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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與重構

2020-08-31 14:54郭穎
牡丹 2020年14期
關鍵詞:雙雪濤東北個體

雙雪濤的小說蘊含著豐富而廣闊的闡述空間。本文從雙雪濤小說創作中“東北書寫”這一角度出發,對雙雪濤的小說創作展開探討。雙雪濤以現實中的艷粉街為原型搭建小說的敘述空間,運用想象重構東北,完成意義的再造。他將重大歷史變革與個體日常生活緊密相連,以回望的姿態直面歷史,銘刻失去,找尋失落的真實。同時,他關注普通人的存在和價值,用文學的方式給予平凡個體生命的尊嚴和不被遺忘的權利。

近年來,雙雪濤憑借《平原上的摩西》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并以其高產而高質的小說創作,成為80后作家群中不可忽視的存在,甚至被稱為“遲到的大師”。雙雪濤出生于遼寧沈陽,在東北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從自身的經驗與記憶入手,回望故鄉和歷史,在文學層面重構東北,展現出直面時代的勇氣和對人物命運的思考。他的小說以豐富而廣闊的內涵日益引起我國文學批評界的關注。由于雙雪濤成名時間較晚,目前學界對雙雪濤小說創作的探討雖然不斷推進,產生了一批研究成果,但其小說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深入和細化,存在著較大的闡述空間。本文從雙雪濤小說創作中“東北書寫”這一角度出發,分析他小說創作中的地域意象,探討他是如何以文學虛構的方式進入歷史縱深處,展現出與時代相聯系的個體的生存狀態,進而挖掘雙雪濤小說的精神價值和獨特意義。

時間和空間是文學創作中的核心問題。雙雪濤的很多小說往往有固定的時間和空間。他把時間軸拉回到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世紀之交,以沈陽市鐵西區為常見的故事背景,其中艷粉街作為核心的地域意象,更是構成了雙雪濤小說創作的坐標原點。鐵西區位于沈陽市郊鐵路西側,新中國成立后,這里的機械制造業迅速發展,一度成為中國工業化的象征,深刻地參與了新中國建設的歷史書寫。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但是,由于計劃經濟體制已經根深蒂固,東北重工業基地未能緊跟時代推移完成徹底轉型,最終引發了工廠倒閉、工人“下崗潮”等發展危機,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這成為東北人無法言說的隱痛。鐵西區也未能幸免,在時代快速發展的進程中被拋棄,地位迅速衰落,發展受阻;工人經濟窘困,尊嚴失落。在這個過程中,艷粉街作為工人及家屬居住區,見證了鐵西區乃至整個東北的興起和日漸沒落。艷粉街原名艷粉屯,地理位置本身便處于城市邊緣,隨著鐵西區的衰落也日漸破敗,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艷粉街成為一片魚龍混雜的棚戶區。雙雪濤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寫道:“它已經面積廣大,好像沼澤地一樣藏污納垢,而又吐納不息。每當市里發生了大案要案,警察總要來這里摸一摸,帶走幾個人問一問。這里密布著廉價的矮房和胡同,到處都是垃圾和臟水,即使在大白天,也會在路上看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惫と藗兿聧徥I后仍舊在艷粉街居住,與農民工、罪犯、賭徒混居,淪落為社會底層,為生計奔波勞累,喪失了曾經的榮耀和尊嚴。艷粉街容納了下崗工人掙扎存活的生存狀態、集體記憶和歷史經驗,成為一個可以不斷演繹故事、具有強大的象征意義的場所。這本身就是值得文學書寫和記錄的材料。

艷粉街的故事更與雙雪濤的記憶和經歷相連,城市的歷史經驗與他的個人經驗是同構的。雙雪濤是出生于沈陽市鐵西區的工人子弟,艷粉街就是他現實的成長環境。雙雪濤沒有像其他80后作家那樣,被物質消費、大眾文化、網絡技術等因素滲透,或者沉溺于個人青春的殘酷與虛無,他追求確定價值與導向意義,試圖“摸到一點更大的東西的裙尾”,展現出與以往80后文學不同的思想深度。雙雪濤從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開始,經由個體經驗切入敘事,找尋被話語遮蔽的歷史,書寫被侮辱被損害的人,這是雙雪濤的文學自覺,也成為他重要的寫作主題。

對于雙雪濤來說,東北既內化為他生命和記憶的一部分,也成為供他觀察、想象和言說的他者。一方面,雙雪濤以現實中的艷粉街為原型搭建小說的敘述空間,再現了艷粉街的日常生活圖景。光明堂、煤電四營、紅星臺球廳、艷粉小學等特定地點紛紛在小說中出現。通過閱讀《光明堂》等作品,讀者甚至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張艷粉街地圖。雙雪濤以此來消解市場經濟轉型以來對東北的固有認識和普遍想象,甚至妖魔化的東北印象,塑造一個嚴肅的、有血有肉的東北。另一方面,雙雪濤的小說創作并不是在記錄和反映真實的東北,而是通過將現實素材分解、重組,以模糊、隱喻的手段完成意義的再造,構建新的精神世界。雙雪濤于2015年離開沈陽來到北京,外地生活使得他可以拉開距離回望故鄉,從而產生新的理解和判斷。小說家的身份使他運用想象和虛構的方式,嘗試用敘述方法和故事技巧處理材料,創造自己內心的真實?,F實中,艷粉街已經在緊跟時代步伐的改造中成為高樓林立的城市新區,雙雪濤描述的艷粉街更多帶著主觀化的色彩,在細節上與現實產生偏移和錯位?,F實的艷粉街位于沈陽西面,但在小說中它處于城市的最東頭;小說中的艷粉街經過文學想象的加工,宛若圓的蚊香圈,幾乎是封閉自足的獨立場所,這也與現實中艷粉街四面延展的樣貌有所差異。甚至雙雪濤還會在現實敘事中穿插虛幻的夢境和水下世界,達到虛實相生的效果??梢?,地域是理解雙雪濤小說的重要因素,但地域僅是雙雪濤介入現實的路徑,而非雙雪濤創作的全部目的。避免以地方的標識限定和塑造雙雪濤的創作,才能挖掘出雙雪濤小說更豐富的內涵。

雙雪濤的小說的時間往往指向北國企改制、工人下崗的歷史時刻,他的創作指涉東北近三十年的衰落史。過去、現在與未來是交織并立的,過去發生的事情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了無痕跡,它對社會和人的作用,遠比人們想象的要大。因此,只有直面和正視歷史,捕捉行將消散的真實和記憶,才能清晰地認識現在、預見未來。世紀之交,東北老工業基地由曾經的“共和國長子”而被放逐和拋棄,失落于現代化轉型的歷史潮流之中。社會的劇烈動蕩帶來階層變化、人的身份轉換。在國企改制的過程中,很多工人面臨下崗失業的宿命,帶著被時代戲弄的苦悶,成為被損害、被遺忘的邊緣人。從時代發展的角度看,歷史變動和體制改革無可避免,現代化轉型被官方話語正面書寫而得到世人銘記,作為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個體只能參與其中,成為沉默失語的犧牲者,社會的歷史與人的歷史之間的對立造成歷史書寫中細碎的矛盾和裂縫。雙雪濤以工人子弟的文學自覺,尋找被權力和話語遮蔽的歷史,為邊緣弱勢的群體發聲,展現出深刻的內省的力量。在雙雪濤的敘述中,歷史不再只是官方話語和故事發生的背景板,而是成為故事的有機組成部分被理解和分析。重大歷史變革與個體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歷史滲透進每一位個體的人生,表現為小說中人物的言行舉止,人物以其自身的故事將歷史具象化,歷史的縱深感由此而來。

在具體敘事中,雙雪濤將歷史處理為在場的視角,把目光投放到特定的歷史位置去體會沉重的歷史經驗和共同記憶,通過文學的方法組織起已經化為烏有的時間、空間和人物,重新找回失去的世界。所以,雙雪濤的小說很注重時間的表述,對時間的言說使他的敘述更加豐厚和多樣。在他的筆下,時間開放而流動,向著過去和未來兩個方向無限延伸,抵達想象之外更遙遠的存在。雙雪濤的小說頻繁出現具體精確的日期,如“第八天,12月24日夜里十點半,下點小雪”“1995年,7月12日,小樹打架了,帶不少人,將鄰校的一個初一學生鼻梁骨打折,中度腦震蕩”。這種寫法將人物的遭遇、特殊的時間和歷史片段固定在一起,顯得真實可感,賦予了歷史一種存在感。

雙雪濤筆下的時間還以回溯的姿態出現,人物立足當下的語境,追憶往事,找尋失落的真實。但由于人的回憶和講述具有主觀和模糊的特點,這種回憶性敘事造成文本的不確定性?!侗狈交癁闉跤小分械拿琢1闶且粋€不靠譜的敘述者,她的姓名、職業、住所幾乎全是不確定的。劉泳和米粒的對話你來我往,交替進行,共同回憶多年前往事的細節,逐漸還原出車間主任老劉那天夜晚被殺害的前后經過。但是小說的結尾,作者又對這次回憶進行了解構,“劉泳說,故事講完了嗎?女孩說,我很累了,但是還有一點。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我姐,這些事情都是她寫信給我我知道的”。被講述的故事嵌套另一個被講述的故事,故事原本的講述者已經不知所終,劉泳和米粒的回憶性敘事到底還原了多少當年的真相也在真真假假中不得而知?!盾E蹺板》中,“我”陪護女友重病垂危的父親劉慶革,劉慶革向我講述了他過去的秘密:1995年國企改制,他裁掉了發小甘沛元,引來甘沛元的不滿和威脅,他選擇殺掉甘沛元,將尸體埋在工廠的蹺蹺板下,希望“我”可以幫他把尸體移出來安葬??伞拔摇钡搅斯S才發現甘沛元還活著,但是蹺蹺板下確實有一具骸骨。劉慶革臨終前的記憶出現混亂,被殺的人到底是誰,又是為什么被殺隨著劉慶革的死亡而被永遠掩埋。這樣的敘述方式打破了因果的常理邏輯,導致故事無法形成一個閉環。但因果邏輯其實是不重要的,因為絕對的真實是不可能達到的,虛實之間個體的生命體驗才得以顯現。這兩部小說共同指向了東北工業沒落的沉重記憶和工人犧牲的辛酸往事,敘述的留白為讀者提供了想象和思索的空間,故事的意義得以無限延伸,同時也確立了過去對于當下的優先而永久的價值。

雙雪濤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死亡、兇殺、暴力等主題,歷史以權威和暴力的面目介入個體的日常生活,造成個體苦難的生存狀態,而個體也以暴力的方式與強權所造成的不公、不義的社會現象做抗爭,展現出歷史與個人的深刻交織。國企改制的歷史變革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艷粉街逐漸淪為喪失穩定、動亂不堪的貧民區域,兇殺案頻發,成為當時警察經常前去抓捕罪犯的地方。學者方巖評論說:“命案發生的源頭則是,歷史變動所造成的人際關系、個體命運的變動和階層分化所造成的對立和隔閡,并在人性層面表現出來?!惫と穗A級從龐大的集體瓦解成無數微小的個體,被歷史力量拆分成不同的階層,有的工人抓住時代的機遇,享受了改革的勝利;大部分工人都下崗失業,承受著外在環境和精神世界的雙重苦難?!镀皆系哪ξ鳌分?,莊增德提前離開卷煙廠,南下經商獲得成功,李守廉想要堅守工人的身份,最后淪落為出租車司機?!盾E蹺板》中,前廠長劉慶革轉變為企業家,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被他殺害的無名工人只能作為他改革的犧牲者,長眠在蹺蹺板下?!侗狈交癁闉跤小分?,老劉為了挽救瀕臨崩潰的工廠,試圖舉報廠長等四人挪用工人養老保險而被殺害。歷史變動所造成的種種溝壑需要真實的血肉之軀來填平,隱藏在暴力和兇殺背后的歷史顯現它真實的面目。工人作為歷史變動中被壓抑的個體,感到深深的無力和自我價值的缺失,面對失衡和無序的世界,只能選擇暴力的手段維護內心的公平和尊嚴?!蹲叱龈窭铡分?,父親失業后獲得了看臺球廳的營生,幫著解決一些糾紛,在一次打斗中將人打成重傷,“他也許只是想讓自己看上去能干一點,畢竟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或者是在擊打對方的時候,想起了自己過去受到的苦,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李守廉反抗城管的暴力執法,也是出于工人共同體中的成員被侮辱、被損害的反擊,以及面對殘酷的生活和局限的世界的爆發。雙雪濤對暴力失控的描繪指向了對個體尊嚴的守護。

雙雪濤用冷峭、內斂的語言寫出了東北現代化轉型歷史進程中的殘酷和混亂,但他小說堅硬的外殼下蘊藏著溫暖而悲憫的內核。他關注普通人的存在和價值,用文學的方式給予平凡個體生命的尊嚴和不被遺忘的權利。對于人而言,時間必然流逝,死亡注定到來,死亡作為最終的結局凝視著渺小個體的生活,帶給人生命的虛無感。更何況在現代社會中,人被政治、技術、歷史等力量超越和占有,人的具體存在和生活的世界猶如宿命般暗淡。人被時代擺布,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感知到自身的不合情理和無意義而逐漸與自己的生活離異,這成為困擾當代人的精神困境。但生命的意義便在于即便終點是虛無,人也在對自我的認同與堅守中實現精神的突圍。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摩西”,終其一生不斷跋涉,找尋自我的價值與尊嚴。雙雪濤試圖在小說中書寫人的堅強與執著,探索人無限的可能性。他從自己的上一代人——經歷了東北工人下崗潮的工人們身上看到了旺盛的生命力和恒久的精神力量,“我覺得那代人是有力量的,即使是沉默的,比我們要有生命力,比我們篤定……我們以為我們是有那么一點反抗精神的一代,其實我們非常平庸溫順……”所以,雙雪濤塑造了一個個形態各異、血肉豐滿的父輩形象,挖掘他們人性中的閃光之處,展現人對現實的反抗與超越。由此他以文學的方式回歸人本身,從自我的維度構建世界的意義。

雙雪濤小說中書寫的人物多是被歷史大潮撞擊的失敗者,他們窮困潦倒、處于社會邊緣,在生活的泥濘中浮浮沉沉。但他們有異于常人的堅持和信仰,同苦難人生做抗爭,完成自我救贖。所以,他們大多不是庸人,而是執著前行的孤獨個體,是奇人、瘋人,在個人與時代的錯位中堅守自己的位置,人性的光輝在他們身上反而能看到更多。比如,《大師》中,雙雪濤以自己的父親為原型塑造了一個棋癡?!洞髱煛分械母赣H是拖拉機廠看守倉庫的工人,后來下崗,婚姻破裂,生活窮苦,渾渾噩噩度日,唯獨癡迷下棋,棋藝高超而且做人通透,不計得失。父親不以棋賭物,在棋局上不把人逼向絕路,有收有放。在與和尚的棋局中,父親本來可以贏,卻故意輸了,讓“我”叫了和尚一聲“爸”,和尚是沒有親人的苦命人,父親大度讓棋,成全了和尚的心愿。這份胸懷和氣度讓父親在棋局內外都成為“大師”。在《飛行家》中,李明奇懷著制造飛行器的偉大夢想,但他的夢想因為超出了時代而難以實現,即便經歷了各種失敗,李明奇也從未放棄,最后他設計出的飛行器是熱氣球,他要乘坐熱氣球遠走他鄉,做一場一定會失敗的試驗,但“就算李明奇最后失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折騰到死,也算知足”。通過塑造這些奇人、瘋人,書寫他們頑強的生命意志,雙雪濤表達出了他對于生命的敬重和熱愛。

雙雪濤將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世紀之交的東北作為敘述對象進行文學的虛構,以回望過去的姿態講述現在和未來,書寫平凡人的苦難生活以及他們在困境中的自我堅守,展現平凡人人性中的光芒。在他的作品中,人們看到了人文主義的底色、對文學精神價值的堅持以及一份作家的嚴肅承擔。作為一個“晚熟”的作家,雙雪濤的小說創作還有著更豐富的可能性,人們有理由期待他未來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武漢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郭穎(1996-),女,山西晉中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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