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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逢在歷史的岸邊

2020-08-06 14:34楊煉
鴨綠江·華夏詩歌 2020年6期
關鍵詞:長詩沉船盛夏

楊煉,出生于瑞士,成長于北京,現居倫敦與柏林。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轟動大陸詩壇。其后,作品被介紹到海外。1987年,被中國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1988年,應澳大利亞文學藝術委員會邀請,前往澳洲訪問一年。之后開始世界性寫作生涯。

作品以詩和散文為主,兼及文學與藝術批評。迄今共出版中文詩集十三種、散文集二種、文論集一種。作品已被譯成三十余種外文。

被評論為“像麥克迪爾米德遇見了里爾克”,也被譽為當代中國文學最有代表性的聲音之一。與英國友人共同主編英譯當代中文詩選《玉梯》,為在英語世界確立當代中文詩思想和藝術標準的突破性作品,構成一幅深入當代中國文化的“思想地圖”。

曾獲意大利國際詩歌獎、卡普里國際詩歌獎、佩斯卡拉基金會北南國際獎·文學獎”、拉奎拉國際文學獎、諾尼諾國際文學獎、蘇爾莫納獎、匈牙利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大獎、中國首屆“天鐸”長詩獎、首屆李白詩歌獎提名獎、第二屆大昆侖文化獎·詩歌杰出成就獎等。

相逢在岸邊,在多雨的季節

默認刻骨銘心的時間

是河流的走向

是盛夏殘酷的意念

……

上面四行,是阿爾丁夫·翼人長詩《沉船》的開頭。短短一節,如一部樂曲的主題動機,呈示出若干重要的信息,乃至詩學特征。它引領著這首長詩,和閱讀長詩的我們,踏上了一首歷史哀歌的茫茫長途。

這里,首先打眼的,是那個無人稱句式:“相逢在岸邊?!薄罢l”相逢?在哪個“岸邊”?主語的缺席,造成一個懸念,也因此包括了許多可能的答案。

相逢者不清晰,但相逢的場景并不模糊:在“多雨的季節”。我怎么油然想到艾略特《荒原》的起首“荒地上長著丁香”?無人稱句式在繼續:

某人隱身相逢的季節,本身是時間的一部分,卻又不得不強調“默認”這時間,且為此默認“銘心刻骨”!

某人眼中,岸和雨,都是河。而消失,是這時間之河的唯一流向。哦,原來,某人默認的,是一個“盛夏殘酷的意念”!我們不知道,那是哪個盛夏?每個盛夏?那個盛夏!借助漢語動詞的無人稱、非時態,翼人指給我們一個不停流去、更一動不動的“盛夏”。

無獨有偶。我寫于2005年至2010年的自傳體長詩《敘事詩》中,在構成第二部的五首哀歌里,有一首叫《故鄉哀歌》。其第二節,也恰恰名為《雪:另一個夏天的挽詩》。那首詩,寫一個從南半球新西蘭眺望的“夏天”,夠冷也夠黑:“供桌似的雪山/萬匹素白 無鳥的天空滿目煙黑”、“千年之雪 一把抓起多少時空/裹著白綢不愿醒來 每天裹著灰燼/活算什么 夢更難忍”……

兩首長詩,書寫之處遠隔萬里,書寫的詩人素昧平生,作品卻構成了互文性。好像冥冥中真有個“相逢”:阿爾丁夫·翼人的黃河、我的新西蘭,都未離開人生的岸邊,都有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我們內心深處,像同一個震中,輻射出同一場地震波,讓詩人之心遙相呼應。

阿爾丁夫·翼人是青海撒拉族當代著名詩人,他這首長詩《沉船》,寫得悲愴而不聲嘶力竭,哀痛卻更力道沉雄。究其因,或許由于撒拉族一如整個中國,絕不缺乏悲劇經驗,相反,它們或許實在太過強盛了,尤其二十世紀以來,復雜的歷史,文化沖突,層層疊疊積壓進內心,把每個民族、每個人書寫成一種“處境”。歷史,令現實變得無比深厚。借助它,我們增強了視力,更鑄造了定力。

《沉船》開頭定下的調子,在整首長詩中貫穿始終。閱讀這首共五十六節的長詩,常常讓我眼前浮出一幅圖景:一個孤獨的騎馬人,身披斗篷,沿著起伏的河岸,傍著一道浩浩逝水,顛簸著,沉思著,吟唱著。這首長歌,自那個“盛夏殘酷的意念”引出,河流的走向就是歲月的走向,那“憂郁的眼睛正在穿越/遠古的傳說 久遠的往事”(5);生死輪回的人群,如“一顆頭顱替換另一顆頭顱/去追趕一只受傷的黑鷹”(7);無垠綿亙的黃土地,“它縱然生生死死/卻依然長嘯嘶鳴//依然呼喚 山的主人 河的主人”(20);當盛夏變得殘酷,我們的意志反而清晰:“我們便擁有更多的冬天……奇跡般載負著日月星辰/并將注視著另一個冬天的到來”(24);當周遭世界凄涼如許,我的思緒反而深沉:“我便叉開雙腳站立于岸邊/遙望著盛秋的麥穗低下頭顱/疏朗地滾過大片荒蕪的土地/卻不知竟有幾多憂傷/幾多夢幻與我同在”(27);這場處境與內心的搏斗,越直面絕境,越激發出能量,我們“頓足于河岸/丈量滴血的頭顱/使它高出水面站立一種姿態”(31);一個聲音:“水的洶涌怎及得上血的洶涌……如千噸熊熊鐵漿從喉管迸出”(33);一種審視:“我被突然吵醒……懸掛在半空/站立成一幅活人的眼睛”(38),受難的經歷并非虛無,它毋寧說在重建一個精神血緣:“如果說行動是一部情書/……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們更加相依為命”(42);受難,其實是自己體內舉行的一場祭祀:“那個涉過河灘的影子/在肉漿中為誰哭泣”(10),并由此獲得一次頓悟:“……而我們/短暫的一生 只不過是這存在的/一種例外……”(11),直到超越終于來到:“精神的內海 趨于平靜和安寧”(45),死者或許是真的生者,“讓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們看個夠”(46),他們并未遠離,那道“對岸的黑色絕壁……常以淚水拍打胸膛與河流默默相許”(51),他們“化生命為流浪的歌謠”(50),助我堅信,要“毀壞眼前罪惡的城/重新用鮮血和淚水/選擇自我/選擇黑夜的禱告”(52),也令我反省,是否在“迫使自己默認一個時間的概念/為存在而存在”(53)?河水蜿蜒,歌聲幽咽,“宛如我們的船隊吟著古歌/不如漆黑的夜晚/永遠是黎明的前夕”(54),悲愴而不頹喪,“誰能料到這悲壯的一幕/閃耀著燦爛的幸福之花”(55)!最終,它所返回之處,是一片兼具人性和神性、歷史與當下的“內陸”:“幽幽的靈魂深處——/叩伏于母親的營地/在旭光中向內陸挺進”(56)?!冻链废騼嚷仙?,領我們抵達了一種豁然開闊。

《沉船》是一首史詩。但同時,它又超越線性“詩述史”的凡俗史詩概念,而把自己納入屈原開創的“史入詩”空間史詩傳統(想想《離騷》中現實——歷史——神話——現實的追尋吧),通過一個抒情聲音的穿針引線,《沉船》營造出多層次的有機思想結構,以詩歌空間,不停吸納、轉化時間主題,最終讓這首詩比某個“盛夏”、比撒拉族人的記憶甚至比任何塞滿沉船的歷史河流更深。一次“相逢”,恰恰因為無人稱,才適用于所有人;“相逢”的非時態,不是沒有時間,而是一舉相逢于所有時間。翼人無須重復套話“子在川上曰”,因為他在自己深處,摸到了那條巨“川”。他深夜捫心,就在沿“川”漂流,甚至就成為了一個無盡加深的川底。用《沉船》,詩人從幽幽深淵向上“俯瞰”,目力所及,能認出到處的沉船,過往的、此刻的、將來的。而且,沉船還在繼續向這首詩中沉沒,加入翼人為《沉船》找到的處變不驚、沉思默想的語調,且讓這當代漢語詩歌中罕見的思想音色一貫到底。

《沉船》這首詩,堪稱河漢之歌、草原之歌、曠野之歌。聽它,能聽出民歌的質樸、牧歌的蒼涼、情歌的優美。我要說:它兼具現代心理的糾結,與茫茫地平線的超越。我數次談到過:是“詩生成風格”,而非相反。所以,盡管《沉船》從開頭就不否認“刻骨銘心的時間”、“盛夏殘酷的意念”,但它的落點,卻并非歷時性的簡單呻吟,而回歸了對倔強生命的贊美。翼人最終向其挺進的那片“內陸”,當然是一片精神境界的內陸。詩,一如傳唱的古老民歌,始終在吸納艱辛,提純內美,以此支撐著文明的傳承。稚嫩如插隊三年后、寫作《諾日朗》時的我,也已認出:“活下去——/天地開創了。鳥兒啼叫著。一切,僅僅是啟示”;而環球漂泊后寫《謁草堂》時的我,更能識別:“一個夏天讀出一千個夏天的寒意”;“一行沒有盡頭的詩用盡了漂泊一詞”。這指向了一個更大的話題:詩之境界,在處理激烈的歷史經驗時,體現得尤為清晰?;蛘哒f,恰恰因為歷史嚴峻,詩歌形式的自律(乃至對其形式主義式的強調),才體現出詩人作為文化之根的自覺。請注意,詩是文化之根,而非某種宣傳口號(它們從來沒有“根”)。這個意義上,形式最專業者如屈原、但丁、杜甫,同時也最質樸、本色、人性。我該說:甚至最道德!倘若我們再問深一點兒:歷史有悲喜之別嗎?歷史的存在,這條大河,攜著一切人類記憶,渾渾濁濁、莽莽蒼蒼流淌到今天。它本來就既構成我們的苦難,更贈予我們財富。因此,函括歷史之詩,特別是“史詩”、長詩,正是承載思想深度的極端形式,選擇它,已經本質上在肯定生命力。時間大河里堆滿沉船的殘骸,可《沉船》之詩恰恰是不沉的。磨難,驗證了這首贊美詩不?!巴M”,無論那磨難來自大自然或人類。

那么,返回本文開頭,激發翼人創作《沉船》的那個“盛夏”,讓我們領略噩夢的靈感的那個“盛夏”,它在哪個具體日期,有關系么?只要我們大睜靈魂的眼睛,哪個盛夏不是那個盛夏?哪個地點不在處境腳下?哪一天不曾標明河流的走向,因而令我們刻骨銘心?“這無非是普普通通的一年”,我這個貌似無情甚至殘忍的句子,寫于新西蘭,當我從漏雨的小屋里,眺望著窗外白云無盡馳過之時——但,這難道不是對那種涕泗橫流的深層追問?我們曾一次次“刻骨銘心”,但對它們記住了多少?是否正因為遺忘如此徹底,我們反而能虛偽地表演悲傷?“時間”的最佳暗示,正指出了時間(和人)的虛無!

翼人的《沉船》,是我讀到的當代最好的哀歌之一。我特意選用這個專業詞匯:哀歌(Elegy)。因為這個源出西方的詩歌形式,能承載得起這形式已然蘊含其內的經驗深度、精神深度。詩,就在重鑄人的質地。它能哀,只因為它能歌,且在歌中,還原了美。我們共同吟唱存在之大悲,也最有力地贊頌了共同的靈魂之大喜。

至此,翼人留在長詩起首處那個懸念式的無人稱“相逢”,找到了很好的回答,那里相逢的其實是每個人、所有人。

他們——我們!

相逢在歷史的岸邊,相逢于這個獨一無二的時代,是一種命定、一種幸運。我們都是《沉船》上的水手,見證過驚濤駭浪,見證過沉船剎那間,人性暴露的優美或丑陋,但什么也壓不倒詩歌。大河汩汩流淌,我們始終在凝視它、聆聽它,辨認著歷史哀歌的音色,直到用我們的歌聲加入歷史雄渾的合唱。

小檔案

阿爾丁夫·翼人,又名容暢,馬毅,撒拉族。青海人。中國當代著名詩人。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型文化刊物《大昆侖》主編、《中國西部詩選》主編、世界伊斯蘭詩歌研究院中國分院院長、青海民族文化促進會會長。主要長詩作品有:《漂浮在淵面上的鷹嘯》《耶路撒冷》《光影:金雞的肉冠》《母語:孤獨的悠長和她清晰的身影》《沉船——獻給承負我們的歲月》《遙望:盛秋的麥穗》《我的青銅塑像》《神秘的光環》《被神祇放逐的誓文》以及享譽阿拉伯世界被譽為“三十九字箴言”的《黃金詩篇》。阿爾丁夫·翼人的創作實踐已納入屈原開創的“史入詩”空間史詩傳統并深具當代特征,被評論界譽為“立馬昆侖的神秘主義詩人”。

作品榮獲“第四屆青海省人民政府文藝獎”、第四屆中國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國當代十大杰出民族詩人詩歌獎”、《現代青年》“最受讀者歡迎的十大詩人獎”、“中國新詩百年百位最具影響力詩人獎”、“第十一屆黎巴嫩納吉-阿曼國際文學獎”等國內外重要文學獎項。

詩作被譯成英語、俄語、法語、波斯語、馬其頓語、羅馬尼亞語、阿拉伯語等12種外文出版。作品入選《中國現當代杰出詩人經典作品賞析·高等院校選修課教材》《百年詩經——中國新詩300首》《新詩創作與鑒賞》《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詩歌卷》《青海湖國際詩歌節代表詩人作品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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