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天鵝

田犁

“丹麥的鄉下，炎熱的夏天，一個不知來歷的、被放在綠牛蒡下的天鵝蛋，讓一只野鴨子把它當作鴨蛋孵了出來。它太特別，太龐大了，小雞們啄它，鴨子們打它，大家都瞧不起它，說“它丑得厲害，當它經歷了許多坎坷，最后飛到一座花園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只美麗的天鵝。于是，它得到了幸?！?/p>

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相信這是虛構的故事。那些熱心的專家們躲在小屋里研究了一百多年，大聲宣布：《丑小鴨》是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自我寫照，一篇象征性的自傳。

我也這樣認為。

可是，前不久的一天，我在圖書館隨便翻看一本關于鳥類研究的雜志，發現上面刊登連載的一百五十多年前丹麥皇家花園的一位管理員的日記。發現者說，這些日記記錄了花園里的鳥的生活，對研究鳥類很有價值。特別是較祥盡地記下了一只從野外飛到公園來的天鵝的生活過程，差不多可以當作有趣的故事來讀。

我自然感到好奇，就頗為用心地讀了起來。讀著讀著，突然覺得這些日記的一些片斷是那么熟悉，好象在哪里見過。哦，《丑小鴨》，正巧，我書包里裝有《安徒生童話故事選》。拿出來一對照。天吶，其中有的情節大致一樣，只不過在《丑小鴨》里，被安徒生巧妙地連成一篇了。一定是安徒生與這位管理員是好朋友，看了他的日記后，編成了這個有趣的故事。怪不得，這只天鵝叫漢斯，原來是借用了童話大師的名字?？上?，安徒生只編寫了天鵝日記的前半部份。這只丑小鴨來到花園一直到死，他沒有寫。

我想，所有讀了《丑小鴨》的孩子們和那些曾在孩子時讀過的大人們，一定都很想知道“丑小鴨”的后半生了。遺憾的是，我不是童話家，不能象安徒生那樣，把它編成故事來滿足大家。只好把那些日記原封不動地抄下來，給焦急等待的孩子們，還有頗感興趣的大人們看看。

1841年5月3日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我早晨來到天鵝湖邊。當我把水桶里的食物，撒向湖中，卻意外地發現，在天鵝群里，多了一只天鵝。

這是一只美麗年輕的白天鵝。

我像中了彩票一樣，心立刻激動得抖起來。

沒想到，竟會有野外的野天鵝來到這里。當了幾十年的公園水禽飼養管理員，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令人興奮的事兒。

那只野天鵝遠遠地趴在那兒，不敢游近我。

它對公園里的一切還陌生，需要有個熟悉的過程。

憑我多年飼養水禽的經驗，還有這里各種水鳥對我的親切和好感，我想，它會慢慢適應這里。

我一定會讓它喜歡并愛上這兒。

我手里拎著空桶站在岸邊，癡癡地看著。

直到主任走過來輕輕推了一下，問我：“喂，你站著干什么？”

“你好主任，你快看?！蔽腋吲d地對主任說。

“你讓我看什么，不就是這些水鳥嗎？”主任不以為然，轉身要走。

我一把拽住了主任。

“你往那兒看——”

主任很勉強地朝遠處水面上瞅了瞅，搖搖頭，露出一臉的茫然。

我趕緊告訴主任：“天鵝，你看，那兒是新來的一只天鵝！”我指給主任看。

“哪只，你說的是哪只？新來的？”

主任對公園里業務很熟悉，但再熟悉也不會認識這里的每一只水禽。

“主任，你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就是在天鵝群的最后邊，它可是剛從野外飛來的，我今天早晨才發現的?！蔽沂箘派熘觳?，朝水池深處，指給主任看。

“哦，我是看見了，那里趴著一只白天鵝?！敝魅螒岩傻爻蛑?，“你怎么會確定它是從野外飛來的，而不就是咱們公園里的？”

我詫異地看著主任：“主任，我在這公園里工作幾十年了，這里的每一只水禽，我熟悉它們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啊。咱們原來是18只天鵝，現在你數數，加上這只剛從野外飛來的天鵝，是整整19只了?！?/p>

主任工作一直是極其嚴謹，他仔細地數起來。

“是19只?！敝魅吸c點頭。

他又細細地打量了一會兒那只新來的天鵝，然后頗有興致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干得不錯呀！野外的天鵝都被吸引來了。你一定要照顧好它，可不能讓它覺得我們這里不好，如果它在這里生活得愉快了，就會吸引更多的野天鵝來我們皇家花園?！?/p>

我笑了，對主任說：

“你放心吧，主任?！?/p>

1841年5月4日

昨天，那只從野外飛來的野天鵝，一直不敢過來吃食。

別的天鵝都吃飽了，離開岸邊，游到湖中央歡快地戲水。

我站在岸邊等它，我用溫柔的聲音呼喚它，把桶里鮮嫩的水草和小魚拋向它。

它扭動著修長的脖子，歪頭看著飄浮在水面上的食物，然后，又揚起頭，用黑眼睛瞅瞅我。

我對它來說自然是陌生的。但我相信，很快我們就會成為好朋友，它會像這里的每一只水禽一樣，喜歡我，離不開我，離不開這個美麗舒適的公園。

我有耐心，更有信心。

我不急，我就這樣站在岸邊，等著它。

它好像在思索著什么。

最后，它終于開始啄食那些小魚和水草了。

我滿意地離開湖邊。

1941年5月5日

今天，當我出現在湖邊。

那只野天鵝，已經尾隨在天鵝群的后邊，一起朝湖邊游來。

不過，開始它還是很羞J陸，遠遠地跟在大家的后邊。

可是，當我把食物撒向水中，它跟大家一起撈取食物時，也許是恢復了在野外的習慣，模樣一點也不優雅，儼然一副爭搶的樣子。

這時，旁邊的一只天鵝，揚起脖子，用嘴狠狠地啄了它。

漢斯需要適應這里的新生活，它同每一只野天鵝一樣，一點兒也不懂這里的規矩，不像那些在花園里出生長大的天鵝，從小就開始受到良好的訓練。

我希望老資格的路易能教導他。

我突然覺得像其它天鵝一樣，給這只野天鵝起個名字。

叫它什么呢？

我想起了常到我這兒來，一個喜歡寫童話的朋友——漢斯·安徒生，對，就叫它漢斯吧。

漢斯，我的天鵝群中，又多了一只美麗的野天鵝。

1841年5月7日

今天，有許多孩子興高采烈地來到湖邊。

他們揚起手，召喚著天鵝。

老路易優雅地帶著大家游過來。

這些孩子中，立刻有眼尖的一下子看出天鵝群中多了一只新天鵝。

“快瞧，那有一只新來的天鵝！”

孩子們都順著那個發現漢斯的孩子的手看去。

“是??！是??！”

“你看那只新來的天鵝，呵，那么年輕，那么好看！”

他們都這樣說。

孩子們一個個興奮地拍著手，不斷地把面包屑和糕餅向水里拋去，使勁扔向漢斯。

漢斯還是同剛來那天一樣，感到非常難為情，它把頭藏在翅膀里面，不知怎么辦才好。它不敢游過去，甚至不敢吃那些飄在水面的面包屑。

它一定是感到太幸福了。

但它一點不驕傲，因為一顆好的心是永遠不會驕傲的。

1841年5月8日

喂完了天鵝。

我站在水池邊，打量著漢斯。

難怪這幾天來到皇家花園玩的孩子們，都那么地喜歡它。

你看它的翅膀，是多么修長漂亮，它的羽毛是多么柔美光潔。

它浮在水面上，就像一片耀眼流動的雪。

我清楚，這都是因為它一直生活在野外的緣故。

漢斯，你是這里的天鵝中最美的一只！

在這里，你一定會有好運的！

1841年5月13日

漢斯己經適應這里的新生活了。

這里較比它原來生活的野外，是多么美好幸福。

這里有優美舒適的環境，有我的悉心照料，漢斯會越來越喜歡這里的。

下午，漢斯正在啄食面包屑。

這時，老路易游過來。

漢斯沒有彎下脖子，把頭深深地低在水里，仍舊快活地在水面劃動。

如果是別的天鵝這樣對老路易不恭敬，立刻會被它狠狠地啄一下。

可是，這次，路易不但沒有啄漢斯，卻走近和它一起去啄食面包屑。

做為花園里這一群天鵝的頭領，老路易是從來沒有這樣做的。對漢斯真是一個例外。

漢斯也看出，老路易不是一只普通的天鵝。

它靠近路易，開始表現出對一只老天鵝的恭敬和親熱。

漢斯真的很懂事，它伸出嘴來，輕輕地為老路易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老路易做為一個首領，心安理得地享受著。

漢斯為路易梳理完了一只翅膀，接著又梳理另外一只。

這時，路易扭過頭來，在漢斯背上也象征性地梳理了幾下。

這表明路易喜歡漢斯。

漢斯，它真幸運！

1841年5月17日

上午，當天鵝們都去爭食湖邊孩子們拋灑的面包屑，我發現天鵝群里，沒有漢斯和路易。

孩子們也在失望地尋找著。

“怎么沒有那只漂亮的新來的天鵝呀！”

有個孩子認出我是這兒的飼養員：

“伯伯，那只新來的天鵝，它飛走了嗎？我們都喜歡它?！?/p>

我連忙告訴孩子們，漢斯不會飛走的，它已經喜歡上這里。

我安慰孩子們，它一定是到附近別的地方了，我這就去找找看。

我順著天鵝湖繞到后邊，這兒有一處幽靜的水灣。

遠遠的，我就看到有兩只白天鵝在這里。

果然是老路易和漢斯。

只見路易正在耐心地教漢斯。

漢斯沒有表演的經驗，路易一遍又一遍教漢斯，如何戲水，如何亮翅，怎么表演水上舞蹈……

我靜靜看了一會兒，就悄悄離開，不去打擾它們。

我邊往回走，心里邊說：

漢斯啊漢斯，好好跟路易學吧，你一定會成為花園天鵝中，最出色的舞蹈家。

1841年5月20日

面包屑雨點一般撒下來了。

湖邊，孩子們像小鳥一樣叫喊著。

“新天鵝，新天鵝，快過來，快過來！”

漢斯，還有些膽怯。

這時，老路易在它的背上輕輕地啄了一下，好像在說：“去吧，孩子們在等著你表演！”

漢斯終于下決心游過去。

它先一個猛子扎進水中，然后突然鉆出水面，珍珠般的水珠從它身上抖落，在陽光下星星樣地閃爍。

它張開雪一樣的雙翅，兩腳踩在水面上，快速地奔跑，像一只漂亮的滑翔機。

然后它扶搖而上，在花園上空環繞著飛翔。并在空中做各種姿勢的表演。

漢斯重新落在水面，它揚著頭，伸展著優雅的脖頸。

哇，它的舞姿是那么優美，輕盈，簡直就是一個出色的舞蹈家。

岸邊的孩子們，一個個都似乎看傻了。

當漢斯表演完停下來，好像才醒過神的孩子們，熱烈地鼓起掌。

漢斯游回到老路易身邊，它有些羞怯地在路易面前低下頭。

漢斯一點也不驕傲。

老路易滿意地輕輕用嘴碰了碰漢斯的脖頸。

漢斯，真不愧是這些美麗的鳥中最美的一只，更是飛得最漂亮的一只。

我清楚，公園里的天鵝，由于長年安逸地生活在這里，已經不太會飛翔了。

也該感謝我的老路易。

1841年5月23日

一連幾天，孩子們都蜂擁到天鵝湖邊，大家等著看野天鵝漢斯的表演。

今天，主任手里掐著一大把報紙，興沖沖地進了屋，他把報紙往我面前一攤：

“你快看看——”

我是個整天只關心我的水鳥，而不在意身邊發生什么事的人。所以，我還是一心往桶里裝著天鵝的食料。那些美麗可愛的天鵝們，還正等著我去喂它們呢。

“我讓你快看看！”主任沖著我喊。

我仍舊沒放下手里的桶，嘟噥著：“社會上發生什么新聞，關我什么事呀，我只關心我的水鳥?！?/p>

“好，好，我拿給你看——”

主任在我面前打開一張報紙，我看到了這是一張彩色的圖片，上面是一只在水面上展翅的天鵝。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漢斯。

主任在旁邊說：“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的漢斯，你的野天鵝呀！”

我看到圖片旁邊是一行醒目的大標題：最美麗的天鵝，最絕妙的表演，請您到皇家花園觀賞野天鵝漢斯！

我激動起來，放下桶，一張張打開這些報紙看。我的天呀，城里各家的大報紙上，都刊登了漢斯表演的圖片和新聞。

我的漢斯出名了。

我真為我的野天鵝高興。

今天晚上得喝上一杯了。我高興得自言自語。

主任說，下了班后我請你。

1841年5月26日

這幾天，湖邊總是擠滿了孩子和大人，面包屑像雨點似地拋向水面。

其它很懂事的天鵝們，都靜靜地等在一旁，讓漢斯走出來，給大家做表演。

每次表演結束，漢斯都不會自己在那里享用孩子們扔下來的好吃的，而是轉過身，召喚其它的天鵝伙伴們。

今天，我去湖邊時，漢斯剛剛表演完。

在人們歡樂的叫喊聲里，它快活地向遠遠地望著它的老路易游過去。

路易等漢斯走近自己的身邊，用自己的脖頸和頭，在漢斯的身上輕輕地撫摸著。

它這是在稱贊漢斯。

這幾天，主任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郎，他穿上那件每逢節日才拿出來穿的、昂貴漂亮的格子西服，滿面春風地在天鵝湖邊的人群中走來走去。

1841年5月27日

主任今天興奮地告訴我，人們已經開始搶購下個月的門票了。

哦，漢斯！

下午，主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他給我增加了獎金，并囑咐我，一定照顧好漢斯。

他還建議，是否再單獨開辟一處人工湖，把漢斯放在那里，這樣能更突出漢斯的表演。

我說，如果讓漢斯離開天鵝群，它一定會覺得孤單。這樣不利于激發它的表演熱情。

主任說，這只野天鵝太有表演天賦了，我覺得我們開發得還不夠，你還要再下些工夫。

我對主任的這些想法，沒有多大興趣。

我只是越來越喜歡野天鵝漢斯。

1841年7月2日

下班前，主任打來電話告訴我。

一位熱心的游客對主任說，自己這些日子經常帶孩子來看野天鵝漢斯的表演，卻發現近幾天，漢斯的表演總是懶洋洋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主任一再問我，真的像那個游客說的嗎？

明顯聽出主任的聲調很憂慮。

他說，這樣會影響皇家花園的聲譽，門票恐怕也不好賣了。

我可不相信那個游客的鬼話。

1841年7月3日

真的象那個游客說的那樣。

面包屑撒了一陣又一陣，人們在湖邊喊了半天，漢斯才懶洋洋地游過去。

它心不在焉地表演了一會兒，就轉過身，又游回柳樹蔭下，趴在那兒再也不肯出來。

漢斯，你怎么了？

你不喜歡那些甜甜的面包屑嗎？

你沒聽見人們稱贊你是鳥兒中最美麗的一只嗎？

1841年7月5日

今天下午，當漢斯正在懶洋洋地表演時，有一只蜻蜒從它身邊飛過。

它突然大叫一聲，扇動著翅膀，撩起大片的水花，撲啦啦追過去。

漢斯競一直追到湖邊，吃掉了那只蜻蜒才罷休。

湖邊一個最小的孩子被嚇得哭起來。

當它回到柳蔭下，自然受到老路易的懲罰，脖子被狠狠地啄了兩口。

漢斯畢竟是只野天鵝，它還沒有完全擺脫它的野性。

1841年7月14日

今天，主任讓我到他的辦公室去。

他拿出一張報紙給我看，那上面印著一張照片，一只白天鵝昂著頭，好像在興致勃勃地說什么，它的旁邊是一只黑天鵝，微微偏著頭，正在凝神傾聽。

圖片旁有五個大字：幸福的情侶。

我拿起放大鏡，仔細辯認出那只白天鵝是漢斯，那只黑天鵝，是去年在花園里出生的小家伙。它是唯一的黑顏色，太特別了。所以，誰也不喜歡它，差不多把它忘了。

“瞧，我們的漢斯戀愛了?！敝魅畏隽朔鏊膴A鼻眼鏡，提高了聲調，“不過，我倒非常希望它能同任何一只白天鵝結婚?！?/p>

我告訴主任請放心，漢斯不是在談戀愛，卻很像是在講什么有趣的事。

可是，漢斯在講什么呢？許是在講它出色的表演？不，那情景小黑天鵝都看到了，許是在講老路易對它的訓教？不，那些事情是多么枯燥無味。

一定是在講它來到花園以前的經歷。

難道它在思念那些微風吹動的小草，水聲潺潺的河灣，還有翠綠的牛蒡……

主任告訴我，可以在“情侶”上做文章，讓天鵝表演點新花樣。

1841年7月15日

路易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它驅趕著它的伙伴們，雌雄一對，整齊地排好。最前面的一只雌白天鵝，在那里等著漢斯。

但漢斯想同小黑天鵝一起去表演。

可是，小黑天鵝眨著可憐巴巴的小眼睛，不敢過去。

漢斯扭過頭，想過去招呼小黑天鵝?？墒钱斔吹嚼下芬啄菓嵟难劬?，扭動著脖子，知道過去只能得到懲罰，漢斯只好同那只雌白天鵝一起向游客們游去。

湖邊響起歡叫聲，面包屑、糕餅撒向水面。

這時，一個孩子一邊用干面包向漢斯身上扔去，一邊叫喊：“蜻蜒，又一只蜻蜓，快追呀！”

漢斯的翅膀被砸到了，立刻引起一片嬉笑。

漢斯又被砸到了，它身體不由地歪了一下。

這引起岸邊又一片嘲笑。

我想，當時漢斯一定是被激怒了。

它突然飛起來，向岸上沖去。

人們嚇得驚叫起來。

面對飛過來的一只大天鵝，那個孩子驚慌失措，嚇得跌個仰面朝天。

漢斯沒有去啄那個孩子，只用翅膀在他臉上撩了一下，就從他的頭頂飛走了。

它一直飛出了花園不見了。

晚上九點半，主任打來電話，問漢斯回來沒有。

我也不清楚漢斯能否回來。

1841年7月17日

黃昏，漢斯回來了。

它顯得很疲勞，右翅膀上擦有一條污黑的煙跡。

城里到處是遮天蔽日的高樓，到處是討厭的人群，它能上哪兒去呢？也只有回到這里好些。

我打電話告訴主任，漢斯回來了。

主任在電話里一再囑咐，讓我剪短漢斯的翅膀，不要讓它再飛走。

對于花園里的訓鳥，照例該這么做?？墒?，這一次，我卻破天荒地沒有按主任的吩咐去辦。

那是多么美麗的一雙翅膀，有了它，才有屬于鳥兒們的天空，是它區別于那些地上爬行的獸類。

今天夜里，我突然感到一陣陣不安。

是擔心主任為這件事責備我嗎？不。

我睡不著，總覺得耳邊有“咔咔”的剪子聲在響，眼前飛舞著雪片般地羽毛。

我心口一陣陣作痛，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地懊喪：以往不該剪短那些鳥兒們的羽毛。

是我制造了它們的悲??！

不，它們在這里生活得多么安謐快活，每天不是都能博得游人的歡笑嗎？

那么，漢斯，是不會再飛走的吧？

好了，現在我可該睡了。

1841年8月21日

這幾天，漢斯無精打彩地表演后，一口面包屑也不吃，就回到柳樹蔭下靜靜地趴在那里。

漢斯，它這是怎么了呢？它哪里不舒服嗎？

我可不能掉以輕心，漢斯如果有點什么事，不光我心里疼著，主任更是不會饒過我。

漢斯早己經成了主任的“搖錢樹”。

而我是從心里喜歡漢斯的。無論它表演不表演。

下午，我找來獸醫。

醫生細心地檢查了之后，告訴我，漢斯沒有一點兒毛病。

可它為什么不吃東西呢？是心緒不佳？

它是因為惦記著跟那只小黑天鵝戀愛吧？

這只老路易，偏偏讓漢斯跟另外一只白天鵝成雙配對。

跟小黑天鵝有什么不好？我覺得應該成全它們的。

我擔心它會餓壞的。

1841年8月23日

清晨四點一刻，我到倉庫取木板，打算把一塊爛了的柵欄修好。

倉庫在花園的北墻根，湖水淌到這兒，形成一個小水灣。這里沒有人來，長滿了水草和牛蒡。

我聽見那里傳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是水耗子嗎？

我突然看見白色的東西一閃。

呵，我看清了，是漢斯。

它剛從水里鉆出來，在快活地吃著撈到的小蝦小魚或是鮮嫩的水草。

怪不得它最近不肯吃那些糕餅和面包屑，原來是這樣。

我沒有驚動它。

在往回走的時候，奇怪地看見老路易悄悄地向那里游去。

一會兒，那里傳來翅膀拍打的搏擊聲。

當我跑回去，一切都結束了。

看出來漢斯并沒有還擊，它是剛剛從水底撈到滿滿一口小蝦，還沒有來得及咽下去的時候，就被老路易扭住了脖子。

現在，路易像押送一個逃犯。

漢斯默默地在前面游著，路易跟在后面，不停地甩著沾在嘴上的羽毛。

水面還飄散著一些潔白的羽毛。

那是漢斯雪一樣的羽毛。

多管閑事的老路易，漢斯跑到這里來吃點野食，又有什么不好！

一定是漢斯離開野外久了，突然想起外面的野味來。

1841年8月27日

清晨，我拎著食桶來到湖邊，給水鳥們喂食。

水鳥們歡快地拍打著翅膀，朝湖邊圍攏過來。

在啄食水面鳥食的天鵝群中，我發現沒有了漢斯和路易。

我忽然覺得不對勁，漢斯是不是又去倉庫旁那個小水灣找野食吃？

愛管閑事的老路易一定又追了去。

我擔心漢斯被嚴厲的老路易傷害。把食桶放在湖邊，朝倉庫那里跑去。

遠遠的，我就聽見翅膀拍打聲和潑水聲。

我加快了腳步，心想：不好，它們果然打起來。

小水灣就在眼前，只見兩只天鵝撕打在一起，它們相互啄著，猛烈地扇動著翅膀，擊打著對方。

這次漢斯對老路易的管教開始反抗了。

它們兩個打得難解難分，羽毛雪花一樣飛舞著。

我站在水邊大聲喊。

一向聽話的兩只天鵝，竟誰也不理睬我，依舊撲打在一起。

我趕緊找來一根長竹桿，連喊帶打，總算把它們撥開了。

漢斯啊漢斯，它為了那幾口野味的小魚小蝦，竟公然挑戰天鵝群頭領老路易。

看來它的野性未改。

不知道老路易會不會放過它。

1841年8月28日

今天喂食時，我特別注意在天鵝群里尋找。

老路易帶著大家游過來。

沒有漢斯。

等喂完食，我便溜達著去倉庫后那個小水灣看看，漢斯一定在這吧。

果不出我所料。

漢斯自己在那里歡快地一會兒鉆進水里，一會兒浮上來，大口嚼著剛從水下撈到的食物。

看來，老路易容忍了漢斯這一逆反舉動。

我站在遠處，悄悄看著漢斯在那兒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一種心酸的感覺。

我這個優秀的水鳥飼養員，一年一年地精心喂養這些水鳥，難道是錯了嗎？

1841年9月12日

這些日子過得很平淡，我的日記也不愿寫了。

不，其實是沒什么可寫。

也許是受了漢斯的影響，天鵝們一只只都懶懶散散的。

雖然漢斯照例在游人面前表演，但它的動作己經變得僵硬、呆板。

它完全已經不像是一只美麗活潑的天鵝，儼然一只被牽動的木偶。

游人們也沒有了對漢斯的熱情，來湖邊看天鵝表演的孩子和大人，越來越少。

主任不再關心這只曾經讓他興奮不己的野天鵝。

動物園新來了幾只考拉，無論游人還是主任，都去關注那幾個懶洋洋的、整天像睡著似的家伙。

唉，我的漢斯，差不多被人們忘了。

1841年10月4日

天，一天比一天涼了。

每天都有成群的候鳥從天空飛過，常常傳來它們一陣陣的叫聲。

這些鳥兒正從這寒冷即將到來的地帶，向溫暖的地方，向不結冰的湖泊飛去。

黎明，我突然聽到從花園里發出一種奇異、響亮的叫聲，那聲音同來自空中的聲音相呼應著。

我聽出這聲音里含著濃郁的憂傷，又充滿著熱烈的渴望。

我披上衣服，到花園里看看是怎樣的一只野天鵝，怎么被它的同伴拋棄在這里。

湖邊，一只天鵝正伸長脖頸，極力地揚向天空，使勁扇動著翅膀，發出一聲聲動心地鳴叫。

我走近了。

原來是漢斯。

這時，那來自空中的呼喚消失了。

漢斯立刻由剛才難以形容的興奮，低下頭，耷拉著翅膀，神情那么沮喪。

漢斯，它為什么悲哀得這么厲害？

我猜，它一定思念野外它的同伴了。

1841年10月7日

天鵝湖邊，已經好久沒有聚集這么多游客了。

也許是這些日子天空的野天鵝不斷地往南飛，才讓人們又想起留在花園里的這些天鵝吧。

圍在湖邊的孩子和大人們喊叫著，把手里的面包和糕餅拋向水中的天鵝。

他們期待著天鵝來表演。

其它的天鵝們都看著漢斯。如果漢斯不先表演，它們哪一只也不會有什么動作的。

這時的漢斯，卻靜靜地趴在柳樹蔭下，一動不動。

旁邊一直盯著它的老路易，怒氣沖沖地游過來，朝漢斯背上啄了一口，催促它快去表演。

漢斯仍舊一動不動。

老路易跳起來又啄了它一口。

漢斯突然撲了上去。

在花園生活多年的路易就是老道，它沒有去迎擊失去理智的漢斯。如果在眾人面前它們打起來，不僅會讓游人們看了熱鬧，更主要是丟了花園天鵝湖的美譽。

路易快速游開，躲過了漢斯的嘴。

知趣的漢斯自然也沒有追上去。

漢斯啊漢斯，看來它是越來越不聽話了。

1841年10月8日

昨晚這個秋夜特別的冷，清晨起來，一地的清霜。

過去一向熱鬧的湖邊，冷清了許多。

一對青年夫婦迎面走來，我聽到那女的在抱怨：

“拉赫森，我們快回去吧，剛才我看見柳蔭下趴著一只鵝。哎喲喲，皇家花園怎么競養起家禽來了?！?/p>

“哼，討厭！”那男的聳聳肩，緊緊挽著妻子匆匆向前去了。

我非常驚詫，他們說什么，鵝？

我們的皇家花園哪來的鵝？我倒要弄個明白。

我走過去，天吶，透過濕漉漉的晨霧，我看見柳蔭下真真確確有一只鵝趴在那里。

我剛要彎腰拾起一塊石頭驅走它。

它卻向我游來。

我看清了，竟是漢斯。

是因為有霧，是因為我年老眼花，還是漢斯真像一只家鵝了？

漢斯在用嘴輕輕戳我的手，憂傷地叫著——

它在說什么呢？

1841年10月11日

凌晨，我被一陣翅膀的拍擊聲吵醒了。

我睜眼一看，三只白天鵝和一只黑天鵝站在我的窗臺上，其中一只是漢斯。

它們向屋里伸著頭，沖我叫了一陣。

好像有什么事急著要跟我說。

我不知怎么會突然意識到：它們是向我告別。

我立刻跑出去。

這時，它們已經飛向空中。漢斯回過頭，沖著我鳴叫了幾聲。

它是在跟我說再見嗎？漢斯，你要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跑著追了上去。

漢斯，你別走——我沖著天空喊著。

這時，水面上的老路易，揚起脖頸，也沖著天空中大聲呼喚。

我能聽瞳老路易的叫聲，它這是喊漢斯它們不要離開。

四只天鵝沒有理睬路易的召喚，繼續向遠空飛去。

老路易見它們不聽，便扇動雙翅飛起來去追趕它們。

可是，它剛飛不遠，就從半空中歪歪斜斜地掉下來，“撲通”一聲摔到水里。

我一直呆呆地望著漢斯它們，直到它們消失在遠空的晨光中。

當我回過頭來，見路易拍打著翅膀，剛在水面停穩。

它一定摔得很重很疼吧？

路易，你不是也有翅膀嗎，怎么竟不會飛了呢？

我猛然感到，這不能怪老路易，這要怪我，怪這個讓它享受了多年溫暖舒適的皇家花園。

1841年10月13日

皇家花園飛走天鵝的消息，轟動了整個哥本哈根。

那些過去熱心關注漢斯的報紙，現在又開始拿漢斯飛走來說三道四。

說皇家花園管理肯定有問題，要不怎么沒留住那只從野外飛來的野天鵝。

還說，當初就不應該收留那只一直野性十足的野天鵝，現在不但它飛走了，還帶走了原來花園的三只天鵝。真是應了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中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幾天，主任的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無緣無故地沖著別人發火。

我知道他是看在我工作多年的份上，才沒責備我。

可我心里照樣很難受。

一連幾天，也沒有漢斯的消息。

漢斯，你究竟飛到哪里去了？

1841年10月14日

今天早晨，我在剛送來的報紙匕發現了這樣一則消息：

昨天，一位E校大學生對記者說：

禮拜六他一個人到野外去打獵。他看到有四只野雁從空中飛過。（他當時確實以為是雁）就向領頭的那只開了一槍。

果然，打中了。當他跑過去拾那只野雁時，卻見剩下的三只不但沒有逃走，反而飛回來，眼睜睜地從他面前用嘴銜著那只被打傷的，也許是打死了的天鵝飛走了。

這時，他看清了，是四只天鵝，三只白色，一只黑色。

有關人士說，這可能是皇家花園飛走的那四只天鵝，它們其中的一只叫漢斯。

對，是漢斯。就是漢斯呀！

那只被打死的天鵝，不會就是漢斯吧。不會的，不會的。

1842年6月2日

半年多過去了。再也沒有漢斯的消息，人們早就把它忘記了。

下午，我幫主任清理舊雜志，偶然被一篇文章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住了。

……現在正值深秋，當我們考察隊踏上這片美麗的草地和湖泊——鳥的自由王國時，就首先目睹了奇異壯觀的一幕。

上千只，不，也許是上萬只天鵝在湖上空盤旋。

這時，兩只白天鵝和一只黑天鵝，銜著一只死去的白天鵝慢慢落下，然后把它輕輕放入碧藍的湖水之中。

立刻，整個湖的上空響起天鵝們悲哀的鳴叫。

我們突然明白了，這是天鵝在為它們的同類舉行隆重的葬禮……

呵，漢斯，這一定是漢斯！

漢斯，它終于又回到了自己渴望的世界。

它死了，也能像一只真正的天鵝那樣去死。

淚，順著我的臉，滴到了書上。

1842年6月5日

我不愿意再做飼養水鳥管理員工作了。

今天，我去找主任辭職。

他對我的決定，表示很遺憾。他問我是不是嫌工資低，這個是可以再考慮的。

我搖了搖頭，慢慢地走出辦公室。

我見主任仍站在門口望著我。我知道他舍不得我，因為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訓鳥能手了。

下午，我在臨走之前，最后一次來到我工作了四十年的花園湖邊。

那些水鳥像往常一樣，在游人面前飛著，游著，嗚叫著，顯得很快活。

我看著這一切，突然感到從沒有過的悲哀。

這時，老路易游過來。

它明顯地衰老了，羽毛沒有了光澤，目光那么呆滯而憂傷。

它看著我，那眼神里好像要說什么。

它是在思念飛走的天鵝嗎？

也許是知道了漢斯的死？

也許都不是，它分明是在向我說，

我不是一只家禽，我也是一只天鵝呀！

哦，總算抄完了。抄日記真是個苦差事，又怕抄錯時間，又擔心漏掉地點，人名什么的。至于寫的什么，還顧不上細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