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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歌者

2020-06-09 12:20龍仁青
旗幟文摘 2020年4期
關鍵詞:百靈雛鳥牧人

龍仁青

孤獨的歌唱

牧人行走在天地之間,廣袤的原野從他的腳下延伸而去,一直到遙遠的天際。牧人把一只手搭在額際,舉目眺望,他看到在原野的盡頭,蜃氣像流水一樣浩蕩地流淌著,讓遠處的一切變了形,走了樣。原本堅固挺拔的山巒變得就象是一種流質的物體,在蜃氣中時斷時續,忽隱忽現。牧人感受到了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而像自然力一樣巨大的孤獨也時刻不停地向渺小的他襲來,他覺得應該找一個安全的處所藏起來,比如帳篷的火塘一側,抑或是阿媽滿是汗漬和牛奶的膻腥味道的皮襖懷抱,但這一切只是從腦際里一劃而過,可望而不可即。

因為他已經長大了。

寫下這段文字,忽然發現那個虛構中的牧人,就是我自己。

記得在小時候,在放牧的路上,每當別人家的牧羊犬——一只藏獒憤怒地狂吠著向著我奔跑過來時,我心里充滿了恐懼,而這恐懼,與此刻的我——那個牧人心里的孤獨何其相似。

記得,我第一次遇到一只藏獒,拽脫了拴著它的鐵鏈,向著我沖過來時,我的阿爸及時趕到,一把拽住正準備落荒逃去的我,定定地站立在原地。因為有了阿爸,我心里的害怕立刻減損下來。那只藏獒沖到離我們大概十步之遙的時候,停下來了。它不斷地叫著,做出要沖上來的樣子,卻沒有再向前靠近?!安灰?,要停下來,必要的時候要迎上去!”阿爸說。后來,阿爸的這句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經驗,從此,我有了對付草原上的野狗、野狼,甚至一些困境和劫難的經驗——雖然,我后來的生活,從我原本的軌道上偏離出來,完全告別了草原,成為一名在城市里求生的人。

記得我剛剛開始發表東西的時候,有一家報紙采訪我,并寫了一篇有關我的新聞通訊,題目是《棲息在城市的游牧靈魂》,第一次看到這個標題,我心里就有一種被鈍器擊中的尖銳的疼痛,我感知到了這個題目的鋒利,如今,時過境遷,我依然能夠感覺到。那時候,我曾寫下一首詩,收在一冊多人合集的詩集里,我還記得那些稚嫩的詩句,卻也是我至今不能釋懷的一種感覺:

難以言說的世界

枯黃的牧草覆蓋草原

離我攀緣的樓梯

是一片蒼茫的懷念

秋風以外

一只野鳥啁啾著往事

暮色里

撒歡的牛犢忘記了回家

懷念因此蒼茫啊

因此蒼茫

駐足于樓梯回望

如一匹孤獸

回望著不復存在的森林

我記得,小時候,我有一個習慣,走在風里的時候,便張開嘴,讓風刮進嘴里,我控制著口腔——張開或微微閉合,同時不斷收緊和放松兩腮,并靈巧地運用舌頭——不斷地吐出來或縮進嘴里,如此,風便開始在我的嘴里唱歌,低吟出我會唱的某首歌的旋律。在這種時候,我會暫時地忘記孤獨,進入一種自我迷醉的狀態。但孤獨還是會忽然跳出來,立在我面前,讓我大吃一驚。每每這個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一如我虛擬的那個牧人。

此刻,牧人面對巨大的孤獨,他忽然想起了早已去往西方極樂世界的阿爸,想起了阿爸說的那句話——我阿爸去世時我19歲,他在病床上給我說,我還沒給你娶個媳婦兒呢,沒完成任務??!至今,每每想起這句話,心里立刻充滿悲涼——他停下來,向著自己的周圍看去,他看見流水一樣的蜃氣在他的四周涌動著,他完全被淹沒在蜃氣形成的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流質之中。他忽然大叫一聲,接著又大叫一聲,并向前走了幾步,“必要的時候要迎上去”,阿爸的這句話閃現在他的腦際里。就這樣,他把他的聲音續接起來,慢慢地,他發現他是在歌唱,一首牧歌在他的頭頂盤旋著,就象是一只蒼鷹。他也真的覺得不再那么孤獨了。

后來,唱歌成了牧人消解孤獨的一種方法,他發現,孤獨是害怕他的歌聲的,只要他唱起來,孤獨就會躲開他。于是,每次出牧,只要離開帳篷,只要走上原野,他就開始唱歌。而歌聲也從當初的咿咿呀呀的無詞之歌慢慢地有了幾個簡單的句子,而這些句子,則是他依據自己看到的東西即興隨意地添加進去的,比如,剛剛下了一場暴雨,此刻一道彎彎的彩虹出現在天際,他就唱道:五色的彩虹搭起了帳篷。再比如,盛夏季節,燦爛的野花盛開在草地上,便唱道:大地的頭上插滿了鮮花。他就這樣唱著。偶爾累了,便停下來,說說話,他對彩虹說:白云是不是要到你家帳篷做客???他又對大地說:你難道是農區來的那些種青稞的女人嗎?頭上還戴著那么多花!

后來,這樣的情景,被我寫進我的小說里。記得,我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光榮的草原》,其中一個情節,便是小說里的主人公與白云說話,甚至與一群螞蟻吵架。這些都不是虛構的,是我小時候的真實寫照。記得小說發表后,一位素不相識的評論家寫了一篇評論,題目是《當孤獨成為一種審美》,最初看到這個題目,我心里同樣尖銳地疼了一下。這個題目一如那個《棲息在城市的游牧靈魂》一樣,對我,也是鋒利的。

這時候,牧人忽然發現,這天地之間,雖然就只有他一個人,但這并不妨礙他說話,他可以和任何一樣東西對話:原野上的花花草草、天上的飛鳥、河流里的小魚,甚至一塊石頭,一堆干透了的牛糞。牧人一眼可以看出,這一堆牛糞是去年冬天的,冬天沒有那種吃糞的飛蟲,這堆牛糞因此保存得非常完好,加上它的外皮呈現出一種鐵青色,而不是常見的黑色,種種跡象都表明了它被一頭牦牛留在這里的時間——小時候,我在家里的工作,除了放牛,就是撿牛糞,至今,每次到了草原,看到某片草原上到處是牛糞,我就會有一種停下來撿拾的沖動。的確,我也真的可以一眼看出一坨牛糞的季節和時間。

牧人發現,除了他,在原野上喜歡唱歌的還有一只野百靈。它對唱歌的熱情與執著,比起牧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一只鳳頭百靈的歌聲,打斷了牧人的歌聲。牧人循著歌聲舉目看去,他什么也沒看到,那聲音充滿了整個天空,也充滿了整個草原。牧人猜測,這只野百靈,有著和自己一樣的孤獨。

牧人想到這兒,心里有了一種類似同病相憐的感覺,于是他噤了聲,認真地聽起來,他聽到了草原上幾乎所有的鳥禽鳴叫的聲音:鷹隼、大雕、黑頸鶴、戴勝鳥、地山雀、雪雀、啄木鳥、紅尾鴝……不論是候鳥還是留鳥,鳳頭百靈把它們的叫聲貫穿在一起,讓人恍若走進了一個交響著各種鳴禽的歌聲的百鳥園。

后來,我從一個退休后侍弄鳥兒的老人那里知道,一只被養在鳥籠里的百靈鳥,有十三口,意思是需要叫出十三種不同動物的鳴叫聲,例如貓叫、小狗叫等等——我難以想象一只百靈鳥去模仿貓狗的聲音,那是多么無奈,那是一只已經遠離了草原,失去了自由的百靈鳥在人類的馴服下的屈服與妥協,已經不是一只自由的野百靈在它的天地之間,由著自己的性子無遮無攔地肆意鳴唱的樣子了。老人的話讓我想起了一個曾經在我的家鄉青海無人不知的“花兒”唱家,她從草原田野間自由隨性地唱著“花兒”“拉伊”走來,歌聲里自然帶著青稞野性的馨香和酥油奶茶特有的膻腥味兒。在那個電視還沒有普及,網絡更是一種誰也沒有聽說過是什么魔法幻術的時代,她的歌手通過廣播,傳遍了青海的草原田野。后來,她的聲音從廣播里消失了,那些每天期盼著聽她在廣播里“吼上兩嗓子”的牧人和農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后來,大家才聽說,因為她唱得好,國家把她送到了上海、北京,讓她在那里的音樂學院里深造,讓她唱得更好聽。后來她回來了,可是,那些牧人和農民發現,她已經不會唱歌兒了,歌聲里沒有了青稞野性的馨香,也沒有酥油奶茶的膻腥味兒,就像被什么洗去了一樣。于是,有一句來自民間的,對這位女歌手的評價便在我的家鄉傳開了:“唱家是好唱家,學上壞了!”

——那只鳳頭百靈,還模仿了它的近親——角百靈的叫聲,牧人心里想,單單從鳴叫的本事去看,如果鳳頭百靈是一個在草原上聲名遠播的歌手,那么角百靈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學舌者,大可不必去模仿它。

那時,我是草原上的一個小牧童,也像這個我虛構的牧人一樣,經常聽到鳳頭百靈婉轉又悠長的歌唱,當我聽到它像唱一首如今叫作“串燒”的歌曲一樣,把許多鳥兒的鳴叫聲串在一起,其中也有角百靈的聲音時,我也會產生和牧人一樣的想法。如今,經??吹诫娨暪澞坷锔鞣N模仿秀,他們極力去學那些比他們有名的歌手的聲音,穿上和他們一樣的衣服,留著和他們一樣的發型,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與那位名人歌手接近的名字??粗麄?,我也會想,比起他們來,百靈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模仿高手,每一種鳥類的叫聲,它都會惟妙惟肖地唱出來,但它從來不會改變自己,也不會只去模仿那些有名的鳴禽。它的歌聲隨性而又自由,它就那樣其貌不揚而又我行我素地歌唱著,歌唱著它自己的精彩。

弟弟的角百靈

說到這些,我就會想起我的堂弟,他叫生來。在我小時候,是我最好的玩伴,也是和我玩得最長久的一個人。那時候,我們幾乎整天廝混在一起。初春的時候,我們到小牧村邊緣的小溪旁去挖蕨麻——這是一種委陵菜屬的植物的塊根,俗稱人參果,是一種味道極其鮮美的野生食材,在藏族餐飲中經常作為各種葷素菜品的配菜。那時候,我們就象是兩個老到的農民,已經積累了豐富的挖蕨麻的經驗,單憑目測,就知道哪些地方的蕨麻多、個頭大。采挖蕨麻的季節,我們各自拿著一把頭抑或一把小鐵鏟,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挖蕨麻,一挖就是一整天,一日三餐全部以挖得的蕨麻充饑,即挖即食,一直到太陽要落山時才趕回家里。記得我家隔壁,居住著一家牧民,依照當時的成分,他家是牧主,這個牧主分子幽默風趣,他分別為我和生來取了綽號。我叫“丹卡”,意思是泥嘴——那完全是挖蕨麻吃蕨麻的結果,而我堂弟生來叫“然久”,意思是蓄小辮子者,生來幼時多病,在他之前所生的孩子也曾夭折,為了能夠存活,幼時便留了辮子當女孩子養活——這是故鄉的習俗,幼時多病者,男孩子假以女孩子養著,或以小貓小狗命名,總之,使其身份從名字和性別上“低賤”下來,便能夠存活。

等到了母牦牛產下牛犢,我和生來的活兒就是每天放牧小牛犢,小牛犢出生后,要和母牛分群放牧,這樣才能夠保證我們人類可以從牛犢口中掠奪它母親的牛奶??垂苄∨俚?,往往是家里的半大孩子。

牦牛生下牛犢開始產奶的季節,恰好也是草原上各種鳥兒產卵的季節。

我們共同喜歡的一個游戲,只屬于生活在草原上的孩童,那就是在這個春末夏初季節,在草原上尋找鳥巢。我敢說,在尋找鳥巢這一點上,我們具有堪比鳥類專家一樣豐富的經驗——我曾經是青海一家媒體的記者,有一年初夏,我和幾個同事前往青海湖南岸的江西溝草原采訪,當我們的采訪車路過一片盛開著棘豆花的草原時,我讓開車的同事停下車來,我說:這里一定有鳥巢!車上所有的同行都很意外地看著我,以為我是在信口胡說,想找個理由讓車停下。當車停穩后,我走下車,走向那片草原,并很快在一簇棘豆花下,找到了一個鳥巢——在棘豆花的枝葉的遮掩下,用草原上常見的干枯的牧草搭建的圓形鳥巢,精致得一如是人工所為,兩枚鳥蛋安靜地臥在鳥巢中,這是角百靈的鳥巢,也是在草原上最容易尋得的鳥巢。

我和我弟弟生來,每年到了草原上的各種鳥類,特別是那些留鳥產卵季節,便開始四處游蕩,一邊放牧,一邊尋找鳥巢,我們找到的大多數鳥巢,便是角百靈的鳥巢。那時候,我們每個人會找到三四十個鳥巢,然后會在鳥巢附近做一個記號,我們會把記號做得看似不經意的樣子,只有我們能夠辨認,以免讓其他人看到——在我的家鄉,那些專事捕捉野狐貍或者其他小動物的獵戶,也有事先踩點,做好記號之后再去捕捉的習慣,我們生怕引起這些人的注意。做記號,還有一個原因,角百靈的鳥巢,搭建在草原上,所用的材料是就地取材的枯草,也就是說,它們利用大環境的色彩,完全把自己的鳥巢隱藏在了其間。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約翰·巴勒斯曾經講過一段故事:他和友人在牧場上發現一處刺歌鳥的鳥巢,卻在他們走出三五步時“得而復失”,再也找不到了,“這個小小的整體,與整個牧場成功地融合成了一個整體”。他說。他對刺歌鳥鳥巢的描述,與我小時候經常見到的角百靈的鳥巢是何其相似,發現一處鳥巢,轉眼間卻再也找不到,這是我們少年時多次的經歷。

約翰·巴勒斯在描述刺歌鳥的鳥巢時,用了一句詩歌一樣精妙的語言:遼闊隱藏了渺小。他通過觀察發現,刺歌鳥泰然地把鳥巢建在遼闊牧場的中心,利用牧場上常見的枯草筑巢,小小的鳥巢就那樣被草原遮掩,而它的雛鳥羽毛的顏色幾乎也與枯草一模一樣。刺歌鳥就這樣憑借成功的偽裝,把鳥巢建在一覽無余的牧場。

小時候,我們從來不會拆毀發現的鳥巢,拿走鳥巢里的鳥蛋。這倒不是說,我們從小就具有環境保護或動物保護的理念。那時候,我們已經懂得大人們口中的殺生是一個可怕的詞,也是一種可怕的行為,如果做了殺生的事,不單單是掠奪了那些弱小的生命,而且也會殃及自己的生命、運勢,給自己帶來不好的命數。

那時候,我們發現了鳥巢,做好記號后,就會隔三岔五地來探望,直到鳥雀在剛剛搭建的鳥巢里產下鳥蛋,趴臥在鳥巢里一天天地孵化,直到有一天,一對兒,或者三只尚沒有長出羽毛的,閉著眼睛的雛鳥破殼而出——我們把這樣的雛鳥叫作凈肚郎娃娃,這是一句青海漢語方言,原本指的是出生不久,沒穿上衣服,還在襁褓里的嬰兒。當雛鳥破殼而出,我們的探望就會頻繁起來,幾乎每天都會來看,儼然就是一個癡心于野外觀察的鳥類專家,直到雛鳥的羽毛一點點地豐滿起來,直到它們慢慢龐大起來的身軀不能安放在小小的鳥巢里,直到它們的父母帶著它們飛離鳥巢。

那時候,一年里的每一個季節我們都在忙碌著,撿牛糞、拾蘑菇,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要做而且也喜歡做的勞動項目。那時候,我們的玩具是勞動工具,而我們的游戲,則就是勞動,寓“勞”于樂,我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在這個游戲里,我和弟弟生來最喜歡的游戲內容,就是將各自發現的鳥巢指認給對方。這種時候,一般都是作為一種交換條件的。

那時候,堂弟生來家的生活條件比我家的好,他不時會有一顆水果糖或牛奶糖含在嘴里,我對此垂涎三尺,看著他因為嘴里含著糖而鼓起來的腮幫子,口水就會忍不住地流下來。有一次,我和弟弟生來正在放牧小牛犢,又看到他嘴里含了一顆糖,聽到糖在他的口腔里愉快地滾動的咕咕聲,我有些受不了,于是我給他說:“生來,我領給你一個大百靈的雀兒窩,我抿一下你的糖?!?/p>

生來同意了,他從嘴里吐出已經被他含在嘴里變得很小的水果糖,遞給我,說:“那你抿一下?!?/p>

我立刻把嘴湊過去,接住了他伸到我眼前的水果糖。

抿,青海方言,指的是把食物含在嘴里,用舌頭的味蕾感受食物的味道。那一天,我抿著生來塞到我嘴里的糖,那香甜的味道,似乎至今還留在我的舌尖上。

那時的我們,尚不知道貪婪,我抿著弟弟的水果糖,但也克制著自己,只抿了一會兒,便又吐出來還給了他。

作為抿了他的水果糖的報償,我當然要履行帶他去看一個鳥巢的承諾,而這樣的鳥巢,一般不會是角百靈的鳥巢,因為角百靈的鳥巢太常見了,而是一個不容易找到的鳥巢,一個在我看來比較重要的鳥巢,比如被我們叫作大百靈的蒙古百靈。

我的弟弟生來長大后,和他的母親,我的伯母一直生活在青海海西。有一年,我去看望伯母,弟弟一直陪著我,我們聊及小時候一起找鳥巢的事兒,說到動情處,他對我說,一定要再一起回到小時候居住過的草原找一次鳥巢。他還笑著對我說,到時候我帶上水果糖,給你抿!

我們哈哈大笑著,便這樣約定了??墒?,就在那一年,他生病了,當時,我遠在北京,聽到他病重的消息,我放下正在忙碌的事情,從北京趕往青海。在首都機場等候飛機的時候,我心急如焚,悲痛難忍,一種難以發泄的情愫擁堵在心頭,不知道如何釋放。我便給剛剛認識不久的著名藏族歌手容中爾甲發去短信,訴說心里的悲痛。容中爾甲即刻回復我,說了許多安慰的話。自此,我和爾甲成為無話不說的摯友。

普天下的雌鳥

我對表現親情的畫面和文字沒有一點兒抵抗力。春節前夕,央視做了一些公益廣告,主題是家人團圓,一起過節。其中有一段廣告是,正在急急等待著在外打工的媽媽歸來的女孩兒,回頭望向屋門時,剛好看到母親推門走了進來,便高喊著“媽媽”,飛跑著迎上去撲進了媽媽懷里。還有一段,女兒要回家過年,不想飛機晚點了,便打電話告訴家里,吃年夜飯時不要等她。年夜飯的餃子上桌了,父親卻沒去吃餃子,而是穿上棉衣走出家門,到路口去等女兒……因為是廣告,不斷滾動播出,我也是一遍遍地看了好幾遍,但每次看到,我都會流出淚來,不能自已。

2017年的夏天,我的家鄉,青海湖畔的鐵卜加草原一帶曾經降下一場冰雹。大概是第二天吧,就有一個視頻開始在微信朋友圈里不斷轉發。畫面里,是一只已經死了的角百靈雌鳥,當鏡頭慢慢推近時,一只手伸進了畫面,把角百靈雌鳥的身體扒拉了一下,就在那可憐的母親的身體被扒拉開的瞬間,畫面上出現了原本被它的身體所遮掩住的一個小小的鳥巢,鳥巢里是幾只尚未長出羽毛的幼鳥,因為忽然有了動靜,這些幼鳥就象是忽然醒過來了一樣,個個伸長脖子,張大了嘴喙,把嘴喙高高地升向空中。它們餓了,饑餓地等待著父母銜來的吃食。天哪,它們還不知道,在冰雹來臨的時候,它們的母親撲向它們,用自己單薄的身體護住了它們,一直到冰雹把自己砸死,也沒有挪動一下!此刻,母親已經死了,而這些幼鳥卻渾然不覺。當我看著這個畫面,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再也不敢打開這個視頻,再多看一遍。我不知道這些幼鳥的父親,已經失去了妻子的那只雄鳥,會不會單獨承擔起撫養子女的義務,把這些幼鳥拉扯長大,但依照角百靈的習性,雄鳥是會放棄對它們的養育的,這些可憐的幼鳥,最終也會隨它們的母親而去!如此一說,就覺著這只偉大的雌鳥死去得不值??墒?,當一個母親,看到自己的孩子即將遭遇不測時,保護孩子,便是她本能的選擇。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母親會毫不猶豫地做出這樣的選擇吧!近日聽到一個故事,說深圳有一位母親為了給兒子治病,從容地跳樓自殺了,原因是她有一份保險,如果她死了,家人會得到一份賠償,這份賠償可以讓她的家人緩解給兒子治病的巨額費用??墒撬恢?,保險公司對自殺行為是不予賠償的!這種行為,與那只角百靈雌鳥何其相似!

普天下的雌鳥啊,普天下的母親??!

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巴勒斯在他的一篇文字里描述了一種叫三聲夜鷹的鳥兒,他描述這種鳥兒的一種“異?!毙袨椋寒斪髡呖拷曇国椀镍B巢時,受到驚擾的雛鳥跳躍了一下,接著便安靜下來,閉上眼睛,完全不動了?!霸谶@種場合下,那親鳥做出瘋狂的努力,試圖把我從它自己的雛鳥那里騙走,它會飛出幾步,匍匐地掉在地面上,抽搐著,猶如死了一樣,有時還會震顫著它那伸挺的翅膀和俯臥的身體,同時它會敏銳地觀察自己的詭計是否得逞,如果沒有得逞,它會迅速恢復過來,在附近移往別處,試圖一如既往地吸引我的注意力。當我跟隨它,它就總是歇落在地面上,以一種驟然的特殊方式墜落下來?!泵绹骷宜罅_在他著名的《瓦爾登湖》里描寫了他在叢林里看到的山鷸一家:一只山鷸雌鳥帶著它的幾只幼鳥覓食,“母鳥發現了我,于是它從幼鳥身旁飛開,圍著我周旋起來,越轉越近,在四五米處,假裝折翅瘸腿,誘使我注意,讓它的孩子們趁機溜掉,那些幼鳥已經在它的計謀下跑出了池沼”。在我小時候,在鳳頭百靈身上也看到同樣的行為。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景時的樣子。有一天,我和堂弟生來一起放牛,當我們把牛群集中起來統計數字時,發現少了一頭,顯然,又是我家那頭白牦牛。小時候,我家里有一頭腹部些微有些黑色的白牦牛,因為它與眾不同,它的名字反而簡單,就叫白牛。白牛不在牛群里,我和生來便去找它。正是盛夏季節,草原上的牧草長得很旺盛,我倆經過的地方,是一片高草區,一種被我們叫作“孜多”的纖維粗硬的牧草淹沒了我們的膝蓋以下。當我們走到高草區的中心部位時,忽然,一只鳳頭百靈飛了起來,但它明顯受了重傷,垂著頭,耷拉著翅膀,只飛了幾步遠的地方,便硬生生地掉落在地上,我和生來不約而同地去追它,就在我們就要靠近它的那一刻,它又重新起飛,但依然不能很好地飛翔,它吃力地撲棱著翅膀,飛了幾步遠,又落了下來。就這樣,我們一直跟隨它走出了高草區,它這才像傷勢忽然痊愈了一樣飛走了。我們回家后,就把路上的所見說給父親,父親聽了說,遇到這種情況,說明鳳頭百靈的雛鳥就在附近,它是為了保護雛鳥才假裝受傷的。果然,第二天,我和生來再次到那片高草區,那只鳳頭百靈重蹈覆轍,為我們上演了它身受重傷的騙術,我們也很快找到了它的鳥巢以及匍匐在鳥巢里的幾只雛鳥。后來,我多次遇見同樣的情況,親鳥假裝受傷的異常動作反而提示我去尋找它的鳥巢,幾乎無一例外,都能在它起飛的地方找到鳥巢或者它的雛鳥。那時候我就想,它的這一伎倆,可能會騙過那些以鳥為食的貓頭鷹或者藏狐貍什么的,但對人類,反而會暴露目標。后來,我在電視里也看到過類似的畫面,介紹一種同樣有這種佯傷行為的鳥類,不是三聲夜鷹,也不是鳳頭百靈,這種鳥兒被解說者稱作是北美鸻鳥,但與我所知的鸻鳥卻大相徑庭,它便用這種行為,騙走了接近它的雛鳥的一頭笨狼。后來我專門查閱資料,并根據資料判斷,電視畫面中那只親鳥,那只勇敢可愛的媽媽,應該是斑麥雞,它很像鸻鳥,但不是同一種鳥。

掩去身份的歌者

我發現,在我身邊的人群中,大多數人對鳥兒是視而不見的,由此我判斷,他們對其他事物,比如對野花也是同樣的態度。我曾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發布一組蝴蝶的照片,標明這些蝴蝶都拍攝于我生活的城市西寧,有人看了便問我:西寧還有蝴蝶嗎?看著這個坦然得沒有一絲不好意思的問題,一下噎住了我。我想象,久居城市的人們走在路上的時候,目光之內只有路標與方向,行人和車流也只是路標與方向的另一部分,他們不會在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還有許多鮮活的生命。這些人無法也懶得去分辨此鳥與彼鳥的不同,在他們眼里,所有飛過他們眼前,瞬間影響到了他們視線的鳥兒都是麻雀。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巴勒斯也發現了這一點,他說:我想象大多數鄉村男孩都認識澤鷹。這句話所透露的信息是,只有鄉村這樣一個更加接近大自然的所在,以及生活在這里的男孩這樣一種對大自然還尚充滿好奇的少年,才有可能認識野生鳥禽,即便是這樣一個地方的這樣一群人,也只能去想象他們對鳥兒的熱情。書寫了《沙鄉年鑒》的美國作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對這樣的人們充滿了意外和驚訝,他寫道:我曾經認識一位很有教養的女士,她佩戴著全美優等生榮譽學會的標志。她告訴我,她從沒聽過,也沒見過,那些一年兩次在她的陽光充足的房頂經過,以昭示季節交替的雁群。這位作家寫到這個情景后,忍不住批評道:難道,用意識換取只要些許價值的東西的過程就是所謂教育嗎?若是這樣,那大雁用意識換取的,不過只有一堆羽毛罷了。

約翰·巴勒斯曾經流連忘返于哈得孫河流域,在那里與那里的鳥兒們生活在一起。他沉迷于各種鳥兒們婉轉悅耳的鳴唱之中,用深情的文字描繪了那些鳥兒的鳴叫聲。他試圖用文字去接近聲音,讓人們通過閱讀這種視覺的手段去抵達聽覺所能享受到的美妙。他發現了這其中的艱難,他也發現“造物主拒絕把所有亮麗的色彩賦予它們,相反卻把美妙而悠揚的嗓音賦予它們”。他用這句話描述了白喉帶鹀、雀鹀等像他一樣徘徊于哈得孫河畔的鳥兒們。而他的這句話放在我家鄉的百靈鳥——鳳頭百靈、蒙古百靈、短趾百靈、云雀等身上,卻也是那樣的恰如其分。幾乎所有的百靈鳥都其貌不揚:頭部帶有裝飾效果的白色條紋和基本是白色的腹部,作為鳥類最為重要的翅羽和背部顏色則是含混不清的棕褐色和黑色間雜的斑紋,嘴喙和雙爪是暗淡的灰黑色和棕褐色。記得我曾在微信朋友圈發布我在我家鄉的小寺院——尕日拉寺附近拍到的百靈鳥圖片,便有一位作家朋友表達了他的失望:“這就是百靈鳥???好失望,或許這就是人生吧!”他留言說,并附上了三個哭泣著的小人兒的表情??粗牧粞?,我心里也微微有些失望,我的失望來自于他以及和他一樣的人們對百靈鳥的淺顯認知,我知道,我是無法表達我對百靈鳥的熱愛,并把我的熱愛傳染給他的,抑或說,我無法讓他明白我對百靈鳥歌聲的迷戀,使我已經對它的體形顏色忽略不計了。好在,他的情緒,并不會減損我對百靈鳥的熱愛的一絲一毫。

其實,其貌不揚是百靈鳥出奇制勝的防彈衣,它就是憑借著它的其貌不揚——平庸的鳥巢,混雜的羽毛,保護著自己,保護著自己的雛鳥,保護著自己的后代。

還不僅僅如此。

即便是百靈鳥,它的雛鳥卻是不發出聲音的——雛鳥還沒有長出羽毛之前,它們的眼睛也還沒有睜開,感知這個世界,它們是全憑著耳朵的。記得小時候,當我們每每從一處孵出了雛鳥的角百靈的鳥巢旁走過,聽到聲音的雛鳥便以為是它們的父母為它們銜來了食物,便紛紛昂起腦袋,張大了嫩黃的嘴喙,單等著父母把食物放入它們的嘴喙中??吹竭@個情景,年少的我們便覺得非??尚?,不由扯開嘴大笑起來。角百靈雛鳥的嘴喙似乎與它們的身體失去了協調,每當它們的嘴喙大大張開的時候,整個腦袋似乎就剩下了一張嘴喙,而腦袋部分幾乎是整個身體的二分之一。人們形容一個人嘴張得很大,就說這個人一張嘴能看見他的嗓子眼兒,這句話放在角百靈雛鳥的身上,卻一點兒也不夸張,真的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它們的嗓子眼兒。它們的嗓子眼兒雖然很大,但它們發出的聲音卻很小。當它們確認來者不是它們的父母的時候,甚至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了,高昂著的腦袋也會耷拉下去,不再有任何動作,只能看到它們頻繁快速的呼吸讓它們的身體微微震顫。那時候雖然已經注意到這一現象,卻從來沒去考慮過其中的原因。一次閑讀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約翰·巴勒斯的文字,才恍然大悟。巴勒斯在他的文字里說:在隱蔽處或者圍起來的地方筑巢的鳥類的雛鳥,像啄木鳥、鶯鷦鷯、金翅啄木鳥、黃鸝的雛鳥發出的嘰嘰喳喳和啁啾聲,與大多數在開闊地和暴露之處筑巢的鳥類的雛鳥的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巴勒斯認為,這是那些處在生存危險系數相對較高的鳥類的一種天生的自我保護意識。是啊,在這種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面前,即便是作為有著“草原歌唱家”之譽的百靈鳥,在它們的雛鳥時代卻選擇了噤聲,把鳴叫和喧鬧留給了那些筑巢在隱蔽和相對安全的地方的鳥兒們。

所以,百靈鳥,還留給了自己一個其貌不揚的童年。

我忽然間明白,百靈鳥,這些精靈,它們小時候的不歌唱,恰是為了長大后更加自由、更加縱情地歌唱。為了這個目標,它們從搭建自己的鳥巢開始,便開始了準備,這是一個長久而又縝密的準備——它們把自己小小的鳥巢隱藏在廣大的遼闊之中,讓自己有更多活下來的空間,它們以不會唱歌的小時候,讓所有人永遠也發現不了它們的歌唱天分,它們還用含混不清的毛色,讓自己永遠躲在“草原歌唱家”這樣的稱譽之后,就象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以襤褸的布衣以及臉上骯臟的灰土有意掩蓋自己的高貴,但內心卻裝滿了不容侵犯的尊嚴。

(本文選自:十月 2020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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