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進：生而為“貴人”，我很抱歉

趙小昭

皇N代柴進大官人是“天貴星”下凡，按《水滸傳》中人物上應天命的規律，他就是四海之內皆適用的“命中貴人”。然而被柴進資助過的好漢林沖似乎并沒因此改變命運，這究竟是底層逆襲的鴻溝，還是過氣貴族的宿命？

林沖披枷戴鎖地走在刺配路上，一位好心的酒店老板讓他去投柴進。到了莊園外，林沖見門口有幾個莊客，便請對方通報。莊客說：“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p>

林沖好歹曾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他的“福氣”標準居然和莊客一致，“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币粋€有實力的貴人近在眼前，自己又具備對方欣賞的種種特質，對方只是打獵未歸，就不能等等？

“貴人”既是“命中注定”，所以就算林沖放棄了柴進，老天也不答應。行了半里多路，騎一匹雪白卷毛馬、前呼后擁的柴進就出現在林沖眼前。

林沖是眾所周知的“慫人”，即便猜到這人就是柴進也不敢上前。好在柴進慧眼，主動來問。得知面前的人是林沖后，“滾鞍下馬，飛奔前來……就草地上便拜”。身份、地位懸殊并沒影響他對林沖的尊重——謙恭禮遇源于發自內心的敬仰，這種江湖俠義讓人感動，但林沖波瀾不驚。

兩人相交的初衷與境界，根本不在一個層面。林沖“不忘初心”，打算在富可敵國的柴進家蹭頓酒肉，再要點盤纏，然后仍去坐牢。

柴進跟林沖手拉手行到莊上，喚莊客上酒。莊客見又是個蹭吃蹭喝的犯人，就給他上了“囚犯標準套餐”：一盤肉，一盤餅，一壺酒，一斗白米，米上放著10貫錢。

莊客沒見識，但柴進有。雖不了解林沖的為人，但他名聲在外，即便落魄，一身武功也是實打實的。因此，柴進將莊客訓斥一通，按高標準上菜。

柴進一力抬舉林沖，卻得到了教科書級別的“低水平”回應。林沖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夠了?！币粋€“賜”字將柴進拋卻身份、地位而平等相交的義氣否定了，“十分夠了”更讓柴進的熱情無處安放。

看似客套，聽來卻字字透露著沒出息與膚淺，甚至有點寒磣——內容重點是給予東西的多少，而非對柴進江湖俠義的感謝。多虧柴進有涵養，不計較。

在愉快的吃喝聊天中，不覺紅日西沉。這時，另一個教頭登場了。

莊客之所以怠慢林沖，是因為他們心中已有一個“教頭”。人還沒到，莊客就先報：“教師來也?！鼻f客的殷勤讓林沖誤以為洪教頭的地位不可小覷，急急躬身唱喏：“林沖謹參?！辈涣虾榻填^既不回禮也不搭理，氣氛很尷尬。

洪教頭傲嬌，除了莊客們的低端見識，他以為柴進對他客氣是看得起他，好吃好喝、以禮相待就是把他當師父，但這只是柴進做人的原則而已。即便是對得了瘧疾不能陪他打獵、只會吃酒發瘋、莊客或客人稍有不對就口出惡言乃至大打出手的武松，柴進也擔著風險給他提供食宿長達一年多。

洪教頭當然是不識好歹，林教頭做小伏低也不見得多磊落。

按引見時“尊者優先”的傳統禮儀，柴進主動把林沖介紹給洪教頭，他就是不聽，反而端起“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派頭責問：“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回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

這時，但凡懂點人情世故，已能察覺到柴進對林沖的尊崇、對洪教頭的不滿了，而洪教頭仍繼續懟：你喜歡武槍弄棒這事人人都知道，所以犯人都說自己是一個打十個的槍棒教頭，跑來騙吃騙喝，你干嗎這么認真？林沖不愧是老婆被調戲都能忍的“狠人”，競沒表現出一點難堪或不快，再次主動叩拜。

表面上看，洪教頭是在羞辱林沖，實際是在挑戰柴進的權威。柴進暗示他：人不可貌相，你可別小看他。洪教頭競暴跳如雷，“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林沖怕得罪了洪教頭惹柴進不高興，依然沒反應，卻給了洪教頭無比的自信，“越要來惹林沖使棒”。

一旦跳出感情，柴進殘存的“最是無情帝王家”的心氣就涌了上來，把銀子丟在地上做賭注——我本想跟你交朋友，你偏把我當金主，那我得看你是否值得。

這種當眾砸錢讓人斗毆的行為，有點自尊的人都會視其為奇恥大辱。而柴進之所以這樣做，是林沖前面一系列言行讓他明白了，林教頭和洪教頭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只有用錢才能把他點燃。

洪教頭和史進學的功夫是一路，好看卻不能實戰，于是被林沖一棒打翻。

“林沖棒打洪教頭”這段告訴我們：柴進這類有實力的“貴人”，最不缺的是錢，最缺的是朋友;他施恩并不圖報，不為籠絡人心、換個好名聲，要的是理解和尊重。雖無法成為朋友，但柴進很欣賞林沖的武功，何況還幫他清除了自我膨脹的洪教頭。

作為回報，柴進不僅出錢，更動用自己的人脈資源，給林沖最大程度的照拂。他寫了兩封信給林沖，囑咐道：“你把我寫的信交給獄警、獄長，他們看了定會照顧你?！?/p>

在中國根深蒂固的人情社會里，不怕欠人錢，就怕欠人情。向對方討個人情，來日要加倍奉還的道理，柴進當然懂，但林沖不懂。

在忍受獄警的辱罵后，他陪著笑臉將銀子奉上，獄警的態度馬上好轉。銀子起了作用后，林沖才想起轉交柴進的書信，尋求進一步關照。

林沖行賄的過程看似小心，其實本末倒置，透露著他對柴進面子的漠視，對金錢的迷信，對官階、等級、尊卑的刻意劃分。

獄警告訴林沖，柴進的一封信值一錠金子，他索要銀錢簡直是浪費表情，一不小心還會有“不給柴大官人面子”的嫌疑，影響仕途??！獄長看了柴進的親筆信，也說：“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然要看顧他?！庇胁襁M的書信在手，免殺威棒、得到優待等根本不需要給銀子。獄警離開后，林沖嘆息：“有錢可以通神?！彼麉⒉煌覆襁M的面子，只信銀子。

上梁山后，林沖又帶著柴進的介紹信。王倫一開始沒拒絕，為啥后來又要攆他，逼他交“投名狀”呢？

這就要夸一下眾人眼中的“貴人”宋江了。宋江在逃亡路上去柴進家里打了個尖，過后逢人便講，一共說了12次，用柴進的面子加持自己的面子。

王倫問：“柴大官人最近咋樣？”林沖回答的是店小二、路人皆知的“經常打獵”，而柴進屈身下拜、出錢邀他比武、留他住宿、熱情款待、贈盤纏、送冬衣酒肉、兩次親筆寫信、喬裝送他過關卡……他只字不提。所以，在王倫看來，用銀子打發林沖無關柴進的面子。

既沒讓林沖從錢眼兒里爬出來，從而眼界、層次有點提升，也沒讓他的悲劇人生、凄涼境遇有點改變。生而為“貴人”，柴進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