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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

2020-04-30 06:44黛安
西湖 2020年4期
關鍵詞:莫西

黛安

后來,每當小籬想起莫西,她總是想起那個晚上。雯婕約她吃飯,說讓她見識個人。菜很素淡,熗炒茼蒿,涼拌槐花,香椿豆腐,椒油金針菇,軟炸一枝春——金黃的柳芽裹上一層薄薄的蛋清,小火慢炸。一桌子女人,整頓飯都在聽秦老太太講她在中俄邊境做生意的種種傳奇經歷。眼看飯要吃完了,有人意猶未盡,非要再敬老太太酒:“走路踩著鼓點似的,就可著你那句話!現在懷孕倆月了,把她婆婆喜的!秦姐,你隨意,我干了!”又不斷有人端杯:“我兒子也多虧了秦姐你!倆冤家好歹分開了。秦姐,咱姐倆加深一杯,先干為敬!”一仰頭喝了。小籬云里霧里,小聲問雯婕。雯婕說,要不讓你來長長見識。老太太不光生意做得好,還會相面。天生異秉,陰陽眼。從小跟著她父親學醫,會自己制藥,最拿手的是治療不孕不育。十四五歲就研究天干地支,看人像做透視。小籬哦了一聲,雖半信半疑,到底動了心,就從手機上點出了莫西的照片。一看到莫西,喝下去的一點紅酒全涌到了臉上,眼餳耳熱的,就有些走神。女人多,言雜語碎。趁著亂,小籬也端了酒去敬秦老太太,俯她耳朵上,小聲說,麻煩給一位朋友看看。老太太喝下酒,接過手機,瞇眼瞧了幾秒鐘,說,他呀,婚結早了,現在離了,有個小囡跟著她媽。小籬只覺全身的毛孔一下子就奓開了,緊張地問,那他以后呢?剛要說,電話響了,老太太接起來,大聲應了幾句就要走,說那邊有急事。席就散了。出門送她上車,小籬熱切地說,秦姐,改天我做東請你!

離家不遠,一路頂著冷風往回走。小籬唏噓不已??磥?,世間就是有那樣一類非人的人。的確,之前莫西結束了他五年的婚姻。女兒小雅跟著媽媽。但她更想知道莫西接下來怎樣。到家,小籬沏了普洱。是一把淺土黃色的老礦泥西施壺,小小的,斜斜地雕著一株梅。那是莫西送給她的。莫西說,丫頭,你一個人用,正好。暖氣很熱,酒一點點往外跑。小籬想哭。小籬一喝酒就想哭。十七歲時,她端茶給醉酒的父親。他紅著一雙眼,怔怔地盯著她,好半天才問,丫頭,你是誰?從此,她替父親喝酒。咽一口,他媽的吞下一把匕首。表叔們一個個出溜到桌子底下。她笑著說要給父親當一輩子的酒陪??墒悄悄甏汗澓蟾赣H突然腦出血,深度昏迷了一天一夜后就走了。她是握著父親的手聽著父親的呼吸停止的。那時她還沒結婚。從此再沒人叫她丫頭。丫頭那個詞,和父親的骨灰一起,湮滅在了泥土里,在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墒?,她還想有人丫頭丫頭地叫她。她沒聽夠。她想把那個詞從土里挖出來。土里能挖出土豆,蘿卜,金子,可就是挖不出一個叫丫頭的詞語。那是一個比金子都亮堂的詞,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詞。那個詞里,全是寵溺。她失去的不是一個詞語,而是一個人對她的無條件的寵溺。當她意識到這點時,再喝酒,她就哭。她甚至吸上了煙。酒后,和誰賭氣似的,惡狠狠地,一支接一支地吸。她不覺得酒好喝,也根本不會吸煙,煙絲辣了她的舌尖,煙鉆進她的眼里,她嗆得直流淚。她只想用這樣一種方式想父親。想父親叫她丫頭時的樣子。直到有一天,莫西叫她:丫頭。她的眼里一下噙滿了淚水。莫西說,丫頭,我想你。那時候,她剛剛從婚姻里全身而退。她的婚姻里有一把刀子。

小籬換上棉質家居服,嘴里咬著一支煙,一手端著茶壺一手捏著茶杯去了畫室。沒畫完的插圖鋪在畫案上。臘月十五了,天上一輪清月。沒開燈,月光下,窗臺上那一大盆非洲茉莉枝枝葉葉的影子黑魆魆鋪了一地。這花還是她和大海一起買回家的。養了幾年,有一年八月,突然爆出上百朵花。之前不知道它會開花,倒給唬了一跳?;ㄊ俏灏?,正面白,背面黃,每一瓣都往外翻卷成細長的喇叭形,好看,又香??墒谴蠛s降不了那香味?!八麐尩奶懔?,”大海說,“像劣質香水?!贝蠛R贿M臥室就不停地打噴嚏,阿嚏!阿嚏!阿嚏!一打一串。有時兩個人做愛,大海正在興頭上,突然上來一串阿嚏。媽的!媽的!媽的!大海沮喪地罵,要禍害了它。小籬攔著,抬到了畫室。這倒正好,小籬畫畫,它開花。她畫她的,它開它的。那香味,小籬卻覺得剛剛好,像她之前在澳洲買的一款頂級紅葡萄酒的色澤——她只帶回來兩瓶,一瓶寄給了莫西——安靜中藏匿著隱隱約約的挑逗。小籬曾為它畫了一幅畫,取名《夜》,拍了照片發出來,不出一盞茶的工夫,就被人買走了。買的那人,很快就問能不能再畫一幅,說他一個朋友非要。后來,小籬才知道,那個“非要”的人,就是莫西。

臥室里換了盆橡皮樹。寬厚的大葉子幾乎遮蔽了整面窗。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大海的身體里有了一股潮汐。月圓夜,他的欲望漲得和月亮一樣飽滿。小籬先躺下,身上搭條薄薄的夏涼被。大海一來,欻欻兩下把小籬閉嚴的窗簾拽開,頓時,斑駁的花影倏然躍一床。夏涼被也被一把掫掉了。裸在花影里的小籬, 一只白狐一樣。大海壓上來??諝饫飶浡痧こ淼拇?。光與影在他身上急促地搖曳。他的臉,忽黑忽白,很恍惚了。

小籬開了燈,把煙蒂摁滅到一只青花的小茶杯里,又點了一支,然后給茶壺續水。一滴水濺到了宣紙上。是生宣,迅速洇開,好像一個女人逃進了月光里。小籬突然間就有了醉意。那個女人,慌亂之中跑進了月光里。她鼻翼兩側小而密的雀斑。她一只手掌正好扣過來的小巧的乳房。床上,花影里,她比月光都白。那個滿月夜,月亮真他媽的亮,像是在水銀里泡了三天三夜拎出來重新掛到天上去的,像是用硫磺熏了三天三夜鉗出來重新掛到天上去的。月光亮得能把屋瓦穿透。那個夜晚,小籬腦海中每閃過一次,月光就被漂白一次,最后,亮得好像剛鍛造好的劍刃,寒光閃閃。那時,她正在西沙群島度年假,上級來檢查,社長臨時催她回來,她半夜到家……從此,那個明晃晃的夜晚,一幅畫一樣裱糊在了她的腦子里,再也揭不下來。小籬每次作畫,墨暈開去的瞬間,她都覺得是一個女人逃進了月光里。

莫西就是那時候出現的。

從民政局出來,陽光下,小籬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之前一直穿著的濕答答的衣服,那一刻,突然間干爽了,輕飄飄的。好像小時候,她躺在自家麥田里,頭枕著手,在風中,看天上大朵大朵的云彩流過頭頂去。剛下過雨,空氣中到處飄蕩著花草和樹木的香。她開車回到從此便是一個人了的家。非洲茉莉開得正旺,小小的花朵,向上擎著的,向下垂著的,白的白,黃的黃,掩在油綠的葉子里,欣欣然一大蓬。香氣好像把屋里的物件熏濕了。小籬倚著畫案,喝綠茶,看葉子,看花,透過花與葉子的空隙,透過窗玻璃,看天空,看天空黑的流云白的流云。又要下雨了。夏天的暴雨總是說來就來。那些過往,飛奔的云彩一樣在腦海里流動。她甩甩頭,努力不去想。一陣電閃雷鳴,雨說停就停了。日子終究要不一樣了,她一下午都愣愣怔怔的。夏天的夜黑得慢,但終于還是濃起來了。她煮熟的米粒一樣軟軟地粘在床上。手機響了一下。沒開燈,屋里比外面的夜還黑。大團大團的夜色從窗縫涌進來,在她的房間里變稠了。她拿手機,擺動的胳膊攪動了墨汁一樣的黑暗。她看了一眼,是有人加她微信,頭像,竟是她的《夜》?!澳愫?,我是莫西甲納?!彼f。小籬只覺一束光照耀了她。那一刻,她頓覺全身通透,仿佛一塊美玉。

后來,小籬想,世間總有些事不可思議,卻是真的。她越來越相信,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為了某場愛戀。人生是一個遼闊荒涼的夢,唯有愛,才能指引著彼此走到夢的邊緣——仿佛人在沙漠,走向綠洲。

普洱早就涼了。青花的小茶杯里,橫七豎八的煙蒂足有半盞。那是莫西老家生產的一種煙,叫“小巫山”。愛屋及烏,小籬用這樣一種方式親近一個人所屬的土地。她畫到很晚?!恩取返牟鍒D,還剩一幅了。臨睡,又想起老太太沒顧得上說出的話。到底是什么?猜測和困意像在拔河,她被拉扯著,整個人要碎了。

小年一過,年味濃起來了。街兩旁的樹上挑滿了紅燈籠。小籬在陽臺上也掛了一盞,綾絹的六角宮燈。她自己做的。她從小就跟父親學會了做花燈。她寫字,畫畫,也是跟父親學的。她看父親畫得久了,幾歲?拿過毛筆就涂了一棵開花的槐樹。那時,院墻外的一棵槐樹正開出一穗一穗的白槐花,空氣里翻涌著一股子香濃的腥甜。父親摸著她的頭,說,丫頭將來怕是要吃這碗飯。真是讓父親言中了。燈上,一個女人甩著長長的水袖翩然而舞,只在一個燈角上落了個 “西”字。天黑下來,小籬點亮了燈籠,一個人張燈結彩。

秦老太太在東北多年,得了老寒腿,上了年紀后,每到春節就回山東老家來住段時間。雯婕說,她在家的那一兩個月,每天找她看病相面的踏破了門檻。那晚沒說完的話像一口深井,讓人看不透究竟。小籬聯系她,卻是回東北了。說有批糧食出了點意外,要處理,十天半月的就再回來。小籬說,姐,你回來我宴請你。

正讀書,雯婕來電話,讓她去見個人,也就是相親。小籬不去。

“行不行的,去見見,好歹把這事擋過去咱就回來,???”雯婕幾乎是在央求她了。

只好去。

不聲不響,小籬離婚的事到底傳出去了。好像這種事是一種植物,天生會散發奇異的味道,敏銳的人三下兩下就嗅出來了。知道了的,難免攛掇。小籬一笑了之。自夏而冬,她沒見過一個人——也不能這么說。開著車,在路口,紅燈變綠的那個瞬間,那個夜晚也一盞燈一樣亮了起來。她這才意識到,她好像真的已經把后來那個整整小了她十歲的青草一樣的男人忘記了。

他畢業于北體籃球專業。如果給他畫像,小籬想,六塊腹肌,一頭茂密的黑發就夠了。紅酒與啤酒。杯子碰過來,亮汪汪的紅與黃。他的目光大黃蜂一樣纏著小籬。他說她的眼睛美得讓人坐臥不安——莫西說,小籬,你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嫵媚嗎。莫西又說,小籬,你這個女人,眼睛怎么這么美!那個晚上,小籬不斷地沸騰,她全身濕滑,腳尖又麻又酥——這是她之前從未有過的。第一次,有個男人,帶領她,讓她的歡愉抵達了腳尖。整個晚上,她都是一條浪尖上的魚。是莫西多好啊。小籬后來無數次地想。小籬側起身,托起他的下巴,聞著他青草一樣蔥蘢的氣息,看著他。他埋下頭,用力抱緊她,不語,好像她是他的小母親。你在我酒杯里……他點點頭。只一點點,他比劃著,一點點。她嘆口氣。心里空蕩蕩的,像站在了弄堂的通風口。

見面選在上島咖啡廳。他幾次想握手,小籬只當沒看見。他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能看見街上的車水馬龍。音樂霧一樣在屋里飄。他點了兩杯咖啡,問小籬是否喜歡。小籬淡淡地說,還好。她其實更喜歡Lavazza,就在不遠處的另一條街上。Lavazza,它獨特的香醇,是夏日一場夜雨后流蕩在田野間的晚風,自由而甜蜜。上島也好,但它終究有些沖,像午后的陽光,香得太明亮了。有次她問莫西喜不喜歡喝咖啡。莫西說很少,比起咖啡,他更喜歡酒。他說他的父親是羌族,母親卻是彝族。彝人無酒不歡嘛,他的酒量遺傳了母親。莫西說時,小籬想起自己老家,有弟兄三個,外號分別是大海、沙漠、坷垃垡。意思是,酒倒進胃里,好像倒進了大海里、沙漠里、干燥的土地里,瞬間就不見了蹤影。小籬笑說,寶——她有時也叫他寶寶,或是傻瓜——是不是你們每個彝人的身體里,都天生安置著一個盛酒的桶?莫西的話,小籬記在了心里,去哪里,都不忘把當地最有名的酒寄一瓶給莫西。去俄羅斯,她挑了一瓶皇冠伏特加。莫西說,丫頭,等你來我們一起喝。在南澳,她專門跑到一家叫博爾基尼的酒莊為他選了兩瓶酒。一瓶黑標,是一種融合了玫瑰、草莓、鮮奶油以及麝香葡萄的葡萄酒,顏色是晶瑩的粉紅。另一瓶,也是黑標,是一種叫“長相思”的干白。兩瓶酒并不名貴,可是小籬喜歡它們的色澤和名字。還有一次,在恩和俄羅斯族民族鄉去往呼倫貝爾一個名叫“5號,孟根諾爾站”的驛站,除了一瓶酒,小籬還買了個胡楊木的手工彈弓寄給他。有時候,在她心里,莫西就是個孩子。男人,就是長到老,也是個孩子。在那個驛站,她給自己買了一串用當地的石頭打磨成的手鏈。她特地問了驛站那個描著黑濃眉毛的賣東西的女人孟根諾爾站屬于哪里,她說陳巴爾虎旗。她記住了那個陌生的地名。她為自己與莫西同時擁有陳巴爾虎旗的某樣東西而興奮不已。她曾在那樣荒涼美麗的地方想過他,她把他們的愛情帶到了那里。有一瞬間,刮過那里的風,一定有過一種甜蜜的味道。

他姓魏,并不避諱自己的兩次婚姻,絮絮叨叨地,像工作匯報。小籬想著給莫西的書要畫的最后一幅插圖,心不在焉,但大體還是明白了。一度,她端咖啡的手抖了一下,腹部也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涼颼颼的,好像那只曾插進那個女孩私密處的,化學課上做實驗用的,冰冷的,又大又粗的玻璃試管正迫切地逼向自己那條隱秘的通道。當時那女孩正上高中,把試管推進她體內的是一個能整段整段背誦《紅樓夢》會作詩填詞的細皮嫩肉的男生。魏說,他把她娶過來,新婚夜,一動就像要殺她。他給她看,證明不是玻璃試管,她嚇得連聲驚叫,似乎那是一條蛇。他快憋瘋了,苦惱得真想把她殺了。第二個妻子——對,就畫那棵非洲茉莉。小籬又走了神。只聽他說,我去拿鑰匙,岳母在廚房里擇菜,他媽的她和她繼父在臥室床上正干那個……她說自從跟著母親嫁過去就一直那樣,那時她十六歲,她說如果不順從,那畜生就把這些都捅出去……小籬不知該怎么安慰眼前這個受傷的男人。此時,音樂換成了《丫頭》。那是莫西彈著吉他給她唱過的。莫西唱,我的乖乖的壞壞的丫頭,你是我心口甜蜜的傷口?!澳隳??”門開了,有人出去。往事如冷風撲面而來。那一年除夕夜,在婆婆家,大海幾乎把臉貼到電視機上看。那時屏幕小,她讓他靠后坐坐,不要一個人擋嚴實了,其他人都看他后腦勺。當著公婆弟媳一家人的面,他轉身抓起盛瓜果的盤子嗖一聲就擲過來了。她下意識地偏了下頭。盤子撞在墻上后訇然碎地。清脆的聲音,像屋里騰起一道閃電……小籬皺皺眉,笑笑說,性格不和。

再聊,無非是生活褶皺里抹不凈的塵埃與污垢。世俗是一頂密不透風的罩子,扣在人間,人人置身其中,誰能逃脫。聊了有半小時,小籬要走。剛起身,一個紅唇卷發的胖女人過來,昂頭瞟了眼小籬,堵在桌前?!皢?,魏總,我這道菜不合口味,換了道清新的啊?!毙』h草草地看了她一眼,無心逗留,與魏先生道過再見,出門上車一腳油門嗡一聲就走了。寶馬這種車,怎么說呢,引擎就是好聽。路上打開手機,聽莫西錄給她的歌:你應該呼喚的那個人, 一直孤獨地站立在這兒,我會把你擁抱入懷中,把你擁在你屬于的地方,到我生命結束的那天,這是我對你的承諾,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已經永遠愛你……車在莫西憂傷的歌聲中,在喧囂的夜色中,緩緩穿行。

年說到就到了。莫西回了老家若布。他發照片給小籬。有一張獵鳥的照片,他舉著的,不是她寄給他的彈弓,而是一桿獵槍,像個真正的獵人一樣。蜂蜜色的陽光鋪天蓋地,他揚起的臉在陽光里閃著濃濃的栗子的光芒。從私立中學放假回來的兒子跟著大海去了奶奶家。除夕夜,午夜十二點,小籬用竹竿挑了一掛鞭炮在樓下空地放了。噼啪炸響的光焰里,分明是在天井,父親挑著竹竿:“丫頭,你來點?!备赣H說。她點燃捻子后,迅速跳開?;鹚幍奈兜酪琅f好聞,那是她從小一年年跟著父親放鞭炮聞慣了的。她還敢像男孩子一樣扔摔炮,扔得慢了在腳跟前就響了??墒歉赣H從不訓斥她。她從來都是他的光。莫西在就好了。想著,上了樓,回到畫室,聽著遠近零星的鞭炮聲,在舊歷新的一年第一天的凌晨,在最新鮮的時光里,想著莫西,給《魅》畫最后一幅插圖。

小籬休息時點起了煙。還是小巫山。她只吸小巫山。每次,她都會把煙灰彈在那盞加了水的小茶杯里。她喜歡聽熱的煙灰遇見水那一剎那發出的“嗞”的一聲,絕望而決絕。最后,她會把煙蒂丟在茶杯的水里,在嗞嗞聲里,看瞬間騰起的一小團煙霧。那是一支煙在人世最后的掙扎。小籬偶爾吸煙。不吸則已,一吸必定是要吸個夠,吸得滿屋子煙霧繚繞,像小巫山上飄蕩的霧靄。她置身屋中,就是置身在莫西的小巫山里。莫西不知道她吸起煙來這么兇。他不知道他的丫頭常常想他想得這么兇。丫頭。小籬又想起那個夜晚。就是那個晚上,莫西終于忍不住說,丫頭,我想你。那個夜晚,兩人隔著千山萬水,然而兩人都瘋掉了。她一點都不覺得羞恥。她的身體是一把琴,她用手指打開了某個玄妙機關,彈撥得流水淙淙。她沉甸甸卻又輕飄飄的,仿佛落在床上月光中的一朵濕漉漉的積雨云。她急促的喘息像一群流螢在屋里亂撞亂飛。他們夢囈般說了很多話。他的聲音那么好聽。她真想拿個壇子裝起來,釀成酒,熬不下去的時候,酌一點點。她累得沉沉睡去。半夜醒來一次,月光毛茸茸的,屋子像個蜜罐。

那夜之后她去了草原。其時已經過了最好的季節,草不高,也不密,牛羊也不多,然而天空像是春天新生的大片青草,云彩也像春天新開的繁花,卻是好看的。她跟的團。傍晚,大家在蒙古包內吃全羊喝奶酒歡聲笑語,她厭煩透了一個臉上長雀斑的女人,一個人在草地的長桌上喝啤酒,吃羊肉串。草原的羊肉里有野花野草的香氣,那味道陀螺般在舌尖打轉。鄰桌幾個男人幾次邀她一起喝酒,她笑笑,拒絕了,直到其中一個青年彈著吉他唱起歌來。他有著與莫西一樣的長而卷的頭發。他叫巴圖。他們砰砰砰開了一罐又一罐啤酒。她的酒咕嘟咕嘟溢出杯子。她只和巴圖喝。兩罐下去,看巴圖的眼神就有了幾分迷離。后來小籬干脆不用杯子,和那些男人一樣,舉著罐往嘴里倒。她說,莫西,干!他們哈哈大笑。他們都希望她這個異鄉的女人再多喝一些。喝到和草原上的一棵野花一樣艷一樣軟。她像一陣風飄到草原上來,只停留一夜,又會像一陣風在草原上消失。草原大到讓每個人都倍感寂寞。草原上的人尤其是。他們一出生,寂寞就住進他們的身體里了。草原上,男人們的眼窩里和女人們的子宮里,全是寂寞。然而巴圖終究不是莫西。小籬清楚。灌的酒越多小籬越清楚。莫西的眼神多深情多熱烈啊,莫西一眼就能探到她心里。莫西看她,是明亮的月光沉在了清澈的水底。巴圖不能。他的眼神像草原,太空曠了,人在里面找不到自己。天暗下來,魔幻的云彩鋪了滿滿一天空,她踉蹌著向草原深處走去。依稀可見草間的黑牛糞和小野花。完全黑透了,天和地貼在了一起,草原沒有了,身邊只有風,一桿不知白天做什么用的旗子,嗤啦啦響。她一直走,要走進虛無里。一輪淡黃的滿月升上來,不亮,有些朦朧,像是畫在宣紙上的。遠處燃起了篝火,游客手拉手轉著圈跳舞,聽不見聲音。她裹緊衣服躺下來。往日像風吹到臉上的野草,她拂掉,蹭過來。拂掉又蹭過來。大海一巴掌就把她摑倒了,他揪著她的長發拖行,好像那是一把水草。一地亂發。發根白骨般閃閃發亮。她捂著頭,摁著一元硬幣大小裸露的頭皮。指間黏糊糊的。熱烘烘的。她不動。她清晰地知道,那一刻,她是一株棕櫚樹,新鮮的棕櫚油,和血一樣紅。旗袍女人,在對面租了房子觀察她一家。她走到哪里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她會突然轉回頭,仿佛走夜路,總懷疑身后跟著鬼。蛇女人。她總是趁她上班走了給大海打電話。聲音蛇一樣柔軟光滑。雀斑女人。小巧的青蘋果一樣的乳房,跑起來一顫,一顫。小小的雀斑,在白色的月光里,開出駭人的黑花朵,又多又大,一個夜晚的月光都盛不下……她努力不去想。她看被風吹得晃來蕩去的大月亮,看看不見的天空和大地,和草原??粗粗?,巨大的孤獨嗷嗷嗥叫的狼群一樣朝她圍攏,她很快就被淹沒了,吞噬了。她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棵草,一只螞蟻,一粒塵埃,她好像正躺在黑暗的入口,馬上就掉進無盡的深淵里去了。在草原上,人只有孤獨和更孤獨。她一遍遍叫著莫西,哭起來。她哭著給莫西打電話。草原上沒信號,只通了幾秒鐘就再也打不通了。她瘋了似地想莫西。她想要莫西。她要讓莫西一匹馬一樣從草原的某個地方向她奔過來。她要讓莫西天空一樣將她覆蓋,黑夜一樣將她裹緊。她要讓整個草原都是莫西,她躺在哪里,都是躺在莫西的懷里。有一刻她想到父親,哭得更兇了。草原的月亮終究是草原的月亮,大起來,像一面銀子做的鼓,像一汪凝固的閃電,亮得晃眼。草原又回來了。頭頂,星星比野百合還大。她全身涼透了。她被蒙古刀一樣的風一路抵著回到帳篷,從手機上找出莫西的照片,抱在胸口,坐在床前,靠著床幫,流著淚吸煙。她把煙蒂狠狠咬在齒間,似乎要嚼碎咽下去。打火機閃爍不定的火苗燎焦了一綹披散下來的頭發,忘記彈落的煙灰一次次滾下來燙了腿。帳篷是就地搭建的,泥土的地面凸凹不平,不知從哪里進來一只核桃大的蟲子,察覺時,已經爬到了腳邊,小籬一下跳起來滾到床上。莫西!莫西!你個壞蛋!她哭得更兇了。直到一盒煙空了,帳篷里成了幻境,她才叫著莫西的名字抽抽噎噎地睡著了。她夢到山體滑坡。她怕被掩埋,拼命向上跑。到了山頂,發現海水已經漲得和山巔一樣高了……早晨醒來,像是夢中的海水灌進了腦子,頭昏昏沉沉,脖子擎不住,要斷掉了。

后來她知道,那晚,莫西聽到電話里她哭,卻再也打不通,醉了酒。大醉。

雯婕敲門時,她的畫剛好畫完。雯婕紅腫著眼,什么也不說,進門倒床上就睡。醒來已是大年初一中午十二點。

元宵節恰是情人節。小籬所在的報社,兩個人在這天離了婚。其中一個年前臘月十六結的,算起來,蜜月剛滿。另一個——因一年到頭總穿綠色,大家便叫她苔蘚——前陣子還見夫妻兩人牽著手散步。雯婕也離了,把離婚證拍照給她,說,中午咱倆一起過節吧。

莫西給小籬發紅包,52.1。并寫到:如數。她發回去,99.99。頓了下,又發了一個,13.14。也回了同樣的兩個字。俗是俗了。過日子嘛,總是雅俗共賞才好。小籬說,才不是情人呢,我們。莫西說,當然,傻丫頭,我們是愛人。

表妹打來電話,有人一下子要買一百條絲巾。小籬說,八五折吧。

市中心萬達廣場,小籬有一家兼營絲巾與畫的店鋪,名曰“繭·墨”,自創的品牌。她與杭州某廠家合作,她負責畫畫,廠家負責把她的畫印在絲巾上。畫嵌在木框里,一條同樣畫作的高檔綢質絲巾垂在旁邊。走進店里的人,靜靜地在畫與絲巾之間流連。價格自然不菲,然生意還好。像今天一下子買走多條的,以前也有過。有個謝了頂的男人,買了她幾十幅畫幾百條絲巾,最后提出來,希望帶走小籬,給他單獨畫一幅。小籬笑了。小籬的笑一閃而過,像空中飛過一把刀子。

中午雯婕果然約著一起吃飯。雯婕說,靠,離婚的排成隊,比結婚的都多。小籬打趣她,大概怕想不起來離過婚吧,選個有意義的日子。兩人要了瓶紅酒,法國拉菲。離婚的枝枝蔓蔓,只字不提。兩杯紅酒下去,雯婕就有些撐不住。先是紅了眼圈,然后悲悲戚戚地哭起來。為什么?為什么???我本來還想再生一個的。小籬摁著太陽穴,似乎那里有條蛇要鉆出來。月光?;ㄓ?。喘息。燈。水蛭。雀斑。奔逃。猙獰的。飛舞的。驚恐的。碎裂的。飄落的?;袒蟮摹齻冇忠艘黄烤?。她給雯婕和自己都斟滿,說,他媽的哪有那么多為什么。還記得我們上學時做過的數學題嗎,有一類方程,就他媽的無解。當時總也不明白,無解解它有什么意義?現在明白了,證明無解的過程,就是它全部的意義。雯婕突然笑了,秦老太太早就說過我的婚姻有頭無尾,我還不信,這回,又讓她說準了。我這道方程,不是無解,是解錯了。上學時,我就他媽的總解錯方程。雯婕還要再喝,小籬說算了,等哪天,我們再一醉方休。然后,小籬期待地問,秦老太太回來了?雯婕說,昨晚剛回來。老太太沒說出的話攪纏著她,小籬一下子就走了神。

午后下起了雪,沒有風,一大瓣一大瓣的,只是靜靜地落。小時候,下雪時,小籬對父親說,天上有一棵開雪花的大樹,花多到樹頂不住了,就落下來了。父親摸摸她的頭,笑著說,丫頭說得對。到傍晚,雪已經厚得沒了鞋子,踩上去,咕嘎咕嘎響。一城的燈籠都濕了,倒比平素鮮艷了幾分。晚上,忽然就放晴了,月亮掛出來,像一面鏡子。小籬請秦老太太吃飯,她嫌路不好走,說改天。小籬就另定了日子。小籬試探地說,秦姐,要不,麻煩你再給上次那位朋友看看?秦老太太爽快地答應了,要了莫西的照片與出生日期?!白詈糜袝r辰,老妹兒?!毙』h就向莫西要時辰?!把绢^要干嗎,算命?”莫西問?!安皇抢?,反正給人家嘛?!蹦骶驼諏嵳f了。這個傻瓜。小籬心里發笑。

發給秦老太太時,小籬猶豫了下。她是要把一個人的命運交付出去了。世間事最怕一語成讖。然而到底狠狠心發出去了。等待的工夫,小籬把陽臺上的六角宮燈點亮。長袖女子舞起來。她摩挲著“西”字。她問莫西是否信命。莫西說,他三爺爺很小的時候就遇到過一個算命的瞎子。瞎子說,三爺爺會娶七房媳婦,生九個孩子。果然,幾十年過去,不管三爺爺如何努力,掙扎,始終沒能走出那幾句話。瞎子好像拿孫悟空的金箍棒給他畫了個圈。然后,他們談到了靈魂。徐志摩說,我將于茫茫人海中尋找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小籬想說,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徐志摩,那個為愛瘋狂的詩人,他的愛太絢爛太沉重,不得不用一次墜機事故來作個了結。墜機的地方,小籬有次去看過,除了荒山中一塊寫有“志摩,故鄉人民懷念你”的石碑,什么都沒有。時間最終湮滅了一切,包括愛與靈魂。

秦老太太回復了。小籬看著那幾句話,怔忡著。她本能地不肯相信。她給秦老太太打電話,她想找出破綻,從而像脫掉一件衣服一樣擺脫掉秦老太太給設定的命運。不打還好,一打,小籬徹底死了心。因為秦老太太揭示了更多的隱秘。而每個隱秘,都是一條通往命運之路的秘密通道。那個奇特的老太太,她預言式的判詞,詭異到讓人害怕。小籬突然對她有了幾分憎惡。

小籬沒有告訴莫西。過日子,還是未知的好。太明晰了,像一碗白水,清澈寡淡,還有什么奔頭。人之所以心懷希望,大概就是因為未知??墒?,她太希望莫西好了。只有莫西好,她才能安下心來。從認識莫西的第一天起,她的心就是懸著的。

窗口次第亮起。樓前的中央花園有一株很大的臘梅,正在開黃色的小花,花瓣有點皺,像用宣紙做的?,F在,只見樹,不見花,花朵上定是頂著一帽一帽白雪了。真該去看看。踏雪尋梅,又在月下,冬天,沒有比這更好的情致了。然而小籬心亂得不行,好像那些恰似宣紙做的臘梅塞滿了她的胸膛。轉到畫室,一屋子清月光。非洲茉莉開敗了,有一朵,恰在這時落下,無聲無息,然而小籬卻聽見了聲響,咣!——好像那花是一柄木槌,敲在了銅鑼上。一錘定音——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她愣在窗前。她被自己的決定嚇到了。

小籬端坐在王醫生對面。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中醫院美容整形科。王醫生瞇起眼審視著她的臉。在醫生那里,大約,每個人都不是人吧。就像婦產科的男醫生,小籬想知道,他們每天面對女人最不可示人的私處,心里在想什么?是否充滿了情欲?當他們做愛時,是否還有那份原始的激情?她生產時是順產,側切縫了幾針,有一天,給她負責接生的男醫生帶著幾個實習生查房,他讓她褪下褲子把腿叉開,指指點點給那幾個男孩子講解。她面無表情地照做,用冷漠掩飾羞恥。她看到,有個男孩,在看到的瞬間,臉唰地紅透了。她轉過臉不看他。也許他剛開始實習,第一次面對。在洶涌的青春期,他就那樣,用目光,直接探入了一個女人的身體。那一刻,在他們眼里,她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只是一個有著雌性生殖器的動物。她后來在街上見過那男孩,她看他,他毫無覺察。那時小籬就想,婦產科的男醫生,能辨別的,其實是每個女人不同的私處,而不是她們不同的臉。這一點,正好與美容科相反。

幾天后,小籬就躺在了美容科手術臺上。麻醉后,疼痛神奇地消失了,整個下頜硬得像枚蚌,但她仍清晰地感知到一枚刀片劃開了她的下唇內側,那聲音,像子彈穿顱而過。頭頂明亮的無影燈像一面鏡子,能清晰地看到手術的整個過程。但她始終緊閉著眼。疊在胸前的手冒了汗。假體雕刻前,王醫生讓她看看。她匆匆瞅了眼,像一片軟軟的蚌肉。小籬最好看的是眼睛?!疤一ㄑ??!贝蠹叶歼@樣說。有眼睛長得像桃花的么?但她的睫毛的確天生密而長;也都說,她的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忽閃得人心里癢癢,可以當扇子了……嫵媚——她又想起莫西的話:丫頭,你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嫵媚嗎。然而她的下巴有點短。她想弄弄。女為悅己者容。唉,我小籬,最終也沒能逃脫這世俗的樊籠。小籬想。真是不假,女人全是傻子。女人的心,一生都在愛情的路上顛簸。唯有愛情讓女人臻于完美。假體雕刻好了。嵌進去了。在縫合。她繃著的腳尖舒展開來。

她請了一周的假,正好在家準備藝術節的畫展。一周內,她只能吃少量流食。她迅速瘦了下來。待紗布打開,擁有完美下巴的小籬走在院子里,只覺好一個艷陽天。

她散步。跑步。去健身房。柳樹綠了,在春風里飄。最早開的是迎春。緊接著是杏花。她跑在林蔭道的杏樹下,風過,杏花飄一身。紫葉李開了。滿樹細碎的繁花,抬頭望,正遮了她的窗。她躺著,把杠鈴舉過頭頂。玉蘭開了,白的,黃的,紅的。她散步也走出一身的汗,玫紅的飽滿的玉蘭花苞,讓人想起莫西發給她的圖片。壞蛋。她在心里說,一面紅了臉。桃花開了。海棠開了。梨花開了。丁香開了。一樹一樹的花穗,在夜晚噗噗地吐著香氣 。她一早就去丁香樹下跳繩,沾了一身的香。她折一枝紫丁香帶回家,插在畫案的白瓷瓶里。期間,她去了趟武大。正趕上櫻花飄零。獨立樹下,只覺時光飛逝。她掬了幾捧干花瓣,回來裝在絲綢做的花袋里,又把小片的絲綢布糊在一個從裙子上剪下來的吊牌上,自制了一枚書簽——她總是沉迷于鼓搗這些手工小玩意,她相信自己的身體里一直住著一個女孩——連同一本《科雷馬故事》寄給莫西。那書已經絕版了,她是以前買的。書簽的背面她手寫了很小的一行字:我愛你,莫西。夢里,經了雨的櫻花整朵整朵地墜落,吧嗒吧嗒的聲音,清晰可聞,似乎就在她的枕上。

小籬一刻也不敢懈怠。她終于狠下心來做了腰腹部吸脂術并把吸出來的脂肪填進了乳房。手術全麻。術前她幾次問王醫生,帥哥,不會醒不過來吧?不會吧?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她還是極度惶恐,仿佛奔赴刑場。她可不想從此別過莫西。生命遲早會消散,但不是現在。她還沒來得及好好愛。她想,她無論如何得活著。無論如何。吸脂簡單,乳房填充要復雜得多。填充分不同的點,須均勻而密實。注射針將一只乳房幾乎打成了篩子。術后的痛癢像驚蟄時蠢蠢欲動的小蟲子,擋是擋不住的。她一味忍著。她的乳房也真是爭氣。填充進去的自體脂肪,竟然酵母般全活了,緊致而飽滿。她的身體里正在生長一個春天,某種新鮮的東西發芽的種子一樣源源不斷地向外冒。晚上,想起莫西,身上忽然就滲出了密密的汗,幾乎不能自持。她像一塊冒煙的白磷。她不敢給莫西打電話,她怕掩飾不住聲音里的膠著。她怕一星火,倏地就點燃了彼此。他們共同擁有一個欲望的炸藥庫,危險,誘人。電話自然有時候也打,但她得把聲音某種水果一樣提前冰凍一會再用。只有那樣,才足夠冷靜?;ò陱乃难劬镒谱频亻_出來。桃花一樣的眼睛,這次是真的了。她又幾次走進美容科。她的臉成了王醫生手里的藝術品。她甚至有了一個嘟嘟唇。那樣,莫西一下就會捉住了。她想。他總是喜歡捉住后加一點點力氣咬一下——那是后來了。一掛一掛的紫藤開得天真絢爛時,她正在脫胎換骨。還不到時候。她想。她要讓身體里春草的氣息再飽滿一些。

市里舉辦藝術節,安排了她的畫展。而莫西的書也出版了。

書很火,一上架就缺貨。一場讀者見面會將在莫西所在D城的木棉書店舉行。正是晚春,一切風起水涌,“國內報業和出版社展覽會”恰在D城舉行。小籬被派了公差。同去的還有一位女同事。小籬看看時間,和同事謊稱去看一位遠房親戚,開溜跑去了木棉書店。這真是一次意外。小籬的心亂跳,咚咚咚,咚咚咚,整個人成了一面不停被敲響的鼓。她把手按在胸口,感謝命運對她的安排和上帝對她的眷顧。讀者見面會是開放式的,她坐在最后一排。她把手抵在唇上,死死咬著食指的指關節。她莫名地緊張,全身熱起來,只覺細細密密的汗星往外拱。她看著他。他是愉悅的,然而眼神里,依舊是掩飾不住的孤獨。他的聲音有一種特別的質地,好像風吹過沙地。她盯著他,要把他全部的氣息收集起來。書的插圖,封底的署名是:籬兒。那是只有莫西才用的稱呼。莫西不叫她丫頭時就叫她籬兒?;h兒——他叫。哎。她答。提問階段,有人說喜歡那些插圖,并問可否給大家介紹一下籬兒。小籬確信臺上的莫西隔了眾多黑壓壓的人頭看不到她,但她還是勾下頭屏住了呼吸。他停頓了一下,說,籬兒,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最懂我的一位朋友。沒有意外,然而她還是松了口氣。喜歡與懂。是的,他們喜歡彼此,然后很自然地就懂了對方。好像季節一到,樹自然就綠了花自然就開了。好像,她果真是他身上的一根肋骨做成的。簽售環節,大家離開座位排起了隊,只剩她遠遠地坐在后排的角落。有一刻,他抬頭望了一眼。她只覺太陽掉了下來,罩住了她。丫頭,今天簽名眼都花了,有個人我差點看成你。晚飯時,莫西微信說。怎么可能嘛,人家在家呢。她回。她連自己在D城都不透露。還不到時候。小籬想。愛情的戰場上,美不是女人唯一的武器,然而卻是重要的武器。她的美,她舊物找尋般一樣一樣漸漸撿拾回來的青春,還沒到最豐盈的時候。他們的婚姻將只有一個月,她要把最美的自己奉獻給他。這之前的沖動都是沒有意義的,她要忍住。

幾天后畫展。人很多。她擅長潑墨,大寫意。她的畫淋漓爛漫,氣勢磅礴。其中一幅名為《逃離》的畫引起了很多人駐足。畫面上大片的深夜一樣的黑幾乎令人窒息,只在畫面一角,一朵小紅花,怯怯地舒展著。小籬一襲寬松的香云紗長裙,長長的栗色卷發棲在背上。她靜靜地待在展廳一隅,不時望一眼,人頭攢動。有那么一會,她覺得整個展廳有些異樣,她的每一幅畫作都像有了神光的照耀,輝煌起來。她有些緊張。一定是莫西來了。她想。一定是莫西明亮的目光照亮了整個展廳。她想。她甚至聞到了莫西的氣息。那是森林中松木和楠木混合的淡淡的幽香。人群背景一樣模糊了,偌大的展廳,突然只剩下了她和莫西。莫西向她走來。她嬌羞地笑著,站在原地,有點扭捏。他把她抱在懷里,像抱起一個孩子。

沒有莫西。晚上她看微信,畫展開始時,他正被當地電臺邀請去做一期新書的推介節目。她把照片放大,她吻他,弄了他一臉的淚。她說,莫西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你個傻瓜!

窗外樓下,一株槐樹開出了紅色的小花穗。小籬打小看慣了自家屋頂的白槐花,便覺得,槐花,總還是白的好,透著亮,在夜晚,像一捧一捧棲在樹上的白月光。白月光。那個奔跑在白月光里的女人。小籬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卻也很快就過去了。臥室飄臺上的橡皮樹,肥施多了,燒了根,死了,小籬很快換了一大株金銀花。正在開花,小籬沒想到它那么香。夜愈深,香氣愈沖 ,仿佛香霧彌漫,躺下,兩頁書的工夫,整個人就讓香氣濡透了。雯婕發來微信,開門見山地問,你相信愛情嗎?她很快回復:信。她的婚姻像一只籠中鳥,破籠離她而去,可她依舊相信愛情。她相信有一種愛情,是游離于婚姻而獨立存在的,與任何形式無關,只與愛本身有關。你確信?雯婕不依不饒。確信。她剛想發出這兩個字,又猶豫了。這世上,有什么是她完全可以確鑿地握在自己手里的?像這滿屋的香氣,黏稠到要讓人窒息,可她卻抓不住一點點。莫西的愛情,不會也是這香氣吧?她突然間煩躁起來。她有一個叫吉娜的自稱是塔羅牌占卜師的女人的微信。小籬很快翻找出來,說她想占卜。哪方面?吉娜問。愛情。二百。吉娜倒是直截了當。她發了一個200元的紅包。接下來,吉娜讓她從1—78中冥想五個數字。小籬寫下8,9,12,19,23,占卜開始。小籬疑惑地問,不需要提供更多嗎?不用。吉娜說。小籬不甘心,又問,要不要語音把我的情況給你說一下?占卜需要安靜。吉娜回絕了。過了一會兒,吉娜發來了牌面。小籬第一次看見塔羅牌。共五張。最下面一張,一襲紫色長裙的女人雙手舉著一把劍側身望著一只臥著的比她大很多的白鳥;右側一張,一條金光閃閃的路通向兩間城堡樣的亮著金色燈光的屋子;上面一張,著紅衣服的女人懷抱一只金色的狗坐在一棵掛著七八只紅果子的樹下,樹后金光萬丈;左側一張,灰色的背景上一長溜藍瑩瑩的看不出是什么東西的圖形,只有幾朵紅、白、黃色的花朵隱約可辨;而正中間,一對在水中只露著上半身的優雅的男女脈脈相視碰杯,岸邊,是黑褐色的水草中兩株交纏在一起的同樣黑褐色的樹,而鋪展開去的背景,則是大片的紅與黃。小籬把手機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不出個究竟。這時,吉娜發來了一大段牌解,小籬掃了一眼前幾行,權杖三逆位,星幣四逆位,圣杯二逆位,寶劍女王正位,高塔正位……她突然不想再看下去。一個人的心情是會在牌面上有所反映的。她為剛才的兵荒馬亂感到歉疚,覺得對不起莫西。果然,吉娜說,最好加持愛情之石,靈力小的,1888元;靈力大的,2888元,付款后即可準備加持事宜。說到底,還是錢。她得用錢在占卜師手里買回令她心安的愛情嗎?她謝絕了占卜師,回復雯婕說:確信。然后拋開手機,翻了幾頁《雨鼓》——那還是莫西推薦給她的——在金銀花沉郁的香氣中昏然睡去。

等到薔薇花也開了時,天熱起來。去往電影院的路兩旁遍植薔薇,彎長的枝條不時探到人行道上。意外地,小籬迎面撞見了手挽著手的魏先生和苔蘚。那次見面之后,小籬拒絕了魏先生,他就找雯婕,也不知雯婕說了些什么,總之從此不再打擾她。苔蘚的事她是后來聽說的。老公把一個女孩搞上了床,她就把那女孩的男友搞上了床。大家慨嘆的同時,都說,男人嘛,也就罷了,想不到苔蘚還真有兩下子。魏先生抽出手,害冷似地搓了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苔蘚倒是大方地嗨了一聲。小籬也嗨一聲,與魏先生點頭笑笑,側身而過。

真他媽見鬼了,小籬想。當她看見那個雀斑女人緊緊挽著六塊腹肌的胳膊時,她想逃走。有幾秒鐘,他們都愣愣地看著彼此。她像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有些暈眩。陽光下,雀斑女人并不漂亮,然而那小小的雀斑卻無端地給她平添了幾分嬌媚。即使她把自己捂得只露出那些墨點,她也他媽的能認出她來。鼻子右側的雀斑,有點像北斗七星。那晚,像騎一匹馬一樣騎在大海身上的雀斑女人在燈光亮起時驚疑地轉過臉的瞬間,她就發現了。他們中間顫顫地橫著一條薔薇花枝。他的頭發依舊茂密,她總覺得那是一叢有著好聞味道的黑夜的青草。他幽怨的目光絲一樣裹覆著她。他把手伸給她,然而小籬只是把花枝撩起來,說了聲好久不見,就走過去了。那夜之后,她拉黑了他。他使用了小小的手段能給她的,只有性。然而,再狂熱的性也終究只是性,不是愛。六塊腹肌,他以為她是一個漂亮的珠寶匣子,而他只需把性像放一支昂貴的金釵一樣放進去就行了。他永遠都不懂她要什么。那個雀斑女人。她下意識地摸出手機,想給大海打電話。想想,什么事呢這是,到底算了?;蛟S,雀斑本就是偶爾經過大海身體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男人這種生物,怎么說呢,局部的強烈欲望讓他們更接近原始與自然。過去那陣了,他們是不大在意的。大海說過想復婚,小籬沒同意。那晚的月光總是沸水一樣在小籬的胸腔里翻騰,她拿什么復婚。薔薇繁密的花瓣重重疊疊,像一個個沒有盡頭的小漩渦,直看得小籬心亂。電影是英文,她從頭到尾恍恍惚惚。那個晚上,她和誰賭氣似地做完仰臥起坐再做俯臥撐,直到累得呼哧趴在地板上,幾乎磕了嘴。她下意識地揚起臉。嘟嘟唇,那可是給莫西捉的。她突然忍不住又想吸煙。莫西。莫西。她輕輕叫。這次,盛煙灰的小茶杯里沒倒水,她把煙蒂狠狠捻皺,揉碎。雯婕來了電話,說報社三只母老虎把一個保安弄去開房,狠過了,生生把人家使壞了,送去了醫院。雯婕邊說邊不懷好意地笑,你們報社可真行??!小籬愣怔了半天,才“哦“了一聲。第二天一上班,消息果然到處流傳。三個女人是發行部、廣告部和通聯部的,都四十歲多點,老公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那個帥氣的保安,才來不到一個月。一來大家就開玩笑說,那小伙子,該不會帥得睡不著覺吧。大家站在窗前,看著警車開進了報社的院子,唏噓不已。

幾天后,雯婕去了西藏,說,胸膛里有好幾個心臟在撲騰,亂得很,去靜靜。

整整半年過去,八月了。有一天,小籬給莫西發了一首詩:去看你。我要帶十車泥土,十車流水,十車藍天。一路疾奔。你等我。若在白天,要把一千棵白楊的綠疊加起來,盛在小茶杯里,沸水而沏;若在夜晚,只任由千萬枝花朵,盛開在月光里。然后,靜聽由遠而近的轔轔車聲,蕭蕭馬鳴。莫西回復說,來吧,丫頭,我等你。

非洲茉莉開了時,小籬只覺得自己也像一盆花,清新,茂盛,渾身上下流淌著濃郁的汁液。一切都處理好,連之后的離婚協議書也寫好了。怎么說也是一件大事。她買了一瓶好酒一盒好煙一束菊花盛裝來到父親墓前。她給父親斟滿一杯,自己一杯。那時候,母親脾氣最壞的時候也嘮叨,然而父親只是聽著。最后,父親總是笑著總結似地說:小桃——他一向叫母親的小名——你說的都對。母親就也笑了,歡欣地忙忙碌碌。一輩子,父親與母親,你讓著我,我順著你。下意識地,她知道,她期盼的,無非是那樣簡單樸素的婚姻,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她陪著父親吸煙,靜靜地坐了半個下午。

晚上,莫西說,丫頭,我想你。小籬說,莫西,我們結婚吧。

她的每個毛孔都在叫。

之后,莫西仍緊緊地環著她,好像他身上有一個口袋,要把她裝進去,好像她是他失而復得的小袋鼠。他們看著彼此,怎么都看不夠。窗外一輪滿月。終究是千山萬水之外的江南,月光是明亮的檸檬黃。后來,每當小籬想起那個夜晚,總是想起滿床檸檬黃的月光里,她忍著笑,吧嗒吧嗒眨著眼,密長的睫毛,蝴蝶的羽翅一樣一下下掃著莫西的臉,他癢了,濕潤的唇一下就捉住了那對大蝴蝶。他一晚上都在獵捕她這只小獸。最后,她終于乏了,一汪蜜汁一樣膩在他懷里。天亮了。草木的香氣涌進窗,鳥在叫。是個歡樂的早晨。鳥群在給他們唱歡樂頌。他看著她慵懶的小樣兒,說,傻丫頭。她看著他,無聲地笑。然而悵惘一點點升上來,她想,已經過去一天了。

他將一只手串戴她腕上,沉香的。小籬心里頓了一下。她多想他用一只手串將她永遠箍住,永遠不要放她出來啊。

他們沿著金沙江回到了群山和綠樹包圍中的若布。錯錯落落的幾十戶人家,有了世外桃源的意思。家家戶戶的房子和院落都是白石片砌成的。黃褐色的碉樓矗立在寨子中央。寨子前方,一片片黃綠相間的梯田,仿佛鋪展開的大幅油畫,耀眼的白云彩靜靜地垛在青翠的山巔。能在這兒寫生就好了。小籬想。莫西說,他那時結婚,家里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寨子里的人都來喝咂酒,手拉著手跳舞。這次,他們沒有聲張,只把甜蜜私自藏匿在心里。午后,小籬換上帶來的銹滿了花花草草的長裙和羊角花花的云云鞋。鞋尖翹翹的,若再邁起小碎步,就成了戲曲里的人物了。莫西提著獵槍牽著她的手向寨子后面的小巫山走去。沉香的手串,一蕩一蕩,碰著兩人的手,沉郁的香氣也一蕩一蕩地飄漾開來。誰家有人去世了,門口,幾個人在跳羊皮鼓舞。領頭的釋比頭戴金絲猴皮帽,手持刻著神仙圖案的神杖,口中念誦著經文。羊皮鼓一會兒高舉過頭頂,一會兒低到腳背,咚咚的鼓聲和著丁零零的鈴鐺聲,急緩有致。他們轉著圈,仿佛山羊跳躍。小籬沒見過,只覺新鮮,不時回頭看。莫西說,為讓靈魂安息,他們會跳一晚上。人果真是有靈魂的嗎?如果有,一個靈魂會愛另一個嗎?小籬有些走神,只管讓莫西牽著手走。

林間野花遍地。經年的落葉散發出暖腥的幽香,踩上去嚓,嚓,嚓,嚓,像一首曲子的前奏。不時有大鳥突然撲拉拉飛起,翅膀碰落的樹葉悠悠地飄下來。莫西從小在這片山林里長大,能準確地叫出每一種樹每一種野花的名字,他甚至能找到他曾經用刀子刻過記號的那棵樹。小巫山。小籬努力回憶她吸的小巫山香煙的味道。隱約,是有一種好聞的松香味。她其實哪里是真正的吸煙,只是噴吐罷了,每每嗆得流淚。莫西不時舉起槍。實際上他什么都沒獵到。他哪有心呵,她才是他的小鳥,他的小獸。他們不走了。槍掛在了樹杈上。褐色的槍管上立著一只紅尾的山雀。她五彩的云云鞋踢在了一片紫色的山花里,爛漫的長裙則讓一片黃色的草茉莉淹沒了。從密葉間灑下的白丁香一樣的陽光先是落了她一身,然后,他的大影子傾覆了她。她只覺一片熱烘烘的清涼。她的野人一樣的獵人,渾身散發著山林的氣息。她軟軟地沉溺在茂密的野花叢里,像一只被他真正打中的白鷺。頭頂一團團的云彩掃著樹梢緩緩飄過,山林靜謐而芬芳。他們忘乎所以。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始,回到了最初的直白、樸素與純真。后來,在凌晨兩點的漠河,一想起莫西,她總能清晰地嗅到他長發里水杉的味道,他頸間五針松的味道,他腋窩里楠木的味道,他胸膛上黃檀的味道,他背上蒲葵的味道以及他迷人處——多么性感蓬勃啊——香樟的味道。那是她今生里,世間最珍稀最名貴最美妙的味道。在呼倫貝爾,她盯著白色毛氈的蒙古包無數木條呈放射狀散開去的令人暈眩的屋頂,想起莫西,與在漠河木刻棱的窗前一樣,總是瞬間恍然如醉了酒。野花在他們的頭頂上急促地晃。這是小巫山最美妙的時刻。整座山安靜下來,每一株樹都停止了生長,每一只鳥都停止了呼吸,每一陣風都停止了行走,每一片白云都停止了游移。山間所有的生命都屏聲斂氣,都在傾聽他們狂亂的心跳,他們火熱的喘息,他們膩甜的蜜語。他們新鮮得像兩滴剛剛凝成的露水。他們拋開了整個世界,心里只有彼此。浪谷。激流。他們在山巔了。他們在云端了。他們在天外了。漫長。彌久。一個世紀后,小巫山終于重新恢復了聲息。草木蒸騰,白云奔跑,山風送來花香鳥語。她扯過一把花遮住紅熱的臉。他移開,羞她,輕輕捏她的腮。他慢慢給她穿上花裙和花鞋,給她扎頭發,像伺候小小的女兒起床,又編了花環戴她頭上。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由著他。她看著他眼睛里他的幸福的小丫頭。他把她寵壞了。那一刻,她覺得,她就是他的小女兒,他的光。她突然脫口而出:爹爹——他們倆都愣住了。她看著他,孩子般地笑著。他像抱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一樣把她抱在懷里。她努力忍著,滿眼的淚水,終于還是止不住流了一臉。

他們偎坐在一棵銀杏樹下。他給她講羌族的歷史,風俗。他給她吹羌笛《思鄉曲》。笛聲幽咽,像濃密花草間一條緩緩流淌的溪水。陽光暗下來,山林罩在一片淡淡的紫云英一樣的輕愁里。小籬睜大眼睛望著眼前美好的一切,大口呼吸著山林中植物的汁液一樣濕潤幽香的空氣,支起耳朵傾聽著山風帶來的消息。此刻,她是一只空口袋,她要用這些填滿自己,然后帶走。秦老太太的預言像她胸口新長出的一粒痣,再也拭不去。她希望自己是莫西最后的女人,那樣,他們便可相守一輩子了。而她不敢??催^了太多失敗的婚姻,恐懼像一截痙攣的小腸讓她時時不安。她生怕天長日久里,風把她的婚姻吹舊了,太陽把她的婚姻曬舊了,雨把她的婚姻淋舊了。即使他們什么都沒做,歲月就讓他們變得面目猙獰了。她不敢。她寧肯只要一個蜜月。她要把愛釀成世間最甜醇的蜜,像一位虔誠的子民呈給神圣的國王一樣呈給她深愛的莫西。她要把蜜月當種子種下,日后,在他們漫長的歲月中,長出一個蜜月的王國。那樣,他們的愛就完整而長久了。與其像大多數人一樣在相互傷害中消耗掉一生,不如在對蜜月美好的回憶中度過一輩子。男人終究是要被一個女人當孩子一樣養的,她要把莫西渡給另一個女人。她是莫西的第二艘船。即使不是她,也總會有另一只船。她們都注定是把莫西渡給第三個女人的船只?,F在,她與莫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將是她日后漫長時光中的柴薪和糧蔬。他們哼著阿哥阿妹的曲子,牽著手回家。她不時蹦一下,跳一下,讓他背一段,孩子一樣。夕陽正緩緩沉落,半個天空酡紅的火燒云。梯田間傳來山歌,聲音像從油里撈出來的綢子:天上月光光,眼中月汪汪,送你騎白馬,送你過蓮塘。今日交了有情妹,哪怕山高路途長。月光光月光光,大缸裝細缸呀,月光光月光光,蒸酒噴噴香……

晚飯,桌上擺了青稞酒。莫西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山里人,言語不多,笑容憨厚。兒子做什么他們都高興。他們看小籬的目光像在看一粒珍珠。她給他們斟酒,陪他們喝一點。她不忍看他們慈愛的目光。她只做他們一個月的兒媳。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騙子。莫西酒量大,自然喝得多了些。飯后,他抱她去二樓。山寨的夜像浸在清水里的一顆大葡萄。他們棲在梔子白的月光里。兩人都帶了些酒意。微醺的小籬身子軟膩得要化掉了,熱騰騰的莫西則像一匹駿馬,背上的月光成了暖熟的芒果色。院子里一株老桂花樹,酥甜的香氣噗噗噗灌了一床。他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好像,是庭院里的夜風,是桂花樹上的月光,取不盡,用不竭。他載著她不知疲憊地奔跑。他們像一縷歡愉的風,要熔融在這無邊月色下無邊的山野間了。夜終于靜下來。松濤陣陣,整個寨子仿佛漂浮在海上。她把這一天的記憶的壇子封嚴。她知道,日后,她會不時搬出來,一點一點慢慢享用。

后來的日子,怎么說呢。每天,小籬都把日子過得與前一天不一樣,也與后一天不一樣。每一天,都是她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精心揀選萃取出的最好的日子?;橐鍪侵参?,她把里面最有益的成分提取了出來。她濾去了猜忌,暴力,躲閃,恐懼,孤獨,煩惱,焦慮,憂郁,只努力留下理解,信任,傾慕,鼓勵,包容,寵溺,甜蜜,歡喜,快樂。后來,小籬在她去過的任何地方瘋狂想念那些日子。莫西上班去了,她在家畫畫,她做好了飯等他回家。他總是一進門就喊,丫頭,我回來啦!她奔過去撲到他懷里。他抱著她轉圈。他在身后攬著她的腰看她把最后一個菜炒完。他們去吃印度飛餅,看不大的面片在一個黑黑的印度漢子手上只嫻熟地旋轉了七八下就成了一張大而薄的餅。他們喝“深水炸彈”。那是她從俄羅斯寄給他的皇冠伏特加。他一直留著。他們把伏特加倒在小杯里,底朝上倒過來迅速扣在盛著啤酒的大杯里,然后一飲而下。他們大笑,那滋味,比深山里大雪封門的寂寞更猛烈。他吹冷風感冒了,發燒,她喂他吃飯,吃藥,用煮了姜和鹽的熱水給他泡腳。她給他剪腳指甲,腳抱在懷里,貼在胸口。他在電腦上回復郵件,她搬把椅子坐他身旁,把點好的煙伸他嘴邊,他吸一口,她拿開,一會兒遞過去,他再吸一口。他彈著吉他給她唱《First time》:現在,每天都有了意義,每個晚上都是真實的,丫頭,你使我覺得這就是第一次愛人,就像從來沒有愛過別人……她水汪汪地望著他,聽他唱。蜜月里每個夜晚都獨一無二,神秘而新鮮。他們一起看西方的上弦月,東方的下弦月??聪孪以乱谙掳胍?,那時她還濕漉漉的,腳尖也剛剛漸漸地不再麻酥。她因喘息太久而口渴。房間里到處彌漫著來自他身體的濃郁的山林氣息:水杉,五針松,楠木,黃檀,蒲葵,香樟……然后,她像一枚橘黃的下弦月,彎在他懷里。期間,她的一幅畫獲了獎,主辦方通知她去領獎。她沒去。介紹上說她是畫家、作家、媒體人,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是莫西的女人。實實在在的,莫西的妻子。有一天下午,小籬寫好了那封信,與離婚協議書放在了一起。她會在蜜月結束的時候,他去上班的時候,留在桌上,然后,永遠離開。她真希望秦老太太預言里那個能最終陪莫西到老的女人——莫西命中的第三任妻子——是個好女人。

蜜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末,他們驅車去了郊外的野花谷。他們弄亂了一片花叢。他讓她渾身浸滿了野花的汁水。一片云彩掠過她,把黑影子綢子一樣蓋在她白野花一樣的身上。小籬把沉香的手串摘下來,讓莫西重新給她戴上。小籬用力閉上眼,不讓淚流出來。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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