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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掃地了,談何“風雅”

2019-12-27 05:57陳歆耕
文學自由談 2019年2期
關鍵詞:尊嚴風雅國家

□陳歆耕

近年來,頌揚歷史帝王的書籍、影視作品充塞視聽。先有清帝,繼有秦皇,再則宋君……他們的雄才大略、文功武治,乃至風流韻事,均讓國人血脈賁張、津津樂道。

似乎在一夜之間,很多有識之士發掘出大宋王朝的無數輝煌、亮色,陡增我民族自豪感、文化自信。愚夫在覽閱之余,也忽生研讀宋史的濃厚興趣。

正值戊戌秋日,見媒體報道一項古籍整理的浩大工程告竣——由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編校的《全宋筆記》,歷經十九載,終于全部推出。這套叢書共十編,每編十余冊,共一百多冊。承蒙大象出版社責編熱心提供了各編各冊的目錄,便先購來最想讀的二十多冊,從容品讀。這一讀不要緊,竟讀得冷汗津津、心肌痙攣,時時忍不住要把桌板捶斷。

論起大宋王朝,最為世人稱道的是其曠古未有、后無繼者的文學藝術成就。毋庸置疑,從何種角度審視都無可否認,宋王朝時代壘矗起了一座座文學藝術的高峰。唐宋古文八大家,宋代占了六家: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曾鞏、蘇洵、蘇轍;如果說“詩必盛唐”,那么說“詞必大宋”,也是史家共識——宋詞是這個王朝標志性的文體,大家輩出,燦若星河,婉約豪放,各領風騷。藝術上,書法有蘇、黃、米、蔡等諸多頂級大家;繪畫方面,僅僅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李公麟的白描,就足以光耀世界藝術史了……這些宋人的天才創造,都在中國文學藝術史冊上記載著,成為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美食,也為世界矚目,用不著愚夫再翻箱倒柜,給珍寶涂金抹油。我想說的是,我們在考察一個朝代、一代帝王時,不要只盯著其光鮮的一面,更要透析那些被煙塵遮蔽的幽暗處,庶幾歷史車轍上的斑斑血痕,才不至于永無蹤影地掩埋在厚厚的塵埃中,也讓后人多一點鏡鑒。

對宋史有興趣者,不妨讀一讀官方正史外的私家筆記:丁特起的《靖康紀聞》(《全宋筆記》第四編之4,大象出版社,2008年9月版)和佚名的《呻吟語》(同上,之8),另有韋承《甕中人語》、石茂良《避戎夜話》與《呻吟語》在同一冊中,可順帶一覽。讀這些文字時,我感受到了什么叫“錐心之痛”,什么叫“泣血之淚”,什么叫“斯文掃地”,什么叫“忍辱茍且”。于是就想,一個國家、民族的尊嚴,如硬要與文學、藝術擺放在一架天平的兩端衡估,那么文學也好,藝術也好,真的不算個啥!“尊嚴”是樹根、樹干,文學藝術是綠葉、花朵,根、干倒伏,花、葉何所依附?

《全宋筆記》中的這兩部私家史錄,都涉及一個關鍵詞:尊嚴——國家、民族的尊嚴,人的尊嚴。

《靖康紀聞》的作者丁特起,是北宋末年金人圍陷汴京時的太學生,親身經歷、耳聞目睹了靖康之難,遂逐日記錄欽宗靖康元年十一月至次年五月金人圍攻汴京之事,給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留下了較為詳細、可信的史記。作者稱,著此書之旨,“悉痛二帝之播遷,閔王室之顛覆,咎大臣之誤國,傷金戎之強盛。事有不可槩舉者,大懼天下后世或失其傳,無以激忠臣義士之心,無以正亂臣賊子之罪……”并特別強調:“目擊而親聞者,罔敢違誤。其間褒貶,允協公議,非敢徇私臆說也?!保ā度喂P記》第四編之4,第94頁)

而另一部私家筆記《呻吟語》,著者不詳,因此署“佚名”。據書末跋語,只知該書為父子二人共同完成。父錄“親見確聞之事”,并采納補充同時期相關史料,子又補錄史料并加以整理校改。該書所載,自靖康二年二帝北遷,迄于紹興十二年金歸還徽宗梓宮與韋后。

上述兩部筆記對接,恰好完整呈現了北宋最后落幕的一段悲催的史實,讀來無一字不讓人淚奔、錐心,應該也是研究宋史,尤其是北宋史者的必讀之書。由此觀北宋興衰,并續觀南宋之所為,肯定有助于進入全面認知大宋王朝成敗之內核。這是一塊了解宋史的“芯片”,一把扭動宋廷門鎖的“鑰匙”。雖閱之掃興,卻多了一份警醒、冷靜。

通常所說靖康之難中“二帝”,為宋徽宗、宋欽宗。按常規,一朝一帝,靖康時為何多出一帝?要說清“二帝”關系及更替之緣由,真是令人又笑掉下巴,又淚流滿頰。金人馬蹄的“踢踏”聲已經逼近帝都,據報不久將兵臨城下。如何面對這場空前的大危機,“肉食者”們朝議紛紛,莫衷一是?;兆谙伦锛涸t,冀望以此來重樹“圣上”威望,“招徠天下豪杰”。詔書中的用語,都曾是皇上批評臣下的用語,現在照單搬來,用作自我批評:

朕獲承祖宗休德,讬于士民之上,二紀于茲,雖兢業存于中心,而過衍形于天下。蓋以寡昧之資,藉盈成之業。言路雍蔽,導諛日聞;恩倖持權,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于黨籍;政事興廢,拘于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武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謀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異謫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己衍,悔之何及!

今日所行,質諸天地,后復更易,何以有邦?況當今急務,在通下情,不諱切直之言,兼收智勇之士,思得奇策,庶能改紛。望四海勤王之師,宣二邊御敵之略,永念累圣仁厚之德,涵天下百年之余。(轉引自[美]伊沛霞《宋徽宗》第425頁)

如果僅看“罪己詔”,我們就會發現,身為一國之主的宋徽宗,如何為人君,其實心里啥都明白??!金人后來賜他“昏德侯”稱號,僅看詔書,他哪里“昏”呢?奇怪的是,既不“昏”,為何平時不修身律己、憫恤蒼生?大難來時卻要百姓為帝國賣命,可乎?民間流行的一句俗語很精辟,這叫“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

“罪己詔”不會有什么效應。大臣吳敏出“昏招”,建議內禪傳位于太子趙桓,即后來的欽宗?;兆谛廊徊杉{。大難來時,臨陣脫逃,居然還美其名曰“上承天意,次安宗廟,下為百姓”。內禪前,徽宗在道廟謁禱時突然跌倒,口吐白沫,幾不省人事,其狀類似今日所說的中風、腦梗塞。但又有史料稱,他這是假裝中風,為的是讓別的大臣接受他的內禪決定。有人從他后來的言行,及左手竟能寫出清晰的文字,判定他不似一個中風病人。

年僅二十五歲的皇太子趙桓,毫無從政經驗和能力,忽然獲悉老爹在這國難當頭之際,要把這壓力不亞于泰山之重的挑子甩給他,故在徽宗榻前慟哭不止,不肯受命。父皇則手書曰:“汝不受,則不孝矣?!碧釉唬骸俺既羰苤?,是不孝矣?!备缸佣荚凇靶ⅰ迸c“不孝”,這中國最重要的人倫道德上糾纏。但兒子終究還是難以違抗父皇旨令,被內侍強擁至福寧殿就位。太子堅不肯行,內侍則左擁右抱,太子掙扎,幾乎氣絕,終不得不在百官朝賀中坐上龍椅,接下這燙手的山芋,是為欽宗。1126年正月初一,欽宗改元為靖康。這個皇帝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最窩囊的皇帝,起碼是其一。

因此,愚夫認為,靖康之難的前臺主角為欽宗,這一災難苦果之釀成實為徽宗;而吞吃這一“苦果”的,就不僅僅是“二帝”了,更是全城和全國百姓。

客觀論之,宋徽宗確實是一位有藝術才華的帝王。他心中的偶像是南唐亡國之君李煜,特別喜歡李煜的詩詞、繪畫、書法。史載,十八歲的青年畫家王希孟,在繪制青山綠水長卷《千里江山圖》時,曾得到宋徽宗的指點。宋徽宗在繪畫、書法、音律、園林設計等領域,均有較高造詣,是難得的藝術人才。如果他的主業不是當皇帝,而是做藝術家,無疑會在藝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靖康之難的歷史也許會重寫。至于有人從他的瘦金體書法中看出了“帝王之氣”,實在是臆想附會。那些個瘦瘦尖尖的筆鋒,如果說有什么“銳氣”“鋒芒”,那也等同于牙簽。牙簽很“尖銳”,但無法用來做御敵的劍戟。也許從本性上,宋徽宗對那把金碧輝煌的龍椅并無興趣。一本正經地坐在上面接受百官朝賀,還要讀無數的奏章,寫無數的詔書、手諭(雖有大臣代理,但總要御覽),總不如在松竹亭苑里喝茶、下棋、繪畫、論藝,間或翻墻或從暗道出宮與青樓女子幽會,來得更有趣,但那個已貽害中國數千年的世襲制度,硬是將他推到至高無上的帝王之位。一個無帝王之才,卻坐享帝王之位、癡迷于雅好及聲色犬馬的人,會給一個國家和百姓帶來什么后果呢?一言以蔽之:禍患無窮。

靖康之難就是它的必然結果。

當然,靖康之難只是迫使北宋滅亡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它覆亡的復雜原因,則需另文再敘。北宋歷經一百余年,到了徽宗朝也并非非滅不可。如果龍椅上坐的不是宋徽宗,而是確有帝王之才的某一位,那么靖康之難可能就不會在此朝此時發生。盡管由于種種因素,這個王朝從開國之日起,就注定了必然滅亡的命運,但一個有為的“上位之圣人”,可以把死神的接力棒甩到后繼者手中。

德薄而權重的“失衡”發生在極權者身上,災難必然殃及其管轄的整片土地。明朝萬歷初期內閣首輔張居正,為小皇帝編寫的教科書《帝鑒圖說》,其下篇“狂愚覆轍”,列歷代帝王“惡可為戒者”凡三十六例,其中涉及宋代者三例:“上清道會”,“應奉花石”,“任用六賊”,皆為宋徽宗“惡行”,成為千古笑柄,覆轍之鑒。([明]張居正編著《帝鑒圖說》第276—281頁,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6月版)

宋徽宗即位之初,對宮內生活的奢華是有所警覺的。他曾斥逐內侍郝隨、劉友端:“禁中修造,華侈太過,墻宇梁柱,涂金翠毛,一如首飾。又作玉虛,華侈尤甚?!毕铝顚⑵洳鸪?。(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第31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3月版)但隨著地位的鞏固,蔡京將茶、鹽、貨幣改革聚斂而來的財富,源源匯集到內藏府庫時,宋徽宗逐步沉醉于太平天子的享樂之中了。權力是男人的“春藥”,登上高位的宋徽宗顯然很快嘗到了權力的甜頭。這個東西太美妙了。他可以用來為所欲為、奢華無極限地發展他的“娛樂事業”。單說那個平地構筑的宏大的皇家園林萬歲山(后更名“艮岳”),就弄得天怒人怨。艮岳建成于1122年,“山周十余里”,奇山怪石高聳,水榭樓臺相接,珍禽鳥鳳翔集,古木異卉斗艷……乃傾全國資材、工匠、人力而打造,氣勢宏闊,且窮極巧妙。建成之日,徽宗大喜,作《艮岳記》以記其盛。為造此“岳”,蔡京投皇上酷愛奇花異石之所好,命朱勔采集民間花崗石進奉,規模之浩大令人驚嘆。動輒用船數十艘,每十艘編為一綱,號稱“花石綱”。一塊石頭的運費,達到三十萬貫,沿途所過,更是毀橋鑿屋。那些被征用運石的農夫,有的力盡而死,有的自縊于車輪之下。([清]王夫之《宋論》第106頁,中華書局,2008年9月版)史載,“朱勔于太湖取石,高廣數丈,載以大舟,挽以千夫,鑿城斷橋,毀堰拆閘,數月乃至?!⒂谌f歲山?!保╗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之二,第509頁,中華書局,2015年8月版)讀者諸君,當你在觀賞宋徽宗佳作《瑞禽圖》時,可曾想到,那瑞禽翅翼上滴落的是百姓的淚雨,那青綠山巖上滲透著無數百姓的血水,那引以為傲的國寶藏品背后,是昏君奸佞的齷齪?

說到昏君奸臣,這兩者總是相互勾連的?!盎琛敝洹凹椤?,“奸”導其“昏”,“昏”“奸”沆瀣一氣,于是百姓的天空便塵霾蔽日,呼吸維艱。宋徽宗其“昏”,連他的敵人也看得門兒清。金人圍困京城期間,宋皇派人送降表至金營,表中有言:“上皇負罪以播遷,微臣捐軀而聽命?!苯疖娊y帥粘罕將降書中的“負罪”二字改為“失德”。(石茂良《避戎夜話》,見《全宋筆記》第四編之8,第70頁)“二帝”被擄往北方邊城,途中某日,“擄封太上為昏德公,少帝為重昏侯?!保ㄘ渡胍髡Z》,見《全宋筆記》第四編之8,第29頁)

盡管海外漢學家在最新出版的《宋徽宗》一書中認為,某些史書和私家筆記渲染的徽宗出宮夜訪歌妓李師師、與詞人周邦彥構成三角戀浪漫情事,更像是小說家言,經不住學術考證,不宜采信([美]伊沛霞《宋徽宗》,第526頁)。王國維也曾質疑:一位曾經在十一世紀八十年代詩詞中出現過、比徽宗年長好幾十歲的歌妓,徽宗怎么可能在三十多年后仍然迷戀她呢?但愚夫認為,既便是稗官野史虛構出來的故事,仍從本質上真實反映了宋徽宗沉湎于情色的淫蕩。誰能弄得清楚,宋代的青樓里有多少個“李師師”?

宋徽宗之“昏德”,不僅僅體現在建造勞民傷財的豪奢園林、毫無節制的“縱欲至死”,更為讓人詬病的還是在用人上。環繞在他身邊的重臣,都是自身作惡,又導引、伺候皇上作惡的“賊人”,時稱“六賊”:

蔡京:宰相;

童貫:宦官;

王黼:少宰(次相);

梁師成:宦官;

朱勔:蘇州富商之子,蘇州應奉局總管;

李彥:宦官。

蔡京等“賊臣”不斷制造虛假的祥瑞、繁榮幻象,為宋徽宗揮霍享受提供了合理的心理基礎。請看蔡京是如何編故事的:

(蔡)京等奏甘露降侍郎廳;

又奏有仙鶴萬只蔽空飛鳴;

又奏建州竹生花,結成稻米,搬入城市,多達數十萬頃;

又奏穰縣生瑞谷,安化縣生芝草,都計五萬本……(見《續編年資治通鑒》,轉引自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第320頁)

更為奇特的是,臘月打雷,蔡京拜表稱賀為“瑞雷”;三月飛雪,又拜賀稱“瑞雪”。至于如何“瑞”,自有一番讓皇上信服的說詞,讓雷、雪非“瑞”不可?;蛘哒f,已經被龍椅的“春藥”催發得興奮無比的皇上,你怎么“瑞”他都信。他需要“瑞”,無關真假。只是你將“燕雀”吹成“鴻鵠”可以,別將“鴻鵠”貶為“燕雀”;將霧霾說成“祥云”可以,但別將霧霾說成霧霾——蔡京、王黼這等高智商“弄臣”,是斷然不會犯此類低級錯誤的。

蔡京可以說是典型的“官場人格”的標本。何謂“官場人格”?即“有奶便是娘”。所謂的政見、主張、活法,所有的一切,都服務于向上爬。只要對升官有利,無論可利用者是何種角色,他也會俯首稱“娘”,如果對方撅著的是“鋼腚”,他也能將之舔亮。他能將皇上變成與自己幾乎無分高低、尊卑的“娛樂”玩伴,這豈是凡人能做到的?即便卑鄙、無恥,也要卑鄙、無恥到不知何為“卑鄙”“無恥”。

王夫之論蔡京,如炬目光穿透了他的心肝肺。他認為,蔡京與李林甫、盧杞、秦檜這些臭名昭著的奸臣比,還有其獨門絕技?!凹槿说镁?,持其權而以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貽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濟君之妄圖;下足以彈壓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脅持人主,而終不敢輕。李林甫、盧杞、秦檜皆是也?!币虼?,像秦檜這樣的奸臣,高宗既“推崇之益隆”,但又充滿防范心理,擔心一旦時機成熟,彼即取君代之,“故置刀靴中以防秦檜”。([清]王夫之《宋論》,第96頁)而蔡京不同,他完全消解了宋徽宗的防范心理。他將君臣關系,構建成趣味相投的“玩伴”關系,用王夫之的說法是“弄臣”——親近狎玩之臣。蔡京是“弄臣”,而宋徽宗也以“弄臣”自處。他們一起玩字畫、玩奇石、玩珍寶,然后連大宋江山也一起“玩”掉,將《千里江山圖》化為一紙畫餅。蔡京與宋徽宗在朝堂上是君臣,在個人關系上還是親家。蔡京之子蔡鞗娶宋徽宗之女茂德公主為妻,徽宗常乘坐輕車小輦去蔡京家喝酒聊天,將其視同家人,故蔡京有謝表云:“主婦上受清酬而肯從,稚子牽衣挽留而不卻?!倍位兆谝渤T趯m中宴請蔡京。有一次,在酒酣耳熱之際,蔡京提出想見見安妃。普通臣子誰敢提這樣的要求?除非屁股癢,不想混了,甚至不想活了,皇帝寵妃是誰想見就可以見的?但宋徽宗卻應了,命人傳旨:“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見安妃?!被兆诿叹├m詩,蔡京立馬續上:“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閣?!钡搅擞裾孳?,安妃本人未出場,只見西墻上掛著一幅安妃畫像。誰畫的?也許就是徽宗本人的寫生作品?;噬瞎室庖R凰2叹?,而蔡京非但不介意,且出口成詩奏謝:“玉京軒欄暖如春,只見丹青不見人。月里姮娥終有恨,鑒中姑射未應真?!睍r隔不久,太監傳詔蔡京至玉華閣?;兆谑殖植叹┧髟娫唬骸耙蚯溆性?,況姻家,自當相見?!辈叹┐穑骸绊暰壿巛?,已得拜望,故敢以詩請?!被兆诖笮?,令安妃走出帷簾,與蔡京素顏相見。蔡京拜謝,妃拜,蔡京又拜??纯?,這皇帝與宰相是什么關系?豈止是共商國是的君臣?([清]王夫之《宋論》,第99頁)

另一宰輔級的“大賊”王黼也非同一般,與蔡京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常常伴隨徽宗翻越宮墻出游。此“出游”不能冠冕堂皇進行,而要在夜深人靜、烏云蔽月時,肯定不是為了體察民情。那是去干嗎呢?讀者諸君可以想象。某次,徽宗與王黼翻墻出宮,徽宗踩在王黼肩膀上,仍夠不著墻頭,便低聲叫喚:“(肩膀)聳上來,司馬光!”王黼在徽宗雙腳下應答:“伸下來,神宗皇帝!”徽宗稱王黼為“司馬光”,王黼則稱徽宗為“神宗皇帝”,在同游干壞事時,仍不忘記相互戲謔,這君臣是何等關系?(同上)

“官場人格”最擅長的是擺平上級官僚。這個上級如果是“皇上”,那就擺平“皇上”。蔡京的“變色龍”特質,已成史家共識。在王安石推行新法時,他極力靠近新黨,但不為王安石所重用。王安石退居江寧,聞蔡京應召,曰:“他如何做得知制誥,一屠沽耳?!痹訒r期,司馬光盡廢王安石新法,其中廢免疫法,恢復差役法甚難。時蔡京知開封府,僅用五日,即恢復舊法,并向司馬光報告?!肮庀苍唬骸谷巳巳绱?,何患法不行乎?’”他的投機行為,招致蘇轍等臺諫官員的激烈彈劾,使其升官目的暫未得逞。但這類人具有強大的官場生存能力,你將他的腦袋摁到水下,他會從另一處再浮上來。待哲宗登基又要恢復免疫法時,章惇“久不決”,蔡京“謂惇曰:‘取熙寧成法施行之爾,何以講為?’惇然之……”可見,蔡京的變臉比翻書還快!

讓皇上活得舒坦,為的是讓自己也活得如皇上般舒坦,甚至某些地方比皇上更舒坦。要描述蔡京、王黼生活是如何奢華,如果說蔡府、王府有堆積如山的珠寶珍玩、金銀財貨等,不會令人詫異,歷代腐敗官僚皆如此。這里列舉兩個超出常人想象的細節:

蔡京偶感風寒,有幾位官員赴蔡府拜訪問候。蔡京見來客于后堂東閣中,令小鬟焚香。不久,聽聞他閣有卷簾聲,一股裊裊香氣從閣外漫卷而來,似有若無,沁入心脾,卻感覺不到絲毫嗆鼻煙火氣,諸人皆稱奇。蔡京曰:“香須如此燒,乃無煙氣?!备婷畹氖?,客歸后衣冠“芬馥”,那股神奇的香氣仍從衣衫內緩緩飄散,乃驚嘆不已,這得多少香料,才能遠距離造成這般浸透效果?而此等香料,又是用何種名貴稀缺資材熬制而成?大概今日世界頂級名牌香水,也營造不出此等“芬馥”吧?。ā端伟揞愨n》卷二,見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第321頁)

王黼在為相期間,追求極欲享受的方式,也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史料是這般記載的:“王黼為相,常于寢室內置一榻,以金玉為屏,翠綺為帳,圍小榻數十,擇美姬處之,謂之擁帳?!保ㄍ?,第324頁)這得多大面積的臥室,方可容得下數十小榻,令數十美姬侍寢?即便皇上,雖有后宮佳麗數千,也不至于在一間寢室內有幾十位美女擁帳侍寢吧?這個王黼,每夜得為自個兒準備多少碗“春藥”?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那些愛上宋朝的人,大概神往的正是如蔡京、王黼般窮奢極欲的日子吧?當然,也不排除有人向往如范仲淹那樣憂患天下,像王安石那樣變革圖治,像蘇東坡那樣獨立不羈……如斯,則要為之點一百個“贊”。但效法范仲淹、王安石、蘇東坡,是不必穿越到宋代去的,生活在何時何地皆可踐行。

宋徽宗心中的偶像是南唐亡國君主李煜,崇拜他的詩詞、繪畫、書法。這也許就蘊藏了某種不祥之兆。他僅僅看到了李煜的藝術才華,為何不多想想,李煜的這些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浸入了多少亡國之君的恥辱、傷痛?這恥辱、傷痛,該輪到宋徽宗來咀嚼了。

金兵壓境,君臣廷議御兵之策,或主戰,或主和,爭得吐沫橫飛。其實無論采取何策,都難以改變覆亡之結果?!白鬅o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民心盡失,奈之若何?有道士郭京者,自稱有退兵奇術,眾皆信之。于是,令郭京領兵7777人出宣華門迎敵,不料被金兵“一掃殆盡”,“皆墮護城河,積尸不可勝數”。(《靖康紀聞》,《全宋筆記》第四編之4,第103頁)城既破,金人大肆擄掠,更有“兇豪小人導引金人于坊巷劫掠”。百姓成群結隊踩汴河凍冰逃避,冰陷溺死者無數……種種慘狀,今人讀來,目不忍視。在被金人圍困的日子里,金人不斷索要金銀珍寶,而欽宗則下達一道又一道詔書,令官員酷吏按戶根括所藏私產,以犒敵軍。金銀數量不足時,則張榜明碼標價賣官爵籌資,然而無一人應??上攵?,面對這個爛透了的朝廷,還有誰愿意用銀子換官位?另一招是,押解婦女抵充金銀器物。有女使輩大呼斥罵:“爾等任朝廷大臣,作壞國家至此,今日卻令我輩塞金人意,爾等果何面目?”(同上,第125頁)我想,但凡有一點點恥感的“肉食者”,聽聞此罵,都該掘地自埋。

金人設定的女人抵充價碼是:

公主或王妃一人,可抵一千錠金;

皇室同宗的女兒一人,可抵五百錠金;

皇室同族的女兒一人,可抵二百錠金;

皇室同宗妻子一人,可抵五百錠銀;

皇室同族的妻子一人,可抵二百錠銀;

貴族的女兒一人,可抵一百錠銀;

……

為防止用老丑女人充數,所有女人要經過目測驗收。([美]伊沛霞《宋徽宗》,第460頁)

宋代的文人,不在赴朝求仕的路上,就在被貶斥放逐的路上。很多人就倒在流放顛躓的途中。被放逐最遠最險惡處,當為“嶺南惡瘴之地”,等同死刑犯待遇。蘇軾就曾被流放至海南的儋州。他在詩中自嘲:“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边@回該輪到皇帝自個兒享受顛躓的滋味了。

金人占據京都后,扶張邦昌為“代理皇帝”,擄“二帝”北遷。宋徽宗坐在牛車上,欽宗騎馬,周圍有百名騎兵看押。分批押往金國的宋俘有一萬五千人,其中有醫師、工匠、藝人,以及三千多女性。在離開京都前,金軍首領粘罕傳見了徽宗?;兆谄蚯螅骸袄戏虻米?,合當北遷,但帝姬未嫁者,敢乞留,荷大惠也?!苯鹑瞬挥枥聿?。(同上,第410頁)征服者最感興趣的除了珍寶財富,那就是美姬,豈肯輕易放過?在這場災難中,命運最悲凄的是那些女人,她們被按照不同等級分配給金人大小頭目,不從者被殺,最底層的女人則去洗衣院做苦工。

從京都出發,“二帝”最終到達的地點為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縣),用今天的導航地圖查測,直線距離也有兩千多公里。走走停停,用時約三年。如果說蘇東坡曾飽受“海南瘴癘”的折磨,徽宗一行,則可充分感受冰天雪地生存之艱了。雖說途中在一些城市有滯留,但坐在牛車上顛躓兩千公里,對于曾經每根汗毛都被撫慰得舒舒服服的皇上,也算得上是超常的煎熬了。

現在再來談宋徽宗的藝術成就。他最為后人稱道的大概是他的一筆好字,名曰“瘦金體”;名氣大,也與他占據的“平臺”有關——皇帝寫的字,臣下誰敢不用盡“諛詞”來吹捧?當然就字論字,也算自成一體,連金人也喜歡收藏他的字呢!金國皇帝為獲得宋徽宗的字,常派人送一點生活用品和小禮物給他。每逢此,宋徽宗都會親筆寫一份謝表,金人則將所有謝表整理裝訂成小冊子。這些謝表,不可避免地通過印刷或仿寫等方式,流出宮外,趙家人看到了,簡直無地自容,并千方百計要將之禁毀。因為其中的文字,是羞于寓目的恥辱紀錄,實在是讓大宋王朝顏面盡失。(同上,第496頁)

且錄數則,奇文共賞:

臣□曰:伏奉敕諭,并賜時衣各兩襲,隨表上賀稱謝者。伏以堯人澤物,華祝多男;舜德及人,蒼生衣被。臣讬居宇下,久荷殊施。結蔦蘿于天家,自慚非分;采葑菲于寒族,受寵若驚。茲者綸綍下頒,衣裳載錫。省識天顏有喜,並呈嘉瑞于鳳麟;遽思獻曝矢忱,再貢登仙之雞犬。惟臣去家萬里,未達尺書。雖無卹乎頂踵,遑論其外;恨遠離乎豢犬,未悉所私。此蓋伏蒙皇帝陛下燭照無遺,海涵有量。乾坤覆載,恩莫報于涓埃,襁負偕來,心自邀夫鑒眷。臨箋虔賀,望闕銜恩。

臣□言:伏奉宣命入殿,賜見女弟、弟婦等,並頒縑絹,見表稱謝者。暫留內殿,忽奉王言,特許手足之相歡,更被縑絪之厚賜。驚喜交至,恩赍非常。伏念臣稟性冥頑,賦質忠厚。負丘山之罪,天意曲全;聯瓜葛之親,圣恩隆大。方念無衣之無卒歲,遽欣挾纊之如春。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仁恕及人,勞謙省己。惟天地有無私之覆載,而父母有至誠之愛憐。念報德之何時,懷此心而未已。

臣□言:伏奉圣賜敕書獎諭,具表稱謝者。伏以天恩下逮,已失秋氣之寒;父子相歡,頓覺春光之暖。遽沐絲綸之厚,仍蒙縑繐之頒。感涕何言,驚惶無地。(《全宋筆記》第四編之8,第34頁—37頁)

這些謝表能夠裝訂成冊,該有多少份?文字典雅,且用“瘦金體”寫出,乍一眼看去,一定賞心悅目。但細讀其內容,則頓感要嘔吐。有些文字看不明白不要緊,就看其中某些關鍵詞就行了。堂堂大宋君王,俯首稱臣且不論,其卑躬自辱的語態,肉麻奉承的諛詞,怎堪入目?

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語匯,來描述這是何等的“斯文掃地”了!

一代君王的“斯文掃地”,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憐憫。令蒼天為之垂淚的,還是那些尸橫遍野的百姓,陷入冰河溺死的逃難者,用作抵充金銀犒勞敵軍的女人們!

讓我驚詫不已的是,一個人的人性居然如此復雜:享夠了天上人間、山呼萬歲的極樂,也能承受九層地獄的煎熬。也許,只要抽掉那根名叫“尊嚴”的脊梁骨,人與動物也就沒有什么區別了。

“昏德”如病毒,具有超強的復制能力,少有極權者能抗拒。封宋徽宗為“昏德侯”的金主吳乞買,也因“困迷酒色”,癱瘓不起,于紹興五年殂于明德宮,時年六十一。同年四月,宋徽宗薨于五國城,年五十四。

封面作者自述

此文寫畢,曾請一友人先睹把關。他建議,某處若稍作改動,讀起來就像個“飽學之士”了。改或不改且不論,胸無點墨,“飽學之士”豈能裝得出來?想起數月前,應邀去一家書院分享讀書心得,談的是《老子》的圣人觀。事后有人提醒,我弄錯了《老子》引文中某字的讀音,頓覺吞了蒼蠅般惡心不已,更是羞慚滿面。吾輩未經系統史學與國學訓練,說話作文一涉文史,就格外心虛忐忑。還是學學蘇格拉底吧:“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比绻凶x者揭出這篇文章的硬傷,我當寫一份“謝表”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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