當、應該與當然等含義,在宜字的造字原理中包含了家族成員間平等與友愛的精神。此處的“大君之宜”,可以先從本義來說,君王經由祭祀來鞏固家族與人民間的和諧。再從引申義來說,肯定君王的配天之德是適當與合宜。

《象傳》未解“知臨”,直接討論“大君之宜”,曰:

象曰:大君之宜,行中之謂也。

《象傳》的“宜”字,可能是本義,也可能是引申義,與當時寫作年代有關。若是本義,強調君王在神臨時祭祀的重要性,象征君王與神靈時時感應相通,隨時能體驗天命,其行合乎中道,故謂“行中”。若是引申義,則強調君王配天的各種德行,合乎天命行乎仁義,能實現神臨大地的使命,故謂“行中”。對于如此配天的行中之德,《禮記·中庸》有更恰當的形容,如續曰: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十三經注疏·禮記》,臺北:藝文印書館,1985年,第900頁。

君王就是能聰明圣知以達天德的人,可稱為大君,其基本德性在于“行中”,此中或可稱為天下之大經與天下之大本,即是天地化育的中心內涵。此中心內涵不僅在于知,還重在于行,來自于君王至誠之行。君王即是圣人,能與神靈感通,進而能推知天地陰陽四時精微變化的人,以其聰明睿智體悟天道仁義性命,能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

臨卦上六的“敦臨”與復卦六五的“敦復”,其“敦”字一般注疏家大多解為敦厚之意,或許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断髠鳌吩唬?/p>

上六,敦臨,吉,無咎。

在“知臨”之后的“敦臨”,只強調敦厚之意是有所不足。根據《周書》武順篇曰:“一卒居后曰敦?!薄岸亍弊钟械詈笾?。上六為神靈將離去之爻,知臨象征神臨之大之盛,之后又將逐漸撤離。敦臨是在描述神靈將再退走的狀況。此場景與神靈來臨時是一樣的,慢慢地來也就慢慢地走,全部撤走也須一段時日。在這一段日子始終有神靈殿后來監臨人間,不是無序的慌亂狀態。此敦臨期仍然秩序井然,不僅強調吉,也肯定無咎。每年神靈隨著陽氣而來,終將隨著陽氣而去,這也符合天道運行的規律。即使到了最后還是要有始有終,敦臨實際上是最困難的階段,尤其是最后撤走的神靈,其殿后的使命是相當嚴苛,臨終時還要能自強不息接受各種挑戰。

為何敦臨的使命必達呢?《象傳》解釋為“志在內也”,如曰:

象曰:敦臨之吉,志在內也。

敦臨可能有兇,卻能得吉,可以無咎,這是殿后神靈的用心,也可以說是君王的用心。上六居于上卦之上,又為陰爻本有兇象,但與下卦二陽爻有著呼應之勢,有進必然有退,退也能如進般的有序,其吉可知。不管是神靈或帝王,此時不僅要立志堅定,還要符應天命,以天道深植人心,甚至屢加重其深度,都能居中而得中,是德充于內而形于外,就能轉兇為吉,雖然八月后有兇,也不必過度擔憂,唯有持續地奉行正道,終了之時也未必可懼。神靈的進退本就是天道周期運轉的現象,本有其定序,非人力所能抗拒,只能以內在的志德,配合其規律周行不已,有此惕勵自戒的憂患意識,就不必太在意外在的吉兇禍福了。

四?臨卦的生命關懷

臨卦的爻象為二陽在下,四陰在上,雖然陰多陽少,但陽尊陰卑,尊陽將再度蒞臨于眾陰之上,此尊陽在上為神靈,在下為君王,都有以尊臨卑與以上臨下等意。卦辭與爻辭原本就有濃厚的神話色彩,與神靈監臨下民有密切的關系,到了《彖傳》《象傳》人文的觀念逐漸增強,著重在君王承擔天命的德性與功業的實現,形成君臨萬民的為政之道。從神靈轉換為君王臨民的現象,在《詩經》與《尚書》已有一些類似的記載,至高神靈的天命逐漸轉移為天道的內涵,成為君王奉行天命的道德情操。如《詩經·小雅·小明》曰: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載離寒暑。心之憂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罪罟 。

此處的“上天”有自然義,也有神靈義,二者是同時并存,以上天照臨下土的自然義,引申為神靈臨下的觀照之情,意謂到天心與人心的感應相通,在應事體物上有同類共生之情,此情也反映出下民對上天的依賴,肯定至尊神靈臨下監民的重要性,如《詩經·大雅·皇矣》曰: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止維與宅 。

上帝等同于天,都是最高神,以天命臨下與監觀四方,其目的在于探求民情,從人民的生存需求來決定天命的賞善罰惡。即上帝是與人民同在,君王的上承天命,就必須致力于愛民保民的政治作為,方能獲得上天的眷顧。神靈、人民與君王三者有連鎖的關系,經由天地之德來加以串聯,神靈為何要蒞臨萬民,不是只為了展現其統治的權威神能,著重在引領人們依循自然天象與氣候的運行規律,掌握到人事吉兇禍福的法則,確定能風調雨順與災疾不降,肯定神德與人德是相通的,天為了將其德性普施于人而降臨人間。君王則是上帝與人之間的中介者,要將上帝的天命轉化為人民安居樂業的生活準則,如此君王必須有上通于天地鬼神的德性,使其統治的政務都是天命的實現。

天命在于神靈也通于君王,君王臨民必然要效法神靈臨民之德,尤其當神靈退走之后,君王臨民就更為重要了。神靈的臨下有周期性,應著陽氣而來也應著陽氣而歸。君王的臨下雖然也有周期性的施政要領,其政事上的對應卻是全年無休,神靈來時要奮發有為,除了祭祀以誠外,更要積極推動各種禮樂教化的工作,使人民可以感受到天德的護持。神靈退走之后,君王不得休息,要以憂患意識,引領人民安然無恙度過無神的日子,如《尚書·大禹謨》曰:

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茲用不犯于有司。

所謂“帝德”,可以指上帝之德,也可以指君王之德,君王要有與上帝精爽溝通的靈感,要學習上帝的臨下以簡與御眾以寬的德性,體悟神靈以人民為重的憐愛之心,形成好生之德,隨時能與民心相應。君王的德性在于上承天命,以人事來契合天意,以天意來治理人民百姓,因此天意不在君王,存于天下黎民之中,君王必須時時關愛人民,如《尚書·五子之歌》曰:

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 《十三經注疏·尚書》,臺北:藝文印書館,1985年,第100頁。

“民惟邦本”即是基于神靈信仰的天命實踐,達到“本固邦寧”的臨民目的,神靈臨民是基于此一目的,君王臨民也是基于此一目的。為了實踐此一目的,君王隨時處在敬的狀態,絲毫不敢松懈,從敬神之中形成了憂患意識。不僅在祭祀時要與神感應相通,進而要轉移到自身行為的謹慎與努力。

臨卦的卦辭就是要闡明如此的憂患意識,“元亨利貞”的君王入廟祭祀是理所當然,重點在于能否化解掉“至于八月有兇”的潛在危機。祭祀是必要的,重在人與神靈的精神感通上,君王扮演著重要的溝通角色,不僅以祭祀來表達對神靈的敬意,更要能交感神靈之德來臨萬民,其責任是相當沉重的,尤其神靈離開之后,要有承受天命之德的應對能力,避免各種兇險的發生。這種天命思想所形成的憂患意識,大約與三代政權的轉移有密切的關系,君王的天命雖然由上帝所授,但是隨時也會被上帝收回,神靈的下臨,不只觀察萬民的善惡行為,也監督君王施政的事功與德行,此種對君王的監督由萬方百姓的現實生活可以察知,也由此反映出上帝的愛民之德。當商湯滅夏時,就是以此為理由,如《尚書·湯誥》曰:

爾萬方有眾,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于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兇害,弗忍荼毒,并告無辜于上下神祇。天道福善禍淫,降災于夏,以彰厥罪。肆臺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請罪有夏。聿求元圣,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茲朕未知獲戾于上下,栗栗危懼,若將隕于深淵。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降衷于下民”是上帝臨民的目的,不是要來審判人民,而是為民伸張正義,了解人民生活的衷情,如果受到君王滅德作威的虐待,這些受難的萬方百姓就會在神靈蒞臨時告狀。商湯就是以“天道福善禍淫”的理由來討伐夏王,自認為可以為民請愿,以祭祀來上告于上天神靈,指出夏王各種罪狀,愿意代天行道來維持人間正義?!吧咸戽谟酉旅瘛币彩巧系叟R民的初衷,時時以人民為念,人民的吉兇禍福,也是天之所命,天命未必先降于君王身上,反而先降在人民身上。此時君王要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意識到自身行為上所應負的責任。人民或許可以把一切苦難的問題都上訴于神靈,但是君王不可以如此作為,介于上帝與人民之間,就必須“以承天休”,以己力的修持來突破困難與解決問題。在心態上則是“栗栗危懼,若將隕于深淵”,在行為上要特別地謹慎與努力,要求自我精神的斂抑與集中,以及對事的用心與認真,時時反省與調整?!叭f方有罪,在予一人”即是責任的承擔,要求以自身的德性來上通于神明,下及于萬民,萬民的災難就是君王一人的天命所在,天命就顯現在民情上,君王要從民情處去體驗天命與實踐天命。

臨卦的爻辭著重在六種神人交感的憂患意識上,此人指人民也指帝王,人民要與神靈交感,君王更要積極地與神靈交感。祭祀當然是最為必要的方法,在祭祀的過程中與神靈攸往相通,象征天命的傳承與延續。但是在《尚書》中已指出祭祀已非萬能,要與神靈感通必須建立在德性的修持上,如《太甲》下篇曰:

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天位艱哉!德惟治,否德亂。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終始慎厥與,惟明明后。先王惟時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緒,尚監茲哉。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邇。無輕民事,惟難;無安厥位,惟危。慎終于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嗚呼!弗慮胡獲?弗為胡成?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君罔以辯言亂舊政,臣罔以寵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

“惟天無親”不是說天神無法親近,重點在于以克敬的方式來親近?!肮砩駸o常享”不是說不用經常地祭祀鬼神,更重視的是克誠之心。已從宗教的信仰情懷提升到個人行為的道德自覺上,發現了人間的各種吉兇成敗與當事人的仁敬行為有著密切的關系。此時在信仰上已不是把一切責任都推給神靈,反過來要求人們要承擔起天命所賦予的存在使命,尤其是為政的君王,要以慎與敬達到明德的境界。從商代起就有以祖先來克配上帝,認為祖先是在上帝的左右,以祖先作為上帝與君王之間的中介者。此中介的先王以敬德來要求君王,隨時都要有憂患意識,即無輕民事與無安厥位,有始有終都能堅持惟難與惟危,以諸道與非道來自我警惕,回到生命主體的道德實踐上。

爻辭中的六臨,或可視為神人交感的六種形態,將宗教性的天命轉換為君王感應而來的生命德性與行為實踐,其實際的內容如《尚書·皋陶謨》曰:

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彰厥有常。吉哉!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師師,百工惟時。撫于五辰,庶績其凝。無教逸欲。有邦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達于上下,敬哉有土。

所謂“九德”為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等,此為上天之德移轉為人身之德,是天命所啟而成的行為法則。每日行其中三德能興盛家族,每日行其中六德能亮麗城邦,每日行九德可以治理國家百官。所謂“天工人其代之”,是指人德可以取代天命,從對神靈的信仰之情,擴展為人間的禮教秩序。雖然天命的權威性格在,如謂“天敘有典”“天秩有禮”“天命有德”“天討有罪”等,但是上帝是與人間的典章制度為依歸,肯定君王依九德而成的政事,是代天而行的道德教化。君王的職責就在于“達于上下”,能同時通達于神靈與人民。

臨卦爻辭的六臨,主要的目的就在于“達于上下”,能將上天之德降臨在萬民之中。如初九的“咸臨”,著重在上天的無心之感上,神靈的蒞臨是本于天地自然的演化,不是特意地要有恩于萬民或君王,萬民與君王也是本乎陰陽規律來迎接神靈的到來,出于無心反而能增進彼此的相臨相感,能合乎天性與順乎人情。九二的“咸臨”,著重在上天的有心之感上,神靈的蒞臨要特意地讓人民與君王有感,強調天命是存在的,必須正面看待其存有的功能與價值。有感也是一種正常的現象,讓君王正視神靈的臨在,篤守正道以臨萬民,從有心到有為,要承擔天命之所應為。六三的“甘臨”,則是指神靈與君王或人民彼此間感而無應,這是一種嚴重的狀況,雙方處在無感失聯的狀態中,很可能發生各種不測。幸好君王與人民還保有著憂患意識,及時謀求解決之道,雖然一時有災禍,也不會長久。

六四的“至臨”,是指神人之間已達全方位交感的狀態,不再有感而無應的情況,隨時都能感而遂通。此時君王能通神明之德以臨下民,將天命與道德法則結合起來,所作所為都能依天命而行,也可遠離災禍。六五的“知臨”,即智臨,不僅神靈以智臨民,君王也以智臨民。智慧也可說是天命的最高展現,體悟到天人間最合適的對應之理。知臨比至臨更強調神人之間的感應能力,不僅奉行天命,還能將天命推到極致的狀態。上六的“敦臨”,是指神靈離去時的殿后之臨,顯示上天好生之德,到最后還是要戒慎恐懼,絲毫不可馬虎,仍要保持隨時相應的狀態。君王與人民更要重視明心修德的正道工夫,既使神靈退去,也不會影響到人間的正常運作。

五?結?論

臨卦的卦名已有以上臨下與以尊臨卑之義,回到神話時代,即是神靈的降下臨民,原本有著濃厚的宗教色彩,但是商周以來天命的人文意涵逐漸增強,上帝的無上權威已轉移到對人民的存有關懷上,神靈也成為一種道德形象的終極實體,不僅要求萬民要依順神靈的旨意,神靈更要時時關懷與體恤萬民。君王介于其中,更要有“達于上下”的使命,要以自身的德性上通于天命,轉化為各種復命的德政下達于萬民。由此可知卦辭的神話內容不可能還會停留在遠古時代,大致上應是夏代以后成型,已加入了當時共主國家的意識形態,雖然宗教信仰被繼承下來,依舊重視各種祭祀活動,肯定人神之間精神感通的重要性,但是逐漸從對神靈的要求,移轉到對人民與君王的要求。

臨卦的卦辭雖然簡單,但是表達相當清晰,“元亨利貞”表達君王每年的例行祭祀,顯示祭祀仍是國家大事,在君權神授的觀念下,君王率領眾臣與百姓來祭拜神靈,是延續古老信仰而來的宗教行為。后半段的“至于八月有兇”則指出祭祀已非萬能有效的方法,君王或人民要能與神靈感應相通,絕不能只仰賴祭祀,祭祀當然還是需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君王與人民的憂患意識,恐懼天命的消逝將可能帶來的災禍,要有事先的預防與對應的行動,必須先從自身的道德與行為進行調整與提升,以慎德與敬德的自覺來作為生活與政事實踐的指導原則。此時天命不僅在神靈的身上,也在人民與君王的身上,天命不再是絕對的權威,神靈眷顧現世的萬民,君王更承擔了為神靈體恤萬民的責任。

臨卦爻辭的六臨,是六種神人交感的模式,與天命的憂患意識更為緊密相關。初九是最佳的模式,六三是較差的模式。天人之間貴在無心而感與自然而化,肯定天命而又不被天命所束縛,感無不應,應無不化,一切順乎心志就能合乎天性。最壞的狀況是感而不應,神人之間天命不通,此時君王與人民會產生憂慮,不能不主動去面對,以及思索解決之道,此種憂患意識也是回到自我心性的調整與轉化上。九二的“咸臨”、六四的“至臨”、六五的“知臨”、上六的“敦臨”等,大致上說明神明蒞臨人間的四種狀態,肯定神人之間在德性是互相感通的,天時與人事是互相聯結,貴在將天之德轉化為人之德,在生活與政事上都能合道而行,以天地厚愛萬物之德來教化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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