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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的萌與靈

2020-08-04 16:50馬曉麗
作家 2020年1期
關鍵詞:奧康納格雷厄姆格林

馬曉麗

起初,胖乎乎的班宇萌得簡直令我措手不及。

我問新接手的幾個學生都是不是作協會員,別人立刻清楚地回答是或不是,只有班宇懵懵懂懂地說,老師,我不知道。我問你加入過嗎?班宇說,老師我不懂這個。我只好問,有人推薦你填過什么表嗎?班宇說好像……沒有。我說好吧,那我問問作協。一問,果然不是。

清華大學青年作家工作坊邀請班宇參加活動,換別人會立刻樂顛顛地應下來,班宇則不然,竟怯怯地來問我,要不要去?我說去吧,好事。班宇遲疑著,說這類活動沒參與過……不太清楚……我說文學需要交流、碰撞,有交流就會有收獲,有碰撞才會濺出火花。班宇這才說,好的,我聽老師的。想想又說,老師說得對,我平日里其實很缺少這種交流,都只是自己瞎看瞎想。然后又問,老師,到那我該怎么準備發言?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趕緊說,真誠地表達就可以了,千萬不要裝,人的質量不是裝出來的。咱們要承認自己是有局限的,是需要學習的,這樣心里一放松,表達就自然了流暢了。班宇嗯嗯地應著,表情果然放松了許多。

班宇的小說《逍遙游》要配個評論,他說,老師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愁,因為評論只在微信上推介且稿酬很少,這種無名無利的事找誰都是難為人家。無奈,我只好自己披掛上陣,冒充評論家寫了一篇評論《傾聽嗚咽》。事后,班宇要請我吃飯以示答謝,我說好。他上心得很,左挑右選定了個地方,我便約了刁斗一起來吃飯。沒想到席間刁斗竟悄悄地把賬結了。我很不好意思,眼巴巴地看著班宇,希望他能表達一下。結果班宇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倆,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好吧,我只好替他去說。分手后,我坐刁斗的車離開時,對刁斗解釋說,這頓飯是班宇要請。刁斗說哦。我說看你把賬結了他有點蒙,說不出話了。刁斗說,哦。我說班宇有點萌。刁斗說挺好。我說我挺喜歡他這個萌勁兒的。刁斗說是,這個樣子真挺好。我倆忽然笑起來,笑著說可能只有我倆這樣不講究的人才會喜歡班宇這樣行事的人。

但只要進入文學思維,班宇就靈得很,靈得也會令我措手不及。

我不是一個像樣的老師。當初我之所以答應當導師接納學生,其實是很有些私心雜念的。我感覺到身邊日漸形成的年齡壁壘給自己帶來的局限,我想通過接觸年輕人,通過他們的思維和行為,獲得具有活力的新鮮的沖擊,以打破年齡壁壘對我的制囿。所以,我一開始就把自己的私心如實地說給了學生,直言告訴他們,我想從你們身上獲得有益的東西,你們得幫助我。

我只給學生布置過一次作業,讓他們讀奧康納的《小說的本質和目的》。其實我對他們的閱讀沒有太高的期待,只希望這類純粹的文學思維能夠拓寬他們的視野,進入他們的文學想象和文學觀念,進而潛移默化地影響和提升他們的寫作。所以我只要求大家耐心看,多看幾遍。然后,每人把其中對自己最有啟發的,最對自己心思的觀點、文字摘錄出來,發在群里。令我沒想到的是,僅僅一個多小時之后,班宇就發來了他的閱讀體會。

班宇在這篇體會中,把奧康納與格雷厄姆,格林進行了對比。他認為,同為天主教的信奉者,他們兩者在作品中體現的宗教態度幾乎是天壤之別。格林是痛苦的教徒,他終生不斷質疑自己的信仰,比如《問題的核心》中的主要人物斯考比的最終自殺,簡直就是在替格林而死。而奧康納則不然,她的作品仿佛要更向前邁進一步,所有的詭譎與驚駭,往往伴隨著對神性的體認,經常以死亡的方式延展打開。比如《河》,在淹沒的瞬間,竟會帶來一些莫名的希望。班宇認為,這便是奧康納的奇異之處,那些瞬間仿佛洗凈的果實,掉落在地上,無人再去拾起,唯有聲聲嘆息,但塵土與陽光,卻會將其撫養,它在數年后重新生長出來,以另一種形式再次來到你的面前。班宇說,我認為在奧康納的寫作觀里,死亡是作為一條通途存在,并且她堅定地認為,也許唯有死亡,才會產生“頓悟”時刻,從而令人更加懂得信仰、愛與生活。

班宇的閱讀體會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顯然,在此之前他已經熟讀奧康納,對這個具有哥特氣質的美國南方作家的推崇,甚至超過了他所翻譯過的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說老實話,作為學生的班宇的確促進了我這個老師。很慚愧我對格雷厄姆。格林很不熟悉,此時趕緊找來格林的書讀,緊急補課好跟上學生的思維,以便展開探討。

我特別喜歡班宇那段充滿文學意味的表述,其中那句“但塵土與陽光,卻會將其撫養”尤其令我動容。我由此想到了班宇的小說,明白了他筆下那些面對窮途、走向死亡的生命為什么會籠罩著一層光暈。我想,這里有班宇對奧康納寫作觀的認同,有對瞬間洗凈生命的頓悟的理解,有對生命的體恤、悲憫和愛,也許還有東方文化潛移默化留下的輪回觀的身影。

在學生們都交了作業之后,我也主動交了份作業。我說,此次閱讀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奧康納的這段話:“我不知道以下哪種情況更糟——是有一個糟糕的老師呢,還是完全沒有老師?不管是哪種情況,我不認為老師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他不能把天賦塞給你,但是倘若他發現你有天賦,他應當竭盡所能不讓你的天賦走上一條肯定是錯誤的不歸路?!?/p>

我說,我認為,有一個糟糕的老師不如沒有老師。寫作多年,我見過許多誤入歧途的寫作者,他們未必沒有天賦,但被灌輸了太多與文學本質無關的觀念,結果,或心甘情愿做權勢的工具,或放棄自我迎合市場??梢圆豢鋸埖卣f,許多作家搞了一輩子文學也不知文學為何物。我說,我不敢說有能力不讓你們的天賦走上一條肯定是錯誤的不歸路,只是希望自己能竭盡所能在你們形成自己文學觀的過程中,起到一些積極的作用。

私下里,我其實很想對班宇說,希望他能長久地保持住自己本真的萌與靈。我以為,對一個好的寫作者來說,這二者是缺一不可的。唯其如此,寫作者才有可能不為功利的世事攪擾,靜下心長時間地凝視一樣東西,才有可能如奧康納所說,“你花越長的時間凝視一樣東西,你就可以從中看到更廣大的世界”。

2019年10月17日于大連泉水

責任編校 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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