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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茲石窟“因緣佛傳”圖像的敘事藝術
——人物、空間及隱藏的細節

2020-05-09 01:11
藝術設計研究 2020年2期
關鍵詞:克孜爾因緣龜茲

楊 波

佛教的圖像敘事藝術最早見于印度桑奇、巴爾胡特等地的浮雕,用象征物來暗示佛陀的存在,對人物、風景的刻畫充滿童稚的氣息。這些形象生動的故事雕刻比晦澀的教義更能吸引信眾。佛教東傳后,塔里木盆地的諸綠洲城邦也染上了用故事畫來闡述經義的風氣,這促進了當地圖像敘事藝術的發展。在絲路南、北兩道的佛教遺存地理分布中,以龜茲石窟的故事畫數量最多,描繪佛今生前世的本生、因緣、佛傳圖像在龜茲壁畫中隨處可見。這些壁畫大約繪于公元4至10世紀,反映出古龜茲人對佛教故事的喜愛以及高超的圖像敘事技巧。龜茲地區構成了佛教故事畫的一個影響源,向東波及焉耆、高昌及敦煌。面面俱到、流水賬式的敘述是龜茲藝術家所擯棄的,他們更喜歡將情節融入一個菱形格、一個方框內,用富有戲劇性的一、兩個情節去喚起觀眾對完整故事的想象。德國的萊辛提出了“包孕性的頃刻”這一著名概念,在動作情節的發展過程中,藝術家選擇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從這一頃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①。當然,龜茲畫家的敘事技巧不僅限于表現某一頃刻,而是有著更靈活巧妙的藝術思維。本文所討論的“因緣佛傳”圖充分展現了龜茲人在敘事藝術上的天賦。因緣佛傳圖大都繪于龜茲石窟中心柱窟主室兩側壁,常以單幅畫表現一個故事。每幅圖的中心是說法的佛陀,佛的臉朝向一側,佛周圍的人物分為數排,上、下疊加排列。德國學者將此類圖像稱作“說法圖”(Predigtbild),這是以畫面特征來命名的,與敦煌壁畫中常見的以佛像為中心、諸圣眾圍繞的說法圖并不屬同一系統。國內也有學者稱其為“因緣佛傳”,指出這類圖像側重于表現釋迦傳道生涯中的度化、說法事跡②?!耙蚓壏饌鳌边@一名稱能將其與一般所謂的佛傳圖(包含佛成道以前的事跡)區分開來,因此本文沿用此名稱。

關于龜茲石窟因緣佛傳圖題材的識讀,前賢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如馬世長、莫妮卡·茨茵(Monika Zin)、井上豪、濱田瑞美、任平山的相關研究等。在題材解讀的基礎上,本文對龜茲石窟因緣佛傳圖的敘事藝術做了初步總結。透過這些千年前的古老壁畫,我們可以推測出昔日的畫家是如何進行構思的。

一、人物

1、人物分類及排列規律

每一幅說法圖如同一個戲劇舞臺,不同的人物角色“登臺表演”。除中央的佛陀外,畫面中的人物有國王、大臣、侍從、婆羅門、商人、天神、比丘等,按照其與情節關系的深淺,可分為四大類:A.主要人物(主角),即參與到故事情境中的主要人物;B.次要人物(配角),即和主要人物發生互動關系或其他與情節有較緊密關系的角色;C.陪襯人物,他們對故事情節的參與性很弱。按其身份大致分為三類:C1.主要人物的附屬人物,如國王的妃子以及大臣、宮廷侍從等;C2.聽法的比丘;C3.禮贊的天神、侍衛的金剛;D.說明性的人物。此類人物對情節內涵起到一種說明、暗示或補充的作用,常游離于佛說法的場景之外。

A、B類人物所表現的動作、情節往往是判斷故事題材的依據,他們是一幕劇中的主角、配角,而C類人物則是陪襯,相當于“群演”或“路人”,對題材推定的幫助很小,已成為一種程式化的人物配置。這些人物分布的位置有一定規律性。A類人物在前排必有其身影,且通常處在佛陀的視線之下。③C類中的供養天眾常處于上排,與其天界之神的身份相符。天神的在場烘托了畫面的神圣感。作為跟隨、護衛佛陀的金剛,則往往處于佛身后下方。聽法比丘處于佛旁側中排或下排的位置。D類人物出現的頻率不高,多數處于畫面邊緣或角隅,但卻包含著重要的情節信息,甚至能成為推定題材的關鍵線索。下面以茲舉克孜爾第206窟的“伊羅缽龍王禮佛”為例。

畫面中,佛前坐一龍王,頭頂有升起的蛇冠,其腳邊的水池中鉆出一條蛇。其身后是美麗的龍女(圖1)??俗螤柕?06窟的這幅因緣佛傳圖已被德國探險隊揭取,莫妮卡·茨茵解讀為伊羅缽龍王禮佛的故事。④傳說,伊羅缽龍王在恒河中宣說二偈,聲稱誰若能解讀,就將兩個絕色的女兒嫁給他。各國智者紛紛前來釋偈,但都無功而返。最后,摩揭陀的國師那羅陀在佛的幫助下解讀了偈義。隨后,龍王化現出原型(一條巨大的蟒蛇)前去禮佛。他在佛前講述了自己的前世因緣:在過去世,他曾是一個比丘,一天不慎折斷了花莖,因此罪業墮落為畜生之身。⑤

圖中佛右下方的人物即伊羅缽龍王,此為故事畫中的主要角色(A);龍王身后的人物應即故事中的龍女,她是這幕劇中的“配角”(B);兩人上方可見兩位女性,或為龍宮的侍女,她們是主要人物的附屬人物(C1);佛左下方威嚴的武士為護法天神(C3);佛左側中部為兩位交頭接耳的聽法比丘(C2);佛兩側上方為供養諸天(C3)。畫面右上角有一個背對佛陀的比丘,伸手作折枝狀,可視為一個游離于主要情境外的回憶性場景(D)。作為主要人物的伊羅缽龍王處于釋迦的視線之下,這是畫面的焦點,觀眾的目光會隨著佛的視線而自然落到他身上(圖2)。

2、主要人物的疊加

Vidaya Dehejia在談論早期印度佛教敘事藝術時提到一種“疊加敘事(Conflated Narravite)”⑥。畫面以佛為中心,通過人物的疊加構成不同的情節。中心的佛陀在敘事中實際被多次“使用”。典型的例子有犍陀羅的“燃燈佛授記”雕刻。在“疊加敘事”中,被疊加的人物均為A類人物,因為他們是故事情節的主要表現者。

圖1:克孜爾第206窟主室右側壁,伊羅缽龍王禮佛

龜茲壁畫中“疊加敘事”的經典案例是“波斯匿王禮佛”⑦。畫面特征為:佛旁站著一個有頭光的貴人,脫下王冠交付于仆從。佛座前方,同一人物正跪在佛前,親吻佛足。據《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憍薩羅的國王波斯匿率群臣前去訪佛。當他走進佛所在的園林時,就脫去了身上的飾物,以示對佛的尊敬?!巴跤形宸N勝妙嚴飾之具:一者寶冠;二者寶傘;三者寶劍;四者寶拂;五者寶履。時王意欲去此盛飾奉覲世尊”⑧。然后,波斯匿王叩開佛的房間,“嗚足頂禮”⑨。畫面中的吻足者為波斯匿王。國王的尊貴身份與其在佛前的謙卑虔誠形成了對比。以克孜爾第206窟為例,圖中佛左側是將寶冠脫去交給侍從的波斯匿王,此時國王頭上已沒有了寶冠。畫面下方為懷著崇敬心情親吻佛足的國王。佛另一側則為波斯匿王禮佛后,坐于一旁聽佛講法的情景。畫面中,國王共出現了三次。以說法佛為中心,一幅畫包含三個情節(圖3)。

圖3:克孜爾第206窟主室右側壁,波斯匿王禮佛

圖4:人物位置示意圖

在這幅畫中,波斯匿王是無可爭議的主角(A);接受他王冠的黑膚色仆從與其發生互動關系,他是配角(B);聽法的國王身后是他的妃子,屬主角的附屬人物(C1),她并不直接參與情節的發展;佛右側中部有兩個世俗人,他們是國王的陪侍(C1);畫面中的聞法比丘和供養天神分別屬于C2、C3類人物(圖4)。

二、空間

1、單一空間

畫面空間相當于各類角色活動的“舞臺”。在大多數因緣佛傳圖中,所有人物都被置于同一場景空間中。中心的人物是佛陀,佛周圍的人物上、下疊加排列,一般沒有遠近的縱深感。人物背景中有時繪出建筑或山景,明顯小于前方人物,具有一定的距離感。如在克孜爾第84窟的“無惱指鬘”壁畫中,跪拜禮佛的無惱上方繪出了他的母親,她的背后有一城門建筑,象征故事發生的地點——舍衛城。

2、附屬空間

當在一個畫框中需表現不同地點發生的情節時,若僅選取一個場景就顯得不夠用了。為了讓情節表現更豐富,龜茲藝術家也會在主要空間(佛所在的區域)基礎上增加一個附屬空間,這種手段屬于“多景敘事”。前述的“疊加敘事”也包含多個情節,但卻并不進行空間、地點的切換?,F舉“孔雀王神咒”“舍利弗和目犍連出家”為例。

(1)孔雀王神咒

“孔雀王神咒”原繪于克孜爾第178窟主室側壁(圖5)。畫中佛左側站一藍膚色的比丘,雙手舉斧,腳踩紅木,正在砍伐。佛左下是一聽法比丘,頂有肉髻。佛座前,一只孔雀昂首站立。伐木比丘和孔雀是解讀該畫的關鍵。在“鮑威爾寫本”中包含庫車出土的梵文《孔雀王咒經》。⑩結合殘卷內容和該經漢譯本,故事的核心內容為:有一比丘名莎底,出家未久,為眾僧伐木經營澡浴之事??撤r從木中突然鉆出一毒蛇,比丘被蛇咬后口吐白沫、悶絕倒地。阿難急忙將此比丘帶到佛前,請求佛的護佑。于是,佛給阿難講授了《大孔雀王咒經》,只要念頌此經,一切病痛災難都能自然消除。然后,佛還給阿難講了一個本生故事:佛昔日為金曜孔雀王,住于雪山,常念孔雀王咒護身。一日,與眾孔雀婇女游戲,忘記誦咒,遂為獵人捕獲。危急之時,再次憶念、讀誦此咒,束縛自然解脫,飛回山林。

圖5:克孜爾第178窟主室側壁,孔雀王神咒(虛線表示附屬空間)

圖6:克孜爾第84窟主室側壁,舍利弗和目犍連出家(虛線表示附屬空間)

圖7:克孜爾第171窟主室左側壁,勝音城的滅亡(虛線表示細節的位置)

圖8:克孜爾第172窟主室右側壁,勝音城的滅亡中的“沙埋小人”

圖中的持斧比丘即莎底,他身后的房屋代表僧人的精舍。跪在佛前聽法的比丘是阿難,他正在傾聽佛講述的神咒及誦咒的功德。佛周圍的天王、藥叉代表持咒擁護眾生的諸鬼神。比丘伐木和佛陀誦咒,這是兩個不同的場景空間,也是構成《孔雀王咒經》核心文本的基本內容。佛座前挺立的孔雀既與佛前世的故事有關,也點出了該神咒的名稱——“孔雀王咒”。?

(2)舍利弗和目犍連出家

克孜爾第84窟“舍利弗和目犍連出家”的畫面情節分為兩組(圖6)。佛右側繪有三身站立的比丘,正互相交談。佛左側繪兩位僧人的剃度場面。舍利弗、目犍連是一對摯友,他們各自在外修行。一日,舍利弗在路上遇見馬勝比丘,為比丘光彩的儀容所吸引。馬勝對其說了一句偈,舍利弗當即開悟,欣喜不已。他急忙跑去找到目犍連,兩人告別了外道師父,來到佛前虔心皈依。舍利弗、目犍連后來成為了釋迦佛的左膀右臂,一位是“智慧第一”,另一位則是“神通第一”。

畫面左側為舍利弗、目犍連拜訪佛前先去禮敬馬勝比丘的場面?!斗鸨拘屑洝罚骸坝跁r二人漸進而來,欲到彼林,遙見長老阿濕波踰祇多(即馬勝比丘),在一樹下,視地經行,即詣彼所,到已頂禮,卻住一面?!?《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 也有類似記載。?圖中赭色頭發、著網格紋袒右袈裟的比丘即馬勝,他正和舍利弗、目犍連攀談。后兩者也是剃發、身披袈裟的形象,伸出手似正向馬勝討教。但是,依據經文,舍利弗、目犍連那時尚未剃度成為沙門,為何以比丘的形象示人?筆者觀察到,兩位“比丘”雖身著袒右式的外衣,但其下身卻穿長裙,類似壁畫中天神及世俗人等所穿的裙褲,而不似僧人的“下衣”。相反,馬勝比丘外披的袈裟下擺處則露出了僧人的“下衣”。這種不合軌制的“袈裟”提示左端兩位“比丘”并非佛教僧侶,而是外道修行者。右側畫面為舍利弗、目犍連皈依釋迦,在佛前落發為僧的場景。雖然畫面左側的兩位弟子也是剃發的模樣,但實為土紅色的短發,而右側兩位弟子頭部的土紅色卻不見了。該細節提示兩位外道被剔除了剩余的短發。兩位比丘袒胸露脯,仍穿著先前的裙褲,尚未披上僧人的法服。這幅畫以坐佛為中心,分作兩個不同的場景空間,可謂典型的“一圖多景”。

附屬空間在畫面中有時是一個說明性的場景,即對佛所說經法內容的圖現,如在“須彌山毀滅”(克孜爾第207窟主室左側壁)壁畫中,坐佛右側畫出了太陽灼燒須彌山的景象。這是一個圖解經文的想象中的空間。

一般而言,一幅因緣佛傳圖代表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龜茲畫家也有突破常規的時候,打破了單幅畫框的限制,用兩幅圖來表現連續的“劇情”。筆者認為,克孜爾第17、224窟的畫師在描繪彌勒比丘的事跡時采用了連續構圖的方式,將彌勒接受“金縷袈裟”與釋迦預言其未來成佛的“摩頂授記”結合起來了。?

三、隱藏的細節

除了人物角色的動作、相關道具外,龜茲畫家有時將一些關鍵性的信息巧妙地“隱藏”在畫面中的不起眼處,這些細節是判斷題材的重要線索。如“勝音城的滅亡”“佛被木槍刺腳緣”等。

1、勝音城的滅亡

井上豪先生利用《雜寶藏經》《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將此類因緣佛傳圖解讀為“勝音城的滅亡”?。畫面特征為:佛向一國王說法,圖四角各有一云形土山,山下壓著一個小人(圖7、圖8)。見于克孜爾第14、163、171、172窟主室側壁。

圖9:克孜爾第178窟主室側壁,佛被木槍刺腳緣

圖10:克孜爾第178窟主室側壁,佛足邊的血流

據《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故事情節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仙道王的出家。勝音城的仙道王在一次舞會中,預知他的寵妃月光夫人將要命終,頓時陷入憂愁。月光夫人得知死期將至,就請求國王允許她出家。因臨終前的善德,夫人死后轉世為月光天子。在夫人事跡的感化下,仙道王毅然決定放棄世榮、出家修行。第二部分故事情節為勝音城的毀滅。繼承王位的頂髻專橫獨斷,進行殘暴的統治,甚至派人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后來,頂髻王在一次游獵中,故意將塵土撒向一坐禪比丘,侮辱他。身旁將士也紛紛效仿,泥土很快堆滿了比丘的身體。因頂髻的罪行,給勝音城帶來了滅頂之災。七日之后,天降塵土,勝音城淹沒在滾滾的泥沙中,昔日繁榮的城市就這樣滅亡了。

圖中被“云形山”壓住的小人,即被塵土掩埋的勝音城城民。一個“沙埋古城”的復雜而宏大的傳說,通過畫面角落的細節被龜茲藝術家輕輕巧巧地刻畫了出來。

2、佛被木槍刺腳緣

“佛被木槍刺腳緣”中佛足流血的細節也十分隱秘,該故事畫見于克孜爾第14、178窟主室側壁。畫面特征為一年輕的有肉髻比丘五體投地拜倒在佛前(圖9)。以往出版的畫冊中誤讀為“富樓那皈依”?。據東漢譯《佛說興起行經》,佛在羅閱祇竹園精舍被一木槍刺腳,流血不止?!鞍㈦y即至佛所,見佛腳槍刺瘡,便悶死倒地。佛便以水灑阿難,阿難乃起。起已,禮佛足、摩拭佛足、嗚佛足”。?后來,佛為比丘講述了他的宿緣。釋迦前世是一商主,帶領眾賈客出海經商。當海難來臨時,另一商主向他求助,他卻用錐子刺其腳,使其遇難。釋迦因前世犯下惡業,故而今世為木槍刺腳出血。

畫中的比丘為阿難(頂有肉髻是他的特征),見佛足被刺流血,內心驚慌,悶絕倒地??俗螤柕?78窟“佛被木槍刺腳緣”的佛足下方有一傾倒的水盆。仔細觀察畫面,可見佛袈裟下擺處繪出兩道弧形線,象征“血流”(圖10)?!半[藏”的血流提示了佛被木槍刺中的事件。畫面右上方繪一比丘,右臂抬起,身后有一巨石,頗似砸石害佛的提婆達多?。筆者認為,畫家在“木槍刺佛”故事基礎上增添了另一個敘事:提婆達多砸佛。此兩個故事的主題思想是一致的:佛身所受之罪報?。在《佛說興起行經》《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中這兩個事件是連續敘述的,“剛木槍刺腳;調達崖石擲,垖破腳拇指;此是何因緣?”?。圖中的惡僧提婆達多背向佛陀,且不繪出砸石的對象,因為這一情節不屬于這幅畫的故事主體,畫師僅以省略的形式暗示了此情節。

其他例子如表現勝軍王皈依的“四種小喻”?。勝軍王前去訪佛,見其是一個年輕的沙門,頗為輕視。佛以“四種小”(小沙門、小剎帝利、小火、小蛇)為喻,教導勝軍王不要輕視年輕的修行者。畫面中佛座前方繪出兩個小型的童子及蛇、火壇,象征“四種小”。又如前舉“孔雀王神咒”中佛座前挺立的孔雀也是一種細節的暗喻。在“布施祇園精舍”故事畫中,古人用畫面上方角落中的一個空空的寶座象征天宮,提示了布施升天的果報。

結語

本文討論了龜茲石窟因緣佛傳圖的敘事藝術,并對部分壁畫題材做了考證。每一幅因緣佛傳圖如同一個戲劇舞臺,不同的角色“登臺表演”。人物角色大致可分為四類:主要人物(主角)、次要人物(配角)、陪襯人物、說明性人物。畫面中的主角、配角及說明性人物與情節敘事直接相關,而聽法的比丘、天神及貴人的侍從等角色大都是陪襯,對情節發展的參與性很弱。一幅圖中看似人物眾多,實則可抽離掉許多與情節無甚關聯的人物。在表現故事內容時,龜茲畫家懂得運用多種敘事技巧,這些技巧在一幅圖中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如克孜爾第175窟的“佛被木槍刺腳緣”包含了“疊加敘事”“細節暗示”甚至“多景敘事”。

龜茲因緣佛傳圖的前身是犍陀羅的佛傳浮雕。犍陀羅的匠師將佛傳情節雕刻于佛塔的塔身或塔基,據推測一座大塔的佛傳浮雕板可能包含完整而豐富的情節,如成道之前的誕生、宮廷生活及成道后的傳法、涅槃等。?信徒旋塔禮拜的同時,也在瞻睹佛陀一生的事跡。犍陀羅藝術在表現佛度化事件時,佛陀有時為坐姿,也有很大一部分為站姿。和趨于靜態的坐佛相比,立佛顯得更積極,似在行走的狀態中,能更好地參與到故事的情境中去??俗螤柕?4窟的因緣佛傳圖中也有不少立佛的形象,畫面更富有故事性的動態感。但是,在龜茲的中心柱窟,大部分因緣佛傳圖固定為以坐佛為中心、佛旁繪相關人物的模式,這是對犍陀羅雕刻中佛像為坐姿的佛傳圖的借鑒。清一色的坐佛可以使側壁的畫面更加統一,同時佛均作出講法的手勢,突顯佛陀教化的一面。但是,這種單一布局也限制了情節敘事的靈活性。畫師對情節的刻畫被局限在中央坐佛四周的空間,而且諸人物的排列形式不能受到太大的擾動。因此畫家只能通過重要人物的動作及道具去表現故事性內涵,或加入一些隱藏的線索來提示情節。龜茲畫家在一個總體固定的框架中去完成敘事,因此也就需要更巧妙的敘事手段將情節融入其中。這種情節敘事是較為含蓄和隱晦的,體現了龜茲畫家的高明之處。但同時,這種手法也是對創造力的限制。一旦某種故事畫構圖成熟后,就會固定下來世代傳承下去。某些晚期洞窟內的故事畫形式竟與數百年前的構圖如出一轍,或者僅有微小的變化。而且,單幅的構圖、晦澀的敘事意味著人們難以對豐富的故事情節進行鋪敘,所以在龜茲壁畫中很少有那種長篇的宏大敘事。?在龜茲人手中得到發揚光大的敘事藝術成了一把“雙刃劍”。采用一、兩個戲劇化的情節來刻畫一個故事,讓觀者自覺地回憶起情節的內容,固然能收到“無聲勝有聲”的效果,但也使畫師形成了固守傳統的習慣,遏制了創新精神,使龜茲故事畫缺少突破性的進展。

附:新疆龜茲研究院的趙莉研究員為本文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在此致謝!

注釋:

① (德)萊辛著,朱光潛譯:《拉奧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83頁。

② 丁明夷、馬世長、雄西:《克孜爾的佛傳壁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拜城縣克孜爾千佛洞文物保管所、北京大學考古系編:《中國石窟·克孜爾石窟》第一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85-186頁。

③ 有關學者已對佛陀視線處人物的重要性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參見濱田瑞美:《キジル中心柱窟の仏説法図研究》,《中國石窟美術の研究》,東京:中央公論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179頁。

④ Monika Zin, “The Identification of Kizil Painting V”, in: Indo-Asiatische Zeitschrift 15, 2011, pp.61-67.

⑤ 故事內容參考《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第十五卷,《大正藏》第22冊,第106頁。

⑥ Vidya Dehejia, “On Modes of Visual Narration in Early Buddhist Art”, in: The Art Bulletin,vol.72, no.3, pp.384-386.

⑦ Robert Arlt and Satomi Hiyama,Fruits of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Central Asian Art in Berlin: The Identification of Two Sermon Scenes from Kizil Cave 206(Fu?waschungsh?hle), in: Indo-Asiatische Zeitschrift, (13) 2013.pp.16-21.

⑧ 《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第八卷,《大正藏》第24冊,第237頁上。

⑨ 同上,第237頁上。

⑩ 杜斗城、任曜新:《鮑威爾寫本〈孔雀王咒經〉和龜茲密教》,《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2期,第55-56頁。

? 龜茲地區雖流行小乘佛教,但這與誦咒護佑的陀羅尼信仰并不沖突。如唐義凈言《佛說大孔雀咒王經》“有大神力。求者皆驗。五天之地南海十洲。及北方土貨羅等二十余國。無問道俗大乘小乘。皆共尊敬?!眳⒁姟洞笳亍返?9冊,第459頁中。

? 《佛本行集經》第四十八卷,《大正藏》第3冊,第878頁上。

? 《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第二卷,《大正藏》第23冊,第1027頁下。

? 克孜爾第224窟主室右側壁下欄甚至可能有三幅圖的連續敘事。左數第二幅說法圖部分內容被揭取,筆者推測其與犍陀羅“十六梵志訪佛”的雕刻屬同一題材,表現彌勒及其師父皈依的情景。限于篇幅,本文在此無法就圖像和文本的關系及相關問題展開論述。

? 井上豪:《キジル石窟壁畫における仏伝図の畫題比定 仏教説話図〈善音城の物語〉とその意義》,《鹿島美術研究》年報第34號,2017年,第381-389頁。

? 周勤龍主編:《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第三卷,新疆: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9年,第109頁,圖九六。

? 《佛說興起行經》第一卷,《大正藏》第4冊,第168頁下。

? Monica Zin, “About two rocks in the Buddha’s life story”, in: East and West,(4)2006, p.336.作者認為該情節可能屬于另一幅故事畫。但是,新疆龜茲研究院的趙莉女士復原了該壁的因緣佛傳圖,可知砸石情節位于墻面里端,確實屬于這幅畫的一部分。

? 關于佛身所受罪報的思想,參見霍旭初:《龜茲石窟“佛受九罪報”壁畫及相關問題研究》,《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54-63頁。

? 《佛說興起行經》第一卷,《大正藏》第4冊,第164頁上。

? 任平山先生對勝軍王皈依的壁畫題材作了詳細考證,定名為“佛說四種小不可輕”。參任平山:《克孜爾壁畫“佛說四種小不可輕”圖考》,《西域研究》,2019年第4期,第110-104頁。

? 例如巴基斯坦斯瓦特河谷的塞杜沙里夫一號大塔,塔身周緣飾有一圈佛傳圖,推測原共有65塊方形浮雕板,按照右旋禮拜的順序表現了釋迦的一生。參見卡列寧、菲利真奇、奧里威利編著,魏正中、王倩編譯:《犍陀羅藝術探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7-128頁。

? 克孜爾第110窟用60幅連續的故事畫敘述了釋迦一生,而第199窟甬道則用長篇敘事的方式描繪了一個優美的愛情故事——“善財本生”。但這種敘事形式在龜茲壁畫中并不占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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