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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體欲望與社會禁錮的碰撞中成長

2020-08-04 16:50王春林
作家 2020年1期
關鍵詞:圖卷風流爺爺

王春林

在當下這樣一個不管干什么都一味追逐高速度的時代,一個作家,能夠把一部長篇小說翻來復去地悉心打磨近十年時間,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葉彌的長篇小說《風流圖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11月版)所經歷的,就正是這樣的一個過程。按照作家自己在后記中的說法,這部長篇小說起始寫作時間,是在2009年的時候。那時候,她準備分別截取1958年、1968年、1978年與1988年這樣四個不同的時間點,每個時間點寫一卷,共計完成一部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雖然寫作過程談不上順利,但經過一番努力,到了2014年5月,預計中的《風流圖卷》第一、二卷發表在了《收獲》雜志上。只不過因為責編葉開并不了解葉彌的四卷創作構想,所以在發表時誤把第一、二卷標成了上、下卷。因為我是《收獲》雜志熱心的讀者與堅決的擁躉,所以,其實,早在2015年,早在小說發表的當時,我就不僅已經讀過這部作品,而且還在腦海里留下了相對深刻的印象。然而,也就在2015年,當葉彌提筆準備著手寫第三、四卷的時候,她卻忽然發現已經發表的第一、二卷,其實還存在著很多不盡如人意處,問題何在?依照葉彌的說法,就是思想性的不夠充分。在后記中,一向以短篇小說創作而名世,并且在這一方面頗有心得體會的葉彌,坦承自己的短篇小說一貫依賴瞬時的藝術靈感。但問題是,“短篇小說可以用此法,中篇小說也可以偶爾為之,長篇小說一定不能靠靈感寫作,要用全盤的構思?!蹦敲?,構思什么呢?“構思長篇小說的思想,也就是靈魂?!薄皹嬎嫉倪^程,也就是尋找思想的過程。每一部小說里面,都包含著它本身具有的內在的思想。就看寫作者是否找得到?!奔热灰庾R到了思想性的存在與否對一部長篇小說的重要性,那葉彌的尋找也就是必然的了:“然后開始尋找我這個長篇小說里具有的思想性,并明確它。到了2017年下半年,我想通了諸多問題,我也很幸運地找到了這部長篇小說里應該具有的靈魂。長篇小說的靈魂,就是人物的靈魂?!本瓦@樣,在明確意識到小說的病灶所在之后,葉彌開始了自己不無艱難的修改過程。到最后,刪掉了七八萬字,增補了五六萬字,就成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模樣?;蛟S因為修改過程太過于艱難,所以,葉彌才會在后記中做詳細的記載:“至此,第一卷分別修改于2011年夏、2014年3月、2017年秋至2018年春?!薄暗诙矸謩e修改于2012年夏、2014年3月、2018年春至2018年初夏?!闭\所謂十年辛苦不尋常,葉彌之所以要把這些相關年份都記錄在案,正是要為未來留下一份精準的歷史資料?!靶薷慕Y束后,鑒于《風流圖卷》第一、二卷已完整地表達了某種思想,主要人物也經過種種磨難開始走向開闊,它具備應有的思想容量,故事走向清晰,人物性格的塑造亦已完成,作為一部獨立小說,它是成立的?!奔毤毱肺哆@一段話,其中一種自得意味的存在,是無法被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

毫無疑問,葉彌的自得,與她對這部前前后后差不多耗費了自己十年心血的長篇小說《風流圖卷》的滿意度緊密相關。那么,這部《風流圖卷》到底是怎樣的一部長篇小說呢?首先,從作家早在2009年初始開始小說寫作時就為自己擇定的1958年、1968年、1978年以及1988年這樣四個不同的時間點來判斷,她這部聚焦于中國當代歷史的長篇小說的寫作,其實是潛藏著某種藝術野心的。很大程度上,葉彌如此一種事關長篇小說寫作的構思,能夠讓我們聯想到歷史學家黃仁宇那部杰出的歷史著作《萬歷十五年》。如果說歷史學家黃仁宇尚且可以把萬歷十五年亦即公元1587年這一看似波瀾不驚的特定年份作為切入口,相當到位地透視表達包括大明王朝在內的中國古代社會所存在的各種弊端與癥結,那么,身為作家的葉彌,就更有理由通過若干關鍵性歷史年份的選擇,來藝術性地表達她對中國當代歷史的一種感悟與認識。在差不多長達十年之久的寫作修改過程中,葉彌之所以最終把原來的第一、二卷的內容作為一部獨立的長篇小說交出版社正式出版,并且在構想中要把原來的第三、四卷內容作為另一部獨立的長篇小說《愛·扶搖直上》出版,除了她自己已經在后記中所說明的理由之外,我個人以為,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的一點,恐怕與中國當代社會的變遷緊密相關。雖然看起來只是十年一個節點,但熟知中國當代歷史的朋友都知道,1958年與1968年,皆屬于政治高壓的人性被禁錮時代,而1978年與1988年,則很顯然是社會政治發生巨大變遷后的一個人性解放時代。作為一位試圖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對中國當代歷史有所概括表達的作家,葉彌對此顯然有著不失精準的判斷。她在敏銳意識到原先完成的小說文本存在問題后,不僅能夠在修改過程中做大刀闊斧的刪削與增補,而且還斷然將原來構想中的第一、二卷單獨處置為一部相對獨立的長篇小說,中國當代社會不同時段之間性質的根本區別,不管怎么說都是其中不容被輕易忽略的重要原因。

在為這部長篇小說確立了相對宏大的思想主題之后,緊接著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作家葉彌到底采用什么樣的一種方式才能夠不失巧妙地切入到社會與時代的內在肌理中。除了一貫的地理標識外,我以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成長小說框架的設定。首先是一貫的地理標識,也就是故事的主要發生地吳郭市與花碼頭鎮以及香爐山等地域性要素?;ùa頭鎮與香爐山,曾經不止一次地出現在葉彌的短篇小說中,雖然帶有明顯的虛構色彩,但卻毫無疑問獨屬于葉彌的小說地理標識。需要略微展開一說的,是吳郭市。一方面,吳郭市肯定是一個虛構出的地名,但在另一方面,根據敘事話語中透露出的若干蛛絲馬跡,我們卻也不難判斷出吳郭市的原型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們注意到,在第227頁,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一段敘事話語:“今年四月,他無意中讀到一本介紹吳郭市的書籍,看到他的先人怎樣在這里造了—座座園林,怎樣在桃花澗里斗鴨,怎樣織錦、剪紙、繡花、畫扇……莼鱸之思啊……寒山寺里的鐘聲夜半纏綿……客船和江楓漁火……留園的鴛鴦廳里清風送爽……總之,種種吃喝玩樂和風花雪月,把他迷得神魂顛倒,”別的且不說,單只是所謂的一座座園林,再加上寒山寺的鐘聲,以及客船與江楓漁火,我們就完全可以斷定,吳郭市的原型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名城蘇州市。而蘇州市,也正是葉彌的出生與長期生活之地。一方面,從小說提供的若干細節看,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明明是蘇州市,但在另一方面,葉彌卻非得要刻意地把它喚作吳郭市(實際上,從諧音的角度來看,吳郭市也可以被讀作“吳國市”。這吳國,自然可以讓我們聯想到春秋戰國時期的蘇州市,正是吳國的所在地)。這里,除了作家出于自我保護的一種障眼法之外,作家一個潛在的用意,很顯然就是要借此而揭示她自身的小說創作與故鄉蘇州市,與那片吳越大地之間一種內在的文化關聯。人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很大程度上,也只有蘇州這片看似柔弱實則內蘊風骨的吳越故地方才可以滋養出如同葉彌這樣的一位作家。更進一步說,恐怕也只有葉彌這樣一位女性作家,方才能夠不惜耗時十年寫出《風流圖卷》這樣一部風格化特征特別明顯的長篇小說來。

與以上這些地理標識性因素相比較,《風流圖卷》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設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位以第一人稱敘述者現身的孔燕妮,不僅承擔著最主要的敘事功能,而且還是小說中最不容忽略的主要人物之一。我們之所以把《風流圖卷》理解為一部具有成長小說框架的作品,其具體成長者,不是別人,正是這位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功能的孔燕妮。小說一開始,就借助于孔燕妮的口吻,給出了一個明確的時間因素:“哪里來的雷呢?晴朗天的‘雷聲調動起了吳郭人的興奮激動,我在半醒半夢中聽得周圍鄰居一片歡呼,我還聽到我媽那脆生生的嫩梨嗓子說:‘禮炮響啦。慶祝吳郭解放九周年啦!落后分子都豎起耳朵來聽聽吧!”晴朗天里怎么會響起“雷聲”?卻原來,是吳郭市在慶祝本市解放九周年。既然是九周年,那就意味著這一年是1958年。此外,更意味深長的一點恐怕卻在于,敘述者之所以要用晴朗天里響“雷聲”來形容吳郭慶祝解放九周年,其實暗指“解放”這一事件給吳郭帶來了可謂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更進一步說,葉彌專門擇定這一年來開始自己的小說故事,乃因為這一年,對于孔燕妮的個人成長來說,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這年我十五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九個年頭……我也在這一年開始了我真正的人生之旅,我發育來遲,今年二月十五號才來月經,乳房從青梅大小的兩個硬塊變得膨脹柔軟。這以后,我懂得害羞了,不知不覺地還有些矯揉造作和多愁善感?!蔽覀兌贾?,初潮對于女性的生長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葉彌以如此一種方式展開她的小說敘事,其成長小說意味的具備自然不容否定?!爱斕煲估?,我的經期到了,它提早了九天。我聽女同學說,在情緒激動時,身體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當那片溫暖濕潤的感覺在我的雙腿之間彌散出來,我馬上就醒了,心中充滿了神秘感和探究的欲望。窗外月色如水,宇宙寂靜浩瀚。我很想知道,天地之間,一個人,一個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活著,是為了什么?知道了活著是為什么,才能明白大大小小的許多事?!庇捎诮浧诘牡絹?,不僅發育來遲而且初醒人事的孔燕妮,開始對自己生命的來歷生成了強烈的疑問。我到底為什么活著,生存意義的如此一種自我詰問,就意味著晚熟的孔燕妮終于開始思考人生了。

或許與她所具體遭逢的那樣一個以壓抑人性的自然成長為顯著特征的政治高壓時代緊密相關,孔燕妮的成長過程顯得特別艱難。由于常寶出人預料地被槍殺,萬般無奈的孔燕妮,便以剃光頭的形式來表示最強烈的抗議:“我不能毀壞別人,我就毀壞我自己。我毀壞自己,也是反抗?!钡驮诔氈雷屗陡锌謶值耐瑫r,來自于父母男歡女愛的那種特別動靜卻又讓孔燕妮獲得了某種莫名的全新感受:“等到一些粗魯而甜蜜的聲音響起,我不知不覺已是眼含熱淚。這些聲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是我前世里經常經歷過的聲音,今生一定會在什么時候也會開始制造這種聲音?!备M一步說,正是父母在一起所發出的這樣一些特別的聲音使得孔燕妮得到了一種全新的感受:“這種感受讓我瞬間成長。我的父母縮小成了我的小孩,我變成一個溫柔善良的小小母親,悲天憫人,寬闊敦厚。是的,我站在這里,大腿筆直健壯,內心充滿力量,具有庇護親人和一切弱小的本能?!币驗?,“母性的出現,就是愛的開始?!备改冈谝黄饡r所發出的那種“粗魯而甜蜜”的聲音,可以說是由他們的身體制造出來的一種生命啟迪。正如同由父母親制造出的聲音會影響到孔燕妮的成長一樣,更進一步地,我們就可以發現,《風流圖卷》中孔燕妮的成長,每每都與他人或者自己的身體緊密相關。無論是率先發育了的女友唐娜如何引導孔燕妮認識自己身體的秘密,還是兩人私會時杜克如何誘導著孔燕妮去觸摸自己膨脹的下體,抑或是孔燕妮對奶奶高大進與地主“老絲瓜”之間私密場景的旁觀,可以說都是如此。這其中,無論如何都不容忽略的一件事情,就是孔燕妮身體的被侵犯,而侵犯者,不是別人,正是行為一貫野蠻的體育老師趙大偉。依照趙大偉自己給出的說法,他之所以要肆意污辱侵犯孔燕妮,乃是因為孔燕妮同情反革命常寶的緣故。被趙大偉肆意污辱侵犯也還罷了,關鍵問題還在于,就在孔燕妮委托班主任老蔣去求助于自己母親的時候,母親不僅沒有及時施以援手,而且還竟然一臉不耐煩地把難題推給了同樣遠離現場的父親。正因為如此,所以,“多少年后,我總是回想當年的場景。如果我沒有讓老蔣去找我媽媽,而是讓她去找我爸爸,或者我爺爺,那么我是不是就能逃避掉那個沉重的被污辱的命運?”如此一個突發事件,對孔燕妮精神世界所產生的負面影響,自然非常嚴重。在母親這里,或許正因為對此心存內疚的緣故,竟然在事發后去農村逃避了整整兩個月。在孔燕妮這里,卻也因此而對母親心生情感的芥蒂。這種芥蒂,一直持續到后來母親收養了妹妹謝燕兵之后,母女二人方才真正得以冰釋前嫌:“‘不拿你當敵人了。我向她保證。話音剛落,我渾身輕松,頭腦清爽,一念之間,竟有如此轉機,竟有如此效果,我仿佛從陰暗的小巷子里走到了陽關大道上。這就是柳爺爺說的吧,思維方式正確,行為也就正確。行為正確,天地廣闊。成長就是這么愉快,預示著某種新的開始和美好的未來,又是這么不合時宜,就是魯迅,不也‘一個都不原諒嗎?我不管那么多,我想相信我對生活的感受?!庇蓪δ赣H的耿耿于懷,到不再把母親當作自己的敵人,這其中,孔燕妮一種自我精神超越與自我心智成長的意味,自然非常明顯。

事實上,趙大偉的污辱與侵犯,對孔燕妮的確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創傷,以至于,即使在張柔和與張風毅姐弟已經陪著她多方設法之后,她還是對此無法釋懷:“但光這樣還不夠,我想放縱一次,我要毀滅一次,毀滅以后才能掙脫桎梏獲得重生?!痹谶@種想法的主導下,孔燕妮把一個陌生男孩半夜約到了自己的房間。就這樣,“我得到了釋放,我用極端方法背叛了所有,放棄了所有,我再也回不到杜克那里去了?!备M一步說:“過去的時間發生了一件強迫我身體的事,昨夜,我的身體我做了主。杜克說得對,我尋找他,有我自己還不明白的含義,現在我知道了,我只是讓我的身體只聽從自己的意愿。我做到了?!边@里,從強迫我的身體,到我的身體我做主,葉彌寫出的,首先是孔燕妮的一種精神分析學深度。但一個關鍵的問題是,盡管如此,孔燕妮的成長過程卻也并沒有能夠得以完成。具體來說,她十五歲時形成的心理創傷,一直到十年之后二十五歲,已經成為“111”軍醫院的一名醫生的時候,都依然沒有得到徹底的平復:“除了張風毅,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混亂和掙扎——眼睛里閃爍的火光,是一場混亂的大火?!薄皬奈灏四晡颐墒芏蜻\開始到現在,十年了,我還是沒能找到人生的開始。何謂‘開始?‘開始是現在的安心和未來的愉悅,我還在叛逆,遠沒有安心和愉悅。想起未來,我的心里涌出陣陣恐懼,連柳爺爺那樣的人生都落入如此結局,我越來越懷疑人生是否有開始,我們是否一出生就落入如此結局,沒有開始,只有結束。如果這樣,人的偉大體現在何處?如果人類如此渺小,要怎樣才能接受心高命薄的命運?”所謂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能夠找到“人生的開始”,所充分說明的,正是孔燕妮艱難成長過程的尚未完成。多少帶有一點巧合意味的是,十年之后孔燕妮的成長過程中,她竟然又一次遭遇到了當年的惡魔趙大偉。只不過,這一次的具體情勢發生了逆轉,復仇與否的主動權掌握在了孔燕妮手里。但就在“我”拿著小手槍,激動得手都抖了起來的時候,一絲理性竟然占據了上風:“我十分確定,今天打死他,不能換來我的重生。我不假思索地朝河里扔掉手槍,跑上岸,一位女孩跑來問我:‘孔燕妮,你的槍呢?我說:‘扔在河里了。女孩似笑非笑地瞟我一眼,說:‘扔掉手槍,也扔不掉你的過去。她說得對,我想扔掉所有的,可惜只扔掉了一把槍?!泵鎸χ浗o自己造成極大精神創傷的惡魔趙大偉,已然掌握有復仇可能的孔燕妮最終做出的選擇,卻是把手槍扔掉,卻是一種精神的寬恕。從長期以來的耿耿于懷,到最后時刻的寬恕選擇,所充分昭示出的,正是她的一種精神成長,是她未來重新“開始”的一種可能。

趙大偉事件之后,孔燕妮的成長過程中,又相繼發生了兩個不容忽視的重要事件。其一,是孔燕妮與那位只是萍水相逢的未名湖南青年的歡愛。在那個初夏的晚上,返鄉途中的孔燕妮路遇一個一路走一路為人民服務替老百姓干活兒的湖南青年。面對這個感覺孤單的青年,同樣有著強烈孤獨感的孔燕妮主動給出了建議:“你不要慌。來,你坐過來。我們兩個萍水相逢的人,給彼此一個安慰吧?!笔虑榘l生后,孔燕妮的感覺是:“我努力辨別黑暗中他離開的身影,這位陌生人得到了我的溫存,他這一生中增加了趣味和意義。而我,陌生人的溫情和努力,并沒讓我從中得到歡悅,我的血并沒有因此熱乎起來,不是欲望,也不是施與,只是對信念的認同。信念有多么脆弱,信念有多么無望,我十分清楚。我是為了脆弱和無望才和他共度愛河?!彪m然看似荒唐,但實際上卻是兩個年輕人彼此間一種相互慰藉的手段。我們從這一行為中見出的,其實是孔燕妮自己的“脆弱與無望”。而“脆弱與無望”的存在本身,就說明孔燕妮依然處于成長的困境之中。唯其如此,孔燕妮才會被這樣的一種思緒所纏繞:“我在睡著之前,還得想一想,剛才那件風花雪月的事是一念為之還是早就期待?為什么我此刻心中充滿憂郁?”其二,是奶奶高大進與“老絲瓜”雙雙自殺后孔燕妮的自殺未遂。高大進與“老絲瓜”的自殺,對孔燕妮造成了極強烈的精神刺激:“我回去的路上,忽然腳下如鉛一樣沉重,身體里的力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倒在泥土路上,生無留戀,眼前看到我在防空洞被趙大偉凌辱,在常寶槍決現場,王來恩的鞭炮不斷落在我的頭上……四面八方,鬼魅齊來。它們圍攏我,竊竊私語,紛紛試探著把手指戳到我臉上,它們的手指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燒灼過的臭味。我揮舞雙手,欲打落這些鬼手,恐怖的是,被我打到的鬼手,一個變成一雙,一雙變成四個。我的身體被密密麻麻的鬼手所包圍,它們慢慢地互相融合,就快成為一張肉網罩住我了。而我這時候還是渾身無力,雙腿麻木,動彈不得。我多么渺小,多么脆弱無能,這些我不怕的東西讓我現在心生恐慌。我不是一直強打精神,尋求我的重生嗎?我沒有重生,我只有墮落。我把精神凌駕于肉體之上,卻被人、鬼挾肉體而毀?!辟|言之,孔燕妮幻覺中生成的這無數雙鬼手所構成的,其實極類似于魯迅先生筆端的那個充滿敵意的“無物之陣”。正如同孔燕妮幻覺中所憶及的一樣,正是那些生命中不斷遭逢的肉體與精神傷害,構成了這個嚴重困擾著她的“無物之陣”。從根本上說,正是這個由奶奶高大進之死所引發的來自于“無物之陣”的強勢壓迫,最終迫使孔燕妮切腕自殺未遂。她的自殺未遂,正是其精神危機的癥候所在。

必須看到,在孔燕妮的生命成長過程中,她的戀人張風毅曾經發生過舉足輕重的關鍵作用。在目睹了父親與張柔和最后的分手一幕之后,孔燕妮的內心世界被一種熟悉的憂傷占領。就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她給張風毅寫信,并在信中講述了那個初夏夜晚發生在自己和那位陌生湖南青年之間的故事:“其實我想說的是那一件事,我含糊地說,今年初夏,有一個夜里,我碰到一位陌生的年輕人,也許是我被他不屈的理想所感動,也許是我內心太孤獨、太虛弱……總之我想要溫暖,也想給別人溫暖。于是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就像十年前那樣,那一次是你帶我去的,你想讓我忘掉所受的傷害。但是這一次,我沒有受傷害,也許是我自己在傷害自己?!薄拔易詈蠛敛华q豫地寫道:我不忠于自己,也不忠于他人。且不后悔。我該如何評價我做的這件事?”請注意,一直到這個時候,為孔燕妮所反復糾結的成長抑或“結束”與“重新開始”的問題,都與她的身體緊密纏繞在一起。對孔燕妮糾結的徹底解決產生了根本影響的,是來自于張風毅的理解與信任:“我收到張風毅的回信,他信里只有一句話:你是自由的——在任何時候。落款是:愛你的張風毅?!痹谶@里,我們一定不能忽略,當張風毅強調孔燕妮擁有自由權利的時候,他絕不僅僅只是在強調孔燕妮可以隨意地處置自己的身體,同時其實也更是在強調一個人思想的自由。道理說來其實也非常簡單,你很難想象,一個思想上總是縮手縮腳的人,竟然能夠在日常生活中自由地處置自己的身體。在這個意義層面上,所謂身體的自由,實際上也就是思想的自由。事實上,也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能夠更為充分地理解葉彌關于小說結尾的處理。到小說結尾處,孔燕妮、張風毅他們一伙人結伴去看著名的錢塘江大潮。首先是張風毅指著潮水要求孔燕妮大喊一聲,我是自由的。然后是孔燕妮的猶疑:“我說:‘我不敢喊,我沒有得到重生之前,不敢喊這句話?!泵鎸籽嗄莸莫q疑,張風毅鼓勵道:“你已經重生了,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本瓦@樣,在張風毅的啟迪與鼓勵下,孔燕妮終于面對著潮水大聲喊出了“我是自由的”。更進一步地,孔燕妮還把同樣的話語也送給了張風毅:“這一聲是對張風毅喊的,是我對他的承諾。他承諾過我,我現在也承諾他了?!笔聦嵣?,也正是在孔燕妮與張風毅他們兩位觀潮時互動的基礎上,小說終于以如下一段極富哲理意蘊的話語結束了全篇:“給予別人自由多么幸福,喊出承諾的一剎那,我如在天堂,心中充滿平靜,我追逐情欲、愛、思想,也許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屬于我的平靜?!笔聦嵣?,等到孔燕妮終于意識到自由的重要性,并且進一步確認自己已經擁有了自由的權利的時候,她那漫長且充滿曲折意味的生命成長也就宣告完成了。只要通讀全篇,我們就可以知道,在葉彌的這部長篇小說中,在很多情況下,所謂的情欲、愛、思想,可以說都是三位一體的。這樣三個方面的因素,到最后都集中體現在了人物的身體因素上。

盡管葉彌在《風流圖卷》中力圖把時代推到比較遙遠的程度,但在上下兩卷中,卻都有著時代背景簡潔性介紹文字的存在。比如上卷的第122頁:“從去年到今年,國家的事情很多,走馬燈似的,一件連著一件,全民大煉鋼鐵運動,‘反右派運動,‘文化革命運動(不是后來的‘文化大革命),‘大躍進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政府在農村開設澡堂,取消城市的舞會場所,實行戶籍管理制度,對糧食和各種副食品實行憑票定量供應?!北热缦戮淼牡?44頁:“從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七年,昔日安靜的吳郭城內變得無比喧鬧,鑼鼓聲時不時地響起,慶?!Un鬧革命,慶?!行拚髁x教育路線,慶祝上海人民公社成立,慶?!虻挂磺?,慶?!珴蓶|思想吳郭市革命委員會成立,慶祝各個區的革命委員會成立……再后來連砸爛某中學的一塊勸學匾、憐花巷改成反修巷、剪爛某演員的高跟鞋也要敲鑼打鼓慶祝一番了?!彪m然只是極其簡潔的事件羅列,但僅僅是這些事件的羅列,就已經把當時那樣一種以人性的禁錮與鉗制為根本標志的時代特征不無形象地渲染表現出來了。很大程度上,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女主人公孔燕妮,其生命成長過程之所以表現得如此艱難,與她所不幸遭逢的如此一個以禁錮與鉗制人性為能事的時代緊密相關。究其根本,孔燕妮的成長,正是在身體欲望與社會禁錮的嚴重碰撞中漸次完成的。

閱讀《風流圖卷》,一個突出的感覺就是,葉彌在進行描寫時筆觸的任性與汪洋恣肆。事實上,也正是借助于如此一種任性與汪洋恣肆的筆觸,作家方才格外成功地刻畫塑造了包括柳家驥也即柳爺爺、奶奶高大進、常寶、陶玉珠等在內的一眾行為舉止看似多少顯得有點怪誕不經的人物形象。面對著畸形政治時代的社會禁錮,這些人物形象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進行著不無慘烈的對抗。首先,當然是身為孔燕妮父親孔朝山干爹的柳爺爺。柳爺爺可以說是當代一位有著突出名士風度的知識分子形象。只要我們認真端詳一下他的朋友交往圈,就不難發現他社會政治身份的非同一般?!拔覜]理他,繼續朝下念:‘陳從周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還在同濟大學里接受大家的批判。汪曾祺、丁聰、聶紺弩也成了右派。汪曾祺在河北張家口畫土豆。丁聰和聶紺弩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接受勞動改造。儲安平被送到長城腳下去放羊,聽說日子倒也還好,天天用鐵罐子裝羊奶喝。還有吳祖光,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今年他也被押送到北大荒了。你還記得許憲民的女兒彭令昭嗎?許憲民帶著這個女孩子來看過你的。你記得吧?這女孩子后來考上北大中文系,改名叫林昭,她也成了右派了……”這一封由孔燕妮讀給柳爺爺聽的信,是她的父親孔朝山游歷一番、拜訪了若干柳爺爺的老朋友之后,專門寫給干爹柳爺爺的。需要強調的一點是,信中提到的陳從周、汪曾祺、丁聰、聶紺弩、儲安平、吳祖光以及林昭等,都是歷史上實有其人的可謂大名鼎鼎的右派分子。葉彌之所以要讓這些實有其人者成為柳爺爺的朋友,一方面的可能,是要強化柳爺爺這一人物形象的真實感,另一方面,卻也隱隱約約地暗示讀者,身為市政協副主席的柳爺爺這一人物形象,極有可能是存在真實生活原型的,盡管我們的確無從猜測這位生活原型究竟是哪一位。但不管怎么說,有生活原型也好,沒有生活原型也罷,柳爺爺在那個講究齊整劃一的集體時代對自我個性的堅持,卻是無可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我們注意到,針對孔朝山信中所提及的以上一眾朋友,柳爺爺曾經給出過這樣的一種說法:“你不要朝下念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的這些老朋友小朋友,對政治的興趣遠遠大過對生活的興趣……”關鍵在于,日常生活中的柳爺爺,不僅如是說,而且還身體力行地如是做。一方面,他的確沒有主動介入過所謂的政治生活,另一方面,誠所謂“食色性也”,一直把享受生活當作自己最高人生追求的柳爺爺,除了講求美食之外,就是對美色不管不顧的追逐:“他洗頭發要放自制的玫瑰花油,給鼻子使用鼻煙壺。喝茶用的是大彬紫砂壺,冬天的暖手爐是張鳴岐的,壓書用一塊碗口大的羊脂白玉??诟怪挥谜f了,褲襠里的家伙也從不克制。每天還要有中草藥泡腳丫?!庇绕浜笠稽c,更是突出不過地表現在他與年幼的定彩姑娘之間。唯其如此,柳爺爺才會成為孔燕妮的母親,一位可謂意志堅定的革命者謝小達的仇恨對象:“聽了柳爺爺的話,我想,柳爺爺有時候說話是很有道理的,可惜我媽媽不喜歡他,不愿意和他來往走動,所以我也不大能多聽柳爺爺的驚世駭俗的教導。我媽媽敬重的人,是《南征北戰》里的高營長,《雞毛信》里的張連長,《渡江偵察記》里的李連長,《董存瑞》里的趙連長……他們艱苦樸素,胸懷世界,胸有無邊疆土。而柳爺爺貪圖享受,沒個正經。我媽認為,柳爺爺的身體,從頭到腳,他都認真對待,唯獨不會認真改造他的舊思想?!辟|言之,柳爺爺與革命者母親之間的根本分歧就是,一個要身體,要生活,另一個卻只要靈魂,只要所謂純潔的革命。盡管在柳爺爺的理解中,自己并不招誰惹誰,只是一味地堅持著自己長期養成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格調而已。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在那樣一個政治凌駕于一切生活事物之上的時代,即使你拼命想方設法地試圖遠離所謂的政治,這政治到頭來也會徑自找上門來。具體原因無他,不過是因為你的生活方式無意間冒犯了所謂革命的尊嚴而已。結果,就在一九五八年的六月二十三日,柳爺爺果然慘遭劫難:“原來柳爺爺的朋友柳亞子前天病逝在北京,晚上,柳亞子的親屬通知他參加哀悼會,但是昨天下午他又接到一個電話,向他宣布了一個決定;說柳亞子的哀悼會請他不要去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問對方是誰,電話就掛了。他心里一緊,有點不好的預感,就打了幾個電話,終于探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他可能會被市里定為‘右派,而且也是本市最大的‘右派,還要連降三級行政級別。他倒也不怕,想大半輩子吃喝玩樂,也值了?!甭犅劶磳⒈淮蛉胝瘟韮缘南⒅?,柳爺爺便開始整理自己的收藏品:“‘廿八齋里,柳爺爺讓定彩一個屋子一個屋子盤點家里值錢的東西,自己用毛筆一一登記在冊……做好這事已是天亮,柳爺爺卻精神抖擻,他把冊子給了定彩,說不久就會用得著,國家可以用它賺點外匯,換些糧食回來。對于他的這些收藏,他喊了一句不吉利的話:‘我享受你們也夠了,該讓別人來享受你們了。定彩說:‘你索性把我也送出去吧。門口那癩皮叫花子,他還沒老婆呢?!蔽戳锨闆r果然如此,過了不幾天,就有一位自稱公安局余科長的人登門宣布柳爺爺必須去參加勞動改造:“這人站了一陣,突然對我爺爺大喊:‘柳家驥,你聽著,我是公安局政??频?,姓余,科長。今天晚上六點鐘在體育館門口報到,上車到漂湖農場勞動改造。聽好了,只允許帶自己的替洗衣服。說完,揚著臉就走了?!睕]想到,等到柳爺爺依囑來到漂湖農場報到的時候,方才發現,卻原來,那位余科長純粹是謊報軍情,柳爺爺根本就不在勞動改造的名單之中?!斑@樣柳爺爺才得以在七月二十號晚上返回家里。其時他光腳穿了一雙不合腳的草鞋,身上只穿著白夏布汗衫和短褲,手表送給那位管教干部了,皮箱給另一位干部了,花麻大褂、灰麻綢長褲、皮鞋和襪子都給犯人扒了去?!钡词故侨绱艘环N看似子虛烏有的謊報軍情,卻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政治形勢的不容樂觀。事實上,也正是面對著這樣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勢,對時事早已洞若觀火的柳爺爺,才毅然地采取了抱著曇花縱火自焚的自絕行為:“柳爺爺抱著那盆將開的曇花,正端坐在柴堆上……柳爺爺說:‘退后去。你不要再碰我的柴火,他忽然隱到火里去了,從火里傳出一句話:‘我一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改造”二字。說完就無聲無息了。這句話,算是他對這個世界的遺囑了?!钡f不能被忽略的一個細節是,即使在縱火自焚之前,柳爺爺也沒有遺忘和定彩的男歡女愛:“柳爺爺見到將開的曇花,精神大振,一把拉了定彩甩到床沿上。那定彩的大屁股剛碰到床邊,兩條腿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用了全身心的力量,那腿竟打開到不可思議的角度,幾乎成了一百八十度?!币粋€人,能夠在毅然決定赴死之前,仍然從容不迫地行男女之事,柳爺爺其實是在以如此一種尊重生命的方式,在對當時不合理的社會禁錮做強有力的抗議。

然后,是那位身世說起來很是有些傳奇色彩的奶奶高大進。生性習慣于追逐時尚的高大進,三十七歲的時候就拋家跑到延安參加革命去了。沒想到,在延安,由于三角戀的緣故,無意間失手殺死了情敵小張娃娃,結果被“保留黨籍,削職回家,參加當地的革命運動”?;氐郊亦l的高大進,依然保持著革命的慣性,把自己家以及夫家的土地和財產全部都依照革命的要求分給了窮人。具體來說,她從一位可謂是大公無私的革命者向生命享受者的人性蛻變,是在喜歡上“老絲瓜”之后開始的?!袄辖z瓜”原名大司,本來是一個地主的兒子。沒想到,由于父親死得早,所以,“就把他本人定了地主,‘土改時定的。家財都分光了,就一間屋子和他媽、老婆三個人住著?!钡胶髞?,由于岳父家也是大地主的緣故,他老婆也自殺了。只剩下“老絲瓜”與母親二人相依為命。這個人之所以被稱之為“老絲瓜”,乃是因為他雖然老了但卻依然厲害(其實也就是生命力的強盛與堅韌)的緣故。很大程度上,正是“老絲瓜”在奶奶高大進生命中的出現,從根本上影響并改變了她的生命軌跡。一個是有著光榮人生履歷的革命者,另一位卻是被打入政治另冊的地主分子,高大進和“老絲瓜”之間的如此一種跨越階級界限的感情,自然為當時的社會禁錮所不容。就這樣,到了一九六八年的時候,由于這種跨階級的感情,再加上奶奶曾經的曲折人生經歷,他們的被批斗被折磨就無法避免了。面對著如此一種在劫難逃的命運,高大進與“老絲瓜”坦然地選擇了以雙雙自殺的方式棄絕人世:“我奶奶找了草紙和一截鉛筆,寫了幾個字:‘各位親朋好友,同志們:我對不起你們。隨手塞進口袋,然后倒了一碗溫開水化開砒霜,忽然懷疑起‘老絲瓜:‘你要是不想死的話就回去吧?!辖z瓜說:‘遲早是一個死,早幾天又何妨?沒有你,我活著沒有意義。再說你一個人到那邊去,沒有我陪著,我也不放心你。你這人風風火火,丟三落四,沒我怎么行?”就這樣,奶奶高大進和“老絲瓜”一起,用實際的行動為自己的一部風流史畫上了終結的句號。

無論如何都不能不展開分析的,是那位因王來恩的檢舉告密而早在一九五八年就被處決了的護士常寶?!澳敲赐鮼矶鳛槭裁锤覍懢呙臋z舉信?王來恩寫的時候想:他媽的,我怕誰?常寶沒爹沒娘,沒兒沒女,連丈夫都沒有,打起架來她都找不著人,不怕她。寫好了信,他黑燈瞎火地去扔在了老杜的院子里,然后,他還順道去看了常寶。他敲常寶的窗戶,隔著窗子,把他寫檢舉信的事告訴了她,說了檢舉的內容。最后說:‘說起來我也是革命的功臣,可你他媽的從來沒正眼瞧過我……叫你張狂?人模狗樣的。還以為自己是滿漢全席,人見人愛呢?!欢??!庇梢陨线@段敘事話語,我們就可以了解到檢舉者王來恩一種見不得人的猥瑣心理的存在。常寶本來是醫院里一位特別講究生活品位的漂亮女性,王來恩長期覬覦卻無法得手,只因為常寶平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就此而言,王來恩的檢舉,其實是典型不過的一種挾私報復行為。他的檢舉,對常寶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嚴重影響。這樣,也才有了常寶后來自殺未遂,被孔燕妮父親救起這樣一種情節的發生。既然已經被檢舉,那接下來的故事肯定也就是常寶的被批斗:“第二天下午放學回來,我看到醫院的運動場上坐滿了人,整個部隊醫院的醫生戰士加上家屬都在這里。常寶的頭頸里掛了一雙男式破球鞋,站在前臺接受批斗。她披頭散發,露出的臉面蒼白得像死人一樣?!倍嗌賻в幸稽c滑稽色彩的是,常寶鄰居們所談論著的她的罪行:“常寶的鄰居們對前來調查的人員說,她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第一表現在穿上,第二表現在吃上,她經常拿一只小鍋子煲各種營養湯吃。因此,這個小鍋子也有罪,要與她一起接受批斗。批斗小鍋子?是的,批的就是它!常寶是資產階級的話,它就是資產階級幫兇。常寶是反革命的話,這只鍋子等同于反革命家屬?!敝灰驗樵涭疫^各種營養湯,所以連同一只小鍋子也要被定性為資產階級幫兇而受到批判,這就是那個畸形政治時代的荒唐邏輯。被批斗倒也還罷了,關鍵的問題是,到最后,常寶竟然就因為王來恩如此一種簡直就是莫須有的檢舉而被處決,而付出了特別慘重的生命代價。然而,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忽視的一點是,常寶的獲罪竟然同樣是因為自己身體的緣故。

行文至此,我們就不難發現,柳爺爺、奶奶高大進與常寶他們幾位的死于非命,其實都跟他們對自己身體的極端珍視與愛惜緊密相關。事實上,倘若我們要為葉彌的這部《風流圖卷》提煉概括若干關鍵詞,身體恐怕是其中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一個語詞。說到身體,另外一個必須被我們提出來加以專門討論的命題,就是葉彌到底為什么一定要把孔燕妮的男友張風毅設定為《曼娜回憶錄》也即《少女的心》這一手抄本的作者:“這一天晚上,張風毅默默地思考他那些不成熟的想法,神游天外,忽然手中的筆就在日記本上寫下了《曼娜回憶錄》幾個字。這幾個字幫他打開了思路。曼娜是他的隔墻鄰居,或者是他的同事,也可能是他的女同學……不管這個曼娜是誰,她一定是追求自己幸福的人,她的個性像孔燕妮,可愛、獨立,桀驁不馴、敢作敢為……他要告訴世人,這位了不起的女子怎樣為個人幸福而奮斗,怎樣在嚴苛的環境下伸張自由的精神。當然,她還必須承擔教化男女的任務,就像干娘一樣……”只要是從那個不正常的畸形政治年代走過來的朋友,就都知道,《曼娜回憶錄》曾經是那個年代廣為流傳的一個手抄本,曾經因為其中對曼娜的性描寫而被看作是黃色小說。正如同前面曾經提及過的柳亞子、吳祖光、林昭這些真實的歷史人物一樣,在這里,葉彌又一次巧妙地把真實存在過的事物,嫁接到了《風流圖卷》這一小說文本之中。嫁接倒也罷了,關鍵在于,這一被嫁接的真實文本為什么不是別的,而是《曼娜回憶錄》呢?事實上,只要我們把《曼娜回憶錄》與柳爺爺、奶奶高大進、常寶、陶玉珠、孔燕妮,以及張風毅這一眾人物形象的生活聯系在一起,我們就可以發現,葉彌的主旨其實就是要試圖對人的身體或者干脆說就是肉體有所張揚與表達。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我們才可以提出一個重要的疑問,那就是,葉彌的這部長篇小說既然被命名為“風流圖卷”,那么,究竟何謂“風流”?或者說葉彌心目中的“風流”究竟應該作何解?結合我們前面所進行的文本解析,以我所見,葉彌此處的“風流”,其實首先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男女風流韻事的那樣一種肉體意義上的“風流”。從這一方面來說,唯其因為他們身處于一個禁欲主義大行其道的畸形政治年代,所以這一眾人物形象肉體上的張揚才具有突出不過的叛逆與反抗的意義和價值。但更進一步說,除了所謂的肉體風流之外,更重要的,恐怕卻是精神層面上的“風流”與“風骨”的意思,是對思想自由與個性獨立的一種堅持。無論是柳爺爺的縱火自焚,還是常寶的被槍決,抑或是奶奶高大進與“老絲瓜”的雙雙自殺,包括陶玉珠、孔燕妮以及張風毅等在內,這些人物形象身上都突出地體現著一種與那個社會禁錮時代相對抗的精神風骨。更進一步說,這些人物形象日常生活中的那些非同尋常的言行舉止,往往能夠讓我們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那些以任性、怪誕與放達為顯在標志的所謂名士風度來。究其根本,假若說當年的阮籍與嵇康他們是在以如此一種任性、怪誕、放達的行徑來對抗不合理的社會政治的話,那么,葉彌《風流圖卷》中的柳爺爺、奶奶高大進、陶玉珠、孔燕妮、張風毅等一眾人物形象的看似不合常理的言行舉止,也可以作如是解。不管怎么說,葉彌這樣一位看似柔弱的女子,能夠在《風流圖卷》這部長篇小說中寫出一種堅硬、剛強的精神風骨來,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向她表達最充分的理解與敬意。

2018年12月19日晚23時30分許

完稿于山西大學書齋

*以上所引內容均見《風流圖卷》后記。

責任編校 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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