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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2020-06-22 13:03屠格涅夫
閱讀(書香天地) 2020年4期
關鍵詞:尼古拉馬車

屠格涅夫

“怎么,彼得,還沒影兒嗎?”問這話的是位四十來歲的老爺。他沒戴帽,裹件蒙塵的大衣,穿一條方格眼兒的褲子,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從大道旁的馬車店里走出來,站到門口低矮的臺階上,問他的仆人。仆人是個年輕小伙,大臉盤,下巴處剛生出淺色的茸毛,瞪著一雙顏色渾濁的小眼。仆人的一切,包括耳根上的青玉環子,顏色深淺不等、涂了油的頭發和那恭敬從命的模樣兒,一句話,都顯示出他屬于受過新法教育的一代。他順著主人的意思,瞧了瞧大道,稟報道:“是的,還沒影兒?!?/p>

“沒見影兒?”老爺又問。

“沒見?!逼腿舜鸬?。

老爺嘆了口氣,坐到露椅上。趁他收腿坐著,一邊打量四周,一邊沉思的時候,且讓我給讀者作些介紹。

他姓基爾薩諾夫,名和父名叫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離這馬車店十五俄里有他一個蓄有二百農奴的很不錯的莊園,或者如他所說,自從把土地分租給農民以后,辦了個二千俄畝的“農場”。他父親是位曾參加過一八一二年戰爭的將軍,粗通文墨,是那種雖則粗魯卻不狠毒的俄羅斯人,碌碌戎馬一生,起初指揮一個旅,后來指揮一個師,常駐外省,由于他那官階,在駐地倒也有點兒名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生在俄羅斯南方,同他哥哥帕維爾(下文將要提及)一樣,十四歲前是在家中受的教育,處于平庸的家庭教師、舉止放肆卻善奉迎拍馬的副官和團隊司令部屬僚的簇擁之中。他母親娘家姓科利亞津,閨名Agathe,成為將軍夫人之后,便稱作阿加??死麐I·庫茲米尼什娜·基爾薩諾娃。這位“官太太”戴華麗的小帽,穿窸窣響的錦緞,在教堂里做彌撒時總是第一個搶上前去吻十字架,說話大聲大氣而且沒完沒了,早上讓孩子吻手問安,睡前她向孩子祝福道別,一句話,日子過得稱心如意。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雖為將門之子,不單缺少應有的虎氣,而且還得了個“膽小鬼”的諢名。本來,他應該像他哥哥帕維爾那樣參軍從戎,但就在任命到達的那一天跌傷了腿,從而在床上躺了兩個月,落成個“跛腳”。父親見沒指望,便讓他改走仕途。十八歲剛滿,送他去彼得堡上了大學。恰好他哥哥此時當上了近衛團的軍官,于是年輕的兄弟倆合租一套房,在他們堂舅伊利亞·科利亞津,當時的一位顯貴的照拂下生活。父親把他們安頓好后回到他的師團和他夫人那里,難得給他們寫信,即使寫信,四開灰報紙上也是文書代筆的斗大字體,只在信的末了才簽上“彼奧得·基爾薩諾夫少將”并在簽字的四周添上“蔓葉花筆”。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作為學士從大學畢業,同年基爾薩諾夫將軍因他的隊伍檢閱成績不佳被解職,遂偕夫人來彼得堡居住。他本打算在塔夫里斯基花園附近租幢房子,并且加入英國俱樂部,不料突然中風,離世而去。阿加??死麐I·庫茲米尼什娜哪受得了在首都寂寞孤居閉門謝客的生活,不久也繼之過世。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當雙親健在時即違背二老心愿,愛上了房東—公務員普列波洛溫斯基的女兒。這是一位所謂“思想開通”的漂亮小姐,常常研讀雜志中“科學欄目”的嚴肅文章。服喪一滿,他便和瑪麗婭結了婚,舍棄父親為他謀到的御產司官職,過起了幸福生活。他們先是住在林學院附近的一幢別墅里,后來搬到市內,租下一套住房,小巧舒適,有干凈的樓梯,清涼的客廳。最后兩口兒遷到鄉下,自此在鄉間長住。在那里,他們的兒子阿爾卡季出生了。伉儷生活溫馨而寧靜,形影相隨,一同彈鋼琴,一同唱歌。女主人種花飼禽,男主人從事農務或打獵消遣,阿爾卡季則在溫馨而寧靜的氣氛中成長。十年光陰轉瞬即逝,一八四七年基爾薩諾夫的妻子故世,他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幾個星期平添不少白發,于是打算出國—哪怕散個心也好!然而繼之而來的是一八四八年,有什么辦法呢?只得返回鄉居。他很長一個時期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之余,關心起了農業。一八五五年,他領兒子去上學,之后接連三個冬天都在彼得堡陪伴兒子而不去任何地方,并且盡可能地跟阿爾卡季的年輕同學接近。最近一個冬天他沒能去成,所以我們在一八五九年五月才見到他,他正在等待和他一樣獲得學士學位的兒子歸來。其時他身子已經發福,頭發已經霜白,腰干也有點兒佝僂了。

仆人也許是出于禮貌,或是不愿在老爺跟前惹眼,走進門洞抽他的煙管去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垂著頭,在看那幾級破舊的臺階。臺階上一只圓鼓鼓的花斑雛雞邁著嫩黃爪子神氣地來回踱步,而在臺階扶手上,蜷縮著的一只臟貓正對它虎視眈眈。陽光灼人。從馬車店的半暗過道里飄來新烤的燕麥面包香味。我們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想得入了神,“兒子……學士……阿爾卡季”一再在頭腦里回旋。他企圖想點兒別的,但思念之情硬是縈繞不散。他不由記起了亡妻……“可惜沒能等到這一天!”他哀傷地自言自語……一只肥胖的瓦灰色鴿子飛到大道上,又匆匆地走到水井旁的洼塘里喝水。正當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轉眼看它那會兒,耳里聽到了駛近的車輪聲音……

仆人鉆出門洞向老爺稟報:“一定是少爺來了?!?/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立刻站起來朝那大道望去。大道上出現了一部三匹驛站馬拉的四輪馬車,而在馬車的窗口,可看見大學生制帽的帽圈和他親愛的兒子的熟悉臉龐?!鞍柨?!阿爾卡季!”基爾薩諾夫高叫著,舞動雙手,急忙向前奔去。沒一會兒他的嘴唇便已貼在蒙滿塵埃的、曬得黑黝黝的年輕學士的臉頰上了。

“讓我先拍去身上的塵土吧,爸爸!”阿爾卡季一面回抱他父親,一面高興地說。由于旅途勞頓,聲音帶點兒嘎啞,但依然像年輕人說話那樣響亮?!皼]關系,”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帶著慈祥的笑容回答,并用手撣去兒子制服上衣和他自己大衣上的蒙塵?!白屛液煤们魄?,好好瞧瞧,”他挪到一邊端詳著兒子說,旋又急步向馬車店走去,口里催促道:

“把馬牽到這兒來,把馬牽到這兒來,快!”

似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比他兒子更加激動,他像慌了神一般不知所措。阿爾卡季忙制止他:“爸爸,且讓我向你介紹我的好朋友巴扎羅夫,就是在信中常提到的那位。他居然賞光,同意來我們家作客?!?/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趕緊回過身,走近剛從馬車上下來,穿件帶穗子寬大長袍的高個子客人,緊緊握住對方遲遲伸出的曬紅了的手說:

“我由衷地高興和感激您的光臨,我希望……敢問您的大名和父名?”

“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巴扎羅夫不慌不忙地回答,神色自然,隨又翻下外套領子,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展示他的整個兒臉膛。那是張瘦長臉兒,前額寬闊,鼻子上平下尖,一雙綠瑩瑩的大眼,淡茶色的連鬢胡子和安詳的微笑莫不顯露著他的自信和聰慧。

“親愛的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希望在寒舍不至于感到寂寞,”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繼續說道。

巴扎羅夫抬抬帽子,而嘴唇只動了一下,沒有回答。他長有一頭深黃色的濃密頭發,但仍掩藏不了他那突起的圓圓的額頭。

“這么說,阿爾卡季,”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他的兒子,“現在就吩咐套車呢,還是先讓你們休息會兒?”

“回家休息吧,親愛的爸爸,吩咐套車好了?!?/p>

“這就去辦,這就去辦,”父親連忙說?!拔?,彼得,你聽見了嗎?去安排吧,要快,老弟?!?/p>

受過新法教育的仆人并不走上前去吻少爺的手,而只是從遠處打了一躬,便消失在大門里了。

“這兒有我的輕便馬車,不過,也為你的四輪馬車備下了三匹馬,”尼古拉詳詳盡盡地解說。其時阿爾卡季正就著馬車店女當家提來的鐵壺喝水,而巴扎羅夫點燃了他的煙斗,向卸轅的車夫那里走去?!辈贿^,輕便馬車上只兩個坐位,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排你的朋友?!?/p>

“讓他乘四輪馬車好了,”阿爾卡季低聲打斷他的話頭。

“不必跟他客套。他是個極好的人,非常樸實,今后你會知道的?!?/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趕車人把馬牽來了。

“喂,大胡子,往這邊拐!”巴扎羅夫對趕車人說。

“聽見了吧,米秋哈,”另一個將手操在羊皮大襖后插口里的趕車人說,“老爺是怎么叫你來著?不假,你真是個大胡子?!?/p>

米秋哈只揮動一下他的帽子算作答禮,隨即從汗津津的轅馬嘴里取下馬嚼子。

“快點兒,快點兒,伙計,幫個忙,”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高聲發話,“少不了你們的酒喝!”

沒幾分鐘便套好了車,父子倆坐進了輕便馬車,彼得爬上車臺架,巴扎羅夫剛上了四輪車,把頭舒舒服服地靠到皮枕上,兩輛馬車轆轆地駛去了。

“好呀,你終于當上學士,學成歸來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忽而拍拍阿爾卡季的肩膀,忽而拍拍阿爾卡季的膝蓋,說,“可等到這一天了?!薄安鯓??身體好嗎?”阿爾卡季雖則激情滿懷,像孩子那么高興,但他還是想轉換話題以平息激|情,談點兒日常的事。

“他身體好好的。本打算和我一起來接你,不知怎么后來改了主意?!?/p>

“你等好久了?”阿爾卡季問。

“約摸等了五個小時?!?/p>

“啊,多好的爸爸!”

阿爾卡季轉臉在他父親的面頰上親了個響亮的吻。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笑了。

“我為你備下了一匹很出色的馬!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你房間的墻也裱糊過了?!彼灰坏卣f。

“另有房間用來招待巴扎羅夫嗎?”

“也能為他作出安排的?!?/p>

“爸,你要多多關照他。我甚至難于言表我多么看重我們的友情?!?/p>

“你們早就認識了?”

“不太久?!?/p>

“怪不得去年冬天我在彼得堡時沒見過。他讀什么專業?”

“主要研究自然科學。他什么都懂,他明年打算考醫生執照哩?!?/p>

“哦,他原來是讀醫學系的?!蹦峁爬け说昧_維奇說。他沉默了會兒,抬手指著問道:“彼得,那邊趕車的是我們農場的嗎?”

彼得順老爺所指的方向看去,見幾輛小車,由卸了口鎖的馬拉著,輕快地走在鄉間小道上,每輛車上都坐有一兩個農民,一律敞著羊皮大襖。

“不錯,老爺,”彼得答道。

“他們這是去哪?進城嗎?”

“模樣兒像是進城。去酒館唄!”他輕蔑地補了一句,說罷探身向前,仿佛想要指給趕車人看。趕車的是個老法人,對新人新事根本沒興趣,只是端坐不動。

“今年農民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兒子說,“不肯交租,簡直拿他們沒法!”

“那么,雇工呢?你對他們滿意嗎?”

“是的?!蹦峁爬け说昧_維奇好像是不愿說這話?!暗镜厝嗽谒羰顾麄兏蓧氖?,把軛具也弄壞了。不過,地耕得倒還不錯,舍得花氣力。是呀,好事往往多磨。怎么,你現在對農事感興趣?”

“可惜咱們家沒有一塊陰涼地方,”阿爾卡季沒有回答父親的詢問,換了個別的話題。

“我給朝北敞廊加上了個很大的遮陽篷,”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現在用餐也可以在戶外了?!?/p>

“這么一來,不像別墅了嗎?不過,那也好。這兒的空氣新鮮極了!我覺得世界上哪兒的空氣也不如咱這兒潔凈!就說這天空……”

阿爾卡季說到一半突然收住話頭,朝后瞧了瞧,不再作聲了。

“當然嘍,你是在這兒出生的,覺得一草一木都……”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應道。

“才不呢,爸爸,不論出生在哪里,反正都一樣?!?/p>

“不過……”

“不,反正都一樣?!?/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從旁看了兒子一眼,默默地走了半俄里,才又說道:

“我不記得是否在給你的信上提過,你以前的保姆葉戈羅芙娜已經去世了?!?/p>

“真的嗎?可憐的老人!普羅科菲伊奇是不是還活著?”

“還活著,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么喜歡嘮叨??偟恼f來,在瑪麗伊諾村你看不出有多大變化?!?/p>

“管家還是原來的?”

“要說有變化,就是管家換了人。我決計不留用已獲自由了的家仆,至少不再讓他們擔當重要職務。(此時阿爾卡季以目示意:彼得在跟前坐著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轉而壓低嗓門,“但他只是當個跟班聽差?,F在我的總管是個市民,看來人還正派,我給他開二百五十盧布的年薪。另外,”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到這兒用手捋弄額頭和眉毛,像他每當躇躊莫決時做的那樣,“剛才我說,在瑪麗伊諾你會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其實也不盡然。我認為有責任事先告訴你,雖然……”

他突然頓住了,過了一會兒改用法語說道:

“嚴厲的道學家也許會指摘我的坦率不合時宜。但,從一方面說,這事要想隱瞞也隱瞞不了;從另外方面說,你也知道,在父親對待兒子的態度上有我所特有的原則。自然,你可以責備我,在我這樣的歲數……總而言之,這個……這個姑娘,關于她的事你大概已聽說了的……”

“費多西婭嗎?”阿爾卡季滿不在乎地問。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一下子紅了臉。

“別這么大聲提她的名字……是的……她眼下住我那兒,是我讓她搬來住的……給她安排了兩個小間。不過,這事可以改得過來?!?/p>

“何必改呢,爸爸?”

“你的朋友到我們家作客……不方便……”

“你說巴扎羅夫嗎?完全不用擔心,他可沒有那種世俗的偏見?!?/p>

“當然,你有住的地方,但給客人住的小廂房太簡陋了?!?/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

“怎么說這樣的話,爸?”阿爾卡季忙攔住他的話頭,“你倒是像賠不是了,這多不好!”

“我當然應該慚愧?!蹦峁爬け说昧_維奇的臉愈來愈紅。

“得啦,爸爸,得啦,求你別再多說啦!”阿爾卡季笑著親切地安慰父親?!坝惺裁春觅r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對和藹而軟弱的父親的柔情,而在這憐憫般的柔情中,摻雜著某種私底下的自負感?!皠e再多說啦!”他重復了一遍。他為自己有這樣的開明態度而自鳴得意。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還在撫摩額頭,這時從指縫間偷偷地看了兒子一眼,驀地心像被揪了一下……但他立時責備起自己來?!皬倪@兒開始,便是我們的田地了?!苯涍^很長時間的沉默,他又開口說話。

“瞧那前面,是我們家的林子不是?”阿爾卡季問。

“是的,是我們家的,但賣出去了,今年要來砍伐?!?/p>

“干嗎賣掉它?”

“缺錢用。再說,這塊地就要分給農民了?!?/p>

“就是不給你交租的那些農民嗎?”

“交不交隨他們的便,不過,他們遲早會交的?!?/p>

“砍掉那片林子多可惜,”阿爾卡季邊說,邊環顧周圍的景物。

他們走過的地段并非美麗,平原接著平原,起伏綿亙直到天邊,間或點綴著些小樹林和長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木叢的曲折溝壑,就像葉卡捷琳娜時代老地圖冊上描繪的一樣。小河和它塌落的河岸,小不點兒的池塘和它失修的閘門,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農舍,傾斜的磨坊和荊條籬笆墻,磨坊旁空空的谷倉和那咧開嘴似的大門,泥灰剝落的教堂,荒涼的墳場以及東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這一切都使阿爾卡季看了心里難受。而又仿佛是故意似的,他遇見的農民身上一概穿著破衣爛衫,胯下是可憐巴巴的駑馬,連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葉,沒有了樹皮,就像蓬頭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稀臟的、餓壞了的母牛貪婪地啃著溝邊的草尖,模樣兒似同剛從可怕的魔爪之下掙扎出來,在美好的春天里這些疲憊的牲口顯得分外可憐,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長的冬日和漫天風雪……“不,”阿爾卡季想,“這是個窮地方,人不勤快,日子又不富裕,不能,不能讓它這樣下去,必須進行改革……但怎么改法,又從哪改起呢?”

阿爾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當兒,春天卻在展示自己的綽約豐姿。周圍的一切—樹啦,灌木叢啦,青草啦—都是綠瑩瑩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風里,都在輕盈地搖蕩,輕柔地呼吸。到處都播撒著云雀的歌唱。鳳頭麥雞忽而在貼近草原的低空盤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于沼地草墩。躑躅在春小麥地里的白嘴鴉使一片蔥綠平添了幾顆優雅的黑痣,然而,它們旋又鉆進了開始變白的裸麥田,偶爾在霧靄般的麥浪中露出它們的小腦袋。阿爾卡季看啊,看啊,感到懶洋洋的暖流淌過心胸,把他那思緒湮沒了。他脫去大衣,高興地,像天真無邪的孩子那樣瞧他的父親。于是父親又擁抱了他?!熬涂斓搅?,”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道,“只消登上土崗,便能看見我們的宅院了。我們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過日子,阿爾卡季,也可以幫我照料農事,如果你不厭其煩的話?,F在我們應該貼得更近,彼此了解得更深,你說是嗎?”

“當然啦,”阿爾卡季回答?!敖駜禾鞖舛嗪?!”

“是為了迎接你的到來嘛,親愛的兒子。是呀,現在正是最好的仲春時節,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寫的—你記得《葉夫根尼·奧涅金》嗎?

春呀,春呀,戀愛的時光!

但你的來臨,卻使我惆悵。

……”

“阿爾卡季,”從四輪馬車里傳來巴扎羅夫的聲音,“請遞一匣火柴過來,我沒有點煙斗的了?!?/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停止了吟誦。在一旁聆聽的阿爾卡季正既感喜悅又感同情和憐憫的當兒,聽見叫喚忙不迭從口袋里掏出銀質火柴盒,命彼得給巴扎羅夫送去。

“你要雪茄嗎?”巴扎羅夫問。

“給我一支,”阿爾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時還帶來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爾卡季立時把它點燃并抽了起來,老煙葉子的辣味兒使得從來不吸煙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由悄悄地——為了不使兒子感到委屈——掉過臉去向著別處。

一刻鐘后,兩輛馬車已停在紅鐵瓦、灰木墻新宅的臺階前。這就是瑪麗伊諾,又名新村,但農民則稱它為“窮莊”。

并沒有一大群仆人到臺階上迎接,只走出來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隨后從大門里閃出個年輕小伙。這人很像彼得,穿件綴有族徽鈕扣的仆役制服 ,原來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的隨身聽差。他默默地打開輕便馬車車門并解開四輪馬車的擋簾扣子。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和他的兒子,還有巴扎羅夫下了車,穿過昏暗的、幾乎空無一物的走道,(這時門后閃過一張年輕婦女的臉)便進了陳設入時的客廳。 “我們終于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脫下帽子,整了整頭發說,“現在最最要緊的是吃飯和休息?!?/p>

“對了,最好吃點東西,”巴扎羅夫應道,并伸了個懶腰,找沙發坐下。

“是的,是的,開晚飯,趕快開晚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跺著腳說。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理由需要跺腳?!芭?,正好普羅科菲伊奇來了?!?/p>

走進來一位年紀六十開外的白發老人,黑瘦黑瘦的,穿件綴銅鈕扣的棕色禮服,脖上圍條粉紅色帕子。他咧嘴一笑,走近阿爾卡季吻了下手。并對著客人一鞠躬,退回門旁操手伺候。

“普羅科菲伊奇,你瞧,他終于回到我們家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又道,“你看他有什么變化?”

“神色非常好,老爺,”老頭兒說罷,咧嘴一笑,旋即斂起兩道濃眉,“現在就吩咐上菜嗎?”他莊重地問。

“是的,是的,請告訴他們。但您,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要不要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間?”

“謝謝,不必了,不過請吩咐把我的箱子提到那里去,另外還有這件衣服?!彼撓麓蠊诱f。

“很好,普羅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羅科菲伊奇慎重地雙手接過巴扎羅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舉在頭上,踮腳走了出去)而你,阿爾卡季,不想到你房里去一下嗎?”

“對了,該回房梳洗梳洗?!卑柨菊T口走去,這時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進來了。他中等個兒,身穿英國面料的深色西服,系了個時髦的低領結,腳穿漆皮短靴,看他外表約四十五歲左右,修剪成短短的白發像新的銀錠般光彩照人,臉容雖說是黃黃的,但沒有一絲皺褶,方方正正非常潔凈,似同精雕細刻出來的一般,尤其他那一雙鑲嵌在橢圓形眼眶里的亮晶晶的黑眼仁特別美。阿爾卡季伯父的雅致容貌還保留著年輕時的健美和一種超凡脫俗的氣派,一般說來,人過三十,這種風度和氣派便大半消失了。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從褲袋里抽出一只紅潤的、帶有修長指甲的手來。這手比起雪白的,由一大顆貓眼寶石扣住的袖口來更加出色。他便用這只手向侄兒伸去。在完成歐式的“shakehands”之后,又按俄羅斯方式擁抱接吻,也就是說用他芬芳的胡子在他侄兒臉頰碰三下并向對方致詞道:

“歡迎?!?/p>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向他介紹了巴扎羅夫。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稍稍彎了彎靈巧的腰,微微一笑,但沒有伸出手。恰恰相反,他把手仍藏進了褲袋。

“我還以為今兒你們到不了呢?!彼脨偠纳ひ粽f話,同時晃動著身子,聳著肩膀,露出一口白凈的牙齒?!奥飞喜辉鍪掳??”

“沒出什么事,”阿爾卡季回答,“只是耽擱了一陣,正因為耽擱了時間,我們餓壞了。爸爸,你催一下普羅科菲伊奇,我去去就來?!?/p>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羅夫忽從沙發上站起來說。

兩個年輕人結伴走了。

“這是誰?”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

“是阿爾卡季的朋友。聽阿爾卡季說,是個非常聰明的人?!?/p>

“他要在我們家住些時候嗎?”

“是的?!?/p>

“就是那個連鬢胡子嗎?”

“是呀?!?/p>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用手指彈著桌子,說:

“他回來了,我很高興?!?/p>

晚飯桌上大家很少說話,特別是巴扎羅夫,幾乎一句話沒有說,但吃倒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講了他那所謂“農場”的種種雜事,又談了當前即將采取的政治措施,成立委員會、選派代表以及引進農業機械的必要之類。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從不用晚餐,所以只在一旁來回踱步,偶或啜一口杯里的紅葡萄酒,插上一兩句話,或者發幾聲感嘆:“哦!哎喲!嗯!”阿爾卡季說了幾樁彼得堡的新聞,然而有點兒靦腆。這種靦腆通常發生在年輕人身上,他不再是個孩子,卻又回到了孩提時代那種環境。他毫無必要地拖長每個句子的尾音,避免使用“爸爸”這個字眼,甚至有一回他改口為“父親”——當然,說的時候含含糊糊的,像是從齒縫里發出的。他還故意給自己斟上并不想多喝的酒,并且一飲而盡。普羅科菲伊奇自始至終都在注視他,但沒說話,只蠕動著嘴唇。晚餐一完,便各自走開了。

“你伯父有點兒古怪,”巴扎羅夫穿了件睡衣,吸著短桿煙袋,坐在阿爾卡季床頭說,“人在農村,你瞧瞧他那副穿戴!而他的指甲——那指甲呀,真該拿去展覽!”

“這,你就不知道了,”阿爾卡季回答,“年輕時他曾是一頭雄獅,一個美男子,曾把女人們迷得暈頭轉向。待過些時候給你講講他的歷史?!?/p>

“嘿!他還在想他那昔日風流 !可惜在這么個地方,沒人可去迷惑的。我一直在打量:他那領子硬得就像石頭,下巴呢,剃得精光!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你說這有多可笑!”

“也許是,但其實他是個好人?!?/p>

“一件老古董!你父親倒是個少有的好人,他讀那些詩篇全是白費勁,農事也未必在行,但有副好心腸?!?/p>

“我父親可是個金不換?!?/p>

“你沒發現他有點兒膽怯嗎?”

阿爾卡季搖搖頭,仿佛在說他自己不膽怯。

“真妙,”巴扎羅夫繼續說道,“一對老浪漫派!在他們身上,想象與現實脫離到了……失去平衡的程度。不過,再見吧!我房間里有英國式的盥洗盆,但房門沒法掩緊,然而話說回來,英國式盥洗盆還是應該贊頌的,因為它代表著進步?!?/p>

巴扎羅夫走了。阿爾卡季心中充滿快樂:能在自己的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覺!床是熟悉的,被子是由愛撫過他的乳媽縫的,那是雙慈祥的、從不知疲倦的手。阿爾卡季想起葉戈羅芙娜,不由嘆了口氣,默禱她在天之靈平安無虞……但他不為自己祈禱。

無論是他還是巴扎羅夫,都很快睡熟了。但家中還有人遲遲未睡。兒子的歸來,使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異常地激動,他躺在床上,任燈亮著,枕著一只手在想他的心事。而他的哥哥過了半夜還坐在書房中那只甘姆勃斯圈椅里對著還有微火的壁爐。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沒有脫衣服,只換了雙沒有后跟的紅顏色中國拖鞋,手里捧一本最新一期的Calignani。不過,他沒在看,只是瞪著壁爐里忽隱忽現顫動著的火苗出神……天知道他的思緒飛哪兒去了。但思緒并不單單在往昔中徘徊,因為那專注的、悒悒的面容非單單沉湎于回憶者所有。在小小的后房里,大木箱上坐著一位年輕婦女。她穿了件暖背心,扎一塊白色頭巾。她就是費多西婭。她一會兒側起耳朵傾聽,一會兒打盹兒,一會兒向敞開的門洞張望。通過門洞可看到里屋里的童床 ,也能聽到嬰孩的均勻呼吸。

(摘自譯林出版社《父與子》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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