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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河

2020-09-27 23:18馬笑泉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妹子詩人指導老師

馬笑泉

長期以來,我都把對河看成另一個地方。實際上,它跟河這邊同屬于一個鎮。而我們的鎮又是縣委縣政府駐地,所以其實它也是縣城的一部分。但許多河這邊的人,恐怕和我一樣,在潛意識里便把對河的人與我們區分開來。其實這種看法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它只不過是在我身上得到一次延續和擴散而已。譴責其中包含的歧視色彩無濟于事,因為連那邊的人每逢被詢問住哪時,也總是不假思索地說,對河。當他們準備穿過大橋來這邊時,總是會說,到街上去,似乎那條彎月形的街算不得街。但他們也沒把自己當成鄉里人,若是那樣,說法會變為:到城里去,或是,到縣里去??傊?,它是介于縣城和鄉村之間的一塊地方,一個邊界和歸屬都難以確定的過渡地帶。而長期以來,在我的感覺里,它就像一個近在咫尺的夢境,既貼近又遙遠,既親切又神秘,仿佛會在瞬間飄走,但一伸手又能觸及。后來又像一個曾在遠方漂泊多年回鄉定居的親戚,日漸熟悉的面容下總藏著些永難摸清的陌生,而這陌生感又吸引著我用各種方式去接近和打探。

大約是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或者比這更小,幼兒園大班,我就想去對河。但每次到了水邊,面對那道大橋,我都沒有勇氣踏上去。也不知是誰在我的意識中畫下一道深深的邊界線。但這道邊界線是移動的。起初,它就在橋的這端。只要我踏上橋頭,便意味著走出縣城,進入一個陌生之境。很多次我都久久站在橋的這邊,腳尖和橋頭挨得很近,卻沒再往前挪動半分。在那時的打量中,大橋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尤其是在霧氣氤氳或暮色彌漫之際。仿佛只要我踏上去,就會一直走,一直走,永遠到不了橋的那邊。這也是我遲遲跨不出第一步的重要原因。而只要轉過身,就會看到兩邊熟悉的懸鈴木,樹葉手掌下懸掛著黃綠色的茸毛鈴鐺,三五成串,仿佛只要風吹過,便會發出脆響。樹蔭下幽涼的街道緩緩地鋪展開來,往前走上五六分鐘,一定會到路口。路口的斜對面是車站,而往右一轉,即進入繁華的大街。再前行兩百米,右邊就是大人和小孩都無限向往的縣電影院。對這一切我都很有把握。盡管它會讓剛進城的鄉里人眼花繚亂,甚至暈街,但在年幼的我眼中,早已條理分明,連看似流動的小攤小販,其實都有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大橋其實更為固定、清晰,但它通向的是一個我沒有絲毫把握的地方。我徒然地羨慕著在上面自如穿梭的人們,尤其是那些年歲與我相仿的小孩。他們有的牽著大人的手或跟在其身邊,有的是幾個結伴同行,有的則孤單地走著。最后一類讓我格外注目,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那個理想中的我。我長久地凝視著他們的背影,有時暗自希望當中的某個回過頭來,向我招手,這樣我會迅速奔過去,順便也上了大橋。但沒有誰向我回首致意,這越發印證了對河于我的徹底陌生:那里沒有一個親戚,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同學??辞暹@點,畏懼和向往的感覺同時加深。

我問媽媽,有沒有帶我去過對河?她不明白我為何會提這個問題,但見我的表情空前嚴肅,顯然不能敷衍作答。凝神回想了片刻后,她搖搖頭。奇怪的是,我并沒有覺得失望。我又問她去過對河沒有。她當然去過,而且很早的時候就去過,那時大橋還沒有修起來咧。這個無意中泄露的真相讓我大吃一驚。我本以為大橋五百年前就橫在那里了。我趕緊追問,橋是什么時候修起的?媽媽說,剛好是你出生那一年。原來雄偉神秘的大橋竟是跟我同一年來到這個世界的,這讓我悵然若失,以至忘記了問媽媽那時候去對河做什么,沒有橋又是怎么過去的。

也就是在這一天,朱兵兵告訴我,其實對河跟我們這邊的分界不是橋頭,而是橋中央,我們跟對河的人其實各占橋的一半。用不著他發誓賭咒,我已經信了。朱兵兵有個親戚住在對河,是他爸爸那邊的親戚。盡管他媽媽不愛搭理這門親戚,但終究否認不了他家跟對河的關系。所以關于對河,他的任何說法,在小伙伴中都是有權威性的。更何況那么長的橋,又是我出生時修的,憑什么讓對河的人全占了去?面對我毫不猶豫和毫無保留的相信,朱兵兵發出了邀請,星期天一起去對河玩。我曉得他那個親戚自從被他媽用冷飯招待過一次后,很久沒有上門了,而朱兵兵非常掛念他做的麥芽糖。街上隨處可見賣麥芽糖的,但沒有一家有他親戚做得那么好吃。朱兵兵曾經慷慨地分了我小半塊。透著醇香的甜,吃著不膩,軟硬恰到好處。確實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麥芽糖。我點了點頭。

那個星期天我并沒走到對河。一路上朱兵兵興奮地說個不停,口水屢屢濺到我臉上。但他說得越多,我就越感到他心里其實沒底。我甚至懷疑他并不記得親戚到底住在對河哪里。他所能確定的是,對河街上。再具體一些,就是,離供銷社沒多遠。此外便不能說得更詳細。他起勁地描述親戚家支著口大鍋的后院和搖著尾巴的小黃狗,反而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虛無縹緲起來。我甚至覺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有些可憐和可笑。但這并非我沒有陪他過橋的主要原因。上橋的時候,我既沒有超前也沒有落后,和他并排邁出了那一步。腳步落在橋上的時候,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隨后就是長風從江面吹來拂過耳際的聲音。雖然我們稱那邊為對河,卻把它叫作江。這確實是條大江,又寬又長。它是從苗疆的山嶺間流出來的,到了我們這里,還只能算上游。苗疆的那兩個縣,在我們所有人的印象中,都顯得異常遙遠、偏僻,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們跟它卻都在這條江的上游。那么,這條江不曉得還要過多少道灘,拐多少道彎,才能走到中游,奔向下游。這種長度遠遠超出了當時心靈的容納范圍,我只有盡量避免去想象,甚至不敢把目光投往下游方向。我努力望著前方。橋面遼闊,只有零星的單車或緩慢或快速地駛過,我和朱兵兵卻老老實實地走在橋邊的人行道上。越來越接近中間了,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其實并沒有一條準確的線擺在那里,我只是憑著目測加感覺。拉開五六步的距離后,朱兵兵才意識到了,回過頭來,嘲笑我慢得像烏龜。也許是這嘲笑使我改變了想法。往前走了三步,我告訴他,我不過去了,就在橋上等他回來。朱兵兵臉上的疑惑跟早上的霧氣一樣濃。他勸了我好一陣,我卻只是搖頭。后來他橫著眼睛說,我要到那里玩很久的,還要在他們家里吃飯。我說,我講了等你就等你!起碼等到太陽落山!我的聲音又大又堅決,充分表明了我其實是個講義氣的人。至于為什么不肯過橋,我自己也說不清。朱兵兵也沒有問,只是氣哼哼地說,你等就等嘍。扭頭往前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來說,等著我,給你帶糖來。我又一次大聲說,你放心呢!我就在這里!

望著他窄窄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后縮成一個黑點,我心里到底生出些愧疚來。其實我明白他很想我陪他過去。但那道無形的邊界線攔住了我。邊界線那邊有他的親戚,而我沒有。也許我一開始就只想走到這條新的邊界線。大橋的一半已足夠長足夠寬,這新的領地能讓我暫時心滿意足。我踩著欄桿底,雙手攀住上面的橫欄,探出大半個頭。江面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漩渦??吹镁昧?,每一個漩渦里都仿佛有一只手伸出來。這種幻覺把我嚇了一跳。趕忙閉上眼睛,過了好一陣才睜開。還好,漩渦只是漩渦,而且離我那么遠。漩渦下面有另外一個世界。至少我曉得江里面住著可怕的水猴子,最喜歡把小孩拖到水底。這是大人說的,他們以此告誡我們不要到水里去。當然,大白天在岸上還是安全的。如果是夜晚,水猴子們會成群結隊到河灘上來乘涼,那時連岸邊也不能去。據大人們描述,它們渾身長毛,眼睛發著綠色的光。這種形象讓所有的小孩都不寒而栗。當然,它們也不是沒有弱點,只要有陽光,它們便不敢現身,只能躲在水里。我抬頭望了眼太陽,陽光雖然淡,但終究讓我感到安心。

目光回落的時候,很多條巨龍從遠處游了過來。雙手一軟,我差點一屁股坐在橋面上。透過欄桿的間隙,那些巨龍緩緩地然而又無可阻擋地游過來。我想大喊,喉嚨卻緊張得發不出聲音。左右扭頭看了看,兩邊都有人走動,這讓我放松了一些,鎮定了一些,目光中的景物也隨之變得清晰起來。那是木排,前后相接,左右相連,從天際慢慢地爬出來,探入水中,浩浩蕩蕩順流而下。更近一點,便能看到排上還搭著一痕一痕的棚子,每組排上都有兩三粒人。過縣城這段江又開闊又舒緩。等人影越來越大的時候,排也越來越慢,最后靠邊停住,然后一條一條的木板伸出來,搭在灘上。排上除了留下看棚子的人外,其他人都上了岸。讓我感到自豪的是,排都停在我們這邊。這意味著即使是遠方的放排人,也明白我們這邊才是繁華好玩的街上。我想他們應該是從苗疆來的。這么長這么大的排,得砍多少根樹才能扎成。只有全部是山的地方才一次拿得出這么多樹。排停在半邊街到老碼頭一帶。我只要往回走到橋頭,再下一道坡,走過采沙場,就到了半邊街上。半邊街建在高地上,在土坡上還砌了許多層青石塊。雖然從街邊一躍而下就可到河灘上,但太高,估計只有城里最猛的好漢才敢這樣做。至于從河灘直接蹦到半邊街上,那恐怕只有霍元甲、陳真、燕子李三才做得到。不過半邊街只有四五百米長,那一頭就是老碼頭。只要再花費幾分鐘,便可沿著老碼頭長長的石板路下到江邊,到木排上去看一看。但我并沒有挪動腳步。我跟朱兵兵說好等他,就一定會在這等他。就算要去木排上,我也會等著和他一起去。他在木排上肯定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完全和我一樣,那樣子我很樂意。

那天我沒有等到朱兵兵。我眼睜睜地看著占據了半個江面的排重新游動,分別穿過三個巨大的橋洞,經過漫長的時間才全部過去。我看清了棚頂上當瓦蓋的樹皮,還發現有幾張排上蹲著黑色的大鳥,它們居然不會飛走,而是像蹲在自家的門檻上,悠閑地打量著江水,似乎想發現些什么。我明白這些排、這些人,會一直漂,漂到下游的盡頭。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那種遙遠,我的心就變得又酸又軟。所以我沒有跑到橋的那邊,目送它們消失在拐彎的地方。對于我那時微小而脆弱的承受力而言,對河這么遠的距離才是適合的,我有足夠的勇氣去凝望它,揣摩它,一點一點去接近它。這天我來到了橋的中央,完成了重大突破,已經足夠滿意。等太陽完全沉入江中,暮色四合,到了水猴子出現的時候,我就撤退了。我想等到這個時候,夠意思了,朱兵兵沒有什么好怪我的。

朱兵兵沒有怪我。事實上,他絕口不提那天的事,當然,也沒有給我麥芽糖。后來我想,他可能沒進他親戚家,或者是沒有受到歡迎,所以灰溜溜地從橋的另一邊回去了。我并不感到失望,甚至有種隱秘的歡喜。我其實有些忌妒他跟對河的聯系,現在釋然了。至于大人,我倒很樂意聽他們和對河的往事。但大人們并不怎么在意對河,他們喜歡談論街上或單位里的事。對河雖然有條街,卻沒有誰覺得那是街上。既不是街上,也不是鄉里,那就只能是對河,這是它唯一貼切的名字。

我終于記得去問媽媽當年是怎么去對河的。媽媽說,坐船去的。在哪里坐呢?老碼頭。這不出我的意料。出乎意料的是,媽媽說當年大舅下放的時候,在對河打過鐵。大舅可是我的偶像,頭發很長很先鋒的畫家,居然在對河打過鐵。這讓我一下子興奮起來,瞬間覺得跟對河建立起一種曲折但堅固的聯系。我無數次想象大舅光著膀子,站在對河街邊鋪子里打鐵的場景。等過年大舅從北京回來的時候,我纏著他打聽當年的事。他哈哈一笑,說當年本想不下放到云南新疆,起碼也要去苗疆那樣的地方,結果下放到離城只有十多里的天福鄉,一點意思都沒有。后來想辦法跟著隊上的人出來搞副業,到對河街上打鐵,雖然只待了很短一段時間,但學會了喝白酒。媽媽說,你還記得那年你差點淹死在江里嗎?大舅更是笑得兩眼放光。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我更加要問個明白了。原來大舅當年得空的時候,喜歡去江里游泳。他游泳的本領,同伴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尤其擅長栽悶子,栽得又深又久。有次他一個悶子栽進江里,等到浮出來時,發現頭頂竟然一片烏黑。原來是上游放排下來了。還好他當時腦筋異常清楚,摸清了排向,橫著游向岸邊。這口氣憋得空前的長。等到終于能探出頭,整個人幾乎虛脫。上岸后,躺在草地上睡到太陽快落山,才能爬起來走回去。大舅說,如果當時慌了神,沒搞清方向,那就真的游不出來了。我想象著木排那幾乎沒有盡頭的長度,心里發顫,再看看大舅神采飛揚的臉,更添崇敬。如果大舅提出去對河看看,我一定會跳著陪他去。但他一點這個意思都沒有,接下來忙著接待陸續前來拜訪的老朋友和城里的藝術青年們。這讓我有說不出的失望,卻又不敢表露出來。老朋友和藝術青年們都向他打聽北京的美術界動向,對河這種地方的事,壓根不在他們的談論范圍之內。我聽了一會,就悶悶地走開了。但不管怎么樣,我總算更了解大舅的對河往事,顯然也加深了自己跟那個地方的關系。

此后我在城里待得膩了,便會去大橋上站一站,望望對河,也望望江的上游。如果正好碰上放排,我會站上許久,直到排全部穿過橋洞。我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去排上轉一轉,卻總是沒有邁開那一步。也許是每次都想著隨時可以去,不急于這一次,也許是跟我的天性有關。對于引起憧憬的事物,我總愛保持一定的距離,哪怕這距離只是一指長。這樣我就可以繼續憧憬并享受這種憧憬的美好。我似乎害怕一旦真的接觸,會發現事物不像我憧憬的那樣。為了逃避這種失望,我寧可長久地逡巡在那條臨界線前,哪怕只需輕輕地再往前挪動一小步就能觸到。應該是這樣的,否則無從解釋當年在那么長的時間里,我為什么沒有過橋。但我也并非完全沒有行動。我一點點地把獨屬于我個人的邊界線往橋那頭推。每次推進幾米,便覺得此行有了收獲。成績最大的一次是推進了十幾米,但這反而讓我忐忑,迅速撤了回來,并立刻后悔這次走得太遠了。雖然只是一點一點推進,雖然大橋在我的感覺中,好像跟排一樣長,但有一天我終于站在了橋尾,只要再跨前一步,就會踏上對河的土地。那一刻我突然生出悚然之感,轉身迅速往回跑。跑到橋的中間,心才安下來。在這個位置,即使有人拽我,或者在后面推上一把,我也不會踉蹌著踏上那塊土地。我更習慣站在邊界線這邊,看著對河的人走過來,觀察他們的穿著打扮、走路的姿勢、說笑的口音。他們跟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又有那么點不一樣,因為他們是對河的人??吹镁昧?,看得多了,我總結出對河的男人比我們稍微顯得土氣。這種土氣并非因為打扮得不時髦,相反,對河很多青年比街上的人穿得更加街上。飄褲、花襯衣、蛤蟆鏡、電子手表,街上的青年還沒怎么穿戴他們就亮出來了,但就是因為太使勁、太刻意,反而暴露了他們的對河身份。但對河的女人更好看?;蛟S是因為她們笑起來更明朗、更放肆,或者是因為她們臉上的紅霞更鮮艷、更潤澤,總之,有種讓我怦然心動的新鮮感。我靠在欄桿邊,等著她們走近,有時從我身邊擦過。我聞到了她們身上的氣息,散發著自然的芬芳。她們比城里的女人更接近田野和青草,又不像鄉里女人那樣成天陷在牛糞味里,所以,這樣的氣息是最好聞的。我最喜歡看那些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們比城里的女孩似乎要靦腆一些,又似乎要大膽一些。她們見我傻傻地站在橋上,總是用又黑又亮的眼睛深深地瞅上一眼?;貋淼臅r候如果發現我還在,又會瞅上一眼,仿佛在問,你站在這里干什么呀?如果我膽子大一點,跟她們攀談,她們也許會在短暫的羞澀后,嘰嘰嘎嘎地告訴我我想知道的關于對河的一切。但我只是傻傻地看著她們走過,用眼睛映照著她們可愛的臉。我那時擁有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還有一張清秀得像女孩子的臉,完全不像現在這樣油膩猙獰。舅母曾打趣說我像歐陽奮強,長大后跟小時候完全不同。對此我無言以對,只能徒然地傷悲。但那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好看,或者對此毫不在乎,從沒想過要利用這點。我只是感到女孩子們愿意跟我玩,這讓她們愉快,也讓我愉快。但那時有那么多對河的女孩子從面前經過,我卻沒能上前一步,結識當中的任何一個。那時我們都還是祖國的蓓蕾,美麗的欲望含在內心深處,自己都看不清楚。那時我只是老老實實地站在橋上,認真又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任清澈緩慢的時光從身上淌過。

大約是十歲,大人認為可以帶我去江里洗澡了。盡管男的會肩著汽車內胎當游泳圈,年輕或不那么年輕的阿姨們會在江邊換上藍白相間的泳衣,大家還是管這叫洗澡而非游泳。這是整個炎天縣城人們的盛大節目,從六月開始,一直延續到二十四個秋老虎完全消隱。對于上學的小孩而言,幸福的時光沒這么長,他們只能在暑假期間跟著大人前去參加這集體的狂歡。也并非每個家長都這么開明,于是有些小孩會乘家長上班時間,頂著巨大灼熱的太陽,結伴偷偷前往。因為耳朵進了水,回來時一路單腳側頭蹦跳。運氣好的在路上能把水傾出,運氣不好的到了家里還在搖頭晃腦,難免被大人覺察,挨上一頓痛罵或是“筍子炒肉”。運氣最不好的便永遠埋葬在江水中。每年城里都會發生幾起這樣的溺亡事件,被大人們反復引用,告誡我等不要偷偷下河。我一方面喜歡獨自游蕩,有著驚人的倔強和不張揚的野性,另一方面又是個聽話的小孩,至少父母和老師的話都會刻在心上,而不像有些小孩子那樣,把它們當成耳邊風。所以我從來沒有偷偷去江里洗過澡,充其量只是在工廠澡堂的水池里撲騰一陣,喝上幾口真正的洗澡水。但對山與水的向往是每個人的天性,因為人類是從山里走出來的,而在這之前,那些源頭性的生物是從水里爬到陸地上來的?;氐剿锞褪腔貧w最初的源頭。這種天性隱秘又強大,驅使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帶著莫名的欣喜奔向水中,即使不會游泳,撲騰幾下也會感到暢快。所以聽到大人的允許時,我根本就坐不住了,在堂屋和里屋之間不停穿梭,焦灼地等待他們準備停當,根本沒去思考接下來要面臨的一個問題。

我們這邊的江,水要深許多,水面下藏著不少兇險的大漩渦。城邊臨江的地方,不是高坎就是泥灘,只有老碼頭以人力加青石板砌出一條并不寬敞的通道。而對河那邊的江岸,有大片大片平坦的鵝卵石灘,或者舒緩的草坡。最關鍵的是,有段一里多長的區域,快到江面三分之一的時候,還是浸不到大人的肩膀。這個地方自然成了天然游泳場。即使不會游泳,在這里也是安全的。那些泳技精湛或自以為精湛的男人們,把女人和小孩留在這里練習游泳或玩水,自己可以放心地往江心游去。也就是說,我要想參與這期待已久的戲水盛宴,必須到對河去。當我快看到橋的時候,陡然意識到了這點,蹦跳著的腳步立刻緩了下來。但大人們沒有注意到,他們談笑風生,依舊闊步向前。小伙伴們也領會不了我的心思,只顧著嘰嘰喳喳。我們是和鄰里要好的兩家一起出動的,陣容浩大。盡管心生猶豫,但我被裹挾在集體的步伐中,無法逃離。實際上,我也不想逃離。前面的誘惑太大,而且,回來的時候,離橋頭只有十幾步遠的冰廠門市部,還有爽口的冰綠豆沙等著我。如果我溜掉了,不過是令大人少出兩毛錢而已。只是這顯然并非我想象中的第一次去對河的方式,但到底怎么去,我其實也沒怎么想好。在我還沒來得及認真準備的時候,就到了大橋的另一頭,然后,踏上了對河的土地。這是一條堅硬的毛馬路,不僅坑坑洼洼,還夾雜著許多探頭探腦的石頭。但僅僅是走了兩三步,大人們就拐向右邊。我松了口氣,又夾雜著絲絲遺憾,跟著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狹窄的青石階梯走下去。階梯連著田埂。田埂左邊是青中透黃的稻田,右邊是緩慢下傾的草坡。草坡橫連著寬闊的鵝卵石灘??吹礁|闊的江面,我復雜的心緒頓時變得單純和明朗起來,帶頭歡呼著奔向鵝卵石灘。

那天傍晚的時光仿佛一瞬間就滑過去了。當夕陽撒落最后一把碎金,風中也開始透著涼意,我站在水里,突然有些恐懼。那些成群的水猴子會不會突然冒出頭來?但江邊依然熱鬧,不少大人還在江心施展他們的泳技,看上去他們一點也不擔心水猴子的事。我不能說出我的憂慮,只悄悄往岸邊挪動了幾步,待在水深及腰的地方。這樣就算水猴子出現,我也能夠迅速跑到岸上。頭頂的蚊子越來越多,它們遠沒有水猴子那么可怕,但讓我感到厭煩。深吸一口氣,再次把全部身體撲進清涼的水中。我不會游泳,只能以這種方式短暫地漂浮。等到憋不住的時候,方從水里站起來,抖落滿頭滿肩的水珠。

天快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們上了岸。媽媽和阿姨們再次在草坡上那棵大樹下展開床單,輪流換好衣服。走到階梯頂端,我扭頭望向右邊,那里街道寂靜,許多昏黃的燈光凝固在大大小小的窗口后。那些燈光映照著一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我卻來不及去探究,便被大人們帶著上了橋。就這樣,我來了對河,卻又像沒有來過一樣。等到坐在冰廠門市部的冷飲室,喝著那碗聞名遐邇的黏稠扎實的綠豆沙時,我感覺自己并沒有真正進入對河,只不過是去江里洗了個澡而已。

此后許多回,我都以這種方式擦過對河。漸漸地,我把整條江都看成是我們這邊的。我始終沒有學會游泳,連笨拙的狗刨也沒有,唯一的長進,是在水中憋氣的時間長久了些。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年輕阿姨或大姐姐們白嫩的長腿吸引著我一次又一次潛入水中。我試圖靠近。但不管我靠得多近,這些長腿是屬于那些同樣年輕的叔叔或大哥哥們的。他們無所顧忌地托著這些散發著迷人光澤的身體,指導她們在水中擺動長腿,有時突然放手,惹出一串串清脆的叫聲。他們偶爾也順便摸摸我的腦袋,仿佛是對我辛苦潛水而來的犒勞。這種漫不經心的大度反而讓我生氣,后來我盡量避開這些沉浸在歡樂中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往人跡相對稀少的上游方向走上幾十米,再順流漂下來。我已經不擔憂水猴子的事,甚至開始懷疑它們到底存不存在。水里只有長長的油滑的草和同樣滑手的鵝卵石,還有無數的螺螄和細小的魚。有時我站在水中,呆呆地望著遠處夕陽,明明不遠的打鬧聲和歡笑聲卻仿佛離我很遙遠。孤獨的感覺原來是在熱鬧中產生的,只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點,只是不自覺地品嘗到了它的滋味。后來我又想到,其實對河的人們是孤獨的。他們孤獨地活在那塊狹窄地帶,既不能真正融入城里,也無法回到更廣大的鄉村。但它的獨特魅力,也源自這種兩邊不靠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它獲得了一種邊緣性的自由。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或生活過的人,懂得如何在嚴密的社會組織構架中,獲取這種自由。

后來我認識了一位來自對河的詩人。他那時已不住在對河,而是棲身于縣文化館仿若深井的回字形樓房里。他是當時全縣的頭牌詩人,作品居然能夠在我們簡直無法想象的臺灣報刊上發表,據說獲得過洛夫和余光中的贊賞。我那時已經上初中,因為首次參加年級作文比賽就得了頭名,被吸收進校文學社。其實我對作文沒有太大興趣,一碰之下便陷入狂戀的乃詩歌。文學社以詩人自居或立志成為詩人的起碼有十來個,我迅速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并試圖把頭發留長。但媽媽曾經當過理發員,還保留了一套理發工具,我沒辦法逃避她的刀剪。有次我勇敢地舉出大舅做例子以圖反抗。大舅每年只理一次發,夏天剪個平得不能再平的平頭,到了冬天回鄉,長發如亂草,被款式永遠別致的帽子勉強壓住。我的舉例如此真實有力,但媽媽只是撇撇嘴說,等你成了藝術家再講,就令我啞口無言。我對畫畫不感興趣,一心要做詩人。詩人也是可以留長發的。但我尚未成為大家公認的詩人,所以只能默默忍受一個月理一次西式頭的待遇。我首次被文學社指導老師帶領著去文化館拜訪詩人時,便是在理頭的第二天。能夠前往的,皆是社內精英,至少也是大有希望的文學苗子。我是精英中最小的一個,藏在其他人背后,懷著崇敬和激動走進詩人擁擠的房間。

詩人住在二樓,一個雙房套間,外面客廳里面臥室。這格局跟我們廠里的工人平房差不多。但詩人住的是水泥樓房,顯然比廠里的瓦房要高級。最關鍵的在于這是詩人住的地方,就算再普通再寒酸,也會處處透出令人仰慕引人深思的細節??看暗淖雷由蠞M是書和稿紙。指導老師的辦公桌上也滿是書和稿紙,但碼得整整齊齊,跟詩人桌上的散漫無序形成鮮明對比。一盞臺燈白天也亮著,仿佛構成某種象征。詩人坐在桌邊,臉一小半被燈光打亮,大半沉浸在幽暗的光線中,有著古堡的深邃和滄桑(這個比喻來自詩人自況)。其實詩人那時還年輕,只有三十出頭,長發微卷,上唇的小胡子尚未留起來。他仿佛還沒完全睡醒,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指導老師聊天。他們已認識多年,有著老朋友相處時的散淡與隨意。而我們盡管有滿腹的話,卻誰也不敢開口提問,包括以詩人繼承人自居的社長。他總是盯著詩人的臉,不放過他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表情。但詩人回避或者說反感這種灼熱的崇拜,眼皮下垂,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有時他抬起眼皮,目光卻漫過另一些人的臉,讓社長鼓足勇氣準備發起對話的企圖熄滅在這種貌似漫不經心的無視中。最后還是指導老師說,你給他們講講怎么寫詩吧?詩人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詩怎么是寫出來的呢?詩是從心底流出來的。指導老師露出充分理解同時不打算放棄的微笑,那怎么只看到從你心底流出,不從我心底流出呢?詩人雙手一攤,這個問題你要去問天空,問河流,問大山才行。他的臉上同時閃爍著無辜和得意,還有一絲狡黠。指導老師只能嘆息道,老天爺不公平啊,開了你的竅不開我的竅。

拜訪結束后,詩人送了指導老師一本新出的詩集,小小的、薄薄的,設計得考究,出版社還給予了奢侈的壓膜待遇。指導老師慷慨地借給我們傳閱了半個月,實際上是給予抄錄的機會。我利用整天的課間時間,抄了十幾首,而那些最好的句子,不知不覺已經錄在心里。多少年過去后,我還能大致不差地背誦一些:

“懶鬼,還不起來呵”

她喊著,在門外

早晨,清澈見底的臉。

這是詩人描寫立春到來。

父親,捶著風濕的腿

里面,有一種極悠遠的疼。

這是詩人描寫雨水時分。

而到了冬至,他是這樣寫的:

灰色天幕

一條長長長長的路

孩子手中的甘蔗

越來越短

越來

越短

短。

都是在瞬間憑借不可思議的直覺抓取出乎意料又十分恰切的印象或意象,然后凝成簡潔至極的詩句,其美學效果仿佛夏夜的月光從樹葉間撒落,富有悠遠的韻味和令人驚奇的發現。當然,那時的我并不能像現在這般進行煞有介事的闡釋,那時的我只是覺得這樣簡單樸素得像是小學生也能畫出來的句子,卻越讀越有味,讀了還想讀。社中的詩人和準詩人們經過了各自研究后又進行了集體討論,最后一致承認:如果不是他寫出來,其他人打破腦袋也掏不出這樣的句子。社長盡管受到詩人的漠視,崇拜的狂熱卻一點也未消減。他開始對自己花里胡哨的詩風進行深刻反思,著手削掉那些多余的修飾。但我發現他的詩歌去掉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后,就沒剩下什么了。估計他自己也覺察到了這點,陷入長期的糾結和痛苦中。這導致他并不出色的成績急劇下滑,后來高考慘敗,又無心復讀,便去沿海打工。在那里他倍嘗人世艱辛,獲得了真實的疼痛感,作品發生質變,逐步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打工詩人,被家文學雜志招聘去當了編輯,總算實現了學生時代的理想。

當時我們誰也無法預知日后的命運,但其實都在為命運的發展種下前因。我繼續練習寫詩,但在得知詩人出生成長于對河后,更大的興趣變成了打聽關于詩人的一切——在這種全方位的挖掘、考證和以此為基礎的推測和想象中,我不知不覺培養出了另一種能力。后來出乎自己意料地成為小說家,跟此種能力的獲得有莫大關系——我覺得詩人完全符合我對那個地方的想象,或者說,因為詩人的存在,對河在我的心目中,已經慢慢減弱的神秘度和誘惑力再度提高。

指導老師看在我是文學社最有希望的新苗的分兒上,忍受了我的糾纏。他對我回憶起當初跟詩人的交往。那時他師范畢業,分配到鄉下教書。詩人當時是鄉鎮電影放映員,他的每次到來都是村莊的節日。鄉親們對他的歡迎就是拿出最好的苞谷燒來招待。詩人對酒的好壞很在意,下酒菜則不甚計較,有臘菜固然好,不然,一碗辣椒炒豆腐干子或一碟油炸花生米,也照樣興高采烈。此外要緊的是有人陪著喝,獨飲對他來說,是件寡味、可怕的事情。詩人酒量大又生性隨意,大家都愿意陪他,但也不是誰都能陪。大隊干部自然是能陪的,指導老師作為方圓十里的大知識分子,也有資格作陪。他并不好酒,但??嘤跓o人聊天,詩人的到來,緩解了這個文學愛好者的寂寞。指導老師在師范時已刻苦攻讀過不少文學名著,尤其熱愛俄羅斯文學。詩人卻沒讀過多少名著,但有許多奇思妙想,讓指導老師每每暗自驚嘆。他在指導老師的房間里過夜,東翻西翻之后,把普希金和馬雅可夫斯基丟到一邊,卻對葉賽寧情有獨鐘,很肯定地說,這個人寫得有味。指導老師當然承認葉賽寧寫得有味,但見詩人置他推崇備至的普希金于不顧,未免遺憾,忍不住向詩人普及文學常識:葉賽寧是優秀詩人,但普希金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詩人立刻皺起了眉頭,說太陽再大也跟我沒關系,我就喜歡月亮。指導老師唯恐打消他剛剛建立起來的詩歌熱情,也就忍著沒跟他爭辯。

詩人喜歡的不僅是月亮,還有黃昏、溪流、山野和姑娘。關于姑娘一節,指導老師其實沒有提及,但他說詩人喜歡站在或蹲在村口的溪邊,癡癡地盯著夕陽,還有夕陽下暮歸的人們,直到把夕陽看沒了,才會挪動腳步。他的名作《日落》,應該是站著看夕陽時從心里蹦出來的:

太陽每天衰老一次

殘留在山脊的夕照,是退休金嗎

爺爺蹲在暮靄里

磅礴著一聲不吭

似乎不屑于理會

那一抹可憐的撫恤

懸念比蛛絲更堅韌

告別這世界時,爺呵

別忘了對落日說一聲:

且聽下回分解

指導老師說當初看到詩人把夕照比作退休金時,覺得簡直豈有此理。但這個比喻一過目便不能忘卻,令他徹夜輾轉。第二天大早跑去問詩人,你怎么想到這樣的比喻呢?詩人半瞇著睡眼,淡淡地又帶著幾分傲然地說,想到了就想到了,這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講呢?指導老師深感郁悶,回去后又對這首新奇的詩進行反復分析,最后確定這個比喻是通的。

詩人還喜歡和衣躺在山坡的草地上。他的經典姿勢是這樣的:雙手枕在腦后,蹺著二郎腿,望著天空,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思索。有時也會把腿放下,雙手攤成一字,整個身體無比松弛,美美地瞇上一會。后來指導老師在張信紙上發現這樣的句子:

深草有一股浮力

浮起疲憊的山影

黑色的古樹

筆直指進土地

藍天是兒童讀物

陽光很遼闊

睡意很遼闊

四肢很遼闊

一把鐮刀躺在草叢

夢是彎曲的

這次指導老師倒是立刻看明白了,大嚷,好詩!詩人卻沒那么激動,還反問道,真的嗎?指導老師盯著他,肯定是真的,你應該去投稿。詩人不曉得怎么投稿。他的詩都是即興用鉛筆寫在信紙或者煙殼紙的背面,黃挎包、上衣口袋、褲袋里面,到處都塞著這樣的紙。指導老師逼著他統統交出,用自己那一手工整的小楷抄錄下來,還墊上復寫紙,留了份底稿。他建議詩人先寄給縣文化館辦的刊物。詩人說,寄縣里干什么嘍,要寄就寄省里。指導老師被他的膽氣鼓舞了,對,我們要寄就寄省里。但寄出之后,他開始忐忑起來。那一陣,他總是處在焦灼不安的狀態中,仿佛寄出的是他自己的作品。詩人卻像忘了這回事,照樣放電影、看夕陽、在月光禾場上喝酒,還跟小孩一樣,用空墨水瓶養蝌蚪。指導老師每次回家,都必須從對河坐渡船進城。那時詩人還住在對河街上。指導老師總要去看他。詩人每回一定要拉著他吃頓飯,喝上兩盅才肯放行,吃了后還要送他到渡口,有時也跟著一起過江,到街上去看望其他朋友。有次快上船了,他像突然記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摸出張紙,遞給指導老師。原來是張鉛印的用稿通知單。指導老師頓時又是跳又是笑,惹得過往的人都一齊扭頭看過來。詩人也笑起來,說,感謝你,讓我變成詩人。指導老師收斂起笑容,很認真地說,不,你天生就是詩人。

指導老師向我轉述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流露著一絲淡淡的遺憾。也許是從那時起,他決定不再寫詩,而是專攻顯然更為適合他的散文,后來陸續在省里的報刊上發表了幾篇。這對于他能調進城里,發揮了作用。那是文學能改變命運的年代。詩人命運的改變更大。作品一在省刊上亮相,立刻由一個只在幾個山鄉有名的電影放映員變成了全省聞名的新晉詩人。他拿到稿費后,買了一箱比他還著名的昭市大曲,請朋友們喝到月亮都忍不住打盹。后來他被請去參加省里的一個什么青年創作會議,結識了《詩刊》來的編輯,大獲賞識,半年后在上面發了兩個整版。這樣的成績驚動了市里和縣里,領導們一商量,認為人才難得,應該調進文化館。但文化館已有文學專干。不知是哪個領導聽說了他還會攝影,便提出干脆做攝影專干調進。征求詩人的意見時,他歡天喜地,一點也沒把那個文學專干的名分放在心上。那時他??嘤谝礁挥械呐笥涯抢锊湎鄼C,成了攝影專干,便能堂而皇之地擺弄公家的相機了,膠卷還不用自己掏錢。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大的好事了,若還有什么意見,那就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

但是在指導老師看來,后來詩人把太多精力放在了攝影上,未免有些可惜。當然,他還繼續寫詩,繼續寫讓人拍案叫絕的好詩,但寫詩對他而言,真的變成了一種副業,或者從來沒有成為主業。以前他的主業是在鄉鎮巡回放電影,現在他的主業是背著相機包滿山遍野地跑。據說縣城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大山他都走到了,連以偏遠貧窮著稱的大瑤山他也幾進幾出。他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在任何村落或林場都能找到住宿,素不相識的貧寒人家也愿意分一碗熱飯給他吃。指導老師感嘆道,他連柴棚都能睡得下,這種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我沒見過柴棚長什么樣,只是覺得一個詩人在充滿木柴香味的棚子里酣睡,很有意境。指導老師還提供了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某年夏天,詩人邀上他和另一個朋友,租了條篷子船,帶上酒,在江上漂流了兩天兩夜。他們不分白天晚上,暢談、喝酒、唱歌,興致來了就跳到江中游上一回。有天夜晚,詩人喝得半醉,非要撲到水中把月亮撈上來。其他兩個費了牛勁,才把他拖進艙中,用屁股壓在床上。詩人掙扎不脫,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船老板人挺好,用蔥姜熬了碗醒酒湯,給他灌下。汗一出,酒便醒。清醒后他暫時忘記了月亮,大肆贊美這碗醒酒湯。船老板又給他們每人都熬了一碗,他捧著咕咚咕咚喝下肚,然后眼巴巴地望著其他人手中的碗。指導老師喝了一半,見他如此,便把碗遞了過去。詩人毫不推辭,接過來便喝。那晚他去船尾撒了三回尿,其他兩人不放心,輪流陪著去。撒完尿他總要站上一會,看著滿江的銀光一閃一閃。指導老師以為他會有驚人之句,但他只以詠嘆調說了三個字:多好??!很多年來,這件事,這些場景都在我腦海里回味。我想詩人一生都渴望這種狀態,永不靠岸,永遠在游蕩的途中。我后來也進入了文學界,聽到有些人不無遺憾地說詩人缺乏一個遠大目標,有些浪費自己的才華,心下不以為然。詩人的人生目標就是游蕩,在這游蕩中享受生命的自由和美好。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典型的對河氣質。他在鄉村和城市中都能游弋自如,但不屬于任何一邊。這是一種懸浮狀態,具有夢幻特質,長久地吸引著我去凝望和憧憬。

同學胡胖的爸爸是搞管弦樂的,在文化館似乎還是個小頭目。詩人能夠引起胡胖景仰的地方,在于在他家中能看到臺幣。除此之外,胡胖談論起詩人,嘴角總掛著一絲嘲諷,說他不愛開會,不遵守單位紀律。胡胖自己在學校就不遵守紀律,我想他有什么資格嘲諷別人不遵守紀律。但胡胖說這話的時候,并不是胡胖,而是變成了他爸爸。只有當他在靠在走廊欄桿上,雙手插在褲袋里,抖著腿,大講黃色笑話的時候,才是胡胖自己。胡胖跟社會青年有來往,這是我不敢當面反駁他的主要原因。從小學到初中,他跟我都同班,關系還算密切。課間站在走廊上,跟胡胖之流閑侃,是我學生時代最大的樂趣之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樂意聽具有江湖氣質的人閑扯,因為他們很放松,呈現出更多生命和生活的本來質地,言談中也有許多來自街頭巷尾的新鮮故事。這些故事往往才發生,就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迅速到了他們耳中,連場景細節也一清二楚。有天才下第一節課,胡胖便走到我面前,眉飛色舞地告訴我,詩人跟他們館長打了一架,據說是因為一個什么文學問題。從樓上打到樓下,吼得驚天動地。先動手的是館長,而勝利者是詩人。全館的人都去勸架,合力把館長抬走,才平息了這場架。聽說詩人打贏了,我便松了口氣。胡胖接著說,打了領導,這下有他好看了。我卻覺得詩人眼中只怕沒有什么領導不領導的,當下翻了個白眼。胡胖曉得我崇拜詩人,也忌憚我語文科代表的權力,裝作沒看到這個白眼。后來聽胡胖說,館長又跟詩人和好了,兩個人在一起談笑風生。據說館長也是個有才華的人,比詩人還年輕。這讓我對那個館長生出幾分好感來。

媽媽見我變得不如往日活潑,有時還對著門口的梧桐樹長吁短嘆,疑心我早戀,對我的書包進行了一次搜查。搜出了一本藍色塑料殼封面的筆記本,但上面并沒有什么情感日記之類的,而是些長長短短的分行句子。不過她也仔仔細細讀了,然后說這好像是詩人寫的。沒想到媽媽竟熟悉他的名字和作品,這讓我大為驚喜。你認識他?媽媽一笑,我好早就認識他了。我頓時激動起來,聲音有些發顫,央求她講講怎么認識詩人的。媽媽卻要求我把作業寫完,再背上一首唐詩再說。

這個晚上作業有點多,那首“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又特別難記。勉強背全,倦意便沖上腦門,抹了把臉后就一頭栽在床上。但我并沒有氣餒,此后斷斷續續好幾個晚上,在又快又好地完成媽媽布置的任務后,就著昏黃的燈光,我聽她講述他們那一代的往事。媽媽有些地方講得細致生動,有些地方又一筆帶過。但當時我已能不自覺地運用想象力去勾勒那些未被呈現的細節,并初步感受到當中綿綿無盡的樂趣。

那時她下放回城,被安排在理發店上班。理發店是集體單位,跟百貨公司、副食品公司一樣,都歸商業局管。百貨公司在老街和大街的交會處,斜對面是副食品公司。老街街口往下近百米,就是理發店。這一帶是當時城里最繁華的地方,如今也是,只是繁華的面積擴大了。在理發店里上班的除了些五六十歲的老師傅,便是些年輕學徒,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們。這些姑娘大部分是初中畢業后沒再讀書,下放到鄉下或者在城里當了幾年待業青年。媽媽沒上高中是因為外公被打成走資派,被取消了升學資格。其他人則是根本不想讀書,趁著大好革命形勢逃離了學校。當終于有個單位后,這些人又趁著大好改革形勢放肆玩樂。媽媽則報考了電大,一邊工作一邊擠出時間來讀書,這未免在那些專心玩樂的年輕同事眼中成為異類,媽媽時常遭到冷嘲熱諷。但店中最漂亮的姑娘從沒有排擠過媽媽。她單純、快樂、追逐時髦,正忙著享受人生,沒空也沒那個心思去為難別人。對媽媽,她還有一份敬重,有時說自己實在讀不進書,很佩服能讀進書的人。媽媽喜歡她的單純,同時也羨慕她那漂亮的臉蛋和苗條的身材,兩個人生追求完全不同的人之間倒有些知心話說。因為她的存在,媽媽在店里并不是完全孤立無援的。何況還有個別老師傅對媽媽的好學上進表示支持,所以她在店里還能待得下去。

那時還沒有私人理發店,所以盡管技術老套,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發型,店生意還是興隆。更何況這里還有一幫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姑娘。有些男青年本來不需要理發,但隔三岔五也要來店里轉轉,對著鏡子欣賞一下自己美男子的形象,找機會跟姑娘們說說笑笑。老師傅們對這些人很少有好臉色,有的氣性躁的還會罵人,當然,罵的多半不是這些男青年,而是女學徒,但指桑罵槐的意思很明顯。但這些男青年在愛情面前一個個都臉皮厚如城墻,隔兩天又笑嘻嘻地出現了。有些會來事的,一進門就給老師傅們發煙;有的確定要追求某位姑娘了,便會先請她的師傅喝次酒,這樣雖然依然得不到好臉色,但起碼不會讓姑娘挨罵受委屈。那位最漂亮的姑娘追求者最多。她師傅跟她爸爸是老相識,自然擔負起保護和篩選的責任來,時常說,寧妹子,那個人眼睛喜歡亂瞟,靠不??;寧妹子,那個人走路腳跟不著地,在社會上肯定立不住的。對這位業余相人大師的指點,寧妹子總是瞇瞇笑著,從不反駁,但背地里對媽媽說,師傅還是老觀念。媽媽倒覺得師傅說得有道理,勸她說,還是把穩一些的好,你反正還年輕,不著急,要挑就挑個好的。寧妹子更重視媽媽的意見,沒有笑,鄭重地點了點頭。

有天下午,店里生意寡淡,大家都在嗑瓜子,有兩個人上門來了。走在前頭的風衣飄飄,眼睛亂瞟,乃是城里的未婚美男子之一。店里另外兩個姑娘都喜歡他,他對寧妹子更感興趣,但跟那兩個姑娘也熱情地周旋著。跟在后面的從來沒亮過相,頭發蓬亂,眼神有些恍惚,穿的倒是剛流行起來的牛仔服,但身上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挎包又土得很正宗,這便是詩人了。大家以為美男子是帶他來理發的,順便好跟姑娘們調笑。這是他的慣使套路。但詩人并沒有坐到鐵轉椅上,只是悠閑地打量了一圈,像是在尋找什么。寧妹子和他目光一碰,臉有些發燒,竟不能像平常那樣大方地對著每一個來客笑,而是低下頭去。美男子正忙著應付另兩個一見他便眼睛發光笑容洋溢的姑娘,沒有察覺到寧妹子的異樣。媽媽倒是注意到了,又打量了詩人兩眼,覺得氣質確實有些不同,但要說到長相,顯然跟美男子有不小的距離。

應付完那兩個姑娘,美男子又向在店里的老師傅們發了一圈煙,才對寧妹子說,我們今天帶了個稀罕把戲,你想不想看?寧妹子應付他倒是游刃有余,只是笑了笑,表示看也可以不看也可以。美男子便回過頭對詩人使了個眼色,詩人從挎包里掏出一坨烏黑中閃著銀光的東西。大家一看,原來是臺相機。那時大家照個相都得去城里唯一的國營照相館,一年也就照個一兩回,算是日常生活中的大事,極少見到有人會隨身帶著相機。大家迅速圍了上來。詩人很大方,任她們拿去輪流擺弄。寧妹子是最后一個拿到手的,低頭看了一回,說,這么高級的東西,不曉得怎么弄呢。詩人伸手就拿了過來,端在面前,對著她的臉按了下快門。寧妹子臉立刻紅了,急道,我還沒打扮好呢!美男子說,等你打扮好了,我們去河邊照相。另外兩個姑娘立刻嚷道,我們也要照!美男子皺起眉頭說,急什么,有你們的份兒呢。寧妹子扭頭對媽媽說,去照嗎?聽那口氣,仿佛媽媽去她就去,而她之所以去,是因為媽媽去了。美男子連忙說,一起去,一起去。于是約好了時間。美男子還舍不得離開,又跟姑娘們說笑了好一會。詩人因為有相機在手,姑娘們對他明顯熱情增加,有問他做什么的,有問他住哪里的。待聽說是放電影的,熱情又增添了幾分。有的說,那下次看電影不要收我們票啊。詩人只是笑笑,美男子也沒揭穿他是專門跑鄉下的電影放映員。待他們走了后,有個姑娘說,他人還不錯,可惜是對河的。寧妹子說,對河的怎么啦,對河的又不是四類分子,還低人一等?寧妹子很少跟人拌嘴,所以此話一出,大家普遍驚詫。寧妹子的師傅卻知道她媽媽是對河出生的,說,對河就幾丈遠的路,跟我們這邊還不是差不多。老師傅一表態,學徒們便不敢有什么異議了,繼續嗑瓜子,聊別的事情。

其實當時相機里面并沒有放膠卷,當約會敲定后,美男子便負責去搞膠卷。詩人做得更多,不但要把借來的相機還回去,還要在拍照那天又把相機再借出來。作為回報,他那天把相機的主人也帶了過來,給他一個跟姑娘們密切接觸的機會。相機的主人當然也會拍照,但他勇于承認沒有詩人拍得好,樂得幫姑娘們拿換下的衣服,而把拍照的重擔全壓在詩人身上。詩人忘記了活動的主要目的,一門心思放在拍照上。他見美男子總是指點姑娘們怎么擺造型,搞得她們猶猶豫豫扭扭捏捏,忍無可忍,說,自然點,放松點,想怎么站就怎么站,想怎么坐就怎么坐。寧妹子立刻白了美男子一眼,聽到沒有,然后沖詩人甜甜一笑,拂了拂被江風吹亂的頭發。詩人大聲說,對,就是要這種感覺!美男子頓時陷入無事可做的窘境,冷著臉看著詩人忽左忽右,跑到高處又蹲到低處,就差趴在地上拍了。當有條篷子船靠岸準備停泊時,詩人又跑去跟船老板套近乎。船老板居然答應載著他們再去江心打個轉。寧妹子小聲對媽媽說,這個家伙,可真有辦法。媽媽也覺得詩人真不賴,含笑點點頭。

從船上下來后,走到一塊相對平坦的草地上,美男子宣布拍照暫告一個段落,說是跳跳舞。他隨身拎著臺錄音機,里面裝著最新的迪斯科磁帶,早已躍躍欲試。寧妹子對跳舞沒什么興趣,噘起嘴,還想繼續拍照,詩人說,你跳嘍,我在邊上拍就是。她才恢復笑顏,加入了扭迪斯科的隊伍。所謂扭迪斯科,就是手亂擺頭亂晃屁股亂扭。媽媽無法接受這種美學風格,坐在一邊看他們扭。寧妹子其實也沒怎么跳過,只是隨著節奏一邊笑一邊搖。當意識到詩人的鏡頭對準她時,臉上便流露出羞澀,眼睛變得分外明亮。媽媽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別有一番風味。詩人拍了幾張后,似乎興致大發,把相機塞進挎包,放在地上,沖進舞陣,大扭起來。他長手大腳,亂發飛揚,半瞇著眼,像喝醉了酒,盡管舞姿笨拙,卻惹得姑娘們咯咯直笑。相機的主人也跳得開心,顯然認為這次借出相機很值。美男子卻覺得自己明明跳得比詩人好,風頭卻不在自己這邊,有些提不起勁。只是跳舞是自己的主意,也不好停下,作為報復似的,他在另兩個姑娘面前扭得起勁。其中有個姑娘頻頻公然向他拋媚眼,他也報之以美男子的迷人微笑。另一個姑娘未免失落,便接受了相機主人的靠近,扭出另一番風情來。

有兩個菜農被樂曲聲吸引了過來,從埂上走下,扯著脖子呆看了好一陣。其中有個憤憤地說,這不是耍流氓嗎?另一個說,你懂什么,電視里就是這么跳的。憤怒的那個惡狠狠地咳了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走開了。另一個也不太好意思單獨觀摩,跟著走了。媽媽有些擔心他倆去向對河派出所報告,惹出麻煩來,一直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坡上田埂后面。好在直到江邊舞會結束,也不見有穿制服的人出現,媽媽這才放了心。此時光線轉為柔和,正是詩人最喜歡的狀態,他拿著相機,又拍起來。其他人跳累了,坐在草地上,任他舞弄。寧妹子見鏡頭逼近,想擦去額角的汗,詩人喝了一聲,別擦!寧妹子便乖乖地住了手,任憑汗珠從額角滑到臉頰。在這短短的時間里,詩人咔嚓了兩張。寧妹子不明白流汗的臉有什么好拍的,但見詩人神情滿意,竟也樂意。

當成群的蝙蝠出動時,他們離開江邊,在對河供銷社飯店吃了晚餐。吃飯時寧妹子笑盈盈地問詩人,你使了什么法子,讓船老板那么聽你的?詩人說,我答應送相片給他。寧妹子說,你又不曉得他住哪。詩人說,我跟他約好時間的,到時他在老地方等我就是。寧妹子說,難怪了,他只怕這輩子都沒照過幾次相。媽媽覺得詩人這樣做很有人情味,只要堅持做到,到哪里都會有人樂意提供服務。美男子斜著眼說,你那點稿費,只怕都用來沖膠卷了。寧妹子頓時大為驚訝,原來你還是個作家!詩人有點不好意思,什么作家,就是隨便寫幾句。相機主人說,你謙虛什么嘍,我們的大詩人。寧妹子歡喜地說,你還是詩人??!詩人說,你莫聽他們亂講。他越是這樣說,寧妹子對此越感興趣,盡管她只讀過幾句毛主席詩詞。詩人被她纏不過,答應下次把發表的作品帶給她看。

吃過飯后,詩人送他們過橋,便轉身回去了。美男子提議去看電影,其他兩個姑娘和相機主人都頗贊同。寧妹子卻不肯,媽媽便陪她回家,正好讓其他四人去電影院結對子。一路上寧妹子沒怎么說話,媽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主動開口??斓郊业臅r候,寧妹子問,你覺得那個人怎么樣?哪個人???就是那個,詩人啊。還好吧,起碼比其他人有內涵。見詩人得到媽媽首肯,寧妹子嘴角含笑,過了片刻,又現出愁容,我又沒什么內涵。你也可以多學習一下。我想學,又學不進,怎么辦?也不一定要看數理化,讀點詩,學學照相,也是學習。寧妹子聽得入耳,點點頭,重新變得歡喜起來。

此后寧妹子果然不再除了給老師傅打下手、拿那些鄉下來的客人試手,就是嗑瓜子、談笑、瘋玩,有時會帶本文學雜志到店里,閑暇時翻看一二。雜志自然是詩人借給她的,但那家伙卻從此不再在店里出現了,這讓那些見不著他面的人徒然地掛念并反復打聽。當老師傅也問起她跟詩人如何了,寧妹子眼睛發亮、含羞帶嗔地說,還只是普通朋友呢。媽媽卻曉得,她越來越頻繁地參與詩人那幫縣城文學青年組織的活動,朗誦詩歌、擔任主持、去郊外采風,也學著攝影,慢慢地身上多了些文藝氣質,這讓她顯得更迷人了。

媽媽贊許這種變化,美男子卻因此而陷入痛苦中。他不愿承認竟會在這方面輸給詩人,更不愿把這種痛苦擺出來,只有努力表現得更加灑脫,更加滿不在乎,像花蝴蝶一樣跟眾多姑娘周旋,讓大家欽佩他的風度和胸懷。媽媽卻撞見他把寧妹子逼在一個角落里,聲音無比焦灼,我到底哪里不好?寧妹子笑笑說,你沒有哪里不好啊。美男子說,那你怎么這樣對我?寧妹子說,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啊。

見她一臉無辜的表情,美男子還想說點什么,但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掉頭而去。據說他后來還去找過寧妹子的媽媽,特意告知詩人的對河背景。寧妹子的媽媽表情復雜地凝視著美男子,她早就告訴我了,見美男子有點不知所措,又補充道,你不曉得啊,我也是對河出生的,十歲后才搬到街上來。美男子頓時難掩羞愧,匆匆逃離。此后他淡出了這個圈子,開始倒騰起各路生意,但不曉得是因為運氣不好還是不專一的緣故,始終發不了財,過早地顯出落魄憔悴之態。

詩人對發財完全沒概念,卻活得越來越滋潤,得了省里的文學獎還不夠,居然還拿了臺灣的聯合報文學獎。而他之所以能拿這個獎,是因為省里一位欣賞他詩歌的前輩推薦其作品在臺灣發表,引起大片好評,他自己既無期待,也沒費什么勁。寧妹子和他確定關系之后不久,因為她爸從鹽業公司退休,便按政策調過去接班,繼續過她甜蜜幸福的日子。媽媽則在電大畢業后,被局里調到子弟學校教書。她天生是吃這碗飯的,在全縣講課比武和畢業會考中幾次打敗那些科班出身的名校教師,后來教育局跟商業局協商,解決了商業局兩個領導子弟上重點高中的事,把她調進縣一中。外公對此大感欣慰,因為他曾經擔任過這所省重點中學主持工作的副校長,而他長期以來都因為當年被打成走資派導致媽媽不能讀高中而內疚。

隨著私人理發店的涌現,集體理發店越來越不景氣。那些曾經快活到要瘋了的姑娘們,大部分深陷其中無力自拔,才開始佩服媽媽當年刻苦攻讀的先見之明,而完全忘卻了那時的深重忌妒和刻毒嘲諷,對此媽媽只是淡淡一笑。當然,她們更多的是羨慕寧妹子的好命。媽媽也覺得自己是屬于需要付出艱苦努力才能改變命運的人,而寧妹子是屬于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就能獲得幸福的人,可能這是她倆日后交往越來越少的一個緣故吧。但偶爾在街上碰到,依舊親熱。那種親熱是發自內心的,因為說到底,兩人曾共歷人生中一段極其珍貴的歲月,并且都在有意無意間幫助對方安然度過。

我反復央求媽媽帶我去寧姨家走走,實際上是想再見見詩人。那時家中很少有人裝電話,手機更是聞所未聞,媽媽只是答應在街上碰到她再說。我們縣在整個地區算是大縣,但城里也就那么幾條街,走動之間經常會碰到熟人。盡管媽媽不常上街,但她總要出去買菜,所以我還是抱有希望的。每天媽媽下班后,我都急切地盼著她開口。但她說出的總是另一些話,讓我好生失望,繼而默默地期待明天。日子久了,我擔心她忘了這事,忍不住鼓起勇氣問,你碰到寧姨沒有?媽媽說,你著什么急?我便不敢再多說,怕她一生氣,碰到了也不提這事。

有天周六,吃晚飯的時候,媽媽沒問我作業完成了多少,而是跟弟弟說,晚上我要帶你哥哥出去玩,你是在家里呢還是跟著一起去?弟弟當然跳著要去。媽媽說,那今晚出去玩了,明天就要跟你哥哥一樣,在家里老老實實寫作業,看書。弟弟猶豫起來,眨巴著眼睛。我沒等他做出決定,便問,去哪里?媽媽說,還去哪里?去你寧姨家。我便歡呼起來,這歡呼感染了弟弟,使他決定跟著我們去。而爸爸周六的例行活動是打牌,我們在不在家,他都要去牌友家打到我和弟弟睡了后才回。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有些地段路燈也不亮,只有兩邊房屋漏出點點燈光。但我一點也不怕,因為有媽媽在前頭領著。弟弟也不怕,因為就算有妖怪從暗處跳出來,比他高半個頭的我在他身邊擋著呢。起初我以為媽媽是想走近路,從老街轉到新街,再插到大街上去,后來發現方向不太對,便說,文化館在汽車站那邊。媽媽說,他們不住文化館了,搬新家了。是一起搬嗎?當然是一起。我也知道這個問題很傻,但非要拋出來,得到肯定的答復才安心。

詩人是搬到鹽業公司新修的職工宿舍樓。樓房有六層高,燈火通明,面向一塊大水泥坪。這種敞亮跟文化館的幽暗截然兩樣。媽媽敲門的時候,我的心加速跳動起來。里面傳出清脆的應門聲。門很快開了,露出張布滿笑容的臉,親熱地喚著媽媽去掉了姓的名字。進門后,一個女孩站在日光燈朗照的客廳里,似乎正等著和我們玩。弟弟和她對視了一眼,兩人目光膠在一起,都在努力辨認著什么。媽媽問,你是不是認得妹妹???弟弟咕噥說,好像是隔壁班上的。女孩說,我不是妹妹,我跟他讀一個年級。寧姨說,秋秋,你們還是同學啊,那最好啦。女孩說,不是同學,是隔壁班的。媽媽說,隔壁班的也可以稱同學,只是不叫同班同學。秋秋沒有反駁,轉身從茶幾上抱起一個餅干盒,揭開來,問弟弟和我吃不吃。弟弟兩眼放光,看了眼媽媽后,見她沒有反對,便伸手去拿。我卻四處張望,心里有些焦灼,因為不見詩人的蹤影。直到詩人的女兒把餅干盒頂到我胸脯了,我才隨便拿了一塊,塞進嘴里,卻嚼不出滋味來。

寒暄了幾句后,媽媽問,你家里的大詩人呢?寧姨說,前兩天又帶著相機跑到山里去了。我腦袋里嗡了一聲,說不出的失望淹沒了全身。秋秋和弟弟顯然有共同認識的朋友,兩人越說越近乎,后來秋秋把她的寶貝漫畫捧出來,弟弟便埋頭翻這些他從來只是聽說過的漫畫。媽媽則由寧姨領著,參觀新房的布置。我什么東西也不想吃,什么話也不想說,但也不想呆坐著,便跟在媽媽和寧姨后面,夢游一樣。房間墻壁很白,地板很亮,但這不能引發我絲毫羨慕。媽媽倒是很有興趣,見客廳跟臥室之間的墻里嵌了個又高又長的柜子,還是罕見的推拉門,說,這里可以放不少東西,還不占地方。寧姨說,哪里是放什么東西嘍,他非要做個這樣的柜子,經常躲在里面發呆。媽媽說,詩人畢竟不同些。寧姨嘆了口氣,也沒看到他寫出好多詩,一天到晚就是在外面跑,拍照片。我盯著那個柜子,沒有挪動腳步。等到寧姨和媽媽去到里面房里,我回頭看了看,弟弟和秋秋還在熱烈地討論漫畫里的人物,便輕輕拉開柜門,里面就放了個靠墊。脫下鞋子,我像貓一樣鉆進去,反身半蹲,輕輕推上門。眼前迅速暗下來,外面的聲音瞬間變得遙遠起來。我靠在一側,伸長了腿,想象著詩人坐在這里醞釀他的詩句?;秀遍g我聞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氣息,這是從對河飄過來的氣息。后來我躺下,頭枕在靠墊上,蹺起二郎腿,望著柜頂隱約的深黃色,如同望著天空,思緒飄得很遠,又仿佛什么也沒想。

你哥哥呢?媽媽一開口,聲音又變得近在咫尺。

不知為什么,我能看到弟弟坐在沙發上,半張著嘴,茫然四顧。我還看到秋秋對著柜子手一指。于是柜門被拉開,媽媽半蹙著眉頭,你躺在里面做什么?

寧姨從她身后露出半張臉,依然滿是笑容,不要緊,想躺就躺,你不是講他也愛寫詩嗎?

我頓時對寧姨充滿好感,雖然放下了二郎腿,但沒有起身。等她倆回到沙發上聊天后,我又拉上柜門,繼續蹺起二郎腿,感到有種說不出的悠然和自在。

此后我再也沒有央求過媽媽帶我去詩人家。能在獨屬于詩人的大柜子里躺上一回,我已心滿意足。詩人在我的印象中永遠是文化館幽暗光線中那張古堡似的臉,我無法想象他在日光燈朗照的客廳里會是什么樣,甚至也不能接受。讀初三的時候,媽媽調到了市里的重點中學,我也跟著離開縣城。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從沒真正去過對河,但也并不感到遺憾。在我的感覺中,早已和它建立起一種隱約又深切的關系,不會斷掉。何況寒暑假的時候,我會回到縣城,在外公家住上一陣,隨時可以去對河。對河于我而言,依然是伸手可及又富有神秘感的地方。這種感覺很好。

初中畢業后我考上了省第一師范學校。這所學校保存著許多充滿歷史感的建筑,一種清朗悠遠的氣息在角角落落里悄然彌漫,讓我剛置身其中時就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起初我以為這種氣息來自民國,不久后得知它有久遠得多的歷史。師范的前身是城南書院,建于1161年。這是一個太遙遠的時間點,但因為空間的關系,我卻能不時感知它的存在。也許是從彼時彼地開始,我逐步建立起了個人的小哲學,也是關于感覺的哲學。簡而言之,就是一切都是感覺,或者說,一切對于個人來說,都是在感覺中才生效。在每個人的感覺中,同樣的時間空間,同樣的事物,都是不一樣的。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都是建立在感覺的部分重合上的。當然,那時我還沒有如此明朗的認知,卻是走在了這條體認的路徑上。我依靠感覺來生活,也依靠感覺來寫詩,但還沒有明確意識到感覺也是在不斷調整和發展的。師范當然有文學社,據說影響還很大。所有的社團照例在每年九月來新生班招收成員。我卻完全聽從個人感覺,放棄了報名的機會。對文學社之類,我已不復有初中時的熱情。我想詩人是不會加入什么文學社的,我應該像他那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游蕩中捕捉那些精微的感受。是的,游蕩與寫作,我那時已經隱約窺見了此生將如何度過,并嘗試著進入這種狀態。

我起初只在校園里游蕩,獨自穿過幽深的一重又一重門廊,或者走在寂靜的木樓梯上,傾聽腳步的回聲。我太愛那些青瓦、黑灰色的墻和白色門框、窗框組成的建筑,有種簡單又耐品的無聲韻律。我經常探出小半個身子憑欄眺望。樓外到處都是樹,鳥鳴不時滴落于肩頭。學校建在妙高峰下,這一帶本就有很多樹,有些大樹活了幾百年,連民國年間那場震驚中外的火劫都能安然度過,已具仙氣。我在閑逛的時候,總感覺這些老樹在看著我,使我不敢胡作非為,連尿急了也是快步奔往廁所,而不像有的男同學,遁入附近某個偏僻角落就地解決。事實上,我是學校最不喜歡惹事、最悄無聲息的男生之一,這反而顯得異常。有調皮同學試探著來撩撥我,卻意外地遭到了反擊。在感受到我的力氣后,他立刻放棄了再進一步的企圖,還在我的姓氏后加了個哥字。我遂得以繼續保持不被打擾的狀態。

妙高峰只是塊高地而已,并且,被大大小小的民房占據著。待到學校的每個角落(女生宿舍除外)都逛到閉著眼也不會走錯的時候,我便像一只小獸偷偷離開森林深處,開始在附近游逛。省城的民房跟縣城的民房沒什么區別,有貼著馬賽克的水泥樓房,也有歪歪斜斜的木板房。民房與民房之間的上空懸掛著五顏六色的衣褲,有的直接掛在電線上,這也跟縣城沒什么區別。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民房遍布的妙高峰橫著塊很大的墓地,獨屬于一人。附近居民把墓地主人喚作青山大王。事實上,這位青山大王是南宋寧宗朝的右丞相趙汝愚,后來被貶永州,途經衡陽時遇害,葬于此處,被追封為福王。我當時對趙汝愚的認知僅止于墓旁那道粉白色水泥碑上寫的介紹,他到底做過些什么,為什么被貶,又是被誰害死,茫然無知,只覺得他當年從杭州被貶到我們這里來,最后孤零零地躺在妙高峰,怪可憐的。他死后被謚為忠定,想來是個好人。在墓碑前給他鞠了三個躬后,我就心安理得地在旁邊亭子里閑坐。亭子油漆剝落,周圍的樹木倒長得高大葳蕤,所以并無蕭瑟衰敗之氣。我愛這里的清幽,后來連在月夜也敢上來獨坐,凝視著那座孤獨的青石墳塋。我甚至有些渴望福王能夠現身,向我訴說他的平生功業和遭遇。那樣我便會知道人于死后還能存在,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但青墳寂寂,月光清清,只有風吹樹葉的寂寥聲響。我想到死后可能一無所感,心便又酸又軟。這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洶涌而來的虛無。

對抗虛無的方式,除了游蕩和寫詩,還有一種方式,便是把自己深深地放置進書本中?;鹁鏄抢镉袑ξ襾碚f太豐富的藏書,我堅持每次只借一本,這樣反而能迅速讀完,然后再去借下一本。圖書館的阿姨跟我熟了之后,問我一次能不能多借幾本。我坦言,多借一本,就感覺是個負擔了。阿姨顯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把我看成是一個有怪癖的小書呆子。好在這個書呆子對書非常愛惜,這點讓她頗為贊許,日子久了,我去還書,她都不用查看是否破損。

我喜歡半躺在床上閱讀。舍友們對我的最深印象恐怕就是躲在上鋪看書。上屆畢業生走的時候留下不少草席,可以像紙張那樣對折甚至三折四折。我挑了三張,兩張晾在床側的鐵絲上,一張晾在跟另一床分界的鐵絲上。鐵絲本是用來掛蚊帳的,但蚊帳哪能像草席這樣,嚴嚴實實封住外來的目光。我在這個由床板、墻壁、天花板和草席構成的小天地里神游,有書,還有筆記本和筆,隨時可以寫點什么。如果不是得應付考勤,我真不想去教室上課,除了在外面游蕩、去食堂吃飯、在操場上玩玩單雙杠,就是待在這個小天地中。教室里的燈火通明,日光燈質量太好、數量太多,而我,喜歡自然的光線,或者是幽暗中亮一盞臺燈。我還真從飯票錢里擠出一筆費用,經同學指點,去下河街那里挑了盞裝電池的臺燈。很小的一盞,樣式樸素,沒有多余的裝飾,大概是出自哪個街道工廠。最重要的是,它只需裝一節五號電池。在宿舍熄燈之后,于黑暗中發出一圈柔和的光芒,正好可以照亮一面書,而翻開的另一面則沉浸在陰影中。這是我喜歡的亮度,給被圍住的床增添了秘境的感覺,還不會影響到別人的睡眠。只是一節電池通常只能用兩個晚上,對于每個月生活費、伙食費只有三百元的我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容忽視的開支。我只能指望靠稿費來補貼。但我投出的詩歌無一例外石沉大海,而郵票和信封也是另一筆開支。

我有時翻看《校園文學》或《年輕人》上面的詩歌,覺得我寫得好多了,難免感到憤懣和不解。班上有文學社新晉社員,發現我在寫詩,三番五次表示要拜讀。被糾纏不過,我又不想讓他看我的筆記本,就從口帶里摸出張紙塊。這種長方形的紙塊是我用作業紙裁的,游蕩時帶在身上,以便來靈感了就記下來。他看到的這首叫《中午》:

陽臺上曬一些

干飯粒

反復磨

日光

戛然而止

教室里

一顆算珠

亮了

他讀了后,大皺眉頭,你寫的是什么呀?我說,就是自己的感覺。他又讀了一遍,搖搖頭,表示不理解,走開了,此后再沒有和我談起過詩歌。這讓我松了口氣,因為在我看來,他寫的那不是詩,是口號。但問題是他有首詩還發表在《年輕人》上,題目叫《啊,美麗的校園》,而我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F實如此,我不想認也得認,開辟財源,暫時只有另謀途徑了。

同學中有家境富裕的帥哥,每天要對著鏡子梳五六次頭,走起路來咔嚓響的皮鞋也隨時注意保持亮度。帥哥的主要事業是追靚妹。師范的靚妹可真不少。有的才進來時眉眼未展,似乎是個酸菜團子,但過了一兩個學期,胸也挺了,眼波也流動了,腰肢也會輕擺了,竟如春花綻放,漂亮得讓男同學當面不敢直視,背后抓耳撓腮。帥哥看上了其中一位,卻出師不利,思來想去,決定采用古老的進攻方式:寫情書。但帥哥非但字寫得不敢恭維,而且文思枯澀,勉強畫了半頁紙便開始長吁短嘆,最終未能成文。他先是向寫出了《啊,美麗的校園》這等名作的同學求援,但該文豪面露難色,后來有人泄露小道消息,原來他自己寫的情書屢遭退回??傊?,文豪沒有接這個活,而是出人意料地推薦了我。帥哥便又踅到我的寢室,撩開草席,坦然說明來意。我本想拒絕,轉了個念頭后,又表示可以,但寫一封十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可不便宜,帥哥卻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但提出起碼得寫三頁紙。我也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第二天錢貨兩訖。一個星期后,帥哥喜滋滋地請我再寫一封,說上一封有點效果了,起碼靚妹看到他沒有回避,而是微微一笑,然后垂首擦身而過。三封過后,靚妹開始和帥哥約會。

有佳績如此,生意便陸陸續續上門,有本班的,也有鄰班的,后來還有其他年級的。我的文學事業無甚進展,卻成了同學眼中的情書圣手。其中關竅在于除了感情熱烈外,還要針對書寫對象的性情愛好措辭。這種揣摩人物性格的本領,在我,幾乎是無師自通。無意中,我還通過這種方式,建立起了在同學們中的超然地位。既跟他們有重要聯系,又游離其外,這也是讓我感覺很舒服的一種狀態。他們對我瀟灑揮豪的姿態極表欽佩,但日子久了,難免生出疑惑來:怎么沒見我泡上哪個靚妹呢?

我其實也在暗中尋找心儀的女孩,然而眼中所見,不是浮艷得讓我感到炫目只想低頭避過(這通常是城市女孩),就是俊俏中有種我無法忽略掉的土氣(這通常是農村妹子)。也有清純如梔子花的,但有種白紙般的單薄感,我會遠遠觀望,但產生不了上前擁抱的沖動。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孩?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有見到的那一刻,方能揭曉答案。反正我過得自在得很,對此也不甚著急,至少不像某些同學那樣,嘴里念的、心里想的,都是以此事為大,恨不得一時三刻就能解決。

到了第二學年,我等也普遍混成了老油條或者自以為成了老油條。新生軍訓的時候,班上不少男同學去操場邊圍觀,有的還帶去了望遠鏡,以便站在相對遠的距離精確發掘靚妹。我卻在計劃著這學期如何多攢些錢,好利用上學期五月開始的、令我欣喜若狂的雙休日去長沙附近轉轉。當然,這錢不能從飯票里省,得替人多寫些情書才行。然而這門生意全靠等人上門,而我的名聲能不能傳到新生班,新生班又有多少慷慨又無文的情圣,都還是問題。為此我難免揪心,繼而批評自己太俗,錢少就錢少唄,最多像詩人那樣窮游。然而一想到詩人手里有相機,我卻無此等利器,便又開始發愁,走在路上也是低頭蹙眉。旁邊突然傳來地道的家鄉話,抬頭一看,公用電話亭有個妹子正貼著話筒又說又笑,映入眼簾的是她的側面像。

我頓時像被電打了一樣。

她掛上電話的那一刻,我打了個激靈,跨步上前,用家鄉話問,你是飛龍的?

妹子愣了一下,是的。

飛龍哪里的?

對河。

我是街上的。

那我們是老鄉。

是的,你是哪個班的?

明顯猶豫了一下,她到底還是告訴了我。

好巧,就在我們教室下面。

她突然感到害羞起來,老鄉,那我先行了???

點點頭,我望著她走遠,期待她能夠回一下頭。但她馬尾發一甩一甩的,直接消失在道路拐彎處。

這個晚上,我看不進書,也寫不了東西,靠在床上發呆,眼前盡是她那張俏麗的臉。很多年后,我在銀屏上看到劉亦菲演的小龍女,頓時又想起了她。她跟劉亦菲有七分像,但沒有劉眉眼間的矜持和傲嬌,而是顯得自然純樸,卻無土氣。我想,只有對河這樣的地方,才會出現這樣的女孩。我的心變得又酸又軟,同時血液開始暗暗燃燒。

愛上一個女孩是件又甜蜜又痛苦的事,對我這樣自由自在慣了的人,尤其如此。以前漫無目的之游蕩,現在變成了暗藏目的之逡巡。課間休息我在樓道里上上下下,吃飯前后我在食堂旁來來回回。也碰見過幾次,但她都是跟同學在一起說說笑笑,根本沒注意到我。我擔心她忘了我這個老鄉,但旁人在場,也沒有上去打招呼的沖動。我只想跟她單獨相對。但她幾乎還不認識我,只顧著嘰嘰喳喳講著塑料普通話。我在心里說,你講飛龍話才好聽。真的,我以前不覺得飛龍話好聽,但那天聽到你打電話時,才第一次感到,飛龍話是如此有味。但她聽不到我的心聲,她是如此快活無憂,總是說著說著就笑起來。她的笑容和笑聲也是那么自然,既不夸張,也不故作羞澀。我想,我喜歡的女孩原來是這樣的啊。

漸漸地,我摸清了她的行動規律,甚至還知道她名字的發音,只是不能確定名怎么寫,但姓是無疑的,趙。至于是叫趙小青、趙曉青還是趙小清、趙曉清,我覺得都好。她白天課間喜歡去樓下走走,晚自習課間就靠在走廊欄桿上閑聊。晚飯后常和同學挽著胳膊在操場上散步,有時也會出校門買點東西。幾乎不去圖書館的,但我并不覺得這是個缺點。天然美好的女孩是不用讀太多書的。穿著方面她既不趕時髦也不顯得寒酸,??ㄒ幰幘鼐嘏宕髟谛厍?。她的乳房發育得充分,但從不刻意挺著,呈現出一種自然的飽滿。她走路有點外八字,但腰身窄,仿佛有彈性,所以姿勢還是好看。當然,我最歡看的還是那張臉,正看側看都是如此秀美,頰邊還有兩團似乎永遠不會消失的紅霞,水色極好。很期待能聞聞她身上的味道,盡管我已預知那是對河的氣味,一種自然的芬芳。這個愿望越來越強烈,導致我迷迷糊糊,忘記了掩飾。

經常和她一起散步的高個女孩發現了我的異常,或者早已注意到我的尾隨,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兩句。她扭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瞅向我。我猝不及防,一時間非常擔心她把我看成小流氓,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后認出了我。老鄉,好久沒碰到你嘍。我如釋重負,是呀,好久沒碰到了。你怎么曉得我的名字?我當然曉得。高個女孩目光含笑,那我先行了。她立刻大窘起來,挽住她的胳膊,我們一起行。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禮貌地向我揮揮手,老鄉,我們行啦。我也只有揮揮手。高個女孩又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她輕輕打了對方一下,高個女孩發出揶揄的笑聲。

應該是從這時開始,她真正記住了我。兩人碰上了,她會主動叫聲老鄉,然后眼簾下垂,透著點羞澀。不消說,高個女孩的打趣在她心里種下了一點什么。我忍不住告訴了她我叫什么,但下次碰到,她還是叫我老鄉,這讓我未免沮喪。高個女孩其實也算老鄉,不過是市里的。我雖然現在家住市區,但從來只把自己看成是飛龍縣的,所以并不覺得有老鄉的親切。她卻仿佛覺得有義務幫我多認識幾個廣義上的老鄉,有時碰在一起多說上幾句,她總是提及班上幾個昭市來的同學。我卻只顧著看她的眉眼和表情。跟我直勾勾的目光一碰,她眼睛立刻轉向別處,羞澀中還有幾絲慌亂。但她也并沒有因此刻意回避我,下次見面,依然會高高興興地打聲招呼。她似乎沒有不高興的時候,但我認為她見到我的高興跟其他時候的高興是不一樣的。如果有人要質疑這點,我會暴跳如雷。但班上無人知道我的情感動態,他們已經習慣了我張開耳朵傾聽同學們的情感故事,而把自己的心事鎖在深處。

這學期的情書業務趨于清淡,我卻并不為此煩憂,因為心思已不在這上頭。讓我后來深感懊悔的是,我居然沒有發揮自己已經得到驗證的長處,寫真正的情書,屬于自己的情書。我當時固執地認為有些話得當面說出來。而那些暗夜中的思念和想象,則應化為詩句。

長河吐出一串響亮的珍珠

貝殼卻沉入夢中

仿佛不曾在人境

船舶忘卻了煩憂

大鳥斂翅獨立

它剛剛從朱耷的水墨中走出

屏息等待著什么

我聽出了聲音的淵源

它不在藍山的背后

它在一切生靈的寂寞里

而你

正在對岸向我招手

一尾青魚躍出了

浪花的前奏

在又美好又迷惘的夢境中,她就站在對河那片草坡上向我招手。但夢中沒有橋,渡船上也不見船夫,我只能站在這邊岸上,雙手攏在嘴邊,向她大聲宣布我的心意。奇怪的是,水面上仿佛是真空地帶,聲音到了那里立刻完全消失。喊了一陣后,我期待她能夠上船,自己劃過來。她卻跺了跺腳,轉身往田埂上走去,馬尾發一甩一甩的。獨留我站在對岸,痛悔當年沒有學會游泳。醒后眼睛濕濕的,想是在夢中流下了淚水。但在詩中我摒棄了那些傷心的情節,堅決把她的招手看成是“浪花的前奏”。然而在現實中我們連水花都沒有。輾轉反側了許多回后,我不想再停留在憧憬和想象中,決定約她一次,時間定在圣誕節的前幾天。

那天晚上,第二節晚自習的下課鈴才響起,我就已在她教室前的走廊上守候。擁出一撥又一撥人,卻不見她的蹤影。我突感煩躁,幾步挺進到前門口,探身往里面一瞧,教室里只剩下一小半人了。她正好從座位上站起來,目光投向門口。見到我,她愣了一下,立刻往兩邊看,仿佛在尋找什么援助或者建議。高個女孩接住了她的目光,掩嘴一笑,然后望向我。她也只得再次把目光投過來。我對她招了招手。她又望向高個女孩,高個女孩只是笑。教室里有幾個同學注意到了,也面露意味深長的笑容。她低下頭,似乎咬了咬下嘴唇,然后快步向我走來。

你要做什么?

散步去。

她臉上紅暈迅速擴散,目光慌亂起來。我擋在門口不動,明顯如果不答應就不會撤退。她應該想象得到那些同學都在望著我倆,表情詭秘,連回一下頭都不敢,用極小的聲音說,行嘍。

我轉身往樓下走去。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在我的記憶中,樓道里空蕩蕩的。在這種時候必須是空蕩蕩的,只聽得到我倆的腳步聲和心跳聲。我很希望她快走兩步,和我并肩,但她只跟在身后,保持兩尺的距離。

去哪里?

就到操場上。

她嗯了一聲,語氣輕快起來,顯然這個地方在她的心理接受范圍之內。

你好像蠻少在操場上散步。

嗯,你倒是經常在這里散步。

你怎么曉得?

我經常在操場邊上看到你散步,不過都是跟別人。

我不喜歡一個人散步,我喜歡邊行邊跟別人講話。

是啊,我看到你老是又講又笑,沒停過。

她輕輕笑出聲來,大概不好意思老是綴在后面,跟我并肩而行,但依然保持兩尺的距離。我側頭看著她。我只想這樣一直看著她,哪怕什么話不說,都很好。但她不說話就不自在,我只有和她談論對河往事。她告訴我住在對河供銷社,家里還有個弟弟。我驚訝于她家里怎么還能生兩個,她說,我爸爸就是為了這事挨了處分,頓了一頓后又笑起來,還好,沒有開除。她又說了小時候和同學特意去坐渡船過江的事,還說自己被同學叫作小胖子。

你這么苗條,怎么胖了?

我真的胖,我現在身上肉也好多。

我瞅了她片刻,你骨架小,所以不顯。

是這樣的。她贊許地看了我一眼,這讓我放松了許多。

快走到單杠下的時候,她突然說,我曉得咧,你文章寫得很好。

腦袋嗡的一響,我的第一反應是她聽說我給人寫情書收錢的事了,頓時半張著嘴,欲辯無言。她卻依然是高高興興的樣子。這讓我稍稍放了點心。為了迅速轉移話題,我縱身抓住單杠,一口氣打了十個大車輪。其實就算不為轉移話題,我也會舞弄一番的。這幾乎成了我的定式:我本以文才見長,卻總喜歡依靠展示勇力來博取異性的歡心。從單杠上下來后,我努力暗自調息,不使自己露出氣喘之態,然后得意地望向她。

我體育成績最差了,連一個都做不了。

很容易的,你做一個試試。

她連連搖頭加擺手。

怕什么,我在下面護著你。

不行。

我不敢勉強,卻又不愿就這樣和她返回,便向校門口走去。

你到哪去?

陪我去買點東西。

等下要關門了。

還早呢。

她沒有反駁,低頭默默地走。氣氛有點凝滯,我卻沒有試圖去破解,一門心思要實現剛剛冒出來的計劃。兩邊樹葉沙沙地響個不停,平常聽著悅耳,這時卻嫌它們響得太著急,仿佛在提醒我們時間溜得很快。那一重一重的門廊此時也讓我覺得過長過多,似乎永遠也穿越不完。終于到了門口,而她并沒有反身要走的意思,這讓我松了口氣,既而有點愧疚。她是個好女孩,既然答應了我,就算擔心宿舍關門,也要陪著去。好在精品店就在斜對面,跨過馬路就到了。

我問她喜歡什么。她望著各種各樣閃閃發光的小物件,搖搖頭。我挑了一個魔方大小的微型梳妝盒。這種盒子有兩個小抽屜,卻連一盒冷蝶霜都塞不進。但學校的女生們都熱愛這類精致的玩意兒。我也承認它好看,后來才曉得,這是屬于螺鈿工藝品,當時也要十二塊錢呢。我卻掏得一點都不心疼。像極了古龍小說中老板娘的老板娘望望已經折到門口低眉等候的她,然后含笑問我要不要包裝。我點點頭。她拿出張藍光閃閃帶花紋的塑料紙,包好,用細綢帶扎緊,動作輕巧迅速,像是閉著眼也能完成。

我一手抓著禮品,和她返回學校,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斓讲賵龅臅r候,我把禮品橫到她面前,送給你。

她受驚似的,側著身子退后半步,說,我從來不收男的送的禮物。

難道你爸爸的也不收?

那怎么一樣?

你哥哥的呢?

我沒有哥哥。

那你弟弟的呢?

她撲哧一笑,隨即斂容道,你莫逗起我笑,反正我不會收的。

手僵在半空好一會,見她神色堅決,我手一甩,把禮品丟進了旁邊的灌木叢中。

你干嗎丟掉呢?

我送出去的東西不會收回。你不要,我只有丟掉。

你這人好怪。

我沒有反駁。她也不再做聲,低頭前行。直到分手的時候,我倆都沒有說話。進宿舍大門的時候,她稍稍停了一下,略略回頭,似乎想跟我打聲招呼,但又迅速回正了。就是這個微小的動作,讓我心里不那么悲涼了。

一直到放寒假,我都沒有去找過她。有時在路上碰見,兩人也只是勉強一笑,彼此都尷尬。我其實很想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像往常那樣,很自然地跟她打聲招呼,聊上幾句。但仿佛有道無形的障礙在禁制著我這樣做。如果高個女孩在旁(十次有九次都在),總是瞅瞅她,又瞅瞅我,然后露出自以為會心的笑容。這番做作其實添加了障礙,讓她更加不自在。為了減少她的尷尬,我只有加快腳步離去。但每回剛走遠,又立刻渴望再見到她。這種心情實在太折磨人,令我連躺在床上也看不進書。我只有盡量去外面游蕩。吃過晚飯后,我不再在食堂邊徘徊,而是低頭匆匆穿過校園,要么往左拐,插大椿橋巷,一氣走到白沙井,在三眼清波邊盤桓,要么向右轉,去更遠的湘江邊徘徊。在這種狀態中時間溜得很快,我仿佛想了許多,又仿佛什么都沒想。有好幾次到燈光映入水中,我才驚覺快上晚自習了,連忙拔腳往回趕,還是被考勤的學生會干部抓住。只有到雙休日,我才不受時間的限制,常常走到江對面的岳麓山,或者去黃泥街逛上大半天。在游蕩中,糾結的身心會松弛下來,甚至進入一種稀釋的狀態。將自我稀釋在綿延的景物、流動的人群中,煩惱自然消散。我靠游蕩維持住了內心的平衡,沒有陷入失戀的陰郁泥潭不能自拔?;蛘呶以谝庾R深處并沒有認為自己真的失戀,她也不是真的拒絕。這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感覺還不是很慘,還有希望。

從送禮被拒到放寒假,之間的時間很短,卻發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放棄了情書業務。事實上,在那家伙經人介紹來找我之前,我都沒起這個念頭。只是看到他梳得油光水滑的頭發,突然心頭火起,冷冷地拒絕了。我說,寫什么情書嘍,情書上的話都是假的,只有當面講才是真的。那家伙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過了片刻后才說,價錢好商量。我一揮手,不寫了,給一百塊錢也不寫。他憤怒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瞪著他,一直沒挪開目光,直到把他瞪跑。室友目睹了這一幕,問,送上門的錢,你怎么不要了嘍?我說,不想干這種事了,再也不干了。室友嘆了口氣,你呀,就是個怪人。我說,你今天才曉得???見我語氣不善,他便出去了。

接下來我的心思轉移到應付期末考試上。我是及格萬歲主義的堅定實踐者,于功課上不甚用力,但語文、歷史、地理、普通話口語總得高分,其他也不會掛科,每次都是輕松過關。寒假到家中沒幾天,我便又收拾行李,往汽車西站搭乘去飛龍的車,到外公家小住去了。這是慣例,只不過這次提前了而已。

外公原來住在縣一中的教師宿舍,青磚樓房,樓下還有菜地和葡萄架,本來很可頤養天年。奈何樓下住著個教數學的眼鏡貨,當年學校搞基建時去工地上拿了些木材回家造雞籠,被外公批評了一番,責令退回,懷恨在心,待外公一退休,便常尋隙謾罵。外公倒不怕跟他對罵,只是心疼體弱的外婆為此慪氣,下決心拿出全部積蓄,又讓舅舅們湊了些錢,在十井鋪買地修了棟三層樓房。在這樓房中我悶了幾天,精讀完帶來的《朦朧詩選》,才出門游蕩。

這次我有明確目的,卻故意繞道,走到郵電局的時候,拐進老街,慢慢地經過縫紉社,照相館,理發店和百貨公司,轉身從坡頂走下來,把老街上半段又重溫了一遍,再往下走。左邊的老漁具店還在,我在那里花一毛五分錢買過一個魚鉤和一段漁線,制作了平生第一根釣竿。坡底右邊的租書店也還在。仍是舊式門板,開門時要一塊一塊卸下來。地面是水磨的,無論何等炎熱,只要走進去,就會感到一股陰涼之氣。那個坐在柜后戴著玳瑁眼鏡的老板樣子一點都沒變,或者他從來沒有年輕過,所以現在也不見蒼老。書店過去拐個大彎就是清真寺,還是晚清時修建的。這一帶住著好些初中同學。我努力辨認著街邊每一張臉,卻沒有發現熟悉的面容。些微的惆悵浮動心間。我沒有徘徊,右轉到拗街上。這又是一條上坡路,雖然沒有老街那么長,但坡度更陡,幾乎像條山路。坡的頂端矗立著涼亭,右邊就是老碼頭和半邊街。

街面的青石板比過去更加松動了,走起來不時發出響聲,讓我擔心若是踩得重了,石板會翻過來。街那頭便是采沙場,看上去像廢棄了,呈現出一種悲涼的寂靜。到了橋頭,我深吸一口氣,踏了上去。橋上來往的車輛明顯比過去多,以前罕見的小車已成為???。江面上早已看不到排的蹤影了,聽說是因為下游建了不少水電站,排已經不能像過去的許多年中,一路從苗疆暢游進洞庭湖,再入長江抵達漢口。對著上游方向,我站立了許久。期待能有個熟悉動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然后我轉過身,邂逅那張一見便生歡喜的俏臉。但無人喚我。我把目光投向對岸的那一帶草坡。那是當年詩人和寧姨、媽媽他們拍照的地方。雖然草色青青,我眼前晃動的卻是黑白場景,這色調直接來自媽媽相冊中的老照片。隔著遙遠的時光望過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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