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謝美永

家鄉桂坑圩有個規矩，大年三十中午要吃蘿卜。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傳下來的規矩，從小一直認為很不合理，大過年的，應該吃肉，況且雞鴨魚肉都有，就是不讓吃，饞得人直流口水。

大年三十，大人很忙，小孩也很忙。父親把菜刀磨快，那菜刀在刀石上奏出好聽的“嚯嚯”聲，我們兄弟幾個圍在一旁，既幫忙又添亂。過年的雞和鴨都是自家養的，不多，各一只，關在雞籠里，從頭天晚上開始便不再喂食。這時已餓得直叫喚。

我家臨河，屋后有石階通向小溪，約摸有十幾級，殺雞鴨便在這里。雞的勁小，父親一人就可以對付。鴨子卻不然，要人幫忙，我便會自告奮勇去捉鴨的腳。父親雖是個老手，也會有老艄公撐破船的時候，失手未能把鴨子一刀割倒，我松開手，那鴨子像沒事一樣，還能展翅飛翔，飛一陣子，才落下，醉漢般東歪西倒，或者圍著自己的腦袋轉圈，半天都不會“醒”。這時千萬不能說那個字，得把那個字說成醒，不然額上冷不防會吃大人的“五指鑿”。待鴨子“醒”了，常常燒開的水都冷了。

收拾好雞鴨，母親便往大鍋里倒入大半鍋水，把雞鴨和豬肉放入鍋中，大火燒開，再改小火慢慢煨。在肉快要熟時，放入蘿卜塊。

肉熟了，夾起來放涼，蘿卜則繼續在鍋里跳舞，隨微滾的肉湯波動，張開每一個細到肉眼看不見的孔吮吸肉湯的精華。

肉涼了，就要敬祖公。我小的時候，大隊規定不允許敬菩薩的，父母會在年節或做了粄的時候偷偷敬灶君太太。敬祖公是沒人管的。敬祖公就在家門口，我們家臨街，有時會有一大溜的人家都在敬祖公。我幫著大人搬來五尺凳，端來三牲，待大人燒了香，搶著放爆竹。爆竹很短，是把一百響的一掛剪成四五段，無關緊要但又少不得的時候，便放短的。這樣的爆竹是不敢抓手上點，掛在竹杈上，用香頭點，點燃后，竹杈還沒舉起，爆竹就放完了，很不過癮。

鍋里的蘿卜已經煮爛了，表面漂著一層厚厚的金黃色的油，午飯就吃蘿卜。我真不想吃蘿卜，看著敬了祖公的肉，心里盼望著能吃上一塊，但母親嚴厲的目光一掃我，心里的那一點念頭便煙消云散。母親說：“肉是晚上過年吃的，中午吃蘿卜，快吃，有油頭呢！”油頭學名青蕪，是親戚送的，很香，也很珍貴。我極不情愿抄起碗筷，用鍋鏟在鍋里攪，有時能撈到一小塊肉，那心中的不悅便一掃而光，夾起肉，塞進嘴里，還沒嘗出味道，就溜落肚了。其實，爛乎乎的蘿卜還是很好吃的，吃著吃著，不知不覺，吃了好幾碗。蘿卜酥爛，湯水香甜，很適合寒冬里吃。

大約下午三四點鐘，父親便開始準備過年的晚餐了。他嫻熟地把雞鴨斬件，一塊塊大小均勻，裝在碗頭里，豬肉豆腐切成大塊，菜樣數要吉祥，一般做十碗，表示圓滿、團圓。而我們小孩呢，則自動自覺地去洗浴，換上新衣服，等待年夜飯的到來。

晚飯前的一掛爆竹，要大的，我們家都是放五百響的。我更小的時候，是由哥哥們放，我很羨慕他們，他們可以用手抓著爆竹放，直至剩下一小截才扔掉，我一直都不敢，要把爆竹放地上放，遭到父親責罵，說我這是對祖公的不敬，不讓我放。

年夜飯的雞鴨魚肉，是可以隨便吃的，我總覺得每年過年父母都特別的慈愛，他們臉上的笑特別的持久，他們也辛苦了一年，再多的苦難和艱辛，都隨飯前那掛爆竹的硝煙飄散了吧！

有一句話，我至今牢牢記在心里。父母親總會在吃年夜飯時，適時交待一句：正月有客來，肉是用來“敷客”（招待客人）的，你們的筷子要懂得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