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塊時間的裂片，拼貼出歷史的斑斕大夢

誠如本期“熱詞時文”欄目所介紹，世界上最無法預測的大獎大概要數諾貝爾文學獎了，2019年10月10日，瑞典文學院宣布：將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將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彼得·漢德克，此前曾登上賠率榜第三位的中國作家殘雪和“陪跑”多年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雙雙落選。對于奧爾加·托卡爾丘克這位波蘭女作家，很多國內讀者可能不太了解，其實她不僅在國際上享有盛譽，也一直都是諾獎的熱門人選，同為諾獎得主的阿列克謝耶維奇稱她為“輝煌壯麗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在授予她的頒獎詞中這樣寫道：“敘事方式熱情，充滿想象力，猶如百科全書般豐富宏大，超越了人生的局限”，此次獲獎實屬實至名歸。

諾獎獎項一經頒出，立即引發一陣搶購熱潮，僅在揭曉20分鐘后，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代表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在某電商平臺的銷量就達到了前一周銷量的近百倍！這本《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不僅入選波蘭中學課本，更被波蘭文學界譽為“波蘭當今神秘主題小說的巔峰之作”，本期首席名著，就和葉子一起來領略這本波蘭巨著的魅力吧！

作 家其人·波蘭文學女王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生于1962年，當代波蘭國寶級作家，畢業于華沙大學心理學系。

1987年，她以詩集《鏡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壇，而后接連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E.E》，直到第三部長篇《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的出版，讓她成為波蘭文壇備受矚目的代表作家。她曾兩次獲得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2018年，她憑借小說《航班》獲得國際布克獎。奧爾加是一位既靈異又理性、既荒誕又現實的小說家，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神話、宗教故事等元素，觀照波蘭的歷史命運與現實生活。

名 著初探·魔幻現實主義巨作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是奧爾加的成名作。故事的中心是一座位于宇宙中心的虛構小鎮太古，小說共84個章節，每一個章節以“xxx的時間”命名，共有三重時間結構，分別是，人的時間：沉迷解謎游戲的地主波皮耶爾斯基、觸摸世界邊界的少女魯塔、咒罵月亮的老太婆弗洛倫滕卡等；大自然的時間：小咖啡磨、洋娃娃、椴樹；以及蘊藏造物之謎的上帝的時間。每一個故事都是一篇精致的短篇小說，連綴起來又是一部遍布伏筆與呼應的絕妙長篇。

整個故事以“太古”為中心，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起點，奧爾加在小說中不時強調故事發生的具體年份，從而將敘事的時間與波蘭歷史上的大事件聯系起來：1914年（一戰開端）、1918年（一戰結束，波蘭復國）、1939年（二戰開始）、1943年（奧斯維辛集中營建立）、1944年（華沙起義）、1945年（二戰結束）、1946年（波蘭全民公投）……用三代人的喜怒哀樂，通過現實場景與神話傳說的重疊糅合，以一種冷靜的態度記錄了兩次世界大戰帶給波蘭民族的創傷。奧爾加在答波蘭《政治周刊》記者問時曾說，她寫這部小說是“出自一種尋根的愿望，出自尋找自己的源頭、自己的根的嘗試，好使她能停泊在現實中”?？梢哉f，在三重時間結構的精妙構思以及魔幻新奇的想象下，奧爾加不僅在書寫童話，更是在書寫波蘭歷史。

摘 抄本·好句投遞

1.上帝，那是個優秀的賬房先生，照管著“虧欠”和“盈余”項目，必須保持平衡。既然有人喪命，就得有人降生。

2.青春時代最大的騙局是樂觀主義，是認為事物總是在發生變化、在改善，認為各方面都在進步的頑強信念。

3.人們以為他們比動物，比植物，而尤其是比物品活得更艱難。動物覺得比植物和物品活得更艱難。植物臆想自己比物品活得更艱難。而物品總是堅持著保持在一種狀態。這堅持是比任何別的生存方式都更艱難的生存方式。

4.上帝在關注，時間在流逝。死亡在追逐，永恒在等待。

精 彩選段·太古的三重時間碎片

選段一：上帝的時間

游戲的時間

畫在亞麻布上的迷宮由被稱為“世界”的八圈或八層球面組成。離中心越近，迷宮的曲徑似乎就越密，里面的死胡同和不能通行的狹小巷道就越多，相反地，那些外層給人的印象就顯得比較清晰，比較寬敞，迷宮的小徑似乎也比較寬，也不那么雜亂——仿佛是在邀請玩家去漫游。

迷宮中心的一層——最黑暗，最糾纏不清的一層——被稱為“第一世界”。不知是誰的不熟練的手用鉛筆挨著這個世界畫了個箭頭，上面寫著“太古”?！盀槭裁词翘?？”地主波皮耶爾斯基感到驚詫不迭。羊腸小道、交叉、分岔和田野，復雜的系統彎彎曲曲地引向唯一的一條通道，到達被稱為“第二世界”的下一個環形層次。同中心密密麻麻的曲徑相比，這里顯得略微寬敞一些。有兩個出口通向“第三世界”。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很快就弄明白了，在每一個“世界”里都能找到比前一個“世界”多一倍的出口，他用自來水筆的筆尖，仔細地數著迷宮最外層的所有出口。數出的數目一共是一百二十八個。

標題為《Ignis fatuus，即給一個玩家玩的有教益的游戲》的小書，簡而言之就是用拉丁語和波蘭語寫的游戲細則說明。地主一頁一頁地翻著它，在他看來，一切都顯得非常復雜。說明書挨個兒描述了擲色子后每一種可能出現的結果、每次走動、每個小卒——棋子的作用和八層世界中的每一層世界。他覺得這些說明不連貫，而且還滿是離題的枝節話，最后地主猜想，攤在自己面前的是某個狂人的作品。

這是一種尋找出口道路的游戲，在道路上，時不時會出現某種選擇。

——小冊子開頭的幾句話是這么說的。

“為什么我不能試一試？”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心想。于是他翻回到書的開頭，在自己面前擺開了那些黃銅的棋子。

【小編解讀】波蘭自古信奉天主教，奧爾加在小說中也多次引用圣經故事來對太古內發生的事進行補充。奧爾加把“游戲的時間”給了上帝，仿照上帝創世記七日之說，虛構了宇宙的八個世界，通過地主波皮耶爾斯基的夢把這八個世界呈現在人們眼前。在這八個世界中，一個世界就暗示了一個時期。

選段二：人的時間

地主波皮耶爾斯基的時間

一九三九年不平靜的夏天。

“要打仗了?！逼拮訉Φ刂鞑ㄆひ疇査够f。

“文明的世界沒有戰爭?！彼卮?。

“文明的世界或許確實沒有戰爭。但這里遲早定會打仗?！?/p>

八月，地主報名參軍，但由于健康原因未被接納。九月，在到處開始講德語之前，他們天天收聽廣播。地主太太深夜將銀器埋在了園子里。地主整夜整夜地將時間花在玩游戲上。

“他們甚至沒有打就都回家來了?！钡刂魈拊V著說，“我們輸了！”

……

德國人出現在他府邸的那一天，地主終于夢見自己是條狗。德國人很客氣，彬彬有禮。來的是格羅皮烏斯上校和另一個人。地主走到屋前見他們。他竭力跟德國人保持一定距離。

“我理解先生?！备窳_皮烏斯上校對他那種酸溜溜的表情評述道，“很遺憾我們是作為侵略者、占領者出現在先生面前。但我們是文明人?！?/p>

他們想買大量的木材。地主波皮耶爾斯基說，他將擔負木材供應工作。占領者與被占領者的全部談話就此結束。地主回到了游戲里。他感到高興的是，他已經當過狗，現在可以繼續往前移動棋子了。

……

第二天夜里，地主夢見自己在讀游戲的說明。

“第二世界”是上帝年輕時創造的。太古并不存在。甚至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因為在那片或許有人能建立太古的土地上，總有成群結隊的、饑腸轆轆的軍隊不間斷地從東方向西方開拔。任何東西都沒有名稱。土地讓炮彈炸得到處都是窟窿，兩條河，兩條病懨懨的、受傷的河都流淌著混濁的水，很難將它們區分開來。石頭在饑餓的孩子們手上瓦解、撒落。

【小編解讀】“一九三九年夏天”，波蘭的嚴冬到了。1939年，波蘭閃電戰，預示著二戰歐洲戰場打開。波蘭在蘇聯和納粹德國之間求生存，但很快再次滅國。太古的小鎮也夾在蘇聯和德國之間，鎮上居民的生活也因此被改變。此時的“第二世界”，就是書中當下時期太古中人類社會的縮影。

選段三：大自然的時間

椴樹的時間

椴樹像所有的植物一樣，活著就是一場永遠不醒的夢，夢的開頭蘊藏在樹的種子里。夢不會生長，不會跟樹一起長大，夢永遠都是那副樣子。樹木被禁錮在空間里，但不會被禁錮在時間里。它們的夢將它們從時間里解放了出來。

樹木不知道在一年四季的變化中存在著時間，不知道這些季節是一個接著一個輪流出現的。對于樹木而言，所有季節都一起存在。冬天是夏天的一部分，秋天是春天的一部分。熱的一部分是冷，出生的一部分是死亡?；鹗撬囊徊糠?，而土地則是空氣的一部分。

在樹木看來，人是永恒的——總是有人穿過椴樹的樹蔭在官道上行走，人不是凝固的，也不是活動的。對樹木而言，人是永遠存在的，然而也同樣意味著，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篤篤斧聲，虺虺雷鳴，驚破了樹木永恒的夢。人們稱之為樹木死亡的，只不過是樹的夢受到暫時的騷擾而已。一棵樹死了，另一棵樹就會接收它的夢，將這種沒有意義，沒有印象的夢繼續做下去。所以，樹木永遠不會死亡。在對生存的無知中，蘊含著從時間和死亡的概念中解脫。

【小編解讀】除了活生生的人物，小說還對一些我們認為的非生命物體，或是超自然生命別有關注。從中我們得以一窺作者超人類中心的思維能力，似乎在作者眼中，人類對于世界的認識和理解只是對其加以命名，并不存在根本上的理解，相反，人類的概念還遮蔽了事物本身。

精 彩書評·譯者有話說

一首具體而又虛幻的存在交響詩

□易麗君

小說中虛構的世界名為太古。這是一座遠離大城市、地處森林邊緣，普普通通的波蘭村莊。一群不同性格、不同年齡、不同家境的人物，生息歌哭在太古，他們承受著命運的撥弄、生老病死的困擾和戰爭浩劫的磨煉，在生活的甬道里直覺地活著，本真地活著。

太古雖然不大，卻包含了成為一個完整世界需要的一切。太古既是空間概念，又是時間概念。太古是時間的始祖，它包容了所有人和動植物的時間，甚至包容了超時間的上帝時間、幽靈精怪的時間和日用物品的時間。有多少種存在，便有多少種時間。

太古的時間由三層結構組成：人的時間大自然的時間，以及上帝的時間。這三層時間結構將敘事者提及的所有形象，所有現實和非現實的存在形式，完整地、均勻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一首既具體又虛幻的存在交響詩。

太古作為一座具體的普通的村莊，是個遠離塵囂的古老、原始、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神秘國度。太古的象征意義在于，人們在心靈深處都守望著一個被自己視為宇宙中心的神秘國度。在快速變革、充滿歷史災難、大規模人群遷徙和邊界變動的世界上，人們往往渴念某種穩定的角落，某個寧靜而足以抗拒無所不在的混亂的精神家園。

作家正是把她筆下的人物放在大的歷史背景下來審視的，通過生活在太古的人們的遭遇，牢牢把握住“時代印記”和“歷史頓挫”。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進程，在小說中雖是盡量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它貫穿了作品的始終，并以其殘酷、無情的方式影響著小說中人物的命運。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作為一部長篇小說，雖然篇幅不大，卻具有一部優秀小說必須具備的特點，可以說，這部作品雖是小制作，卻展示了大智慧、大手筆。輕巧中蘊含著厚重，簡約中包藏著復雜，寧靜中搏動著力量，平俗中洋溢著詩意。細讀之后，令人回味無窮。

（摘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