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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板

2020-05-14 02:43季棟梁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5期

1

“三十歲參加工作?”

“三十歲參加工作?!?/p>

“參加工作怎么這么遲?你當過兵?”

“沒當過兵?!?/p>

“那上大學之前你在干什么?”

“念書?!?/p>

“念書?”

“念書!有問題嗎?”

人事處處長抬頭看看我,“撲哧”一笑說:“沒問題,你的表填得清楚、規范,沒填出什么事來……”

我笑笑說:“有事沒事我心里清楚,就是怕重復填表?!?/p>

填表實在是太麻煩了,從參加工作以來填了多少張表早記不清了,近兩年填的表幾乎是前些年的總和,而且填表要求賊嚴格,不得涂改,填得最多的一次有六十多頁,我共填了九次才勉強過關。

人事處處長是新來的,她目光停留到簡歷一欄“呃”了一聲說:“你上學夠遲的,10歲才上一年級……”

“隊上辦學校遲……”

“初中兩年,高中……你上高中時間夠長的,一、二……”她竟然像個小孩兒扳著手指算起來,“中間得過???”

“沒有?!?/p>

“因事休學?”

“沒有。是考不上,復讀?!?/p>

“高考是有年齡限制的呀!”

“高考恢復之初沒有,三十多歲都可以考,后來有限制,不過,那時候沒有身份證,報名不查看戶口本,自己報多大就多大?!?/p>

“1978年復讀,有恒心,總結一下應該是很好的一篇勵志故事?!?/p>

“一點兒都不勵志,怎么說呢,是被人推著走的……”我想用薩特一句非常流行的名言“他人即地獄”,最終還是咽了回去,怕她上綱上線。

“要說你大學畢業那年月,一出校門就分配工作,正常參加工作年齡在二十一二歲。改年齡的不說了,你參加工作遲了七八年?!彼πφf,“你有可能耽誤了廳級甚至省級、國級……”

我笑噴了,她卻嚴肅地說:“你笑什么?這世上沒有什么不可能。從政,年齡是個寶啊,那時候大學生吃香……”

我說:“其實,從高考恢復到取消分配的這些年,像我這樣來自農村靠高考有一份工作的,復讀七八年甚至十來年的不稀奇,過了而立之年參加工作的也不少……”

她擺擺手說:“我是說正常情況,哎呀,復讀七八年,簡直不敢想象。我兒子高考沒考好,讓復讀簡直就像讓他上刀山,連大學都不想上,啥時候你給現身說法……”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她邊抓聽筒邊說:“我接個電話,老大的?!?/p>

我掉頭走時,她說:“你這書念的,啥時候安排你給單位上的人講講……”

我說:“怕大家聽吐了?!?/p>

回辦公室,坐到桌前,點了根煙,思緒回到過去,我就說說我念書的事,我早就想說說了。

2

得從我一上學說起。

前面說過我們隊上學校辦得遲,當然不是說我們沒學上,而是上學要到河川小學去。那時候,我們張王莊還只是一個生產隊,歸屬河川大隊。插句閑話,河川大隊有15個生產隊,河川不處于大隊中心,地域極為偏西,而且人口也少,要說我們張王莊才處于中心地帶,人口多河川一倍??扇思液哟ǔ镉腥?,成立大隊時,大隊部就落在了河川。那時候,山村小學普及率很低,大隊一共辦了三所學校,學生就近入學,張王莊的孩子劃片在河川小學,張王莊人就更有意見了,可意見也只能是意見罷了。

我們那地方若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千山萬壑”。壑,深溝也。溝和山是孿生的,每座山下都蟄伏著幾道大溝,山相扶而溝相通,山和溝就像一棵大樹繁盛的枝丫。張王莊去河川要翻兩架山、三道溝,十幾里路,娃娃上學要花半天時間走路。沿路險象環生,這邊日頭紅朗朗的,幾十里外下白雨,溝壑里洪水如猛獸般洶涌而來,牛羊、行人避之不及,被洪水卷走是常事。而那時候野東西還很多,狐貍、狼、野豬、穿山甲就在山野溝壑游蕩,豹子也時有閃現,常有孩子上學路上被狼、豹吃了,被狐貍“惑走”的事。因此,多數孩子極少上學,在學校所在村莊有親戚的孩子就寄宿在親戚家。我們張王莊一直在爭取辦學校,可一個生產隊勢單力薄,哪能說爭取就爭取下來的。

10歲那年,我們張王莊成立了大隊,按上面的意思是第二年才籌辦學校,可大隊干部強烈爭取,最終爭取來了一個老師、三十多副桌凳。當年學校就籌辦起來了。

辦學校的消息就像重大新聞,支書通過大喇叭輪番廣播。報名那天,仿佛山頭插了一面旗幟吹響了集結號,大人、娃娃黑壓壓擠滿了山坡崖頭,連寄宿上學的都回來報名,理直氣壯地喊“我們要上我們隊的學?!?。一登記二百多人,最小的5歲,最大的15歲。支書又去趟公社,沒要來老師。隊干部和周老師爭嚷了半天,以8歲為限,8歲以下(含8歲)的明年再上。這樣下來還有138個學生。

一孔箍窯最多裝50個學生,得分三孔箍窯坐下,一個老師如何給三個班上課?給一個班上課時,另外兩個班就放羊了。有人說,放羊就放羊,總比沒有學上好。有人說,派個社員管著,提根放驢的鞭子抽狗日的。有人說,分成兩半,上午念書的下午回家干活兒,下午念書的上午在家干活兒,學習、干活兒兩不誤。周老師氣得鼻塌嘴歪,說,你們這是辦學嗎?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答應來這個破地方!與隊干部們又是一番爭吵。有人提出把崖窯騰出來,然而崖窯是選取崖面往里挖,跟挖隧道一樣挖進山肚子里去,四五十米深,是比箍窯大多了,可崖窯只有一門一窗,采光很差,不要說是陰雨天氣,就是晴天麗日,進窯也得摸揣好半天才能看清窯里的狀況,要是坐在后面連黑板都看不清。

箍窯是在平地上箍起來的,形似拱橋橋洞,門開在腰部,左右有兩個大窗,窯頂有天窗,采光就好多了。根據需要還可多開窗,比如后墻也可開窗,不過,為了保暖,一般不開窗。

只能以箍窯做教室,13歲(含13歲)以上的回家,剩下一百零幾個學生,分成兩個班。家長覺得吃了虧,又叫喊起來。支書說13歲就能上工掙工分,家長這才不叫喊了。以前我們大隊是16歲才能上工掙工分,從那年起13歲就能上工掙工分了。眼下的問題解決了,卻為后來埋下隱患,因為大學不考了,人們讀書寄托求功名、耀祖先、改命運的愿望沒了著落,許多孩子到了13歲就上工掙工分去了。學校規模越來越大,老師越來越多,學生卻越來越少,挨家挨戶動員,上工掙工分又恢復到16歲。

一個箍窯坐50多個學生,擠得打個轉身都難。光線還是不夠,張窯匠又把窗洞往大旋了,在窯頂和后墻各開了兩孔大窗,一下子豁亮多了。

三十多副桌凳當然是不夠了。周老師讓支書再去要,支書說,我才不用熱臉蛋焐人家冷溝子(屁股)呢,一個個臉比閻王的臉還黑,公事公辦么,就像是要他們家的東西。求人不如求己,于是,伐了幾十棵楊樹削皮去結,壘胡基(土坯)墩做凳子腿,上面架一根楊樹,凳子就有了;壘胡基墩,拓炕面子做桌面,桌子有了。張窯匠發明創造,土桌子還帶了抽屜,不過,沒幾天抽屜就脫底了。

木頭桌凳沒坐上幾天就面是面,腿是腿,有的腿子折了,面子裂了。支書甩了幾個學生耳光說:“狗日的,土匪一樣?!蹦绢^桌凳干脆全部收回大隊部,全部改成了土桌土凳。別看這土桌土凳,比木頭桌凳耐用,塌了散了,幾鍬泥、幾塊胡基又壘起來了。起初是社員來壘,后來學生自己就干了。一位干部來看了說:“土桌子,土凳子,坐著一群土孩子?!?/p>

教室收拾出來,要舉行掛牌開學典禮,說是公社要來領導,周老師要求我們把頭臉洗干凈,有新衣裳的穿新衣裳,沒新衣裳的穿洗干凈的舊衣裳。周老師還組織我們去山上每人采兩束野花,訓練我們一遍遍搖曳鮮花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支書組織了大隊社火隊耍社火,晚上讓老唐家戲班子唱一臺大戲。

正式掛牌開學這天,張王莊生產隊社員放假一天到學校參加開學典禮??墒且恢钡鹊娇焐挝缌?,也不見公社領導來,支書面子上下不來,就讓社火一遍一遍地耍??梢恢钡教柨炻渖搅?,公社領導也沒來。支書狠狠地罵,還給你們宰了羊哩,不來給老子省下,晚上大戲照唱。后來才知道,一個副縣長的娘突然去世,都去致哀了。

3

不能不感嘆啊,如今學生厭學、逃學成為家長最頭痛的事,因為厭學而離家出走的學生屢見不鮮,微信群里“尋找”信息隔三岔五刷屏。前不久,我的同事就遭遇了一件事,他送兒子上學,到了校門口跟個熟人客套了幾句話,兒子就不見了,以為人販子得手了,學校周圍可是人販子云集啊,報了警,大家也被發動起來,轟隆隆四處搜尋。最后在一家游戲廳找到了,已經三年級了還這么不懂事,同事惡狠狠地撲過去要揍兒子,兒子聲嘶力竭號哭著說:“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你打死我吧!”

我們小時候是多么期盼開學啊,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因為假期于我們的辛苦,沒有經歷過是不能理解的。不要說10歲了,從6歲開始,放羊割草,拾糞打柴,就是我們的日常功課了。我們那里是半農半牧區,種地吃肚子,養羊過日子,養羊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以前家家都有一群羊,由大人去放??赡悄觐^羊不讓多養,一口人只準養一只羊,多養就是資本主義尾巴,那是要給割掉的。按人口我家只能喂九只羊,七只母羊兩只羯羊。養七只母羊是為賣羊羔(羊羔滿月處理了不算超養),羊羔肉、二毛皮是很值錢的。兩只羯羊是奶奶的藥——充肥了到集上賣了給奶奶買藥吃。兩只羯羊放到攬膘的時候就不能出山,得砍草回來喂,出山吃不肥。還喂三頭豬,兩頭母豬賣豬娃子,一窩下十來個豬娃子,兩年下五窩,豬娃子滿月就能賣錢,是家里日?;ㄤN的主要來源。一頭肉豬,一喂一年,臘月二十前后殺了,腌一大缸肉,一家人細水長流地解一年饞。養豬不割尾巴,只是豬不是放牧的,是要用糧食打下來的谷殼、糜衣、秕谷喂養,這些東西沒有多余的。當然,豬也吃草,吃嫩草,吃結籽的草。家里還喂著生產隊的兩頭驢,更能吃草。

我們只能趕羊出去,邊放羊邊割草回來喂驢、喂豬。一天從山野到家里得跑好幾趟。山野里有秦艽、地骨皮、刺五加、箭草、車前子等藥草,還能揀到各種骨頭,這些代銷店都收購。因此,挖草藥、揀骨頭是我們的副業。大人會給你許愿,給你扯件新褂子,做條新褲子,年年許愿,年年不還愿。前年娘說要給我扯一身新衣裳。娘說,我娃從生下來還沒穿過新衣裳哩。我心里說,你還記著。從記事起,我的衣裳就是哥哥和父親無法再補的衣裳東一塊西一片拼湊起來的,就像百衲衣。娘摸著我的頭把話說得誠懇,還問我要啥色的,我想都沒想說要軍黃的。我滿懷信心地等著,然而到了年底,又是謊話。我連哭帶號,可誰理會你的號哭,我干脆躺到地上連蹬帶滾,爹立時撲過來一腳,兩個耳刮子扇得我眼冒金星,天地都不分了。一直到去年上學,才給我做了件新衫子,還不是軍黃的。到了冬天,山枯了,我們依然得趕著羊出門,割草換成了拾糞、打柴、揀骨頭。學校生活之于我們是不是天堂?誰不期盼開學呢?

1966年9月1日,一大早我們就上了積雪巖,盯著黑燈崾崄。我們張王莊包裹在山之襁褓中,V字形的黑燈崾崄是唯一的進出口。然而,我們盯了一天,黑燈崾崄沒出進一個人。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我們眼睛都要滴血了,周校長、李老師還是沒有現身。對,我要升三年級了,我們小學有了兩個老師,周老師既是老師又是校長了。

1966年的時候,鄉村廣播進村入戶,是很發達的,整個暑假山頭上的大喇叭、家家戶戶的小喇叭,“停課鬧革命”的口號天天在喊。只不過等政治運動蔓延到張王莊已是一個多月后的事了,我們是完整地上完一學期,正常地放了暑假。放假了我們再不會踏進校門——不是我們不想去學校,而是家里有那么多活計等著我們,我們是家里的一個勞力。

整整過去了兩個禮拜,周校長才從黑燈崾崄冒出來,我們歡蹦亂跳地把周校長迎進了學校??芍苄iL連辦公室都不進,直接登上土筑的大會主席臺,大咳幾聲,雙手像打氣壓了又壓,壓住大家的嘈雜,說:“停課鬧革命!”

每天來學校鬧革命?

周校長說,不用到學校來鬧革命。

那咋個鬧革命?

參加大隊的革命運動,接受貧下中農指導。

啥時回學校念書?

等上面通知。

我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周校長已經宣布解散了,揚著兩手像轟趕雞鴨一樣把我們轟趕出了校門,“咔嚓”一聲,大鎖鎖了校門,揚長而去,就像害怕我們追上去似的。

我們沮喪地坐在山坡上,癡呆呆地看著蒼狗白衣的云影……

他掏出一個很厚的紅色塑料皮筆記本說:“讀書要養成做筆記寫心得的習慣?!?/p>

筆記本的塑料皮鮮紅光亮,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筆記本。

“會做筆記嗎?把讀書遇到的生字詞和喜歡的句子、段落抄在筆記本上?!彼謴陌锾统隽艘恢т摴P遞過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英雄牌的,金燦燦的帽子,箭形的筆卡子,粗粗的桿子。這筆可不便宜哩,我多想有這樣一支筆,豹子頭、八嘎都有一支。來的駐隊干部都拿這樣的筆,我謀算著偷過,可沒有得逞。

我搓搓手說:“給我的?”

他說:“拿著呀!”

做夢都想有的一支筆,就這么容易得到了?我心里一陣狂喜,說:“真的給我了?”

他笑著說:“你這孩子,真的給你了?!?/p>

我接過來,拔掉筆帽子,頭是包頭的,筆頭上鑲有一條細細金線和金燦燦的箭頭,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湊到燈前細看看,說:“我可拿走了?”

“已經是你的東西了,你當然可以拿走了?!彼置挛业念^說,“好好讀書,我一年給你一支,去讀書吧?!?/p>

我邁出門檻時又說:“你家里書很多嗎?”

他說:“有三四間房子的書?!?/p>

我說:“這么多書?”

他說:“我是研究書的?!?/p>

我“呃”了一聲,他說:“不過,現在沒了?!?/p>

“哪兒去了?”

“給燒了?!?/p>

我說:“為啥燒了?”

他說:“以后你會知道的?!?/p>

墩墩窯因為一直盛草,雖然打掃得干凈,可有一股濃郁的霉味。我從草窯里抱了一抱子干艾蒿,讓老反到門外,點了艾蒿,待著起火焰又將火焰撲滅,這樣就只冒煙了。熏了一陣,等煙散盡,進到窯里就聞不到霉味,有了一股艾蒿的淺香。

我去找豹子頭要了他爹看過的報紙,回來把書都包上了皮子?!吨袊耖g故事》真好看,我這瞌睡蟲竟然看到半夜,娘以為我睡著了沒吹燈進來吹燈。

第二天一早,我去墩墩窯,看到老反把箱子里的書全擺了出來,書脊全讓老鼠啃了。老反“嘖嘖嘖”地咂著嘴,我惱怒極了,抱了一抱子麥草,塞進炕洞,連燒帶熏,炕洞里又跑出幾個老鼠。他說:“箱子嚴嚴實實的,還鎖著,也沒見被咬個洞,老鼠是如何進去的呢?”我說:“老鼠是鎖不住的,那狗日的頭又尖又小,只要頭進去,整個身子就能進去?!彼曛洲D磨,我說:“得養個貓,不養貓這些書就全讓老鼠啃了,老鼠牙可厲害了,連皮繩木棒都啃得斷哩?!彼f:“可哪里來的貓呢?”我說:“我這就去捉只貓來,八嘎家貓正好下了一窩貓兒子?!彼f:“得多少錢?”我笑了說:“捉貓誰還要錢?!?/p>

八嘎挑了一只小貓,我用手遮著小貓眼睛抱回來遞給老反,他說:“你為啥捂著它眼睛?”我說:“貓看到第一個抱它的人就認下了,你再給口吃的就成你屋里的一口子,不再亂跑了?!彼舆^貓,與貓對對眼睛,小貓兒“喵嗚、喵嗚”叫著,小舌頭像火苗舔舔老反的手背?!熬拖窀仪笆谰驼J識一樣?!崩戏磽崦垉赫f,“裹鹽贏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蔽铱粗?,他說:“這是宋代詩人陸游寫的《贈貓》?!蔽覐奈堇锬昧艘粋€破碗,刷了點炒面,放在老反的炕旮旯,老反將貓放在碗邊,小貓便“喵嗚、喵嗚”叫著舔吃,老反說:“這么大點兒,能閉了老鼠?老鼠不少哩?!蔽艺f:“一貓斗百鼠哩。貓叫一聲,百鼠遁形,再厲害的老鼠都丟魂哩?!?/p>

晌午,我趕著羊進院門,老反端個碗,蹴在墻根吃飯,娘出來了笑著說:“老反,你鍋灶還麻利得很,吃啥飯噻?”

老反說:“面條?!?/p>

娘伸脖子往碗里看看說:“這是你做的面條?你找根面條給我看看?”

老反“嘿嘿”一笑,娘說:“你做的這是糨子?!?/p>

我跑過來伸過脖子去一看,果真像貼對子時打的糨糊。

老反說:“味道挺好的,你嘗嘗?!?/p>

娘嘆口氣回窯里。

爹卸地回來,吃飯時娘說:“一看一輩子就沒做過飯,把面條都做成糨糊了……一個男人能做個啥飯,那么大年齡了還扒鍋扒灶的……”

爹說:“你說這些人連個飯都不會做,還反個啥革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p>

晚上,我趕著羊回來,娘說:“老反煙洞里還沒冒煙,去讓他不要搭火,到家里來吃飯?!?/p>

我到了墩墩窯門口往里一看,見老反躺在炕上吃煙,我說:“你別搭火了,等會兒來家里吃飯?!?/p>

老反說:“我吃過了?!?/p>

我說:“你煙洞里都沒見冒煙,就吃過了?”

老反說:“中午面做多了,剛夠晚上吃?!?/p>

我給娘說了,娘嘆口氣。

吃過飯,我去給老反背詩。我把《千家詩》遞給他,讓他盯著我背。他接過包了皮子的《千家詩》看看,拍拍我的肩膀說:“孩子,你這么惜愛書,是個讀書的料?!蔽冶沉宋迨自?,并默寫在筆記本上,他看看我做的筆記,說:“讀書就跟你做燈一樣,好好讀書,為自己的生命中點一盞燈?!蔽移疵c頭。

老反說:“讀書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隔日晌午,娘散工回來搭火做飯,我說:“娘,我沒讓老反搭火,讓他來家吃飯?!蹦镎f:“老反還沒回來,你在哪里見的?”我說:“我……我這陣就去給他說?!蹦镎f:“去吧?!蔽以陂T口堵住老反,讓他不要搭火做飯,老反說:“謝謝你娘了,我自己做著吃?!蔽艺f:“都已經做上了,你不來吃就剩下了?!?/p>

晚上,月光如水,娘在窗根下借著月光做針線,爹在吃煙,娘說:“唉,都瘦成一條龍了,一刮風跟著風跑,添口氣就倒了……眼不見心不煩,住到咱院里來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讓人說咱們不厚道……讓他來咱家搭伙吧?!?/p>

爹吃著煙說:“要不要跟陶世寬說一聲?”

陶世寬是我們大隊支書。

娘把端著的洋瓷盆子往鍋臺上一蹾說:“給他說啥!你怕他啥?你能不能骨髑硬一點兒?”

爹說:“我怕他個錘子,這是骨髑軟的事?一大家子人哩,怕招禍么?!?/p>

“你越軟越招禍!”娘說著走了,掄得風吼。

第二日早上,爹和老反一起搗罐罐茶,爹說:“你到我家搭伙吧?!?/p>

老反搓著手,說:“這……這不好……”

爹說:“你別不好意思,添一副碗筷的事兒?!?/p>

“別把你家連累了,還是算了吧?!崩戏粗雷约旱纳矸?,拒絕道。

爹說:“有啥連累不連累的?你都瘦成一條龍了,吃喝上再不敢胡湊合了,我們可不想欠你一條人命?!?/p>

娘笑著說:“你想吃個啥就說聲,別隔著。人老了,就像娃娃,都饞嘴哩?!?/p>

爹說:“看把你說得好聽,想吃啥就說聲,你有個啥?”

娘說:“至少我們吃個啥,他就能吃上個啥?!?/p>

老反雙手作揖說:“謝謝,謝謝!”回進墩墩窯提來糧油鍋碗。

爹拍著我的肩膀對老反說:“你是文化人,我這兒子上學以來一直考第一名,你把你的文化給教著點兒?!?/p>

老反笑了,看看我說:“那不用你安頓?!?/p>

第二天晌午,娘宰了一只雞,燉了。支書騎著軍馬來了,下了馬,把馬拴在樁上。爹說:“你不是去公社了嗎?”支書說:“這不聞著肉香了嗎?”支書脫鞋上炕,沖著鍋臺上忙乎的娘說:“吃肉時加了一個人,咋么個弄法,會不?”娘咯咯咯笑著說:“不會,你教噻!”支書說:“在雞湯里給我加上一馬勺水,到時候把那一馬勺水給我舀上就行?!钡f:“看把你娃能的,到時你舀舀看?!敝f:“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不過,你有這本事哩,你平時屎里頭挑著吃豆子?!钡f:“你平時倒是挺懂事的,咋就不回家吃了飯再來,攆飯碗也不怕丟了你支書的人?!敝f:“聞到肉香了,神仙也邁不開腿?!敝鴵v了我爹一拳說:“還說你心里有我,有個錘子,吃個雞還等我去了公社才吃哩?!钡f:“一只雞低頭納悶的,病咧?!庇终f,“你不是去公社開會嗎,這么快就回來咧?”支書說:“大水溝下山水咧,給截回來了,有口福吧?!崩戏础昂俸佟钡匦χf:“你們話說得真是好,藝術得很?!敝f:“這你說對了,你們雙手會梅花篆字,可會寫不會說,來了多少改造的,寫個啥沒麻達,可要說抬杠,嘴禿得只剩下結巴了?!?/p>

娘是一雞兩吃,還有個雞肉燉洋芋。一只雞對于我們一大家來說就像調料一樣,多是洋芋疙瘩,雞湯里下面。

支書說:“老反,知道為啥把你安頓到他家院里?你看你瘦得跟個柴火棍子一樣,就知道你一輩子沒做過飯。就是想著你住在他家院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們吃個啥都會想到你,不會看著你餓死,讓你能搭上個伙?!?/p>

老反點著頭說:“是,大隊長說得對?!敝f給爹一根煙說:“就讓在你家搭個伙吧,自己胡日鬼能吃個啥?別幾天睡到陰坡(墳地)上去了,我不想欠條命債,你想?”爹囁嚅著要說啥,支書說:“啥時虧過你?看你那黏糊樣兒,真是本性難移,墩墩窯一天給你三分工,老反的工分我給會計說了記滿分,按戶分東西時也算一戶。有人說三道四,我擔著?!敝酝觑堊吡?,爹說:“我本性難移?這瞎辰這么說我?!?/p>

老反在我家搭伙一直搭到被赦免離開我們大隊。

老反怕我對讀書失去興趣,采取循循善誘的手段,從民間故事、寓言、童話讀起,漸次深入。書牢牢抓住了我,往往讀到半夜。我這個瞌睡蟲,夜瞌睡竟然少了,爹和娘很快就發現我這一變化,偷偷觀察我夜燈伴讀,看我的目光就不一樣了?!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雖然在當時受批評,可我們張王莊依然認這句話。在我們張王莊,有句俗語“家有字畫不算窮”,“破四舊”之前家家正屋主窯都掛有中堂字畫,都希望家里出個讀書人,不敢說光宗耀祖,但至少能支撐門面。我們有傳統“三不惹”,不惹郎中,惹下郎中要受病痛折磨;不惹和尚道士,惹下他們會施行法術收拾整治你;不惹讀書人,惹下他們會繞著彎彎子整治你。而我們張王莊,張、王兩大姓的村莊,暗中較勁,都希望培養出個讀書人,達到朝里有人的目的。

老反在我們隊上一改造就是五年。那些書我都看了幾遍,詩詞文賦,讀背抄寫。其間,老反還讓在城里的親朋寄過幾回書。到了老反離開那年,已經跟我無話不說,他說我們是忘年交。他說:“生活里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和空氣。書給你另一個世界,讀書就等于跟智慧大師們的靈魂交談,等于你認識了人類世界最有智慧的人。如果人一生不讀書,就等于在一間黑屋子里生活了一輩子,人生有啥意義呢?讀書就是在這黑屋子墻壁上鑿開了一孔窗戶……等你老了,你就會明白?!?/p>

“老了”,這個詞用到10歲的我身上,讓我備感新鮮。

5

“人生的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許多人都說過這樣的話。路遙《人生》的扉頁上就寫著這句話。要我說,人生的路緊要處只有一步。小學畢業后的那個暑假里,倘若不是老反,我的讀書生活也就終結了,因為我蒼聲了。

蒼聲,是一個孩子長大的標志,我好激動。哪個孩子不希望早點長大呢?爹更激動了,蒼聲了就意味著我可以當兵了,而爹已當了幾年生產隊長(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家成分上中農,按說不能當隊長,可生產隊長是抓生產的,張王莊我們王家是大戶,而王家我們這一支有上百口人,別人當了不好干,生產肯定上不去),在上面維下了幾個干部,我的個頭已躥起來了,就等著變聲了。

兒子蒼聲了,家里是要做頓好吃的,有的人家會安一桌席的。晚上娘做了四大碗,開了一瓶酒。喝過幾杯,爹說:“再過幾個月,咱們擺桌十三花(我們方圓最高檔次的宴席)好好吃吃?!崩戏凑f:“有啥大喜事?”爹說:“家全這不蒼聲了嘛,就可當兵了,過幾個月不就要征兵了?”爹抓起酒杯和老反一碰一飲而盡,又端起酒杯說:“你看家全這身條,濃眉大眼的,字寫得漂亮,你都給娃豎大拇指,在部隊有點文化,提干重視哩,當兵前程好著哩?!崩戏凑f:“年齡不夠吧?”爹說:“只要蒼聲就好辦了,家全個頭說十七八,沒人不信,年齡能改,張前的娃當兵抱了只雞就加了兩歲哩?!崩戏凑f:“就不念書了?連初中都不上了?”“那還念啥,當兵沒麻達,駐隊的李干部給咱打了保票的?!钡f。老反說:“家全念書咋也得念個高中畢業,咱們不是說好了嗎?”爹搖搖頭說:“當時是話趕話說的,你看現在大學不考改成推薦,多少年了,不要說咱們張王莊,方圓多少個大隊沒見推薦出去一個,你說讀書能讀出個啥前程?”老反長嘆一聲說:“這是種特殊現象,是暫時的,不會長久的,這種現狀會改變的……”爹說:“老反啊,這話都說了幾年了,不還是這樣?”老反說:“高考遲早要恢復的,將來不讀書才會沒有出路?!钡f:“高考?啥高考?”老反說:“就是考大學,你信我的話?!钡f:“信你的話,你的話就是真的了?咱們不說這了,當兵前途大著哩,我去公社開了幾次會,不要說開車的司機,就是干部多一半都是當兵出來的。你看咱們張王莊幾個吃糧票的,都是當兵轉業的,月月有個麥子黃,一下就把命改了……”爹又斟了一杯酒“嘿嘿”笑著說:“此一時彼一時啊,現在這娃蒼聲了,當兵夠條件了,正好結識下干部,不能放過么?!钡苷f“此一時彼一時”,當然是拾老反的牙慧?,F在爹說話時不時夾雜從老反那里聽來的文縐縐的語言,老反的語言中也夾雜著我們這里的語言。

老反抓起酒杯,爹也抓起酒杯,可老反沒跟他碰。老反喝不了幾杯酒,一杯酒一口一口抿著喝好幾回,這回卻一下張進嘴,又連斟兩杯,張進嘴里說:“家全當兵有的是日子,上完中學以后照樣可以當兵,可當了兵以后就再也上不了學了?!钡f:“當兵也是一樣啊,這兩年我當生產隊長,上頭維下幾個人,不抓緊時間,讓張家人把隊長搶了去,就再沒機會了?!崩戏丛僬逡槐?,端起來時手有些抖。爹忙和老反碰一下杯張進嘴里說:“人不念書,這個世界就黑洼洼的,這我也醒得來,書念得多的就跟人不一樣,從古到今的,天上地下的,啥不知道,隔著衣服看透人哩??墒悄憧茨銇砀脑?,再看我這家這些年活得憋屈的,不說別的,你看大腦袋寒門寒姓的,兒子當了個兵回來,給公社主任開車,在公社說話口氣都是個大的,在我跟前說話都像打雷哩?!崩戏窗霃堉炜纯茨?,又看看我,拍著桌子說:“你們都是這樣的想法?”他把一杯酒張進嘴里,將酒杯蹾在桌子上,罵了句“鼠目寸光”起身走了。娘追上去說:“哎呀,咋就走了,雞馬上燉好了?!崩戏搭^都沒回。

娘埋怨爹說:“你也是,就會跟人抬杠,跟他一個念書人抬啥杠,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提他讀書改造做啥?”爹說:“我說錯了?再說我不提這些能說過他?話頭讓給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日子都過到這種地步了,還死犟死犟的?!蹦镎f:“你去,叫去?!钡昂俸佟币恍?,過去一叫,老反掉個身面墻而睡。爹說:“你說你這人,說我家的事哩,倒把你氣成這樣,難怪你老是吃虧受氣?!崩戏刺稍诳簧喜粍?。娘也過來了,笑著說:“你還像個娃娃一樣,飯總得吃吧,跟飯有仇咧?”爹遞給老反一支煙,老反不接,爹就笑了說:“咱一個大老粗噻,你生這么大的氣干啥?像你這么大氣的人有一樣活兒干起來最拿手?!崩戏凑f:“啥活兒?吹牛?”爹說:“吹豬?!崩戏凑f:“吹豬?不是吹牛?”爹“嘎嘎嘎”地笑著說:“不是吹牛,宰年豬你也見了吧,豬宰了,得從一個蹄腕那兒捅一個小口,把豬吹起來,皺皺褶褶的都展開了,好凈毛洗皮開剝,那可是要氣大的人吹哩,氣小的人吹不起來?!崩戏础皳溥辍毙α?。爹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兒好,可是……”娘說:“可是啥,菜冷咧?!崩戏催€擰著一股子勁兒,爹說:“讀書人就是跟人不一樣,跟我們這些睜眼瞎子置啥氣,快走,雞燉得好爛哩,再吃點噻?!崩戏凑f:“不吃了,吃個錘子?!钡案赂赂隆钡匦α苏f:“你要吃錘子,我還得害人命哩?!崩戏纯纯次?,“嘿嘿”笑著說:“你真是頭驢?!蔽抑酪馑?,“錘子”在我們那一帶是有男人性器官的意思的。進了大窯重新坐下,爹說:“你先頭走時罵了啥啥寸光,啥意思?”老反說:“沒聽懂就算球了?!钡χf:“你說你們這號人,罵人人家聽不懂,有啥意思?等于罵自己嗎!”老反說:“我給你說,我的遭遇跟讀書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跟性格有關,我要不是個犟辰,說不定現在當大官哩?!?/p>

這夜老反跟爹一番長談,爹答應老反讓我初中念完,上了高中邊念書邊參加驗兵,驗上了當兵,驗不上兵繼續念書。事實上,爹并沒有往心里去。開學時候,爹送我去草鞋鎮中學報名。路上爹跟我說,到了學校,加強體育鍛煉,把身體鍛煉得結實,驗兵更有把握。冬天征兵開始,爹就偷偷去給我報名,改年齡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簡單,沒改成。放寒假了,老反被赦免回城,臨走跟爹說:“家全是個讀書的料,一定要讓娃把書讀下去?!钡f:“沒麻達,你放心,我一定讓他念得沒書念了?!?/p>

第二年冬季征兵,體檢出我肝有病。爹帶我去找老郎中,老郎中望聞問切,說:“肝上沒啥病呀!”爹說:“你看細點兒?!崩侠芍姓f:“不信我,來找我做啥!”爹說:“不用抓藥?”老郎中說:“沒病抓啥藥,日怪不?!甭飞系f:“人家是大夫查的,他就是個郎中,以前是個獸醫,也許你的肝真不好哩,以后要注意,宰羊宰豬肝都給你吃,補補?!?/p>

要上高中了,爹是鐵打鐵不讓我繼續念書,一門心思準備當兵。爹要我參加勞動,既能掙工分,又能把身體鍛煉強壯了。我想念書,可我拿爹是沒有辦法的。這當口,老反來了一封信,寫得文縐縐的。爹上識字夜校識了些字,普通信讀得懂,這信爹當然讀不懂了,我邊念邊解釋,念完,爹笑著說這個老反,把信寫成這樣,這是故意要為難我,要看我的笑攤。你又不在當面,看不了我的笑攤么,要在當面我倒要看看你的笑攤哩,你說大學不考是暫時的,這又幾年過去了,不還是不考,不還是推薦呢嗎,不還是咱們張王莊沒推薦出去一個嗎,你說念書有個屁用。

爹沒想到三太爺上門來了。三太爺是我們王家掌門人,張王莊吐口唾沫都是釘的人物。我這個三太爺可不是靠輩分年歲傳承熬到掌門的位置上的,他是干起來的。他還年輕的時候,緊盯著我們王家與張家人口男丁的對比,常賣地賣牛羊牲口為王家戶族里家境貧寒的光棍娶媳婦,這也就是我們王家人口遠多于張家的原因。

三太爺說:“讓上高中吧,王家戶族里現在看來就這么個讀書苗子,這是戶族里的事,你家里有啥困難跟我說?!钡r著笑臉說:“看三太爺說的,供個娃讀書能有啥困難?!比珷斪吡?,爹追著打我,說:“找你三太爺來讓我丟人,狗日的書倒把你的心眼眼子全念開了?!蔽艺f我沒找。我確實沒找,后來才知道老反也給三太爺寫了信。

1975年秋季入學,我上了高中,冬日報名驗兵,一體檢我的肺有問題。爹又帶我去找老郎中,老郎中依舊是望聞問切,跟去年說得一模一樣。老郎中說:“肺上沒啥病呀!”爹說:“你看細點兒?!崩侠芍姓f:“不信我,來找我做啥?!钡f:“不用抓藥?”老郎中說:“沒病抓啥藥,日怪不?!甭飞系f:“人家是大夫查的,他就是個郎中,以前是個獸醫,也許你的肺真不好哩,你平時得呼吸呼吸,好好練練?!闭f著爹做了幾個深呼吸。

1976年高中畢業,爹說:“這個老反呀,說恢復高考哩,白白花費了這幾年光陰……”冬日驗兵,一體檢我的心臟有問題,爹站在公社街上沖著醫院吼:“前年說肝有病,去年肺有病,今年該說心有病,心肝肺,你咋不順著說?!钡フ依罡刹?,結果李干部連個好臉色都沒給,說:“是你娃不爭氣,還怨我?!”路上爹說:“驢日下的,駐隊時說得好聽得很,哄了老子好幾年,老子把你當神仙一樣供了好幾年?!蔽艺f:“我有病是大夫說的,又不是他說的?!钡f:“他給大夫安頓好的,他把當兵的名額應給了別人?!庇终f,“以后看你娃自己的,老子再不拿這張老臉焐那些豬屁股了?!?/p>

6

高考恢復了!

高考恢復的消息在張王莊我家知道得是最早的。當然不是來自高音喇叭、小廣播,而是來自老反。1977年8月連續開了三次關于教育工作的會議,老反就嗅出高考恢復的氣息了,立馬給我家發了電報。

爹去公社開會,經過郵電所,郵遞員看到爹,說王隊長,有你電報。郵遞員認得爹是因為老反,老反改造那幾年,親朋給他寄信和東西都是寄到我家的。電報到公社已三天了,爹以為電報是三叔發來的。三叔新中國成立前跑兵,跑出去再沒回來,都以為不在人世了,新中國成立后又冒了出來,才知道落戶到了遼寧。除了落在外面的三叔,我家在外再沒有親戚。接過電報時郵遞員說是你家老反發來的。老反咋成了我家的了,爹沖郵遞員嘟囔一句,拿了電報就走。

老反在電報里說高考馬上要恢復了,要我從現在起把分分秒秒的時間都用在復習上,特意交代要保證我脫產復習。他建議我復習文科,說理科一環扣一環,一節課沒聽懂,就沒法繼續學習下去。他還列出文科要考的科目,說他能找上的書已經寄出。還有電話號碼,告訴我要有啥問題到公社郵電所去給他打電話。

爹拍著電報感嘆說:“這個老反也真是,事又不急,來個信說一下,還打電報,寫這么多字,多費錢?!蹦悄昴棠倘ナ?,爹給三叔打過電報,知道電報是按字收錢的。娘說:“這是大事,寫信還有個收到收不到,誤了呢?讀書人就是有遠見哩,你看他說考大學遲早要恢復的,這不恢復了?!钡f:“可廣播上沒說大學要考了?!蹦镎f:“老反說得肯定沒錯,他啥時候看錯過事?”爹對我們兄弟姊妹說:“這事別在外面聲張,悄悄地壓著,萬一老反沒看準,到時候弄成個散布流言,那就招禍了?!钡纯次艺f:“那就按照老反說的,好好念書,你看人家走了都多少年了,不沾親不帶故的,還記著咱們哩,別辜負了老反一片好心。老反說一個時代結束了,時代是什么意思?!蔽艺f:“給你說不明白?!钡浦煺f:“看把你能的,識了幾個字人大了,考上大學再耍大?!?/p>

爹沒有讓我脫產學習,而是讓我放生產隊的一群羊。趕羊群進入大山深處,山大溝深,天荒地老,遠離了村莊和莊稼地,羊群就用不著操心,可以安心讀書了?!胺叛蛞驳扔诿摦a學習?!钡f。放羊是掙滿工分的,年底還多分百十斤糧。幾天后,老反給我寄的書和幾十頁親手寫的復習指導就到了。

我二弟家順正讀高一,我要他的筆記,他說啥筆記?我說課堂筆記。他翻了我兩眼。我翻他的書包,不要說筆記本,連課本、作業本都沒有,裝著改錐、撲克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一把奪走書包。我咬牙切齒地說,上課做好筆記,回來我抄,所有考試題給我抄一份。他翻我兩眼,走了。

10月21日,山頭上的高音喇叭和家里的小廣播反復播放恢復高考的消息,爹說:“這些讀書人靈得了得,哎呀,難怪國家要改造他們,國家決定了的事還沒廣播他們就猜透了,他們要造反還了得?”娘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讀書人渾身的眼眼子都開著哩!”“羊不要放了,啥活兒都不用干,按老反說的脫產學習,就在家一門心思念書?!钡谖翌^上彈了一個嘣兒說,“老反說你是讀書的料,我也覺得,念了這些年書,沒丟過一、二、三名。狀元不狀元的咱不說,重要的是考上,好好用個功,考上了一身子撲在公家懷里,就把命改了,月月有個麥子黃,有你娃享的福?!?/p>

爹輕聲唱起秦腔《大登殿》:

龍鳳閣內把衣換,

薛平貴也有今日天。

馬達江海把旨傳,

你就說孤王駕座在長安。

接下來,爹有了一個反常的舉動——每天給我搗罐罐。搗罐罐就像現在流行喝工夫茶,當然不是講究養生或消磨時光的工夫茶。罐罐是一柞高的粗糙小砂罐,叫“蛐蛐罐”,小胳膊粗細,肚大口小,有個小把。茶是那種把茶葉、茶莖、茶?;煸谝黄鹫魤撼珊诤稚拇u茶,熬敗后像藥渣。條件好的人家,會加入紅棗、芝麻、紅果子(枸杞)、核桃仁、山楂一類的輔料,可憐人家就加一撮鹽,撂一把杏仁兒。張王莊的山上有野杏樹,杏結得繁,杏肉薄,杏核卻大。罐罐小,茶葉放得又多,加上輔料,水沸后會膨出罐口,得用筷子不時往下搗攪,所以叫搗罐罐。

搗罐罐與其說是喝茶,不如說是一道飯食。老家人一天只吃兩頓飯,早上不吃飯,女人娃娃一塊饃,上點兒年紀的男人搗罐罐,茶水熬到從罐罐里潷出時成線狀,最多能倒四五酒盅的茶水,色如墨汁,苦如龍膽。潷出后再加水熬,就著干餅子吃。茶喝敗了下地干活兒。乏了,搗上幾罐罐,精神又回來了。爹把茶熬得太釅了,苦得舌頭發麻,我喝不下去,爹說喝,提神得很,喝了就不瞌睡了,就有精神了,就能好好學習了。母親特意做了餅,在面里添加了雞蛋、香油,爹邊搗罐罐邊烤餅,烤得金黃,耐嚼。

然而,復習之于我,無異于老虎吃天沒處下爪??!我們草鞋鎮中學的高中是根據當時普及教育“小學不出村,初中不出大隊,高中不出公社”的原則辦起來的,老師多數是推薦上大學的,初中畢業甚至白識字,拔高使用不足為奇。課上得有一天沒一天的,數理化許多章節根本沒學,基礎很差。燒磚瓦、石灰的技術倒是全面掌握了,一些同學畢業后就專門燒磚瓦、石灰去了,后來出了兩三個老板哩。

高考報名的日子到了,我們去公社報名。報名的人真多,知青最多,年齡懸殊,最大的已過而立之年,最小的才15歲,竟還有一對親父子。報名審查得很細,又先報知青,我們沒報上名?;丶野?,懶得走路,也都不愿回家,就在老君山中找了個山洞,打柴火點了火。原本報名后要回家的,啥吃的都沒帶。我們就在山野追著打野兔、呱呱雞,揀骨骸,然而拼了老命沒打到一只,揀了些骨骸到供銷社賣了,夠一人吃個饃,又到山坡上的洋芋地里掏挖了些洋芋,這就足夠了。第二日報上了名,大出乎我們意料的是,我們大隊報名的竟有13人,之所以說“竟有”,因為有6人只上了初中。

高考像一場夢,在恍惚中到來,又在恍惚中結束。那時候不像現在,一考完有各種估分,只有學校墻上貼出大紅榜才知道高考的結果。我們開始了煎熬的等待。

看榜的日子是廣播通知的。那時候的廣播進入千家萬戶,還是很頂用的。

看榜那日,爹給我十元錢說:“中了,就打十元錢的酒回來;沒中,別糟蹋錢?!?/p>

十塊錢帶著濃郁的汗腥味。

一張大紅紙,只用黃廣告色寫了9人名單,其中7人是知青。我們張王莊大隊考生中,我差了4分,張孝差了12分,陳三柱差了27分,李寶山差了37分,甄勇差了40分,其余的都差過了一百分。數學、物理、化學考鴨蛋的比比皆是。

當我把十元錢還給爹,爹“嘎嘎嘎”地笑了,說:“4分嘛,一年咋都掙夠了?!钡钦驹趧趧拥慕嵌葋砗饬康?,他哪里知道,0.1分之差會有多少學生落榜。4分,加之在張王莊考生中我離分數線是最近的,讓爹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我把成績告訴了老反,他說:“你這已經不錯的了,明年保證能高中?!彼嬖V我別的書暫時不能再讀,一切心思要用在應對高考上。

1978年高考即將來臨,老反寄來被譽為“不見面的老師”的《數理化自學叢書》中的《代數》(第一冊)。我很納悶,這套叢書17冊,考文科理化用不上,可數學方面好幾冊,咋不給我寄全套,只寄了《代數》第一冊。多年后我才知道,這套叢書自60年代出版后便再沒出版過,1977年高考恢復得太突然,全套再版趕不急,出版社先爭分奪秒地趕出了《代數》第一冊,一發行人們就像購火車票一樣背著鋪蓋卷到新華書店門前排隊。老反是在新華書店排了三天三夜的隊才買到的。

真是“不見面的老師”,一步一步,由淺人深,循循善誘,《代數》于我如獲至寶。然而沒出一周,就讓人偷走了。我號啕大哭,詛咒謾罵。竊書不算偷,然而,這時間偷這本書,那是真正的賊!我懷疑了那么多人,我寫了咒語到處貼,怎么可能找回來呢!我實在不好意思找老反,可不找他找誰呢?我只能打電話給他,他說這書很緊張,到處排隊都難買上。半個月后,又給我寄來一本,是復印裝訂的。張孝抄了一本,說這樣我們就保險了。后來,老反陸續寄來了整套叢書。

1978年高考,張王莊依然是全軍落榜,陳三柱差了13分,張孝差了17分,我差了19分,李寶山差了32分,甄勇差了33分。其余的差在百分之外。

看榜回家,我把十塊錢還給爹,告訴爹分數,爹一個耳光就扇過來:“你驢日的,鼻涕淌到眼窩里了,第一名落到第三名了。明兒下地給老子勞動去?!钡诙?,我掮著鋤去地里勞動,爹攆上來吼一聲:“不回家復習,地里有你做的活兒?你給誰把皇榜背回來,還脾氣大得不行了?!?/p>

我掉頭往回走,他又吼:“你現在的活兒就是念書!給老子往死里念!”

后來,我還是放羊、復習。

7

1979年春季開學后,二弟家順從學?;貋碚f學校辦了復讀班正在招生,周一開始報名。爹說:“下午不要出工,趕緊收拾去?!?/p>

爹趴著墻頭和李寶山的爹說話(我家和李寶山家是鄰居,共用一道院墻),我聽到李寶山爹說,李寶山也要去復讀,有些納悶。李寶山今年該當兵走了,他爹是大隊長,這已經是定了的事。

我正在收拾東西,爹進窯來,我說:“寶山也要去復讀,不當兵了?”

爹說:“今年打仗哩,打仗就會有犧牲,你李叔咋會讓寶山去當兵?!?/p>

星期一吃過早飯,爹拉出灰驢備鞍子,我說:“爹,你要出門?”

爹說:“送你去學校呀?!?/p>

“送我去學校?”我詫異了。

去草鞋鎮四十里路,鋪蓋卷、干糧(饃和炒面)、一周口糧(六斤黃米)能有多重,上中學四年我常背著去,只在上初一第一學期爹送過我一趟。

我說:“不用送,打那麻煩做啥?我又不是背不動?!?/p>

爹笑著說:“知道你能去學校,正收秋哩,地里還有活計在等著我,可這一趟我得送你,一定要送的?!?/p>

爹哼唱著秦腔,拉著驢走了,我跟在后面出了院子。

李寶山從院里出來說:“叔,你別送,我爹開大隊手扶送我,我和家全一起坐手扶去?!?/p>

一會兒,李叔從大隊開了手扶拖拉機過來,我們把東西放進手扶拖拉機,和李寶山上了手扶。出了村莊,過了黑燈崾崄,我們大隊復讀生拉了一手扶拖拉機。我們一級的復讀生只剩下我、張孝、陳三柱、李寶山、甄勇五個了。

路上,李叔和李寶山坐在駕駛坐上,他們輪流開,你一陣,我一陣。后來,李叔下來,讓大家輪流開。

復讀的學生真多啊,知青不少啊。知青可是我們的勁敵啊,兩次考走的人中知青占到十之七八。一個教室裝了八九十個復讀生,四個復讀班擠了個滿滿當當,一張桌子坐三個人,真是無縫對接。上了幾周,公社把糧食倉庫給騰了出來。寬展是寬展了,可長條形的倉庫,上課就像看戲,我因為個頭高,坐在最后一排,看到老師的臉都是眉眼模糊。我干脆抱著凳子坐到講臺旁邊的旮旯里聽課。

盡管我們像鬧鐘的發條擰得緊得不能再緊了,然而,上帝并沒有因為我們的努力而照顧我們,我們的底子實在是太差了,1979年我們又落敗了,而且分數比去年的分數差得更遠了。因為這年的題型發生了變化,別的不說,就說史地題吧,已經不是單純的死記硬背模式,而是有了分析與思考,對草鞋鎮復讀班以劃重點、死記硬背為主的教學,這類題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了。

看完榜,我們爬上校園依附的碌碡山頂,坐在烽火臺上長吁短嘆,校園里一陣躁動,有人喊:“上吊了,上吊了!”

我們從山上撲下來,才知道是鄭志朋上吊了,他竟然選擇吊在教室大梁上,舌頭吊出來那么長,白森森的。老師來了,把大家往外趕,叫著說:“都出去,別破壞了現場?!?/p>

鄭志朋是復讀班自殺的第四人。第一人是朱前進,去年看榜后他沒有回家,在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把自己掛在核桃樹上。在家里自殺的有兩個,一個割腕的,一個吃老鼠藥的,其中一人是知青,還有一個瘋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進了德興寨。這是座古城,是范仲淹為抵御西夏修建的,后來讓西夏占了?,F在只剩下幾段殘垣斷壁,不過,依稀還能看出昔日的規模。

我們躺在斷墻上,張孝說:“不能再熬下去了,我怕熬不住,再熬下去不是和鄭志朋一樣把自己掛在大梁上,就會像陳海棠一樣瘋了?!?/p>

我說:“我也一樣?!?/p>

我們想,家里也不會讓我們復讀了。成語云“事不過三”,俗語說“有個再一再二,沒個再三再四”,曹劌論戰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币话闶逻^了三,就不再指望了。

僅過了十天,復讀班就又開始報名了。早上起來,爹在備驢,轉頭對我說:“你真能睡,還不收拾去報名?!?/p>

我說:“爹,都考三次了,事不過三?!?/p>

“第一次不能算,日急慌忙的,不好好準備咋能算呢?”爹噴出一口煙說。

沒辦法,我跟爹上路了,進入野狐壕,張孝和他爹出現在我們前面,爹悄聲問我:“你跟張孝誰學得好?”

我說:“咋說呢,說不上?!?/p>

爹說:“咋能說不上呢?總有個上下呢么,今年他可比你高哩,你可得努力哩?!?/p>

我往前走,懶得糾纏這話題,爹說:“你三太爺問著哩,老人家關心得很!”

張王莊,張、王兩大姓。和兩姓村莊一樣,一直爭斗不斷,不止一次發生過械斗事件。遠的不說,最近的一次大規模械斗事件發生在1942年,為了一塊地,張家死了四個,王家死了三個。說起那段歷史,張王莊人用戰爭形容。張王家官司打得實在太多,新中國成立這些年來,爭奪基層政權是雙方斗爭的焦點。

張、王兩姓的競爭總會在一些人身上具體體現出來,現在就體現在我和張孝身上。

開課的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事。我們有位張老師不乏幽默地稱我們“賢郎”,這是出自他給我們講的“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的故事。張老師每年都帶復讀班,復讀班新學年開學,第一課他總是孫山、賢郎的老話重談,逞口舌之快,“賢郎們又來登孫山啊”!更糟糕的是,我們班就有個孫山,他總是拿孫山說事,“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啊,在我們這小地方,也有個孫山,可惜啊總不在解名盡處……”人是不可少幽默,可他這幽默卻是在賢郎們傷口上撒鹽。今年他才提到孫山,一個東西就重重砸到他頭上,冒起淡淡塵埃。是一只布鞋,接著一個身影撲上講臺,拳頭雨點般砸在張老師頭上。是孫山?!袄献尤套屃四銕啄炅?,你嘴這么不值錢,還不如給女人養娃去,要是癢得受不了,到墻上去蹭。以后你再提老子的名字,老子聽到一次揍你一次?!睕]有同學上前拉勸,甚至有同學說早該揍個鼻青臉腫了。張老師個頭不高,有些胖,孫山可像山一樣強壯。孫山沖大家抱抱拳說:“各位同窗,我知道大家都想揍他一頓!只要他提一次孫山,就告我一聲,我替大家出氣?!睂O山背起書包走到張老師跟前說:“知道不,老子早就不想復讀了,可家里人不愿意,正想著咋樣才能找個借口不念了,你給老子提供了借口,不等學校開除,老子先把學校開除了?!睂O山摔門而去。

張老師被揍了個鼻青臉腫,半月沒有露面。復出的張老師徹底變了個樣,再沒提過孫山,也再沒幽大家一默。我后來與張老師有一段同事經歷,說及過去,他說,根本沒諷刺笑話同學的意思,就是逞口舌之快,賣弄學識,對不起了。說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外語成了高考科目,對于我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雖說只按30%計入總分,但在一分都淘汰成千上萬的學生的高考,誰說不是災難?這讓我們更加仇恨知青,因為我們覺得自恢復高考知青占了不少便宜,別的不說,就是復習資料也比我們多多了,我們出錢也沒處買(只能偷,為此沒少打架)?,F在又考外語了,據說知青從小學就學外語,有英語,有俄語,還有日語、法語、德語的,跟我們罵架一張口一串一串冒外語?!斑@分明是照顧知青嘛!”這是我們農村學生的共同聲音。我們都覺得是知青在北京城里的家人們出的鬼點子。

復讀班開設了英語,我們連英語書都沒有。我只能找老反,老反給我弄了本英語復習資料,他建議英語我掌握點基礎的就行了,主要精力要放在其他科目上拿分。

給我們補英語課的老師不是正經八百的英語專業畢業,出師于速成班,讀英語單詞就像讀漢語拼音那樣拼讀,夾雜著把英語字母讀成拼音。整篇課文念得結結巴巴,上課帶著英漢字典,動不動就查字典。

老師在黑板上寫出英文單詞,我們念成了“喝餓勒勒喔,特餓啊刺喝餓日”“思特阿訥得烏坡”。老師說沒關系,只要記住意思能寫出來就行,咋讀不重要,因為不考聽力。

老師給我們講應試技巧,英語試卷主要是填空選擇題,見空就填,拿不準也得填,必須把空都填滿,反正不倒扣分。他給我們講了一個事例:有一個考生沒學過英語,高考答英語卷子時把橡皮切成色子,然后擲,擲出幾填幾,最后英語記人總分10分。差0.1分就被打人復讀的地獄,10分該有多少人被打入地獄。

我們的手臂上寫滿了英文單詞,口袋里裝滿了像藏族在風中撒的“風馬”的紙片。在以前我們手臂上寫的是史地名詞解釋,紙片上記的是數學公式。我們知道投入大精力學英語不劃算,因為只能按30%記入總分,政、語、數、史、地可一分就是一分。但我們不敢輕視,老師說有一門考零蛋,其他功課再好也不錄取。

“死擔得阿普色大!鼓搗貓瞇三克油!”我們就是這么背記著英語單詞,踢著白楊樹罵:“狗日的英格力稀,狗日的英格力??!”今年我們都不抱希望了。

8

又要去看榜了,我看書看到三更天,就躡手躡腳地出門了。等天亮了再出村,穿過長長的村巷,“又去看榜??!”的問候此起彼伏,“殺不死的戲子,考不死的學生呀!”實在讓人難堪。

李寶山跟著他爹去了縣上。我來到張孝家崖頭學隼叫,才學第二聲,鴿子的“咕咕咕”聲就傳來??磥韽埿⒁彩且灰箾]睡。

我們上了梁頂,張孝叫著我的小名陰陽怪氣地說:“六十子,又去看榜呀!”

我也陰陽怪氣地回應:“三栓,又去看榜啊,殺不死的戲子,考不死的學生呀!”

他搗我一拳說:“你怕個錘子!大天白日出村,誰把你橫吃了豎咽了?半夜三更的,你不怕讓狼吃了?”

我說:“平時睡得比豬還死么,下個夜功得叫多少聲,今兒才叫了一聲你咋就聽著咧!”

他搗一拳“咯咯咯”地笑:“做賊似的!”

我說:“可不就是跟做賊一樣呀!”

上了馬尾梁,晨光如洗,山風輕揚,梁上一頭驢站著看我們,我“昂——昂——”地叫,驢“昂——昂——”地叫,張孝也“昂——昂——”地叫,我們一應一合地叫著,驢亢奮起來,轉著圈兒后蹄尥向天空,身子在空中狂扭幾下,放出幾個大屁來。我們大笑著,“昂——昂——”叫著,驢撒歡像沖浪沖上一個梁峁,又從梁峁一頭扎下來,殺人荒野,踢騰出一道土霧。

張孝說:“像驢撒一趟子歡?!?/p>

我說:“撒一趟子!”

我們從山坡狂奔而下,向那驢撒歡過去。那驢受了挑釁,又騰空躍起尥著蹄子,放出幾個大屁來,在前面狂奔,我們忘記一切在后面狂歡。

撒歡我們哪里撒得過驢呢?很快我們就倒在荒地上。

然而,很快我們忘記一切的快樂就凝固了,因為張上武趕著羊過來,說:“又去看榜??!”

我們面對面坐著,指頭在對方的額頭上戳著,惡狠狠地說著:

“不準你復讀!”

“不準你復讀!”

“說話要算數!”

“說話要算數!”

“再敢去復讀,小心我揲你娃!”

“再敢去復讀,小心我揲你娃!”

我說:“咱們把話說死了,不復讀了?!?/p>

他說:“你不復讀,我就不復讀?!?/p>

我說:“三擊掌?!?/p>

我們是用了勁,帶著深仇大恨似的掌聲在山間游蕩。

真像是解脫了似的,我們不約而同地高唱起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唱著,真覺得解放了一樣,渾身輕爽,我們歡呼:“解放了,解放了!”

我們倒躺在山坡上,張孝掏出煙,掏出兩根一并點了,遞給我一根,我抽著說:“無論什么結果,今天一過都解脫了?!?/p>

“就是你不解脫,我也解脫了?!睆埿⒄f。

張孝差了3分,我差了9分,甄勇差了18分,李寶山差了27分,陳三柱差了42分。值得一說的是家順考了108分,我挺吃驚的。家順經常曠課,與一幫狐朋狗友在外野瘋,能考過百實在有些出我意料。我說你考這分數可夠英雄的。他撇撇嘴說等你考上大學再嘲笑我吧。

坐在碌碡山烽火臺上,張孝“狗日的英格力稀”“狗日的英格力稀”罵著,是啊,我們都相信,不是英語記人總分,張孝就中了。就從我們草鞋鎮的分數來看,英語幾分幾分記人總分的不少哩,張孝只記人了一分。張孝哽咽了,淚水落在風中,他說為啥就差了3分,咋就不差上30分?300分?我也就了了這份艱難,我咋這么不爭氣,我真的不想再掙扎了,去南窯背煤、野豬溝修路,也比這輕松啊,真的。張孝考出這樣的分數,我知道我們的苦難又來了,張孝肯定去復讀,我也得去復讀,誰讓他姓張我姓王呢?

在黑燈崾崄我們一直坐到天黑盡了。

回到家,當我再次把那十塊錢放在爹面前,把我們考的分數告訴他,我等著他的吼叫。莊稼沒有收成,爹連老天爺都會吼罵的??墒菦]有,爹連一聲沉重的嘆息也沒有,撲到院里吼罵家順:“世道要亂了,你狗日的能上梁山排座位哩!”

家順在我肩膀上狠拍一巴掌說:“知道不,我這是替你挨罵哩,爹知道我是個狗食,根本就沒指望過我?!?/p>

這年,我們張王莊大隊有了自己的大學生,朱家山生產隊的朱文峰考上大學了,是方圓幾十里第一個大學生。這么大的事當然要過一下,找陰陽看了日子。爹去吃席,喝多了,回來說:“豁出去了,把家刮了,席厚得很,四碗柱子用雞豬牛羊肉實填,酒用塑料桶子裝哩,盡飽喝,人多得,多少年方圓沒有過過這么大的事了?!?/p>

爹拍著我說:“你呀,啥時候讓爹擺這么大的排場給你過一下呢?你三太爺說了,整個王家人刮了家給你辦哩?!?/p>

朱文峰中舉在這個暑假成了與莊稼一起瘋長的話題,這越發讓我們不愿見人。我家已有八十多只羊,其中有兩個哥哥的三十多只羊。我實在不愿待在家里,聽那些來浪門子的人聽上去是安慰實際上更讓人沮喪的話。犁地、放羊,整個山野都是你的世界,心情也就空曠了。

不久,錄取線降了一次分數線,降了2分,張孝差1分。1分就是我的命啊……我們倒躺在山坡上,張孝號叫著,“狗日的英格力稀”“狗日的英格力稀”……

復讀班開學日如約而至,我沒出意外地走向學校,意外的是爹要家順也去復讀。

家順對我說:“我才不做你的陪襯哩,你跟爹說說,我哪能考上大學?”

我說:“你考不上,我就能考上?”

爹隔窗吼道:“考不上,都給老子往死里念,你一天帶著他學?!?/p>

正是秋收的季節,地里的活兒成堆。我長噓一口氣,說:“爹,我們自己去吧?!?/p>

爹看看我,拉著驢走了。

張孝像一只狗蹲在崖頭冒煙,我沖他揮揮手說:“學校見,不見不散??!”

山野間通向草鞋鎮的路上走著一對父子——爹拉著驢,驢背上馱著鋪蓋和口糧,驢后面跟著復讀的兒子。是啊,這是一趟勵志之路??!我寧愿自己背著去,也怕和爹一道走這一趟,在讀書的事上,他說不出多么勵志的話來,就如同在種莊稼上,我插不上話一樣,一路的沉默,一路的壓抑。他是在對我表述著一種決心和愿望。

到了學校,東西放下,糧交到灶房,家順就讓同學叫走了,我把爹送出學校。

爹說:“走,下頓館子?!?/p>

我說:“我去找家順?!?/p>

“人家比你吃得好,煙都抽的紙煙?!钡πφf,“不叫那狗食,念了幾年書,你看他書包都背的啥,你看交往的啥人,狗鏈兒子一走一堆一伙的,就一個筆記本,還夾的全是女子照片,嘖嘖嘖,狗日的是個啥人,看得出來?!?/p>

“他不想念書,偏偏讓他狗日的念書,磨磨他狗日的性子,讓他丟丟人,人啊有時候丟丟人是好事哩?!钡终f。

“人啊有時候丟丟人是好事哩?!边@句話讓我對父親另眼相看。

那時候,草鞋鎮館子就兩家,一家是“李大削面”,一家是“馬二燴肉”。我們進了“馬二燴肉”,爹要了一碗燴肉,推到我面前,又要了一碗湯,自己泡著吃饃。我不敢看爹,夾了兩塊肉放在爹的碗里,爹又夾了回來,把碗往懷里一攬,用手蓋著碗說你吃你的,胡夾個啥,學校一天就兩碗米飯。那碗肉我是和著淚吃下去的。爹是在用一碗燴肉激勵我。

正吃著,李寶山進來了,爹又要了碗燴肉。李寶山是大隊長的兒子。

張孝是第二天到的學校,我在他頭上彈了個嘣兒說:“你那是嘴么,還不如借給女人養娃去?!?/p>

張孝說:“還有臉說我,你說話等于放屁咧,我給你說我要復讀?是我先到的校還是你先到的校?”

這倒把我說了個大張口,他沒說要復讀,是我先到的學校。

他扒下鞋底高舉著,我沒有跑,把頭伸過去說:“打,打,打!”

他卻笑著在我頭上摸了一把說:“這娃腦瓜子都禿瓢了,脹的?!?/p>

我說:“你當你毛多?還不是你差一分為我們打開復讀之門?”

他說:“我真想像沉香劈華山,高舉大刀把張王莊劈成兩半?!?/p>

陳三柱不念了,甄勇轉到縣一中,不是復讀,而是重讀高中。甄勇綽號有勇無謀,此舉引得大家嘲笑“不明智”。然而,甄勇重讀高中,應屆就考上了。從參加高考以來,沒有比這個消息更讓我們震撼的了。我們坐在烽火臺上,張孝扒下鞋底在自己的頭上拍著說:“說人家有勇無謀……嘲笑別人的人,往往會嘲笑到自己吧?!?/p>

甄勇轉學不久,李寶山也轉到縣一中去了,不過,他是去復讀。爹宰了一只羊,拿了二百塊錢,求李叔把我也轉到縣上去復讀。李叔專門跑了趟縣上,可是沒辦成。李叔說:“啊呀,復讀的學生實在太多了,一個班都一百多人,坐都坐不下,找了好幾個人,還找動了縣上一個大領導,羊也送了,錢也送了,你看事沒辦成,羊和錢我給你?!钡f:“咋能怨你,自古送禮哪有一定把事辦成的?!?/p>

家順朋友多,一走一串,一站一堆,用爹罵的話說跟狗鏈兒子一樣。復讀給了家順天馬行空的自由,不要說教室,就是學校也很少見面。我堵住罵過幾次,他說,我不是讀書的料,我把書念成了,狗頭上把角都長上了。我也知道我啥能耐,一上課頭就疼,凳子上像是扎滿了針,可爹還偏偏要逼我復讀,讓我受這份苦,出他那口惡氣,你說他有多么可惡。哎呀,你說逼得讓人享福呢么,有啥辦法,家順又說我會讓他另眼相看的!我會回報他一個驚喜!

關系就是生產力,十來年后,我才真正理解的這句話,像標語一樣寫在墻上,家順卻把它變成了現實。他的那些朋友沒白交,冬天驗兵,他通過朋友報名驗兵了,一切都直接在公社就辦了,直到喜報敲鑼打鼓送進家門,爹才知道?!肮啡盏?,差點把人的魂驚丟了?!钡曛衷谠豪镛D了半天圈圈說,“這么大的事連個氣氣都不透,狗日的將來能成大事哩!”

“總算出去了一個,總算出去了一個!”爹吼了一聲,“王朝馬漢一聲稟……”然后又揮著手說,“趔開趔開,讓老子好好抻個懶腰?!钡f著還真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

爹要宰一只大羯羊答謝人家,家順大氣地揮著手說:“不用,我們啥關系,我的拈香兄弟(結拜兄弟),給你省下了?!?/p>

這話是有根的。家順剛上高中那年就要報名驗兵,回家問爹要一只羊羔打點打點。爹說:“你三張麻紙糊了個驢頭——好大的面子,老子打點得少了?”家順說:“就當我借的,我會還你的,不還你到另家的時候你扣回去?!钡€是沒有答應,他信不過家順,“吃嘴撂腳后跟的”,更信不過那些“嘴唇上黃毛還沒褪盡”的小子。送羊羔這樣的活兒他已經不止一次做過了,都沒有成事,一個娃娃就能把這么大的事辦了?

爹賠著笑臉說:“好我的先人哩,這是能省下的?那都是他爹的本事,關系要維哩,以后也用得著?!?/p>

家順說:“那就宰一只羊羔啊?!?/p>

后來才知道,那只羊家順并沒送禮,而是和那幫狐朋狗友在山神廟里吃了烤全羊。

爹擺了酒宴。宴席散了,爹酒氣醺醺地晃悠著,雙手插在腰間像四個兜的干部一樣,不時拍拍家順的肩膀說:“一定要爭取入黨提干,立功轉業,能留在部隊最好,最不行也得爭取轉業?!庇终f:“你看小腦袋轉業,雖然就一個車戶,回來也踏得張王莊動彈,車戶也是人物啊,要不然有大腦袋神氣的?”

家順說:“這你不用給我安頓,我還想上戰場當英雄上光榮榜哩?!?/p>

入伍通知書上象征著革命的火炬,照亮了我們一家的前程。爹讓我每月給家順寫封信,要家順好好努力,一定要立功,爭取提干,將來一定要轉業,當不了干部,當個車戶也行。

9

二月二,龍抬頭,家家戶戶種豌豆。1981年的豌豆種上,爹就把二哥另了出去,顯然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老家人的規矩是另一個娶一個,娶一個兒媳與父母一起生活到娶下一個兒媳前另出去,這樣避免先后(妯娌)在一個鍋里攪勺子,滋生了間隙矛盾,鬧臭了再另出去,那就為日后生活埋下隱患。兒子的婚姻也是父輩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老話說兒子是父母的賬債,老子欠兒子一個媳婦,兒子欠老子一副棺材。二哥另出去,我一結婚,他們完成了一件事,就騰出精力再下苦積財為我弟娶媳婦。家順當了兵,家里就等于出了一個人物,至于培養出個支撐門戶的,我還有兩個弟弟,后繼有人。而于我而言,我的年齡也不許再這么拖下去了,村上與我同年紀的,幾個都有娃了,有的都兩個娃了。

父母開始給我占媳婦了(我們老家把訂婚叫占媳婦)。老家一帶興早占媳婦,女子十二三歲就處對象,占得遲了就沒選擇的余地了。我已二十三歲,過了法定結婚的年齡,更是遠超了張王莊男大當婚的年紀。

很快,我就處了個對象,是章臺柳生奎的女兒柳巧慧,也是三嬸的堂侄女,年紀二十,用三嬸的話說,看上了訂婚,過門一月就可完成。娘取出過年做的新衣服讓我穿上,隨三嬸去相親。我哪還有心思相親,可我也不能再拒絕了。我去了一趟回來,娘問我咋樣?我“嗯”了一聲,娘就很高興,三嬸說那就趕緊找陰陽先生,把日子看了,下個月開酒瓶(定親),臘月里就娶。我說那么急做啥?三嬸說我嬸娘九十了,放命哩,要是明年沒了,現在說三年不過喜事是個話,至少得過一年。娘對爹說,明兒你就去找陳陰陽請個日子回來。然而,去要柳巧慧的生辰八字時,柳巧慧卻很通情達理地說不急,馬上高考哩,不能受影響,等高考結束。

高考回來的第二天,我就扶起了犁把?!皬潖澟づひ桓?,我把世界翻過來?!边@是我們的謎語,謎底是犁。一點兒都不夸張。一個農民,一輩子走出多少里地,犁出多少畝地,其中的孤荒疲累是可以想見的。在所有的農活兒中,我最愁煩犁地。然而,暑假是犁地的黃金時光。伏天里戳一椽,等于秋上犁半年。

二哥另出去了,我們就成了兩戶,生產隊兩戶配一對兒牲口出一個勞力犁地。二哥在煤礦上,只能由我犁地了。家順當兵,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在上學,上工的就只爹和娘兩個勞力,都過了五十歲。缺勞力工分掙得少,按勞分配所得就少。那時候生活就依托著生產隊。

看榜的日子如約而至,我們依舊三更出村。那天露水很重,鞋濕透了,褲腿濕上了膝蓋,在黎明的風中冰涼浸骨。到了大狼山,太陽才出來,我們上了烽火臺,曬著鞋和褲腿。

苦豆草一朵葉子有三片,我們像女娃編辮子一樣編起來,然后讓對方掐,中間的那片葉子代表著成功,另兩片葉子代表著失敗。這是我們從小就玩的算命游戲。

掐了兩朵,我說:“你無聊不無聊?!?/p>

張孝說:“不掐才無聊啊?!?/p>

張孝忽然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用力了,很重的。

我回頭看看他,他舞著兩個拳頭三角跳著說:“來呀,來呀!”

我說:“你有病呀!”

他說:“對,有病,打一架!”

我攤開掌心吐兩口唾沫說:“來,打一架!”

“往死里打!”

“往死里打!”

互相打了兩拳,他“嘎嘎嘎”地笑了說:“算球了,疼,還沒瘋,瘋了就不知道疼了?!?/p>

“還怕疼?小時候打少了?”

“小時候瓜著呢,不知道疼么,大了就知道疼了,還是摔跤!”

“摔!”

花花摟腰,連著九跤。我們小時候經常摔跤。摔了九跤,我們出了一身大汗,順著山坡頭朝下躺著,點了根煙?,F在想來,打架、摔跤是可能擾亂你的思維,起到減壓作用的。

山野里沒打架,看榜時卻打了一架。

紅榜張貼在學校操場的主席臺上??窗竦臓幭瓤趾?,仿佛看得遲了就會落榜,都扒拉著前面人往里擠,吵罵聲一片。張孝扒著前面人的肩膀往前擠。前面的家伙轉身一拳就打了張孝一個鼻血如注。是祝玉芳。呃,這里需要交代的祝玉芳是個男生,他娘連續生下了五朵金花,才生下祝玉芳,怕有個閃失,就給取了個女娃名字,這樣有五個姐姐陪襯。我們都叫他假女子。老師講叫芳的男人歷史上有名的多哩,孫傳芳、梅蘭芳、馬步芳。一個女娃的名字把他女性化,平時文文靜靜的,柔聲細氣的,未張口說話先笑出聲來,今天卻野了。

張孝給打蒙了,還沒反應過來,祝玉芳又接連幾拳,張孝鼻血四濺,滿面開花,撲上去就打起來。打架像傳染病,看榜的打起了群架。是啊,誰不憋悶沮喪憤怒,誰不想好好打一架發泄發泄呢?何況青春少年在學校哪里沒積攢下需要訴諸武力的仇冤?這是草鞋鎮中學歷史上一場最大規模的群架,幾乎看榜者都參與了。

校長和幾位老師聲嘶力竭地吼,哪里制止得???后來是來了一位陪兒子看榜的公安才平息了亂局。校長氣勢洶洶地說,要尋找出挑頭者當場宣布開除,然而哪里尋得出挑頭者。校長不甘心,在榜前宣布誰揭發挑頭者,就給誰免學雜費,話音才落,土塊、蘋果、梨等東西都飛上了主席臺,校長和幾位老師抱頭亂竄。

我和張孝上了碌碡山,躺在烽火臺上,山風掠過,像水撩在我們身上,好不清爽,我們呼呼睡去。

我們被浩蕩起來的山風薅醒,看看太陽已經掛到西天,我說:“打酒去?!?/p>

張孝說:“打酒去?!?/p>

我們每人打了十塊錢的酒。酒是散酒,一斤酒兩塊五,售貨員用塑料繩子扎捆了四瓶酒,我們提著。經過燴肉館,我們把身上的錢集合起來算算,可以要一碗燴肉,兩個餅。我們讓老板多加湯水,把一碗燴肉做成兩碗。掌柜的打量著我們說:“中了?”不等我們說話,掌柜的又說:“送你們二兩肉?!庇侄嗉恿朔蹢l,并送了兩個餅。吃完,我們道謝出來,張孝說:“扎實了?!?/p>

我們看到蹴在場沿冒煙的兩個爹,一定是我們提著的酒瓶反射的陽光撲進了他們的眼簾,他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甩動胳膊就像老鷹起飛時扇動翅膀。

他們迎上來,看著我們,我和張孝異口同聲說:“沒中?!?/p>

爹一揮煙鍋掄過,四個酒瓶竟然都碎了。他背著手走了。

張孝的爹也掄了一煙鍋,可張孝一轉身煙鍋抽在他的腰間,他父親惱得又甩了一個砍脖,張孝一個馬趴,酒瓶觸地碎成了一堆。

兩個爹氣勢洶洶地走了。酒味四散,我們坐在場沿上,抽著鼻子吞吸酒味??纯淳破?,嘿嘿,幾個酒瓶子碎半茬,我們呵護著剩下的酒上了半山坡,喝剩下的酒。兩個人的嘴和手都割爛了,你別說應該有一斤多酒,我們平時都是不喝酒的,又被山風灌了個透,都醉了,就在山坡上你搗我一拳,我搗你一拳,滾成一團,高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我們邊唱邊跳,最后像兩攤泥堆在山坡上,是哥哥們把我們背了回去。

第二日,娘就讓三嬸去柳家問問。三嬸去了,回來說柳巧慧進城了,在那幾年來村上改造的老走家當保姆了,怕不會再回來了。三嬸說,我再給娃行(尋),娃長得一表人才,不愁。娘哪里不愁呢?我幾年復讀耽誤的,周圍莊舍年紀相仿的姑娘都讓人占光了,剩下的都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爹和娘又托了好幾個媒人給我張羅媳婦,我的婚事成了爹娘的一個大心病。

暑假是最苦的。上午犁地,下午收莊稼,豌豆、扁豆、小麥、胡麻、糜子、谷子、蕎麥、洋芋,一樣一樣的陸續黃熟……蘆葦臺自留地的胡麻黃了,我和爹收胡麻。歇緩的時候爹遞給我一根煙,給我點了,很幽默地對我說:“當官的和讀書人都出在祖墳里,我一直盯著咱們祖墳看,沒見冒青煙么?!?/p>

我抬頭看看蘆葦臺陰側的祖墳,上百座墳塋呈金字塔排列,墳院四周是高大茂盛的槐樹。去年,二爺說他連續幾個晚上做夢,夢見大太爺說腰疼,于是就請陰陽先生開墳一看,是樹根從大太爺棺材腰下穿過。當時,陰陽先生還說祖墳風水旺哩。

“當官的和讀書人都出在祖墳里”這是老家人宿命的說法,這話這幾年隊上人在我跟前說過不知多少次了,都是在安慰我,可在我聽來卻有嘲諷的意思?,F在從爹嘴里說出來,就是認命了,認命就解脫了。自看榜回來,爹就沒提復讀的事。是啊,一年一年的落榜就跟一個接著一個的跌年成,多強的人都心乏了。何況家順當了兵,“出去了一個”,父親有了寄托,今年家順當上了班長,父親頗有些揚眉吐氣,就更有指望了。至于培養一個讀書人支撐門面,我還有兩個弟弟。我知道盡管爹心里很掙扎,但爹心里已放棄了讓我繼續復讀的念頭。

復讀班開班的日子又來了,天麻明兒,我就趕著一對兒牛去犁地。這么早還不能犁地,犁地要太陽普照大地,翻起來的土將陽光和雜草一同埋入土中,土地才會壯筋碩骨。我起這么早并不是貪活兒,而是要早早走出村巷,躲開與去復讀的學子相遇。爹已經起來,蹴在墻根吃煙搗罐罐茶。那煙吃得狠,一張臉幾乎是裹在一團藍汪汪的煙霧中,整個院子都有一股嗆人的旱煙味。顯然我這幾年的復讀,爹也牢牢記住了這個日子。我趕著牛往外走,爹看看我沒有說話。

村巷還在沉睡之中,雞在打鳴,狗在吠叫,但都還戀在窩里,有一聲沒一聲的。我趕兩頭??焖俅┻^村巷。廣播、報紙上曾一度報道高考恢復對于知青如何如何有意義,事實上更偉大的意義呈現在我們農民子弟身上,高考為我們開辟出一條打破二元世界進入一個全新世界的金光大道?;謴透呖己?,農村學校的學生翻了幾番,復讀的隊伍一年一年在壯大。我們張王莊生產隊復讀隊伍一級一級累積,已有十五六個人了。

上了山坡把牛縻在草地上讓攬吃青草,我坐在山坡上,淚水落下來。盡管高考讓我感到恐懼,我相信村里人“讀書做官出在墳里”的宿命說法,我已經放棄了復讀,然而,要知道我內心有多么的不甘、失落、傷悲、無助。自從結緣老反,我讀了不少書,有了太多的夢想,然而這一切要實現都是依附在考上大學之后。高考恢復后,上大學成為我最壯麗的夢想,我不止一次在夢中實現了夢想,感受著夢想。然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夢想只能在夢中重溫了。

太陽從老埂嶺天子口蓬勃而出,把光芒灑向大地,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套上牛開始犁地。犁了幾個來回,復讀生稀稀拉拉地穿過黑燈崾崄。

犁了半晌,歇緩起來,“突突突,突突突”,李叔開著手扶拖拉機拉著李寶山穿過黑燈崾崄去了。

我犁到地頭,看到娘來了。我有些納悶,停了牛,娘說:“你爹已經拉著驢馱著鋪蓋和口糧去學校了?!蔽掖翥读税肷握f:“我不復讀了?!笨赡镆呀浄鲞^犁把趕著牲口走了,頭都沒回說:“快回去扒了飯攆你爹去!”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怎么忽然又改變了主意?這年的冬天,我們張王莊包產到戶,分田地和牲口時,爹找碴和李叔干了一架,爹個大壯碩,把李叔摁住好好捶了一頓,說:“藥錢我早給你付了?!钡鸥嬖V我們發生了什么事。

白露前后,黃鼠是肉。其實一入秋,黃鼠就壯碩了,它得攢膘冬蟄,白露前后一只黃鼠凈重有五六兩。因此,下地時男人都會帶一把鍬,將羊群趕進大山深處,勞動間隙、歇緩時候就挖黃鼠。

我們吃黃鼠,這一度讓那些城里來的人驚恐失色。挖黃鼠是先將黃鼠追進洞里,然后悶頭狂挖,那是一個爭分奪秒的過程,是極費力的。倘若靠近水源,可提水灌。前天下了一天雨,昨天上午土地墑重濕黏,下不了地,正好挖黃鼠。我進了后溝,碰上了甄勇的哥哥甄強,拉著一口袋胡麻去集上賣了給他弟準備上學的錢。抽了根煙,甄強走了,我心情沮喪悲涼,挖黃鼠幾近瘋狂,恨不能把自己掙死,一個上午竟然挖了二十八只?;丶夷镉瞄_水燙后去毛,開剝掏腸扒肚,噴上酒,抹上鹽和調料腌著,起了面,黃昏散工娘回來做成黃鼠棺材(撒一層蔥花,用起好的面把黃鼠包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就像一口小棺材)上籠去蒸。黃鼠骨小肉嫩,油厚膘壯,上籠一蒸,油把面滲成橙黃色,骨頭全酥了,吃黃鼠棺材就像吃包子,骨頭都不用吐。黃鼠棺材蒸出來,爹挑了八只給李叔家送過去。這是我們兩家多年的習慣了。

爹回來了,娘端了一碟黃鼠給爹,爹一揮手就把碟子打扣了,吼道:“吃個錘子,就知道吃,都是屬豬的?!蔽覀冋缘眠^癮,都莫名其妙地看著爹。爹又飛起一腳將倚在腿前的大黑狗踢得嗷嗷大叫著逃走。

原來爹去送黃鼠,到了門口聽到寶山爹和娘在說話。他們沒有做飯,等著我家給他們送黃鼠。昨天我挖黃鼠回來,他們斷定我家是要給他家送的。這也是多年來我們兩家養成的習慣。爹要進門時,就聽寶山娘說,你看連飯都不做,等著吃人家娃挖的黃鼠,不給人家辦事也就算了,還把人家一個羊吃了,二百塊錢花了,你心里過意得去?給人家退了吧。寶山爹說,事都過去一年了,這時間退給他咋說……寶山娘說,去年就讓你給人家退了,你不退……寶山爹說,你咋這么個豬腦子,給你說過了,直接退了,他會認為我沒給他辦,要辦肯定得先給人家送禮,禮給人家送了,辦成辦不成,誰會把禮退給你?誰能說送了東西送了錢事就一定能辦成?從古到今送禮辦事,事辦成辦不成,哪有退禮的道理?咱們為了把寶山轉成城市戶,不也是送羊送錢的,不照樣沒辦成?誰給咱退過?瓜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寶山娘說,唉,當時你就應該努力把事給辦了,弄成這樣,給人心里裝了個事……寶山爹說,老劉說上大學是計劃招生,啥叫計劃招生,就是招生有名額的,就像給咱們大隊吃救濟糧,上頭給幾個指標就只能有幾家人吃救濟。寶山娘說,那給咱們大隊幾個大學生名額。寶山爹說,幾個,你當是吃救濟,要是像吃救濟,每年總會給幾個名額,那咱們張王莊不就每年都有幾個大學生。這里面復雜哩,我這是打個比方,我也弄不太明白,反正我想,家全比咱寶山學習好,幾年都比咱寶山考的分數高,萬一給上一個名額,把他轉到縣一中還不把咱兒子擠到計劃外,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寶山娘說,唉,人心里總是個事,要不肉咱們吃了,你把錢退了,就說肉人家吃了,錢退回來了。寶山爹說,送禮辦事,誰會退一半禮……爹憤怒得差點就踢門進去了。早上我去犁地,爹已經放棄了,可李叔開著手扶送李寶山去縣上復讀,爹內心的希望之火又點燃起來。

從地里回到家,我扒了兩碗米飯,就背了書包攆出村去。在黑燈崾崄追上了爹。遠遠看見張孝攆來,爹嘿嘿一笑說:“你們真是難兄難弟哩,張王家較勁現在就在你們兩個身上哩,你今年要不復讀了,估計這娃也就脫離了苦海咧。你這一復讀,他只能攆來了,以后你們較勁的日子長著哩?!?/p>

張孝背著鋪蓋卷和口糧袋、書包。我說:“爹,你別送我了,我也自己背著去吧?!?/p>

爹嘿嘿一笑說:“就是?!?/p>

把鋪蓋卷和口糧袋從驢背上揭下來,重新捆好,我背上,爹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兩巴掌說:“看著你屋里的燈一著一夜,頭發掉得像幾十歲了,本來想著不讓你復讀了……今年最后一年!你等等他吧,我先回了?!?/p>

張孝騎著自行車,到我跟前搗我一拳說:“三擊掌我的手現在還疼哩?!?/p>

我笑著說:“就像個跟屁蟲?!?/p>

他又搗了我一拳說:“我真恨不得宰了你,害人沒深淺的東西,你長的是不是嘴,說話不算話,還不如給女人養娃去!”

我嘿嘿笑著說:“我叫你了,喊你了?你像個男人好不好!”

他長噓一口氣說:“我爹堅持讓我再復讀一年,他找人算過,說這這那那的,我是堅決不復讀了,我說你想有個瓜兒子或者逼他自殺,你就讓他復讀吧,我拿你做例子,早上你犁地很給力,老爹也就斷了讓我復讀的念想,我正放聲歌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晴天一聲霹靂,‘王家全復讀去了!爹吼著說。我才說了我不復,讀字都沒說出來,一鞋底就扇到了我的嘴巴上,我滿嘴噴血?!?/p>

我說:“血漬在哪里?”

“沒了嗎?干了,風叼走了?!睆埿⒄f。

我說:“放棄了復讀真的像你說的那么輕松?”

張孝說:“你咋樣我就咋樣,咱們是一根繩子上拴的兩只螞蚱?!?/p>

我說:“今年是最后一年,看榜時咱們就做好出門的準備,不中就從學校直接出門,現在城里不抓盲流了,好多人都進城攬活兒哩,沒有糧票也能吃上飯?!?/p>

10

1983年的高考,我確定為最終的決戰了。沒有奇跡發生,我又落榜了。要說奇跡,我和張孝考了同樣的分數,都差8分。

我說:“這個結局出奇的完美?!?/p>

“老天爺呀,我們倆還真是難兄難弟!”張孝拍著大腿笑著笑著就哭了,連笑帶哭,好多同學都看著他。有人說:“不會像范進瘋了吧?!蔽乙矒膹埿⒌昧耸寞?。

吳興盛竟然陰陽怪氣地背誦出《范進中舉》那一段: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p>

我搗了吳興盛一拳,我希望他撲上來,然而,吳興盛卻雙手合十作揖。

我扯著張孝上了碌碡山,我說:“你沒事吧?”

他說:“我瘋了,精神病了?!?/p>

他一雙眼睛成了斗雞眼。

我心放下了,精神病的人,才不會說“我瘋了”“我精神病了”。

點了根煙,深吸幾口,我說:“你咋就當著那么多同學哭了?”

他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我本來是想大笑狂笑,可笑著笑著就收不住淚水……這是解放的淚水?!?/p>

高考時我們就準備好了,考完試我們把鋪蓋寄存在老師家沒有往回背??赐臧褚恢?,我們就直接去野豬溝修公路。

然而,在野豬溝才干了三天,大災難降臨到我家。

我二哥死在煤礦冒頂事故中。

那時候,事情的善后處理不像現在,一切都是人家說了算,命價兩萬,重要的是可再去一個人下煤窯。盡管挖煤是一個要命的活計,煤礦開了這幾年間我們大隊挖煤已死了三個人,但這是世上最能掙錢的活計,想掙錢的人太多了,多少人眼巴巴望著,有這份工作實在不易,二哥能進煤礦還是爹當生產隊長維下上面來駐隊的干部給予的福祉。

爹、大哥、我及幾個親戚一同到麻狼溝去接我的二哥。有什么接的呢,冒頂事故,整個巷道都塌埋了,煤礦挖了幾天沒找到。我們只是從二哥住過的黑烏烏,散發著濃郁的汗腥、腳臭味兒的窯洞,拿回舊衣物和鋪蓋卷兒,給二哥建了個衣冠冢。因為沒有尸首,請陰陽先生糊了個紙人,從洗臉、穿衣到人殮、守靈,一切都是虛擬的,但所有的程序都得一絲不茍地走完。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二哥歸于了泥土。二嫂艾秀哭暈在土饅頭上,二哥兩個兒子往起拉娘,母子哭成了一堆。坐在黃昏的風里,記憶涌起來,自從有記憶以來,我一直沒叫過二哥,叫他的綽號轉腦子。他報名參軍比我復讀時間還長,直到娶了艾秀,趕上了南窯煤礦招工。這兩年,他忽然成人了似的,常來學校帶我出去吃一頓。尤其是有一次,他給我買了一雙白球鞋和一身運動褲。我感動了,叫了他一聲“二哥”,他驚得眼如銅鈴,頭扭來扭去地看著我說:“誰是你二哥?”我搗他一拳,他也搗我一拳說:“以后別叫,怪勢的,就叫綽號,叫你給我起的綽號?!蔽覀兛┛┛┑匦?。我再叫他二哥,他說:“真的別叫二哥,叫我王家成?!彼:劝虢镅b的高梁酒,不讓我喝,說:“這東西喝了燒腦子,你這腦子可不敢燒壞了,你一定要好好念書,把書念成了?!蔽艺f:“你不怕燒腦子?”他說:“你不知道,下井挖煤的人,都貪這兩口,有今兒沒明兒的活兒……”

二哥三七剛過,踩著悲傷的薄暮回到家,娘就跟我說:“煤礦那邊已經催人去上班了,你快收拾一下,明天趕緊去,去遲了小心名額讓別人占了。

“我去?”

“你不去誰去?輪也輪到你身上了,讓家興去,家興年齡不夠?!蓖nD了一下,娘說,“你哥周年過了你娶了艾秀,李陰陽算過了,你們兩個同歲,命相、八字都合得很,主富貴,轉正就吃上糧票了,日子好著哩?!?/p>

我瞪大眼睛看著娘,娘只顧忙自己的。顯然,在娘看來這是正常的事,皆大歡喜的事。是啊,老家人遇到這類事這樣處理是很普遍的。

我看看爹,爹把自己罩在煙霧中。娘越來越強勢,爹越來越窩囊了,完全沒了我們小時候的氣概,一切都是娘說了算。我說:“艾秀咋想的……”把二哥沒叫過二哥,把艾秀我也沒叫過二嫂,我們是同歲,一起耍大的,還同過三年學?!八ο氲?,有她想的?輪不上她想。再說她是瓜子、苕子、二百五?多好的事不知道……再說小時候她就是你媳婦?!蔽夷樇t了。男娃間互相編著找媳婦,艾秀就是大家給我找的媳婦。娘壓低聲音說:“賊著哩,心里亮得跟燈籠一樣?!薄百\”在我們老家有聰明機敏的意思。娘起身就往外走,我說:“娘,你也不問我咋想的?!蹦镎f:“你咋想的,你看你問得怪不怪,你還能想啥?工作有了,連兒子都有了,還想啥?轉正后就吃上糧票了,月月有個麥子黃,把命都改了,比你念書考大學省事吧,才二十來歲,看著你頭發都稀里呱嗒的,娘心不疼呀?”娘出門了,又回過頭說:“走,跟娘一起去?!蔽倚睦镆黄靵y地說:“我不去,不去……”娘嘎嘎嘎地笑了說:“你還知道害羞,看把你出息的?!?/p>

娘這話有話外音,我偷看過艾秀洗澡。我們那里洗澡都在雨后,在山溝里聚了水的坑潭里。小時候我們偷看洗澡是常事。我偷看艾秀洗澡被艾秀娘抓住過,蹬著我家門檻罵了半晌,娘跟她對著罵??砂阕詮淖隽宋疑┳?,我再沒偷看過。

娘走了,爹掏出一包紙煙扔給我。我抽出兩根一并點了,遞給爹一根,自己咂著煙在地上轉圈圈。爹說:“你要不同意……就跑了去?!蔽覜]想到爹會這樣說。我長噓一口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高考上,過不了幾天,就該有結果了。

一根煙沒吃完,艾秀屋里傳來娘的吼罵聲——另家時本來要給二哥拾掇一處地方,可二哥說再挖上兩年煤,攢點錢蓋房,因此還在一個院里住著——聽得出是艾秀拒絕了娘的安排。

兩個侄兒給奶奶的吼叫嚇壞了,哭成一片。爹進屋抱兩個孫子,給娘吼住了:“你下賤不?你算個錘子,人家眼里有你?”我抱起兩個侄兒,娘要再吼我,我就會跟她吼,娘卻沒有吼我。我給兩個侄兒一人喂了一塊冰糖,他們打著哭嗝兒笑。我的淚水不由得落下來。

艾秀站在窗前望著黑沉沉的夜空,她表情冷漠,臉上沒有淚痕。

娘放開聲嗓在吼罵。爹在院子里轉磨磨,娘吼著說:“你是驢轉世的,遇上事就知道推磨,去,把老艾一家人叫來?!?/p>

爹說:“這大半夜的,人家都苦了一天……”

“苦了一天,當人人都像你心里沒事……”

爹就出了門。我攆出來說:“我去叫?!?/p>

爹說:“叫啥叫,叫來又能咋樣,你二嫂個性又不是不知道,明早再說?!?/p>

又說:“不同意就算了,罵有啥用哩,啥事都想硬拿哩,當人都是軟柿子?!?/p>

娘的罵聲一浪高過一浪,爹悄聲說:“你娘這嘴瞎得,你聽這罵的,去把你大嫂叫來,讓你大嫂跟艾秀睡。你大嫂苦累著哩,頭挨到枕頭上就睡著了,讓她晚上警醒著點,盯著艾秀,別給罵得想不開了?!?/p>

大哥在橫山的磚窯上千活兒。我叫來了大嫂,爹蹴在院墻根吃煙,我說:“爹,你去墩墩窯睡吧,苦了一天了?!?/p>

“能睡著?你去睡吧?!?/p>

“我盯著我娘,別再想不開了?!?/p>

“你娘還顧不上想不開哩?!?/p>

第二天晌午,艾秀的爹和大哥來了,是爹在地里干活兒時叫來的。

娘一臉燦爛的笑容迎進屋,麻利地宰雞做飯,就跟什么事也沒有。艾秀出來幫忙,她笑著說:“這娃,你快緩著,遭了這么大的難?!卑阍撟錾蹲錾?。

吃飯不說事,吃過飯,娘將事說出來,艾秀的爹才開了個頭,就讓艾秀堵了回去。艾秀說:“你們該干啥干啥去,我的事我會想會做?!比缓缶妥吡?。

艾秀的爹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親家,嫁到你們家了,就是你們的一口人了,由不得我們了,我們該說的話說到了,事你們看著弄去?!?/p>

娘又扯開嗓門吼起來,艾秀的爹說:“他姨娘,也別罵了,罵能解決啥問題,這娃也是從小你看著長大的,你知道罵不下的,你跟她好好說?!?/p>

送走了艾秀的爹和大哥,娘癡呆呆半天沒反應。娘沒吃一口飯,艾秀盛了一碗干飯,上面壓了菜,端過來遞給娘,娘笑著說:“你聽話比端碗飯強?!?/p>

艾秀把碗放下,出門去了。

我給娘端了一茶缸子水,娘說:“今兒我還沒咋罵哩,口不渴?!闭f著她笑了。娘有時候還是很幽默的。我也笑笑說:“我給你放冰糖咧,你別罵咧?!?/p>

娘沒喝,上炕拉開被子蒙頭睡了。我看到被子顫抖得如同篩糠,我聽到壓抑的啜泣聲。

我能理解娘的苦處。老家人對女人的評價體系中,能生娃是第一位,而會生娃則極重要。什么是會生呢?就是花生。什么是花生呢?就是一個兒一個女或一個女一個兒地生,所謂開一朵花結一個果。這樣以后的日子就從容了,嫁一個娶一個,娶一個嫁一個,互為補充,家里日子就不會太緊張,而許多家庭都是用你的泥疙瘩填我的墻窟窿,就是說用女兒的彩禮包媳婦的彩禮。倘若家境不好,實在困難,就直接換親了,一個女兒換一個媳婦,日子也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這樣的婚姻還結實,不輕易破碎。娘能生卻不會生,生了大姐二姐后,就開始生兒子,一口氣生了四個兒,生一個女,卻還沒養到站,夭折了,又生了兩個兒?,F在我、家順、家興、家齊齊刷刷槍桿一樣起來了,我要是能和艾秀結合了,日子就松活大截,結合不了,眼下就要成家,家順當兵到現在還沒提干,年底可能復員,那就后腳踏前腳跟要媳婦,家興馬上上高中了,家齊后面緊跟著……

我把娘蒙在頭上的被子拉開,說:“娘,你哭吧,這么熱的天,別捂被子?!?/p>

晚飯是艾秀做的,她很平靜,依然像個兒媳婦那樣,做好了飯。艾秀把飯端上桌子,掉頭走時,娘說:“你坐在桌前吃飯?!?/p>

艾秀不往桌前坐,就站在地上。媳婦是不能跟公公坐一張桌上吃飯的。

娘說:“坐下吃,現在啥社會了,不講究了,城里媳婦在公公跟前都敢放屁哩?!?/p>

我“撲哧”笑了,娘這人說話是為了緩和氣氛。

艾秀還是沒有坐到桌前來。

娘說:“你說,我們一家人哪點對不住你,你說?!?/p>

艾秀搖搖頭。

娘說:“你們另出去前,寶安掙回來的錢我們要過一分?你們的兩個娃就在我家吃喝,我沒操心好?我們這做老人的哪點對不住你?”

艾秀搖搖頭。

娘說:“那是為啥?你看不上平安?”

平安是我的小名。

艾秀不說話了。

娘說:“從小你們耍大的,平安小時候就想娶你哩?!?/p>

我臉紅了,娘說:“寶安有點兒隨我,有時犯驢脾氣。平安性子柔,又念了那么多書,比寶安會疼人……”

艾秀說:“娘,你別說這些了……”

“我不說你說?!?/p>

艾秀不說話,娘說:“你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兒,能嫁個啥樣的人?嫁到人家,人家能把兩個娃當親生的?嫁了平安,兩個娃是他親侄兒,他又沒前方留下的,沒有人有外心……”

艾秀掉頭要走了,娘說:“娃,聽娘的話,你再嫁不到平安這樣好的男人,也挑不上我這樣家的?!?/p>

艾秀走了,娘說:“你說她聽進去了嗎?”

爹說:“怕是沒有?!?/p>

娘說:“你長個豬嘴,就不能說個好聽的?!?/p>

娘看著我,我沮喪地垂下頭,娘說:“你看你穿成啥樣子,頭發亂得就像雞窩,沒說把自己收拾利利落落的,去洗澡去,把新衣服拿出來穿上……這是相親哩?!?/p>

娘點了根煙,說:“你到底咋把她惹下了,死活不嫁你?!?/p>

我說:“我沒惹她?!?/p>

“那她為啥死活不嫁你,按說她不該嫌棄你,你該嫌棄她才對,你還是個童子身,她一個寡婦,還帶著兩個賬主子,為啥不嫁你?”

我搖著頭,我真的不明白。

“你是瘸著還是瞎著,聾著還是啞巴著,人也長得一表人才,我們到底把她咋了?她硬嫁又老又丑的劉四吉,都不愿意嫁你,這分明是在給人說我們不夠人嗎?”

我沒想到娘會這樣想,說:“娘,你想多了?!?/p>

“你才吃了幾把鹽,過了幾個端午?我也是為她好,你說她要嫁了你,日子眼見過得好哩,她就是個搗眼窩?!蹦镎f,“不說這些了,你明天就去煤礦,婚事七七過了再說?!?/p>

我狠狠咂了幾口煙說:“我要復讀,不去煤礦?!?/p>

娘瞪著眼睛盯著我說:“你說啥?你說啥?復讀,你復讀了多少年了?!”

我說:“再給我一年時間,就一年?!?/p>

娘說:“一年,你當煤礦等你一年?多少人爭著想去哩,人家說了按時不到就安排別人了?!?/p>

我說:“我不稀罕?!?/p>

娘說:“嘖嘖嘖,看我娃本事大的,一進礦就吃糧票,你念書考不上還不是打牛后半截?我都不知道咋說你了,幾年了,中不了,都是命,認命吧?!?/p>

“娘,你再給我一年時間,這一年要不行,我回來做牛做馬?!?/p>

“你就饒了我們吧,好我的活先人哩,一年,多少個一年了,復讀個錘子……”娘走了,出了窯門,坐在院里大放悲聲,“日他娘的,我上輩子虧了啥人,這輩子全遇上了冤家對頭呀。我的命咋這么苦,栽到蜜缸里都不甜?!?/p>

我點了根煙躺在炕上,說實話我已經從內心徹底放棄復讀了,我認命了,復讀像一座大山都快把我給壓扁了??墒前憔芙^嫁我,這對我的打擊太大了,為啥?我想不明白,難道從小到大她從骨子里就沒看起過我,因此,我要復讀,我要證明給她看。

第二天晌午,我犁地回來,坐了一個下午,回來時,艾秀站在路中間,我說:“走開,別擋我的路?!?/p>

她說:“你的路我已經給你騰開了?!?/p>

我說:“沒有,你堵死了,堵死了?!?/p>

“你就那么沒出息?我嫁給你才徹底把你的路堵死了?!彼f,“再去背煤?提心吊膽的日子我過夠了,過得夠夠的了,你哥一下窯,我就睡不著覺。你哥也怕,下窯前都喝酒壯膽,我不讓他下窯,讓再找個活兒,你哥說等房子蓋起來,房子還沒蓋起來,人沒了……我不想在你家當兩次寡婦?!?/p>

我說:“那你……”

她大吼一聲說:“你不要說話,聽我說?!?/p>

停頓了許久她說:“你要不去復讀,我也就不見你了,你一定要去復讀,把功用上,掙個有活頭有前途的日子?!?/p>

又說:“我去蓮花山為你抽過簽,上上簽,解簽師父說肯定高中?!?/p>

“你咋不給爹和娘明說?你看娘把你說的,讓人咋想你?”我的淚水噴涌而出。

“有啥說的,嫁到你家幾年了,娘那人的嘴你還不知道,說讓她說去么,罵人哪有好口?!?/p>

“你,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冤枉不冤枉?”

“有啥冤枉的,這世上不擔冤枉活不下去?!彼挠牡卣f,“日月長在,只要你有了出息,以后他們就明白了。你千萬別給娘說,娘好強又要面子,不到事跟前她不會認錯的,她也難?!?/p>

“你……你……你沒想過嫁給我?”

“沒有?!?/p>

“為啥?”

“你別想這些事,好好考大學,你兩個侄兒還指望你哩?!彼喑匾恍φf,“考上大學,你說不定還能追上朱庭枝哩?!?/p>

朱庭枝小時候她父母都到蠻荒之地改造,城里停課鬧革命,她無處可去,寄養在我們大隊赤腳醫生家(赤腳醫生是普及農村醫療時她娘的學生)五年。

去學校這天,我把鋪蓋卷和干糧捆扎好,出窯門卻看到二哥的自行車立在墻根。我火了,娘正在園子壅蔥,我沖園子吼道:“你做的這是啥事么,拉出來的屎還能磨回去?!?/p>

艾秀正奶彥章,說:“不是娘,是我推過去的,讓你上學騎?!?/p>

我把車子推到艾秀門前放下,掉頭走了,艾秀說:“你哥在時騎上去煤礦哩,放在家里閑著哩,我一月騎不了一回?!?/p>

我說:“我騎了,讓人咋說我!”

“我還當你跟人不一樣,原來也是一頭糨子?!卑阋荒_將自行車踢倒了,“怕人說這說那,你連一天都活不下去。念了那么多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p>

我臉紅了,在自行車上捎好鋪蓋、口糧就走,爹把一沓錢塞給我說:“你娘給的,遇了這么大的事,你娘受了刺激……”

不等爹說完,我翻身騎上自行車拼命狂蹬,讓風帶走我的淚水。繞過山嘴,張孝跨在自行車上冒煙,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連串的煙圈,然后一個一個挑破。

“以前看你去復讀了,是我爹跟我說,家全復讀去了,這回是我跟爹說,家全復讀去了,我咋也得陪你呀,咱們啥關系?難兄難弟嗎?”他拍拍我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

11

人死了要送七,七天一送,一七比一七遠,就像是十八相送,七七送到墳上,等于把亡人送到那一世人土為安。二哥的七七我專門回來,才知道艾秀帶著兩個侄兒搬回娘家去了?!白屇隳锪R著趕了,你娘剮骨剜髓地罵,兩個娃一個都不要?!钡闹笸?,拍得塵土亂冒。我們到了墳上,艾秀也來上墳,娘是指桑罵槐,比雞罵狗,我一阻攔娘就罵我。

晚上吃飯,我說:“娘,你咋能這樣做,兩個娃一個不留,讓我二哥這門人黑了?”我知道娘的悲傷,但我還得說。

娘說:“咋就黑了,她就是嫁到美國,娃還是姓王,還是你王家的骨血,她敢跟別人姓,我到她家門口上吊去?!?/p>

我說:“既然兩個孫子你一個不領,就該把我二哥的命錢給她……”

娘扇了我一個嘴巴,吼道:“那是我兒的命錢,讓她帶上嫁人?”

我說:“你講理好不好?”

娘說:“老娘就是不講理,聽不下去來把老娘橫吃了豎咽了?!?/p>

我說:“你能不能小聲點兒,好好說話?”

娘說:“我就是要讓人都聽見來評評理,我兒子的命錢讓她帶著去嫁人?”

我悄聲說:“娘,你知道她為什么不嫁我,我二哥下煤礦,她老睡不著覺?!?/p>

娘說:“她睡不著覺,為啥,那么貪男人?”

我笑了說:“娘,下煤礦老死人,我二哥下窯怕得不行,回來就不想去煤礦?!?/p>

娘說:“老死人?咱們大隊這些年才死了幾個……”

我說:“咱們大隊死了幾個?咱們大隊在煤礦挖煤的才有多少人?一個煤礦幾百號人,有多少個大隊的人,而且悄悄瞞著處理了的還有多少?處理我二哥的事你沒聽人說?”

娘看著我,我說:“她說她不想我做第二個我二哥,我去復讀就是她的主意?!?/p>

娘長嘆一聲。

彥輝上高中那年,娘給了我五萬塊說:“你給艾秀吧,你二哥命錢兩萬,我和你爸拿三萬。你當娘真花了你二哥的命錢,娘是怕她嫁個不務正的人,還不連打帶逼地填了黑窟窿了。我那么罵她,是給人亮耳哩,她不嫁你就不嫁你,我能罵得她回心轉意,從小看著長大的,我不知道?就是罵得她同意了,嫁來也過不好,強扭的瓜不甜?!?/p>

我一直擔心煤礦給的頂替二哥的指標娘會弄出事來,我家因為我不聽話沒有適當人選,可舅舅家好幾個都在盯著這個指標,艾秀娘家也有不少人盯著指標,最終指標讓外人劉四吉占了,娘卻并沒有鬧事?!爸笜耸俏覂耗妹鼡Q來的,四吉給我養兩個孫子哩,不占誰占?”娘說。我給娘豎了大拇指,娘說:“羞你先人去,這么夸娘?!?/p>

劉四吉有兩個女兒,家里給女人看病,窮得拉了一屁股債,我去找她說:“你找也找個匹配一點兒的,家庭負擔輕一點兒的……”

“帶著兩個兒子,那就是兩個債主,還能嫁個什么樣的人?娘家也不能老待著?!彼πφf,“兩個女兒么,沒負擔,長大了還能使彩禮,現在彩禮可年年漲哩,你兩個侄兒不愁打光棍,到時候還能給換媳婦哩?!?/p>

她說:“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人們會說閑話?!?/p>

我說:“誰想說說去?!?/p>

她說:“你記著一輩子不要招惹閑話,閑話會害死人的,別再來了?!?/p>

又說:“你也得為我著想?!?/p>

哥哥的一周年過了,艾秀嫁給劉四吉。我在原野遇上她,她腳上釘著一層白布,那是給哥戴的孝。舊時候,孝要戴三年,現在一年就能抹了,我說:“抹了去吧,過了一年就能抹了?!?/p>

她說:“讓自己掉去吧?!?/p>

12

我中了。

張孝也中了。

我中了個大學,張孝中了個中專。

值得一提的是,張孝這一年的復讀報了理科,他說文科收的人少,收的中專學校幾乎沒有,理科本科招收本來就比文科多,還有大專、高中中專、技工,錄取一條龍。

我穿過村巷,人們都倚在大門行注目禮,說:“這娃把命改了,一頭扎進公家懷里,月月有個麥子黃呀!”

“來來來,握個手,以后別不認得我們呀!”

我終于用洋溢著父親體味的十塊錢打回了酒。四瓶酒喝得我們一家人都帶了酒,父親拉著我的手直叫我兄弟,說:“兄弟啊,人爭一口氣,佛念一炷香,兄弟啊,你讓爹這輩子沒白活呀!”

考中了,畢業后我走上了工作崗位,我的人生得到了徹底的改變。在此我也要感謝我的二嫂艾秀和老反,是他們幫助我實現了理想。

作者簡介:季棟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奔命》《胭脂巷》《上莊記》《野麥垛的春好》《海原書》《蒼聲》《深風景》《錦繡記》,短篇小說集《先人種樹》《黑夜長于白天》《我與世界的距離》《吼夜》,散文集《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從會漏的路上回來》《蒼山遠日暮》等。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說選刊排行榜等排行榜及中學課本,并被翻譯國外和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曾榮獲《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連續三屆)、首屆“朔方文學獎”等獎項。散文集《和木頭說話》和短篇小說《吼夜》分別入圍第三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上莊記》榮獲五個一工程獎、2014年中國好書、2014年大眾喜愛的30種圖書等獎項,《錦繡記》入中國好書、京版十大好書、文藝聯合書單等,三次榮獲寧夏文藝一等獎,并榮獲寧夏“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

原載《清明》2020年第2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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