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樣子

現代中國人有兩個故鄉，一個是出生的故鄉，一個是離開后不斷想象的故鄉。他的人生就在二者之間撕扯著。

“我來東莞十七年，其中來圖書館看書有十二年。書能明理，對人百益無一害的唯書也。今年疫情讓好多產業倒閉，農民工也無事可做，選擇了回鄉。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雖萬般不舍，然生活所迫，余生永不忘你，東莞圖書館，愿你越辦越興旺?！?/p>

這是端午節期間，一位名叫吳桂春的54歲湖北農民工因鞋廠倒閉，臨別時給東莞圖書館的留言。

沒想到被人轉發網上，經各大媒體報道，人社局幫助，短短三天時間，吳桂春不僅找到了新工作，還辦回了嶄新的讀者證。

相信很多人看過這則新聞都會唏噓感慨不已。因為，這實在不像一則新聞，而是承載了無數國人幾十年奮斗和理想的“傳奇”，里面包含了太多符號和隱喻。

60后的吳桂春顯然錯過了改革開放的第一波高考紅利，沒能“讀書改變命運”。人生的前半段，他老老實實務農，交征購提留。人生的后半段，他得到機會，進入“世界工廠”，還是老老實實工作?！白x書”，沒能成為改變命運的工具，卻成了他最重要的慰藉。

而在這個國家另一端，對于70后、80后的茍晶和陳春秀，以及更多曾被冒名頂替錯過大學的人來說，“讀書”，則看起來是如此負重。在教育產業化浪潮中，高考，成為一張可以改換階層的門票，甚至扭曲人性的戰場。

以至于，當我們看到結局，除了開始的憤怒外，難以評價現實的生活。

陳春秀在多年打工后，回到家鄉，成了一名幼師。

而茍晶，在無數次被“學歷”打敗后，終于成為一家電商公司合伙人。據說，頂替她上學的那位教師之子，同樣成了教師……

如果再往深處走，我們看到，在這場“讀書改變命運”的接力賽中，一些少年在中學死去了，另一些孩子則在小學階段就選擇了結束生命。他們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成人們好像沒意識到任何“跡象”。

而更多人則犯上了抑郁等精神疾病，一生都在與“正?！钡幕孟髴鸲?。

當這些新聞連貫成一個完整的“歷史”鏈條時，很多人甚至不愿相信，堅定地認為這只是個案。

這不是個案。這是系統。

改革開放一聲春雷，“大包干”背后是現代化、工業化，工業化背后是城市化，城市化背后是教育產業化，教育產業化背后，便是我們看到的一切繁榮與危機，榮耀與痛苦。

像吳桂春一樣，二十年，這些為“世界工廠”奮斗的農民工像是終于得到了他熱愛的城市的承認。新一代的中國人，將有理由要求和期待，一個更加廉潔高效、保護民生的政府。

像陳春秀和茍晶一樣，二十年的“屈辱”，依然能夠通過奮斗獲得人生的尊嚴。新一代的中國人，也將有理由告訴孩子：并不是唯有高考改變命運。

也因此，在本期封面故事《教育歸鄉》中，當我們試圖再次講述劉秀祥的故事時，更注重他的教育者身份。

從“逃離”家鄉到回歸家鄉，從“教育改變命運”到改變教育本身，他在這個巨大的歷史鏈條中打入了一個楔子。

正如他說，他只是一個幸運者。背后還有更多他的同事、同道。隨著越來越多人們回到家鄉、建設家鄉，我們相信，中國人也最終將重建那個精神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