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中借款協議的法理透視

張蓮元

(哈爾濱商業大學法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眾所周知的喜劇《威尼斯商人》，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文學家、詩人和劇作家莎士比亞所作。劇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生意很好的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他的好朋友巴薩尼奧為了求取富家嗣女鮑西亞向他借錢。由于他的全部財產都在海上，手上也沒有可以變現的貨物，為了給好朋友巴薩尼奧借錢，于是他決定用自己的信用向同城的猶太富翁夏洛克借錢。夏洛克為了報復安東尼奧平時對自己的惡劣辱罵，報復性的簽署了一份協議。協議規定夏洛克借款三千元給安東尼奧，借期三個月，違期不還夏洛克有權從安東尼奧身上任何地方割下一磅肉。并請公證人公證了此協議。后來，安東尼奧商船失事，資金周轉困難，無力償還欠款，夏洛克將其訴諸法庭，請求執行協議。鮑西亞假扮律師機智的將協議進行文義解釋，答應夏洛克可以割安東尼奧的一磅肉，但不能流一滴血。夏洛克無法做到便放棄訴訟，但卻因涉嫌故意傷害威尼斯公民而失去財產，并且改信基督教，可謂是輸得一敗涂地。

一、公正應高于法律

人類社會的發展狀況和制度設計與特定時期的社會認知水平相關，從部落群族的原始社會到今天的現代社會，人們為了維持秩序而制定法律，也因社會的發展和人際關系的變化等不停的增加和修改法律，使人們在發生糾紛時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對待。所以，公正一直被視為人類社會的美德和崇高理想，不停的追求公正是一代又一代的法律人的最高目標，也是人們期望的法律應該有的樣子。

在中世紀的意大利威尼斯城，人們很注重契約精神和契約自由。就連身在獄中等待判決的安東尼奧也知道，“公爵不能變更法律的規定。因為威尼斯的繁榮，完全倚賴著各國人民的來往通商，要是剝奪了異邦人應享的權利，一定會使人對威尼斯的法治精神產生重大的懷疑?！?因此，即使在今天我們看到他們當時所簽署的借款協議因為違反公序良俗的原則而并不有效，但卻在當時，沒有人敢質疑這份協議的有效性。當事人都是有完全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并且完全知曉協議的內容和將要帶來的后果、將要承擔的責任，還通過第三方公證人加以公正。在這樣人人相信法律的大環境下還握有沒人質疑的“證據”(協議)，怎么能輸呢？然而基于對公正價值的要求則不足為奇，夏洛克有鐵證在手還輸的那么狼狽不堪，是因為代表“法律”的夏洛克的行為沒有得到法律的保護，而代表“公正”的鮑西亞得到了法律的支持。這也是莎士比亞劇中所要反映出的一種“契約精神”與“人文精神”的沖突。

拉德布魯赫曾說過，“仁慈是一種象征，它表明在世界中存在著一些價值，這些價值能吸收到更深厚的養分，從而比法律達到更高的頂點?！?鮑西亞所代表的“公正”正是展現了這種仁慈的魅力。例如，1960年，美國亨寧森夫婦買車后因零件問題導致車禍，后續治療費用花了將近一年的工資。兩人遂將汽車公司告至法院，汽車公司拿出購買汽車的合同，“汽車公司的責任僅限于更換有瑕疵的汽車零件，其他一切問題概不負責”。汽車公司表示可以給予道歉和慰問，但賠償問題只能依據合同。然而，最終法院判了亨寧森夫婦勝訴。其理由之一是“法院不允許他人利用法律做不公平和不公正的事”。人類制定法律的初衷是為了更好的維護社會秩序而不是利用法律去惡意傷害他人。正如博登海默說過“人類選擇法律，是秩序的需要、正義的要求；法律規范的出現是人類選擇了過有序的生活”。3因此，人們所需要的是秩序、正義、平等和安全之類的最簡單也最難掌握的東西，卻也是作為人們制定的法律中應該含有的最普通也最重要的法之價值。

劇中的夏洛克也正是這樣利用了法律，目的是惡意的傷害他人，也就是說，簽訂協議的初衷是懷有惡意的，這是法律所不允許的。法律的目的在于公正，而不在于法律本身，因此，當法律不能實現公正時，公正本身便是超越法律的判決依據。4公正是人類都追求但有時很難做到的理想目標，通過制定客觀的法律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做到人們期望的公正，從這個意義上說公正是高于法律存在的法之價值。

二、法律內容的不完整與不公正

劇中鮑西亞的智慧在于首先巧妙的使那張人們都認為合法有效的契約無法執行，然后再引用威尼斯的法律條款：“凡是一個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查明確有實據者，他的財產的半數應當歸被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數沒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他人不得過問?！?從而直接造成夏洛克的敗訴。上文美國購車賠償的官司中，法院最終判亨寧森夫婦勝訴的理由之二是，“契約自由并不是不受限制的一成不變的原則”。法律應該對做出契約的行為有所規定，不能使明顯故意傷害他人的契約生效。反觀本劇中，威尼斯的法律并沒有對訂立契約的行為作出限制，也正是此處威尼斯法律內容的不完整，從某方面縱容了夏洛克心底的惡，使它外化于行為，從思想意識層面對安東尼奧的厭惡開始謀劃并最終付諸于行動?！捌跫s精神”無疑是有助于人們對契約的遵守，但這一定是基于一個正確的契約之前提，而其正確性不僅需要人們的普通判斷更需要法律規則基于法律權威性的強調。只有通過代表大多數人意志的法律去規定訂立契約過程之無效行為，人們所履行的契約之義務才不會出現像本劇中“割一磅肉”之類的違反公序良俗的情況。

此外，在面對夏洛克手中的鐵證時，代表威尼斯法律的公爵猶豫了；在面對沒有資格做法官的鮑西亞時，威尼斯的法律默認了；在看到眾多公民之間因為宗教的不同而互相傷害時，威尼斯的法律選擇了站邊?？梢?，威尼斯的法律不但沒有限制當時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宗教之間的無端迫害現象，反而有點默認基督教徒比猶太教徒更高的法律地位。顯然，劇中所表現出的威尼斯法律不僅在內容上有缺失，甚至本質上是不公正的。難道還期待本身就不公平不公正的法律給予夏洛克滿意的答案嗎？在馬克思主義的公正思想中，公正需符合大多數人的公正理念，法律也只有在體現社會中大多數人的意志和利益需求的時候，才是公正的法律。而像威尼斯的法律這種只保護一部分人的利益的法律顯然就是不公正的法律。

耶林認為，當夏洛克說出“我要求法律”時，叩開法院大門的就不再是一個猶太人，而是威尼斯的法律本身。生活在威尼斯城的大多數都是基督教徒，夏洛克深受狂熱的基督徒的明嘲暗諷，甚至是唾棄和拳腳相向，孤立無援的他只能寄希望于被人們普遍都認為是代表公平正義的法律。他看到威尼斯人都遵從契約精神和契約自由，夏洛克拿著法律支持的契約去尋求法律的“幫助”，他想看到這場“法律與法律的對抗”結果。然而，同樣的法律，卻沒能得到他想要的公平公正。就像先秦時期，韓非子所作之故事《矛與盾》中，那個賣兵器的人無法自圓其說的回答別人“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的提問一樣，威尼斯本身就不公正的法律從根本上給不了夏洛克所要的公正。

可見，一部法律不僅要在內容上盡量的完整，而且要在實質價值表達上做到公正。之所以說“盡量的完整”是法律會隨著社會不斷發展時日益凸顯的社會現象做出修改或增加。一部實質價值被人們普遍接受且能正確涵蓋社會生活所需的法律才是人類所需的法律，人們遵守這樣的法律也具有更大的意義。

三、沒有為權利而斗爭

在法官將夏洛克與安東尼奧之間的契約進行文義解釋后，說明夏洛克可以根據威尼斯的法律得到安東尼奧的一磅肉，但是要保證不能流一滴血，否則就要依威尼斯的法律對夏洛克判刑，并將全部財產充公。在權衡之下，夏洛克從想拿回三倍借款到只要求本錢，再到放棄訴訟。后來卻因威尼斯的法律，丟掉了他一直斤斤計較的財產，連死后立遺囑的權利都被剝奪，還要必須立刻改信基督教。最后的他向這些不公平、不平等妥協了，只有三個字“滿意了”。德沃金在《正視權利》(Taking Rights Seriously)中強調，“以權利為核心的理論，最根本的觀念，就是個人享有某些權益，不會被任意侵犯”?！耙詸嗬麨楹诵牡睦碚?，認定權利不是法律或風俗習慣的產物，而是獨立的指標；而且，能以這些權利為基礎，來評估法律或風俗習慣”。6法律是沒有權利剝奪一個人的宗教信仰的！同樣，我們可以用一個人有沒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來評估他所在的社會的法律現狀及他生活環境的風俗習慣。

立遺囑是當行為人有需要財產分割或者需要向不在場的另外利益相關人說明行為人自己對于財產分割的意思表達，并且希望在自己去世后遺囑涉及的相關當事人能按照遺囑交代的方式進行財產的分割。自然人可以自由選擇立遺囑或不立遺囑，任何法律都不會剝奪自然人做這樣選擇的權利。當我們應該具有的權利被剝奪，就需要很多個像夏洛克一樣的公民起身去斗爭。耶林說過，“世上一切法權是經由斗爭而獲得的，每一項既存的法律規則必定只是從對抗它的人手中奪取的。每一項權利，無論是民族的還是個人的，都以堅持不懈地準備去自我主張為前提”。7夏洛克平日里就忍受著基督教徒們公開的辱罵，甚至是在公眾場合安東尼奧將唾沫吐在夏洛克臉上，這種行為已經是對一個人的人格尊嚴的極大侮辱。夏洛克完全可以向這種不公斗爭，爭取自己的平等對待和獨立人格。因為就像耶林認為的那樣，“要求權利是人格自身的一部分，權利源于人格”。8耶林認為，當法律制度不完善，無法滿足是非感時，擁有強大力量和理想的是非感就應該為了反對這種制定法而斗爭。這種通過自我幫助的控告和抗議，可以讓那些剝削者和壓迫者看見、感受到、并歸還被剝削者和被壓迫者的權利，久而久之，這樣一點點的權利在很大程度上重現于生活的某些制度、倫理的習俗之中。當我們看見身邊的規則制度開始體現出我們想要的公平的時候，一定會為自己曾經堅持為種種不公平而勇敢斗爭的決定和舉動感到欣喜。

只有用夏洛克在庭審前告訴公爵“我已經指著我們的圣安息日起誓，一定要照約處罰”的決心，一次次的去斗爭，才能獲取到那些愚昧、軟弱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因為就像耶林所說，“沒有斗爭的和平與沒有勞動的享受屬于伊甸園歲月，歷史只知曉，和平和享受兩者是不懈的艱苦努力的結果?！?為權利而斗爭，為自己的人格而斗爭，這不僅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促進一個社會和一個國家法治化進程的偉大斗爭。

四、總結及意義

綜上所述，從法理學角度分析夏洛克敗訴的原因主要有：第一，公正是法律審判的最基本宗旨，也是法律不斷追求的東西，從公正應高于法律的角度看，惡意立契約來傷害他人的夏洛克必然敗訴。第二，當時威尼斯的法律本身就不利于猶太人，這是由很多的歷史因素造成的。而用內容上有缺失，且對一部分人有偏見、不公正的法律來審判這部分人的行為，結局顯然易見。第三，無論身處怎樣的境地，自己正當的權利被剝奪時，就應該從小事開始有為權利而斗爭的意識。因為就像德沃金認為的那樣，個人擁有權利的前提是對個人的尊嚴和政治上的平等的認定。所以，剝奪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某個權利，更是對個人尊嚴和政治平等的否定。為了權利，為了尊嚴，為了政治平等，我們需要為權利而斗爭。

任何時代，人們賦予法律的內涵和期望法律應有的樸素價值都不會改變。正如博登海默說的那樣，“社會科學不能拒絕考慮‘善社會’的問題，也不應當把這一責任推給政治家和立法者，因為他們所全神貫注的乃是那些在當時迫切需要解決的實際問題”。10反思和總結是人類從奴隸社會邁向現代文明社會最重要的智慧，如果人們都放棄探索法律中的正義和公正問題，善良和仁慈將會被黑暗的偏見勢力壓倒，那么人類就有退回到野蠻無知狀態的危險。因此，學習并思考歷史經典著作，剖析其法律本質，對我們思考法律、尊崇法律、執行法律和遵守法律都有至關重要的積極作用，也對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