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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扶簡史

2020-07-27 15:56張瑞明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成文許仙村長

作者簡介:

張瑞明,河北省作協會員,燕趙文化之星。作品散見于《長城》《長江文藝》《延安文學》《黃河文學》《中國鐵路文藝》等刊,獲中國青年報鯤鵬文學獎金獎、河北省委宣傳部征文獎等,著有長篇小說《察哈爾部》。

本來,主人公是許仙,他才是戶主。世上同名的人很多,這個許仙住在腦包山村,不是斷橋的許仙。比那個許仙更可悲,這個許仙的兒子斷奶后,媳婦就跑了,跑到哪誰也不知道,只知道跟了肥頭大耳的牛販子。然后,許仙就像許多丟了老婆的男人那樣,玩命酗酒,糟踐身體,肝臟硬成瓦片。壩上草原的風硬,夜深人靜,從老鼠洞鉆進來,穿透許仙醉酒后的身體,便又多出兩種病,風濕性關節炎和肺氣腫。這樣一來,許仙成了廢人。結對幫扶,腦包山村歸縣教育局,許仙歸我。我不得不想辦法,讓許仙活好。而讓他活好,就要首先讓他活著。

第一次去許仙家,是開春時節。壩上的春不是江南的春,凍雪未化,皮棉靴敲在土路上,梆梆作響。誰家的兩只雞在灰堆上刨食,利爪和尖嘴并用,沒翻出能吃的東西。地凍天寒,心是熱的,健步走在可以載入史冊的扶貧路上,萌生自豪。未見許仙,腦海里浮現出畫面,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中飽含深情,就像電影中那樣,窮苦人盼來了救星。繞過灰堆,雞跑了,我搬開破舊的柵欄門,進了院子。一只黑頭羊鼻孔噴著白氣,詫異地盯著我,讓出一條路。推開屋門時,靴掌紋里粘了幾粒羊糞,藥丸狀的糞蛋,凍成黑色冰球,隔著靴底按摩腳掌。這是三間土坯房,中屋盤著鍋臺,鍋蓋上一層冷灰。西屋閉門,像是放糧食的倉房。東屋有點熱乎氣,北墻靠著三節紅柜,南窗下是一盤土炕??晃彩且晦伾w,炕頭蜷縮著一個男人,是許仙。

許仙支撐起身體時,骨頭作響,咔吧咔吧,像牙口不好的人在嗑蠶豆。胸腔里發出的聲響更大一些,呼嚕呼嚕,一股風總是卡在喉嚨部分,憋得像蛤蟆。之前,村長告知了許仙的情況,但見到他時,心還是涼了半截,要讓這個人活下去并且活好,比想象的要難。陌生人造訪,許仙并不驚訝,八成猜到來意。腦包山村早傳得沸沸揚揚,說來了幾個縣城人,衣裳干凈凈,說話文縐縐,走東竄西,見門就進,聽口氣是要給錢。村里的大喇叭也在喊,讓大家配合好扶貧工作隊的工作。二驢子穿著露棉花的大衣,抄著袖口,蹲在電線桿下,吐口唾沫說,別做夢了,啥年頭白給過錢?二驢子的話大家信,這老漢在腦包山村年紀最長,經的事最多。土匪楊錫壺進村那年,二驢子四歲。誰說四歲的娃娃不記事?二驢子就記得,那晚他家一盤大炕全是土匪,父親沒地方睡,只能在院子里遛馬到天亮,而他本人,在灶火坑坐了一夜。有人問,那你母親睡哪?二驢子不言語了?;蛟S是童年的傷痕,無論什么年代,村里進了生人,二驢子都冷眼對待。

我把連心卡遞給許仙,告訴他,我是他的幫扶人,按照程序,需要他確認。窗戶上蒙著一層塑料布,屋里光線不好。許仙抖著手,辨認手里的卡片,看清不是票子和存折,詭異地笑了一下,抖著卡片說,驢爺的話沒錯,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就會玩這虛套套?說完,把卡片扔到地上,倒頭便睡。我是文科出身,屬于比較感性的那種人,幻想破碎,一股火躥上來,之前對許仙的同情瞬間化為烏有。

我幾乎是跑著出屋的,屋里的空氣是固體的,腌菜味和酒精味封存在逼仄的空間里,進一步發酵,變得異常酸臭。出了屋,空氣雖然涼,我還是大大吸了一口。就在這時,許成文出現了。

是的,許成文才是主人公,雖然他只有十三歲,還不能成為戶主。十三歲是個尷尬的年齡,自以為變成大人,卻終究還是孩子,性格叛逆,油鹽不進,黃嘴叉子未褪,卻想干老鷹的事。就像面前的許成文,這個日子,寒假已過,學校開學,他本該坐在課堂里讀書,卻背著一捆秸稈進了院。那是一大捆青玉米,立起來,能超過身高。青玉米未經切割就封存在地窖里,莖葉呈青綠色,依然飽含水分,看上去分量不輕。許成文把秸稈撂倒在地,撩開鍘刀,切成小段,整個過程就像老和尚念經一樣麻利。黑頭羊也是輕車熟路,悶頭便吃。男孩和羊,上演了一出絕倫的情景劇,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讓人覺得,此刻若許成文坐在課桌后面,才會辜負造物主的杰作。

自始至終,許成文沒看我一眼,仿佛我是空氣。我的視線,牽著他紫黑的臉,他的眼瞳小,眼白多,這就顯得更加目空一切。我湊過去,蹲下身,抓起一把鍘好的秸稈,遞到羊嘴邊問,這羊幾歲了?沒人應答,許成文在專注地鍘草。黑頭羊也不搭理我,把頭扭到一邊,地上有的是料,我本來就多余。我還就不信了,除非許成文是聾子,聽不進人話。我指了指鍘刀說,來,我幫你鍘幾下。許成文果然住了手,卻依然忽視我的存在,扭身進了屋。這時,真尷尬,我感覺,黑頭羊都在嘲笑。既然承諾幫著干活,只好硬著頭皮干,握住冰涼的刀把時,感覺刀頭不輕。我的手,天生是和紙筆打交道的,大學畢業,當教師,然后調到教育局。鍘刀這東西,是見過兩次,一次是鍘美案,一次是劉胡蘭,都是電影?,F如今,刀把握在手里,卻不知如何落下,因為我總是不能判斷,鍘出的秸像剛才那樣有分寸,正好合黑頭羊的胃口。胡亂鍘了幾下,手就凍得發麻,我還是算了吧,村部的辦公桌上,還有一堆表需要填呢。

出了院門,就是那堆灰,結著冰碴。那兩只雞,竟然還在刨,見我走近才跑走。它們在找什么呢?如此鍥而不舍。

白面五十斤一袋,貧困戶家家有份,許仙家的,自然我送。我扛著面袋進院時,發現黑頭羊不見了。推開家門,一股奇怪的肉腥味讓我想吐,鍋臺上有兩塊紅瓦,上下合攏,夾著什么東西。我放下面袋時,彎腰大口喘氣,雖然只是扛了一袋面,也算近年來我干的最重的體力活。許仙從東屋挪了出來,一臉茫然。許仙瞅了瞅面袋,又瞅了瞅我,顯然被雪中送炭的情景打動,臉上的冰霜化開了。他湊近我,幫我拍掉肩膀上的面粉,呼嚕呼嚕的喘息聲很大,像拉風箱。

我坐到東屋的炕沿上,許仙揭開中間的紅柜,拿出連心卡讓我看,證明沒有丟掉,并說上次喝多了,農村人話茬子硬,別計較。我說,大哥,你身上全是病,千萬別喝酒了。許仙搖搖頭說,人到了這地步,啥心思也沒了,也就是那二兩貓尿能找點樂子。

我當過四年教師,鍘草雖然外行,口才卻還行,話一拉開,就能往許仙心里說。農村人不聽大道理,講究實在,好在有政策保障,我的底氣足,口氣就大,好多實事敢做主。我答應給許仙辦三件事,辦醫???、辦低保證、提供農用物資種架豆。作為交換,許仙必須戒酒。許仙搖頭說,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可哥這病不是戒了酒就能好,吃了這個胎盤,要還不見輕,哥也就不遭罪了,喝點農藥,早死早托生。以前聽說過,胎盤焙熟了,碾成粉,就是治肺氣腫的偏方,現在親眼見到了,鍋臺瓦片里扣著的,應該就是。胎盤不好找,一般人家生孩子,不愿把這東西送人吃掉。許仙能弄到這東西,一定費了心思,可見他求生的欲望。我本想勸許仙幾句,但感覺任何空話,在這樣一個人聽來都沒有分量,不如先斬后奏,幫他辦了事再說。

我正要走時,許成文回來了,豆芽狀的身體裹著一層寒氣,臉徹底凍成茄子色,眼窩也就更顯白。許成文怯懦地挪進屋,進來沒說話,靠在紅柜旁邊低著頭。許仙臉面嚴肅起來,厲聲問許成文,找見沒?許成文搖搖頭,然后就把頭放得更低。沒找見回來干啥,給老子找去!許仙用力提高嗓門,一口氣上躥下跳,有些浮腫的兩腮劇烈抖動。許成文低著頭出了屋,身上的寒氣還未散盡。

黑頭羊丟了,柵欄門太破,一根木料朽斷。黑頭羊是許家最值錢的家產,指望著日后下羔成群。去年縣里出臺政策,搞了一個雨露計劃,凡是建檔立卡戶,只要養一頭?;騼芍谎?,就補貼一千七。許家養不起牛,就買了兩只羊羔,冬天死了一只,還剩一只。羊長著四條腿,雖說想去哪就去哪,可這腦包山村周邊,地廣人稀,望中全是平展的荒草灘,應該好找。

我登上了村西北的腦包山,這是附近的制高點。壩上的山,說是山,其實也就是一個大土包,像倒扣在平地上的大鍋,登山毫不費力。站在山頂四下望,周邊的一切盡收眼底。村村通公路是水泥路,縱橫交錯,將荒野切成方塊。還不到農忙時節,路上車不多。西邊是庫倫淖,湖水未化,亮晶晶地反射日光。湖周邊起了不少房子,那是未完工的農家院,為鄉村旅游準備的。南邊貼著地平線,是一帶青色的山,那里靠近壩頭,山上隱約可見許多高大的風輪,這些風力發電設備不久將投入使用。東邊,是金蓮川幕府遺址,想當年,元朝的開國皇帝在這里起家,北連塑漠,南控江淮,可謂龍興之地。歲月早已蕩平了宮殿,只留下城墻不足一米的殘垣,遠遠望去,是一個方型輪廓??h文保所聘請了省文物專家,對這處遺址做了保護規劃,并確定為省保單位。北邊的土質肥沃,俗稱黑土地,早年間種莜麥,產量不盡人意,近年,縣里發展高效農業,種架豆,是腦包山人主要的收入來源。黑土地上,覆蓋一層薄雪,一個豆芽狀的身體,在向更北邊的地界快速移動。再往北,就出了省界,到達內蒙。

我把雙掌卷成喇叭狀,對著那個身影大喊,許成文!許成文沒有回頭,可能沒聽見,也可能聽見了就是不回頭。此時日頭已經偏到西南,傍晚的寒氣,從四面八方逼進曠野,許成文遠離村莊,若再往北走,就得在野外過夜。我快速下山,急速跑向他,為保存力氣,我沒有再喊他。黑土地并不平整,磕磕絆絆,讓我不得不像螞蚱那樣跳躍。

穿過黑土地,在一條東西走向的道路邊,我攔腰抱住了許成文。這是一條四車道公路,路北就是內蒙地界,一輛從西往東開來的轎車,從我們面前飛馳而過。我抱許成文時,是一個下蹲動作,就勢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氣。許成文站著,再也無法機械地前行,我的雙手下滑,緊抓著他的腳踝。就這樣停了十分鐘,我喘上氣來,站起身,開始發揮口才。

我說,羊是重要,可人命更重要,你再往北走,天黑前就回不了村,北邊地廣人稀,這么冷的天,你上哪落腳?當然,你找不到羊,你爸可能會懲罰你,可是,罵你幾句,打你幾下,總比凍死強吧?這樣,你先和我回去,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找到羊,要是找不到,我賠你一只。

我的話終于起了作用,許成文扭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雖然飽含不信任,但畢竟是在期望,期望我做出更可信的承諾。我伸出右手食指,對他說,我保證剛才的話不是騙你,我們拉勾。許成文比我想像的成熟,他不屑于這種小兒游戲,但相信了我的話。

回村的路上,許成文快步走在前面,與我保持著固定距離,這樣,他就可以避免和陌生人說話。我教書時,接觸過類似的孩子,不愿和人交流,只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這樣的孩子,其實內心極其渴望擁抱,一旦用真心打開他們的心扉,就會換來他們的真心。我是個固執的人,非但萌生了改變許仙的執念,也萌生了改變許成文的執念。而改變他們的內心,首先需要改變他們外在的生活。

妻子托人捎來我要的書,兩套完整的初一課本。搞到這套書,對妻子而言相對容易,她是縣第三中學的教師。我打電話讓妻子找書時,她便猜到用意,對我說,初一課程剛開,入學還來得及,現在貧困生念書一分錢不用花。我說,你不了解這孩子的情況,他沒媽,爹是廢人,家里就靠他。妻子說,初一好幾門課,我擔心你一個人輔導,拿不下來。我說,暫時只能這樣,等把他爹送進醫院,再把他交給你。

妻子是聰明人,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法眼。有一次我藏了私房錢,妻子就不做晚飯了。我問她吃啥,她說下館子。我說錢呢,她說在《新華字典》里夾著呢。在精明的妻子面前,我繳械投降,乖乖把字典里夾著的五百元錢拿出來遞給她,觍著臉說,我真是笨,要是夾在《三國演義》里,你就翻不出來了。她說,這和夾在哪有關系嗎?你一進屋身上就有股鬼氣,再說,沈元元才七個月,你也太著急了吧。妻子一說這話,我的老底被揭穿。沈元元和我一個辦公室,平時沒少給我買早點,孩子滿月時,少不了給紅包祝賀,但幾個月的肚子,我還真沒敢細看。妻子說,以后再有這事直說,別藏著掖著。妻子話雖如此,但她的摳門我是領教過的。

我正打算拿著書去找許成文,他卻來了,這讓我有點錯愕。許成文沒進村部辦公室的門,在窗外徘徊,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出去招呼他進屋,他搖著頭死活不進。交談只能在寒冷的室外進行,我問,你是來找我吧?他點點頭。有事?他又點點頭。啥事?他欲言又止。我說,是羊的事吧?上午你也聽見了,村長在大喇叭里喊,讓全村人幫你家找,周邊村的大喇叭也在喊,我們再等一天,要是還沒消息,我賠你家一只羊。羊找見了。許成文終于開口講話了,聲音很低,聽不出絲毫找到羊的喜悅,反而帶著幾分悲戚。我興奮地抓住他的肩膀搖了一下,他的身體不像鍘草時那樣硬朗,有些發軟。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盡快見見那只羊。

看病就要花錢,許仙家一貧如洗,爺倆一個半殘一個毛頭小子,能有啥辦法。我要不幫,許仙就只能等死,許成文就注定是個孤兒?;卮逦瘯穆飞?,我把弄錢的路子想了一遍,最終確定了一個多管齊下的方案。最靠譜的是搞大病救助,先找村長,讓村里想想辦法,然后再到鄉里碰碰運氣。村長聽了我的要求直搖頭,說村里要硬是擠一擠,倒是能擠出幾個錢,可許仙那一身病,沒個十萬八萬,治不了。我說,解決一萬就行。村長伸出五指說,最多這個數,現在??顚S?,多了我兜不住。

和村長談完,屋里開始發暗,太陽就快落了。我感覺時間過得如此快,還有許多事沒做,一天就結束了。夜晚能干點啥呢?我打開電腦,點開社會扶貧網,將許仙的情況錄入。這是個全國聯網的救助平臺,說不定,真能釣到大魚。一想到網絡,腦洞大開,我精心編了一條求助信息,盡量用一些煽情的文字,編好后,先放到微信朋友圈中,又在多個微信群里擴散??磥?,我的人緣不錯,不多時,就有不少人回復,有捐款意向。最活躍的是教育局群,大家決定統一組織捐款。局長還親自打來電話詢問情況,主要是確定求助信息里提到的許成文,是不是真是失學兒童,這事關全縣的教育問題。確定后,局長當即拍板,要發動全系統捐款,這一下動了大干鍋,全縣師生上萬,就是一人捐一個鋼镚,都得用麻袋裝。局長最后說,求助信息寫的不錯,又抓人又感人,不過,既然是教育系統募捐,側重點就要放在許成文身上,許仙可以作為背景和鋪墊,你再潤色一下,然后發到局辦公室郵箱。

求助信息也驚動了妻子,她專門打來電話說,許仙的病雖然是慢病,但慢病也是早治好,我已經聯系好了縣醫院,正好有床位,明天你就把他送過來吧。我說,明天不行,錢還沒到位,入院就得交押金。妻子說,咱家不是有存款嗎?先幫他墊上唄。聽了這話我樂了,對她說,呵呵,鐵公雞也開始拔毛了,咋想通的?妻子說,別人都支持你工作,我總得表示一下吧,不過,押金可是墊付的,不是捐出來的,籌到錢必須馬上還我。我說,那咱家也不能一分錢不捐吧?妻子說,你我都在教育系統工作,能無動于衷了嗎?隨大流唄。

掛斷電話,夜色已深,我穿好棉衣去許仙家,腳步輕快。許仙的態度讓我失望,不愿住院治療,理由是馬上要種地。我說,你這身板,能種地?許仙說,不能干多,也能干少,地要是荒了,自己死不要緊,許成文也得餓死。好說歹說,許仙就是不住院,我來氣了,提高嗓門發誓,他家的地,我幫著種。沒等許仙開口,許成文插話說,老師說話指定算話,羊就是他給要回來的。

清明過后,村北的黑土地躁動起來,田間地頭,來來往往有不少農用車。土地化了后,就被拖拉機翻開了,春耕由村委會統一安排,不收錢。耕地錢免了,灌溉錢免了,農業稅免了,種地的大頭,老百姓不用操心。貧困戶更不花錢,化肥、農藥、種子、地膜,都是幫扶單位出。二十畝地種下來,許家缺的,只有勞力。種架豆投資相對高,收益也大,是扶貧幫扶項目,否則許家種不起。從前,許家種莜麥、種青玉米,架豆從來沒種過。種架豆是細活,零碎多,地頭,除了一口袋種子,還堆著一捆捆架桿、一卷卷地膜,我和許成文犯了愁,狗咬刺猬,無從下手。

有困難,找村長。把村長請到地頭,村長講了半天,我還是不明白架豆咋種。村長急了,擼起袖子點了一行豆子,扯住水管澆了水,把地膜鋪好。許成文很快學會了,一行行點豆子。職業的緣故,我凡事都想搞清因果,問村長,這么厚的地膜,豆子發芽后能頂出來嗎?村長說,豆芽上來后,得手工扎窟窿,不過,要過了小滿才能扎,小滿前后,還有一場凍。說完,村長忙他的去了。我點了幾行豆子,腰有些發酸,一屁股坐到地頭的架桿上。這時,我想起有件事忘了問,就把許成文叫過來。我說,你腿快,去村長那里跑一趟,問問這架桿咋用。許成文盯著架桿,摸著后腦勺說,這東西好像在地里立著,上面爬著豆角。我說,那應該是秋天的景象,現在我們得弄明白,春天這東西該在哪。許成文點點頭,跑到遠處另一塊地里,那里有人也在種架豆。不多時,他跑回來告訴我,等豆角秧子半尺長時,才插架桿。

種架豆幾天下來,我的臉曬得和許成文不相上下。我把自拍的照片發給妻子,妻子回復說,日后進家要先對暗號,否則別怪我不認識你。開過玩笑,就談正事,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正事里多了許家的內容,許仙父子已經潛移默化地融入到我的生活中。妻子時常去探望許仙,說他的病情明顯好轉,已經有了人樣。我說,這一半歸功醫生,一半歸功他離開了酒瓶子。妻子真正關心的是許成文,問架豆啥時候種完。我說,快了,再過三五天,就把他交給你。

白天種架豆,晚上給許成文輔導。自從干上體力活,我的失眠癥治好了,倒頭便能睡著。吃過晚飯,小張和小李去了二驢子家。腦包山村六十幾戶人家,有一半門戶落鎖,年輕人都打工在外,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殘。出不了村的人們寂寞難耐,就集中到二驢子家聽故事。二驢子打了一輩子光棍,無兒無女,就喜歡家里來人。一來人,他便把煙鍋子點上,開始道古,講他經歷過的事。有時大家聽膩了,就在他家支開桌子,擺一桌麻將熬夜。老婆子們帶來條子牌,盤腿坐炕上玩,輸一把牌給一顆豆子,一顆豆子一毛錢,八圈牌下來,數豆子結賬,因為幾塊錢弄得急頭白臉,第二天還接著玩。我晚上獨霸了宿舍后,小張和小李就扎到了二驢子家,倒也熱鬧。

許成文進來時,我正在打盹,迷迷糊糊,嗅到一股肉味。睜開眼,許成文的課桌上,放著一個瓷盆,蓋著籠布,冒著熱氣。許成文見我醒來,指著盆子說,老師,趁熱吃吧。我揭去籠布,竟然是帶骨頭的肉塊,醬油放多了,肉塊發黑。我問哪來的。許成文說,我把羊殺了。我盯著那盆肉發愣,腦子里浮現出一只黑頭羊,那是一只吃青玉米的羊,一只活蹦亂跳跑到龍興之地的羊,一只費盡周折要保護的羊,剎那間,就成了一盆菜。我不僅沒胃口,還有種想落淚的感覺。我問,是你殺的?許成文點點頭。我盯著許成文的臉看,看不出絲毫難過,表情還有幾分得意。我說,你怎么忍心把它殺了?許成文說,老師不是說要送我去縣里念書嗎?我走了,羊沒人喂。我無語了,許成文的決定是明智的,在一個農村孩子面前,我窺視到自己的脆弱,在現實面前,理性永遠大于情感。那晚授完課,已是十一點鐘,我讓許成文把肉端回去,他執意不肯,一定要讓我品嘗他燉的羊肉,我只能把肉留下。子夜時分,小張和小李回來了,一進宿舍就嗅到肉味,美美吃了頓夜宵。

小滿時節,一場白霜果然覆蓋在地膜之上,正是這層地膜,將寒冷有效地阻隔在大地之上。泥土里的豆子已經發芽,并開始快速拉秧,我用一截樹枝在地膜上扎上窟窿。又過了些日子,一場金貴的春雨降下來,秧子長到了半尺長,這時,就開始插架桿了。許家的架豆地里,來了許多人,小張和小李,村長和村民,大家自發地組織起來,幫我一起插架桿,一天時間就完工了。

七月,是壩上最美的季節,我站在腦包山上四處瞭望。村西的庫倫淖來了大批游客,農家院正是生意火爆的時候。村東的金蓮川幕府周邊,拉上了絲網,牲畜再也進不了保護區。村北的土地不再是黑色,而是一大片翠綠。那綠色是立體的,一塊塊從地皮上凸出來,其中一塊,是我和許成文的功勞。目光轉到村南,一輛公交車,在村口停下,下來兩個人,一老一少。算來,許仙該出院了,許成文也該放暑假了,會不會是他們爺倆呢?我快步下山,向村里走去。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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