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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奐生上城

2020-06-22 13:03高曉聲
閱讀(書香天地) 2020年4期
關鍵詞:旅行包帽子房間

高曉聲

“漏斗戶主”陳奐生,今日悠悠上城來。

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輕風微微吹,太陽暖烘烘,陳奐生肚里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里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干干凈凈的旅行包,也許是氣力大,也許是包兒輕,簡直像拎了束燈草,晃蕩晃蕩,全不放在心上。他個兒又高、腿兒又長,上城三十里,經不起他幾晃蕩。往常挑了重擔都不乘車,今天等于是空身,自更不用說,何況太陽還高,到城嫌早,他盡量放慢腳步,一路如游春看風光。

他到城里去干啥?他到城里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麥壟種完了,公糧余糧賣掉了,口糧柴草分到了,趁這個空當,出門活動活動,賺幾個活錢買零碎。自由市場開放了,他又不投機倒把,賣一點農副產品,冠冕堂皇。

他去賣什么?賣油繩。自家的面粉,自家的油,自己動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賣,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里的新鮮,比店里的好吃,這旅行包里裝的盡是它。還用小塑料袋包裝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干凈。一共六斤,賣完了,穩賺三元錢。

賺了錢打算干什么?打算買一頂簇新的、呱呱叫的帽子。說真話,從三歲以后,四十五年來,沒買過帽子。解放前是窮,買不起;解放后是正當青年,用不著;“文化大革命”以來,肚子吃不飽,顧不上穿戴,雖說年紀到了,也怕腦后風了。正在無可奈何,幸虧有人送了他一頂“漏斗戶主”帽,也就只得戴上,橫豎不要錢。七八年決分以后,帽子不翼而飛,當時只覺得頭上輕松,竟不曾想到冷。今年好像變嬌了,上兩趟寒流來,就縮頭縮頸,傷風打噴嚏,日子不好過,非買一頂帽子不行。好在這也不是大事情,現在活路大,這幾個錢,上一趟城就賺到了。

陳奐生真是無憂無慮,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他是過慣苦日子的,現在開始好起來,又相信會越來越好,他還不滿意么?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里醒過來,想到囤里有米、櫥里有衣,總算像家人家了,就興致勃勃睡不著,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講閑話。

提到講話,就觸到了陳奐生的短處,對著老婆,他還常能說說,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并非不想說,實在是無可說。別人能說東道西,扯三拉四,他非常羨慕。他不知道別人怎么會碰到那么多新鮮事兒,怎么會想得出那么多特別的主意,怎么會具備那么多離奇的經歷,怎么會記牢那么多怪異的故事,又怎么會講得那么動聽。他毫無辦法,簡直犯了死癥毛病,他從來不會打聽什么,上一趟街,回來只會說“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豬行里有豬”“青菜賤得賣不掉”……之類的話。他的經歷又和村上大多數人一樣,既不特別,又是別人一目了然的,講起來無非是“小時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兇”“也算上了四年學,早忘光了”“三九年大旱,斷了河底,大家提魚吃”“四九年改朝換代,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俺捎H以后,養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索然無味,等于不說。他又看不懂書,看戲聽故事,又記不牢??戳恕度虬坠蔷?,老婆要他講,他也只會說:“孫行者最兇,都是他打死的?!崩掀挪粷M足,又問白骨精是誰,他就說:“是妖怪變的?!边€是兒子巧,聲明“白骨精不是妖怪變的,是白骨精變成的妖怪?!辈潘銢]有錯到底。他又想不出新鮮花樣來,比如種田,只會講“種麥要用鋤頭抨碎泥塊”?!吧P秧—蔸蒔六棵”……誰也不要聽。再如這賣油繩的行當,也根本不是他發明的,好些人已經做過一陣了,怎樣用料?怎樣加工?怎樣包裝?什么價錢?多少利潤?什么地方、什么時間買客多、銷路好?都是向大家學來的經驗。如果他再向大家夸耀,豈不成了笑話!甚至刻薄些的人還會吊他的背筋:“噯!連‘漏斗戶主也有油、糧賣油繩了,還當新聞哩!”還是不開口也罷。

如今,為了這點,他總覺得比別人矮一頭。黃昏空閑時,人們聚攏來聊天,他總只聽不說,別人講話也總不朝他看,因為知道他不會答話,所以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他只好自卑,他只有羨慕。他不知道世界上有“精神生活”這一個名詞,但是生活好轉以后,他渴望過精神生活。哪里有聽的,他愛去聽,哪里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有一次大家閑談,一個問題專家出了個題目:“在本大隊你最佩服哪一個?”他忍不住也答了腔,說:“陸龍飛最狠?!比思覇枺骸耙粋€說書的,狠什么?”他說:“就為他能說書,我佩服他一張嘴?!币帽娙斯笮?。

于是,他又慚愧了,覺得自己總是不會說,又被人家笑,還是不說為好。他總想,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經過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聽就好了,就神氣了。

當然,陳奐生的這個念頭,無關大局,往往蹲在離腦門三四寸的地方,不大跳出來,只是在尷尬時冒一冒尖,讓自己存個希望罷了。比如現在上城賣油繩,想著的就只是新帽子。

盡管放慢腳步,走到縣城的時候,還只下午六點不到。他不忙做生意,先就著茶攤,出一分錢買了杯熱茶,啃了隨身帶著當晚餐的幾塊餅,填飽了肚子,然后向火車站走去。一路游街看店,遇上百貨公司,就彎進去偵察有沒有他想買的帽子,要多少價錢。三爿店查下來,他找到了滿意的一種。這時候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沒有帶錢。原先只想賣了油繩賺了利潤再買帽子,沒想到油繩未賣之前商店就要打烊;那么,等到賺了錢,這帽子就得明天才能買了??勺约焊静粫诔抢镞^夜,一無親,二無眷,從來是連夜回去的,這一趟分明就買不成,還得光著頭凍幾天。

受了這點挫折,心情挺不愉快,一路走來,便覺得頭上涼嗖嗖,更加懊惱起來。到火車站時,已過八點了。時間還早,但既然來了,也就選了一塊地方,敞開包裹,亮出商品,擺出攤子來。這時車站人數不少,但陳奐生知道難得會有顧客,因為這些都是吃飽了晚飯來候車的,不會買他的油繩,除非小孩嘴饞吵不過,大人才會買。只有火車上下車的旅客到了,生意才會忙起來。他知道九點四十分、十點半,各有一班車到站,這油繩到那時候才能賣掉,因為時近半夜,店攤收歇,能買到吃的地方不多,旅客又餓了,自然爭著買。如果十點半賣不掉,十一點二十分還有一班車,不過太晚了,陳奐生寧可剩點回去也不想等,免得一夜不得睡,須知跑回去也是三十里啊。

到了走廊里,腳底已凍得冰冷,一瞧別人是穿了鞋走路的,知道不礙,也套上了鞋。心想吳書記照顧得太好了,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一向聽說招待所的住宿費貴,我又沒處報銷,這樣好的房間,不知要多少錢,鬧不好,一夜天把頂帽子錢住掉了,才算不來呢。

他心里不安,趕忙要弄清楚。橫豎他要走了,去付了錢吧。

他走到門口柜臺處,朝里面正在看報的大姑娘說:“同志,算賬?!?/p>

“幾號房間?”那大姑娘戀著報紙說,并未看他。

“幾號不知道。我住在最東那一間?!?/p>

那姑娘連忙丟了報紙,朝他看看,甜甜地笑著說:“是吳書記汽車送來的?你身體好了嗎?”

“不要緊,我要回去了?!?/p>

“何必急,你和吳書記是老戰友嗎?你現在在哪里工作?……”大姑娘一面軟款款地尋話說,一面就把開好的發票交給他。笑得甜極了。陳奐生看看她,真是絕色!

但是,接到發票,低頭一看,陳奐生便像給火鉗燙著了手。他認識那幾個字,卻不肯相信?!岸嗌??”他忍不住問,渾身燥熱起來。

“五元?!?/p>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p>

陳奐生的心,忐忑忐忑大跳?!拔业奶?!”他想,“我還怕睡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

“你的病還沒有好,還正在出汗呢!”大姑娘驚怪地說。

千不該,萬不該,陳奐生竟說了一句這樣的外行話:“我是半夜里來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她不笑了,話也不甜了,像菜刀剁著砧板似的篤篤響著說:“不管你什么時候來,橫豎到今午十二點為止,都收一天錢?!边@還是客氣的,沒有嘲笑他,是看了吳書記的面子。

陳奐生看著那冷若冰霜的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得罪了人,哪里還敢再開口,只得抖著手伸進袋里去摸鈔票,然后細細數了三遍,數定了五元,交給大姑娘時,那外面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

這時大姑娘已在看報,見遞來的鈔票太零碎,更皺了眉頭。但她還有點涵養,并不曾說什么,收進去了。

陳奐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里也有點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還丟在房間里,就又回過來。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脫不脫鞋?”一轉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臟,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p>

他餓了,摸摸袋里還剩一塊餅,拿出來啃了一口,看見了熱水瓶,便去倒一杯開水和著餅吃?;仡^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撲通坐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家伙。便安心坐著啃餅,覺得很舒服,頭腦清爽,熱度退盡了,分明是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勞。他是個看得穿的人,這時就有了興頭,想道:“這等于出晦氣錢—譬如買藥吃掉!”

啃完餅,想想又肉痛起來,究竟是五元錢哪!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為什么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連沈萬山都要住窮的。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因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從昨天半夜到現在,總共不過七八個鐘頭,幾乎一個鐘頭要做一天工,他這副骨頭能在那種床上躺尸嗎!現在別的便宜占不著,大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睡吧,睡到足十二點走,這也是撈著多少算多少。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陳奐生確是個向前看的人,認準了自然就干,但剛才出了汗,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愜意,想找塊毛巾洗臉,卻沒有。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干擦了一陣,然后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睡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臟了什么,他出了五元錢呢?!词狗块g弄成了豬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了吳書記。這個好人,大概只想到關心他,不曾想到他這個人經不起這樣高級的關心。不過人家忙著趕火車,哪能想得周全!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子,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用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那么,帽子還買不買呢?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霉的!

想到油繩,又覺得肚皮餓了。那一塊餅,本來就填不飽,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繩全賣光了,能剩幾袋倒好?,F在懊悔已晚,再在這床上睡下去,會越來越餓,身上沒有糧票,中飯到哪里去吃!到時候餓得走不動,難道再在這兒住一夜嗎?他慌了,兩腳一踹,把被頭踢開,拎了旅行包。開門就走。此地雖好,不是久戀之所,雖然還剩得有二三個鐘點,又帶不走,忍痛放棄算了。

他出得門來,再無別的念頭,直奔百貨公司,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立即戴在頭上,飄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過。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賬,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怎么說呢?就說輸掉了,不對,自己從不賭;就說吃掉了,不對,自己從不死吃;就說被扒掉了,不對,自己不當心,照樣挨罵。就說做好事救濟了別人;不對,自己都要別人救濟;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不對,老婆要犯疑……那怎么辦?

陳奐生自問自答,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里一亮,拍著大腿,高興地叫道:“有了?!彼氲酱颂松铣?,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花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干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么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了,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里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花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一陣清風蕩到了家門。

果然,從此以后,陳奐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干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后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被蛘摺八∵^五元錢一天的高級房間?!薄甾r機廠的采購員有一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p>

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1980.1

(摘自甘肅人民出版社《陳奐生上城》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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