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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清邁,我的鄧麗君

2020-09-27 23:18程永新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阿格鄧麗君惠子

程永新

阿格從坐上飛機那一刻起,耳畔就一次次地回響著溫和甜美的曼妙歌聲。那歌聲如吳儂軟語般婉轉清澈,如雨如霧,如泣如訴,阿格依稀記得,那是從一臺手搖唱機發出的,手搖唱機帶著一只古銅色的喇叭,從底座側面插入一個手柄,上下使勁轉動幾十圈,貼著圓形紅標簽的黑色唱片便開始緩緩轉動,曲柄唱針轉一個身輕輕放在唱片上,那由龐大樂隊伴奏的前奏就汩汩流淌出來,音樂起始是無力的,變調走音的,慢慢才轉入正常,變得悅耳和順暢。

波音737頭等艙一共四個座位,大胖與建國坐一起,阿格一個人坐,他選擇靠近走道的位子。阿格有恐高癥,他拉下遮陽板,不敢去欣賞舷窗外飄浮的大片大片的流云飛彩。

步入中年以后,有一陣兒阿格不敢坐飛機,與朋友聚會時閑聊,他怯生生地吐露自己的恐懼小秘密,豈料一桌的人都附和,竟然有那么多人怕坐飛機。當時有位研究《易經》的大師,很神秘地傳授他的個人經驗:從登上飛機那一刻起,閉上眼睛,不停地默誦阿彌陀佛,一直念到飛機降落為止。誰也不知道大師說得對不對,但估計誰下次坐飛機,都會試一試這個法子。

機票是建國在攜程上訂的,飛泰國航線中型機居多,頭等艙唯一的好處就是服務,臉上掛著迷人微笑的空姐不停地來倒水送毛巾,就餐時鋪了餐墊,刀叉、餐巾一應俱備,中西餐搭配,還有紅酒、水果,食物格外豐盛。

三個好友相約出游已約了半年,大胖希望去馬爾代夫,建國和阿格都嫌太遠,坐飛機的時間長,想想都累。建國說想去越南,唯獨阿格提議去清邁。建國去過清邁,那次他是帶著女友去的,當他講述清邁的所見所聞時,阿格的眼睛里發出一道道神奇詭異的光,在阿格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下,三人終于成行,說好所有的開支消費AA。

阿格沒有告訴兩位朋友自己執意要去清邁的真實原因,這是一個秘密,藏在他內心深處許久的秘密。暗地里,阿格為這次出行做了詳盡周密的準備:他去銀行兌換了兩萬泰銖,從網上下載了清邁地圖,把去各個景點的路線都研究了一遍,還儲存了清邁當地警局的地址和電話。

建國拿著一本時尚雜志在翻閱,阿格的座位與建國間隔一條過道,時尚雜志上的一條黑體字吸引了阿格的眼神:

著名導演李安正在籌拍電影《鄧麗君傳》。

阿格轉身一把搶過時尚雜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條新聞看,建國僵在那里,一臉蒙,無奈地搖搖頭,對阿格的舉止甚為不解。時尚雜志上的黑體字標題下面這樣寫著:

李安籌拍《鄧麗君傳》的消息傳出,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似乎所有人都認同,李安是最合適的導演人選。拍攝籌備期之所以如此漫長、慎重,是因為鄧麗君早已成為神話。三千多首歌,四十年間的反復流傳滲透,她已經成為中國人久遠年代里心靈和精神的詮釋者。

飛機降落在清邁國際機場,機身還在跑道上滑行,后面經濟艙的人已經紛紛起身站起來拿行李,不管不顧地簇擁在兩邊的過道。

阿格一動不動,手中緊緊攥著那本雜志,“唉,可以醒醒了!清邁到了?!苯▏檬终圃诎⒏竦拿婵浊懊嫔舷禄瑒?。

阿格緩過神來,見建國皺起眉頭,一臉的不爽,阿格能夠猜到他這位大學同學現在的想法。按建國的說法,飛機降落停穩,只要機艙的燈不全部打開,歐洲人是沒有人會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建國畢業于國內名牌大學,工作幾年后去了歐洲,現在是法國久居身份,憤世嫉俗,一談起國人在國外的所作所為,滿腔的憤懣。建國的抱怨說多了,大胖就會跟建國說,你那么看不慣國人,你去法國生活呀,干嗎還要在國內煩心呢?這話其實是揶揄,建國只能鼻子里出氣,但又找不到懟回去的話。

建國的表情顯示的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他的父親是國內著名工程設計院的設計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建國從國外回來開公司經商,倒賣過土地,代理過家具,做過演員經紀,沒一筆生意掙錢的,全靠父親的設計費置換成十幾套房子,來維持公司的經營。他父親給多個房地產公司設計圖紙,公司付不出設計費,就給一套房子。二○一○年以后,這十幾套房子升值十倍,建國從此衣食無憂,關了公司,成了游手好閑的新上海小開。他不愿去法國,說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樂趣,可在國內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

三個人在轉盤處提了行李,走出機場。

清邁的機場很小,與浦東機場無法比??熳叩匠隹诘牡胤?,大胖突然不見了,阿格與建國回頭一望,只見大胖寬闊的身板晃來晃去,在用中文標識“兌換”招牌的小亭子前踟躕徘徊,眼睛圓瞪,死死盯著牌價表。

建國拖著行李箱走過去,拍拍大胖的肩膀說:“不要看了,清邁市區到處都有兌換店,機場的牌價肯定要比市區貴?!?/p>

大胖聞言,連忙拉起行李箱,轉身扭著屁股隨兩人大步朝出口處走去。出口處人頭攢動,建國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手機響了,面對面站著的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子拿起手機,建國馬上反應過來,用手機指著她說:“你就是惠子???”

導游惠子迎上來,“汪先生嗎?我就是惠子。一路辛苦了!”惠子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車子停在那邊,辛苦大家要走幾步?!?/p>

惠子引領三人朝停車場走去。在一輛豐田面包車前,惠子用手背敲了敲司機座的車窗,車門打開,只見一個黑皮膚的泰國小伙子靈巧地跳下車,雙手合十,笑瞇瞇地說:“薩瓦迪卡!”小伙子說話間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大胖大大咧咧上去,用力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大嗓門吼了一聲:“薩瓦迪卡!”大胖身材魁梧,聲如洪鐘,那泰國小伙子顯然被他的舉止嚇了一跳,臉色微微有些發紅。

建國在一旁覷覷阿格,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別這樣好嗎?這里是國外?!?/p>

“沒事沒事,他中國人見多了?!被葑游⑿χ鰜泶驁A場。這話聽起來多少帶一點諷刺。

“你看,惠子說沒事,”大胖尷尬地說,“你們法國佬啊,就是規矩多!”

上車后惠子落座副駕駛位子,建國低頭鉆進后排,把前面兩個座位讓給阿格和大胖。建國隨即系上安全帶,用滬語硬邦邦地提醒兩個同伴:“系上安全帶!”

“坐后排也要系安全帶嗎?”大胖大聲問。

“要的要的,不然被警察逮到要罰款的?!被葑泳尤荒苈牰疁Z,這讓大胖很驚詫,他眨巴眨巴眼睛,嘴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面包車駛入一條小街,左拐右拐轉了幾個圈,開始沿著梅賓河的寬道疾駛。路上的街景散發著一種舊時光的古典韻味,與車水馬龍的現世境況形成很大的反差。穿梭流動的有紅色的雙轎車,有飛馳的摩托車,還有來來往往敞篷的黃色摩托車,這種車的車廂放著木椅,可以坐六七個人。路上紅綠燈很少,車速都很快,路況貌似有些凌亂,塵土在空中飛揚。

“梅賓河是清邁最大的一條河?!被葑愚D過頭來,向客人介紹說。

“惠子小姐,那是什么車?”大胖指著滿大街跑的敞篷車問道。

“那是嘟嘟車,你們這幾天在清邁,出門的話就可以坐嘟嘟車,很便宜,不管去哪里,二十泰銖一個人?!被葑诱f。

面包車駛進拉提蘭納酒店門口的圓形花園,酒店坐落在蘭納河邊,因而得名?;葑哟姘囃7€后下車,她的幾位客人也紛紛下車提行李。進入庭院,迎面而來的是大屋頂的涼亭,屋檐下的鐵皮風鈴隨風叮咚。通往涼亭的甬道鋪了絳紅色的地磚,兩邊是探頭探腦的再力草及在微風中搖曳的倒掛金鐘。庭院中央有個游泳池,碧水瀲滟,幾個度假的白人老外在水中嬉戲打鬧。沿河是一排高大的熱帶樹木,酒店的庭院掩映于一片灌木叢中,入口處有一個神龕,擺放著香爐和紫色的醋栗。醋栗是一種與佛教有關的花果,寓意平安和招財進寶。

在惠子的一路陪同下,三個人辦好入住手續。在酒店門口,惠子叮囑明天九點吃完早餐,然后她來接大家去參觀景點。

“明天我們去哪里?”阿格問道。

“雙龍寺,素潔山?!被葑诱f。

“美萍酒店什么時候去?”阿格斜刺里冒出一句。

“后天。大后天我陪你們去金三角?!被葑哟鸬?。

阿格遲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說:“可不可以明天去美萍酒店???”

“可以呀,那就后天去雙龍寺?!被葑游⑿χ?,一副客隨主便非常好說話的樣子。

惠子說完,正準備與三人告辭,誰知大胖突然沖過來,冷不丁地問道:

“人妖呢,什么時候看人妖表演?”

“我會安排的,你們放心好了?!被葑有σ饕鞯卣f。

“那泰國浴呢?”大胖不依不饒,故意夸張地問。

“這個嗎……要問我老公?!被葑映姘嚺?,很自然地回答,沒有任何障礙與神秘感。

“你對女人又沒有什么興趣,還關心這個?”建國咧著嘴用一種不屑的神情朝大胖說。

大胖推開建國,沖著惠子大聲嚷道:“你說你老公?他在哪?”

“喏?!被葑映姘囍噶酥?,身體倚在車上的泰國小伙子司機笑嘻嘻站直了身體,豎起大拇指朝向自己的胸脯,意思是包在他身上。

“???他是你老公?”大胖簡直不敢相信,那泰國小伙子長得很帥,皮膚黝黑,有點像劉德華,但看上去比惠子足足要小了十幾歲。

美萍酒店的門口聳立著一棵大榕樹,榕樹的藤蔓像胳膊那么粗,它們纏繞延伸,自由生長,仿佛在詮釋大自然的奧秘。松鼠爬在榕樹的枝干上,一只只碩大無比,左顧右盼,絲毫不畏懼游客。

酒店大堂門口站著身著泰國民族服飾的侍者,他們雙手合十,恭迎來賓。一排盛開的蝴蝶蘭成為背景,潔白的花蕾雍容華貴,烘托熱鬧的氣氛。大堂左側豎立著一對鳥人銅像,大胖轉著圈,圍著銅像上上下下打量,惠子過來說鳥人銅像與泰國歷史上的一段民間傳說有關,惠子很耐心地講故事,但她似乎也不甚了解泰國歷史,只能語焉不詳地說出一個大概,令大胖聽得云里霧里。

建國揮揮手,顯露出不耐煩的樣子?;葑訉儆谀欠N特別乖巧機敏的女人,很會察言觀色,應該是職業熏陶使然,見客人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立馬剎車,領著大家來到酒店一樓餐廳,門票包含自助午餐,餐廳里游客如梭,人頭攢動,惠子搶到一張桌子,她說她幫忙看著座位,讓大家去拿食物。

早上建國與阿格睡到九點才起,沒吃早餐,大胖習慣早起,把酒店周圍轉了個遍,用手機拍了酒店庭院和蘭納河邊的植物照片,一條條全發在朋友圈里,收獲不少點贊。坐在面包車上,他不停地夸獎蘭納酒店的免費早餐,摸著鼓起的腹部,一副滿足自得的神態,似乎很為阿格和建國沒能享用到早餐的美味而惋惜。

美萍酒店的自助餐比較簡陋,就一些三明治、泰式小點以及水果,即便如此,大胖還是拿回來兩大盤堆成小山的食品。阿格端著的盤子里放了幾塊糕點和水果芭樂,一小碟糖拌紅辣椒是用來蘸芭樂的;建國拿的是一片三明治和一杯清咖,他斜睨著眼望著大胖面前的“小山”,臉上滿是譏諷地說:“真是服了你了?!?/p>

大胖不樂意了,眉頭皺成一團紙,歪過頭去朝阿格訴苦道:“又不是沒付錢,吃自己的都要被罵!這什么世道!”

惠子見狀,趕緊說:“你們慢慢用,我在餐廳門口等著?!本蛷街彪x開了。

大胖三下兩下消滅了面前的兩座“小山”,見建國還在慢悠悠地品酌咖啡,站起身說:

“我先讓座給別人,這樣比較紳士吧?”說完大搖大擺走到了餐廳門口。其實他是煙癮犯了,要去門口抽煙。

酒店門口一側放著圓柱體的煙筒,幾個煙民圍成一圈吞云吐霧。大胖掏出一包中華煙,點著了猛吸一口。抬頭看到前面有個國內來的小伙子在抽電子煙,大胖隨即大聲嚷嚷道:

“唉唉,兄弟啊,泰國禁抽電子煙的,你不知道???抓住要罰款的!”

那小伙連忙拔出電子煙的白色煙蒂,扔進了煙筒。大胖從口袋里掏出中華煙,抖動一下,給小伙遞過來一支。小伙接過煙,連聲說謝謝。

建國和阿格走出餐廳,惠子正在大堂一側教大胖泰語:“忽托卡布,意為對不起,泰語男性說的,女性說忽托卡。謝謝稱為好布卡布?!?/p>

“好布卡布!”大胖雙手合十,畢恭畢敬地朝兩個朋友顯擺。

惠子轉身迎上來,招招手,引領大家來到一樓電梯口,電梯窄小,已有些老舊,電梯內的四壁都掛著鄧麗君的照片和畫報?;葑愚袅税粹o,電梯緩慢上升,發出遲滯的聲響,一直到酒店頂樓15層,電梯門打開,一位戴著領結穿著白襯衣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候在電梯口,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說:“歡迎光臨,我是比利,很高興為大家服務?!?/p>

“你就是當年侍奉鄧麗君的服務員比利?”阿格突然問。

“就是我?!北壤σ饕鞯匕驯娙艘虼髲d。面對電梯約有十幾平方米的走廊大廳,擺著一張三人沙發和茶幾,透過幾扇絳紅色木質窗戶,正對美萍酒店的就是著名的素潔山,云山霧罩之中,雙龍寺就掩藏其間。一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景物里見不到一棟高大建筑,清邁,仿佛是一座拒絕高樓大廈的城市。它散發著一種迷人的原始氣息,美麗的風景和植物遍布城市的每個角落。

“我們明天就去素潔山,泰國國王曾經在那里居住過。那里的雙龍寺供奉有佛祖的舍利子?!被葑诱f。

大家都聚集在窗前遠眺,唯獨阿格一人在大廳四周踟躕往返,尋尋覓覓,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比利帶著大家沿右側走廊朝前走,1502房間門口豎立著鄧麗君的等身畫像,一米六五左右,畫像里的鄧麗君微笑著,嬌嗔甜美,貌若仙人,散發著無限的魅力。

進門是大客廳,客廳擺放著餐桌、米黃色花格圖案的沙發及淡棕色的腳凳,比利介紹說,房間里除了地毯和電視機換過,其他都保留著當年鄧麗君入住時的原貌。鄧麗君平時就喜歡坐在這張沙發上看書、聽音樂。沙發和腳凳上都放著一塊牌子,用中文寫著:不準坐在椅子上??蛷d還有一把黑色搖椅,也是鄧麗君飯后喜歡坐的。從鄧麗君的立像邊上進入就是臥房,轉角處放著鄧麗君與法國男友的照片。臥房里的家具蒙上一層歲月的塵埃,床頭墻上掛著蝶形的布帷,白色的床單上白毛巾折成一對接吻的鴛鴦,一面梳妝鏡泛著黃斑,阿格站在鏡子前,恍恍然發現鏡子里出現一張歐洲人的臉,長頭發,又高又尖的鼻子。你是誰?你是保羅嗎?你就是那個鄧麗君在世上最后相伴的男友嗎?

良久,阿格才從臆想的幻覺中緩過神來。他移步走向茶幾,茶幾的果盤上放著幾只芒果,那是鄧麗君生前最喜歡的水果。徘徊至靠近窗臺的地方,阿格湊近花盆偷偷摘下一朵花瓣,那是他異常熟悉的百合花,放在鼻翼下聞了聞,悄悄塞進口袋。

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建國看在眼里。

阿格走進洗漱間,像一名偵探似的在地上仔細辨認,仿佛在尋找故人的蹤跡。他的眼神循著浴缸一點點往外移動,再循著過道、房門,一直朝臥房外的大客廳脧巡過去。他的眼光停留在電梯右側的L形的VIP服務臺上,服務臺的后面站著一個穿著泰式服裝的年輕女子,她雙手合十,朝阿格欠欠身,微笑頷首。

比利還在熱情詳盡地介紹,香檳轎車、芒果、保羅、哮喘等詞語頻頻顯現,像煙霧一樣蒸騰離散,從身后彌漫而來,在阿格的思緒中久久環繞……

大胖圍著比利不停詢問,他的問題好像永遠問不完。建國的眼光時不時地偷覷著阿格。

上午九點未到,惠子已等在酒店大堂。臨出門,睡眼惺忪的建國提著一個禮物袋匆匆走下樓,他對惠子說他不去素潔山了,約好要去見一個朋友。建國在酒店門口揮手叫了輛出租,揚長而去。

左等右等,不見阿格下樓,惠子朝總臺走去,往阿格的房間打了個電話,話筒里傳出阿格慵懶的聲音?;葑臃畔码娫?,對大胖說,你們另外一個朋友也不去素潔山。

大胖的大嗓門即刻炸了:“那兩個家伙搞什么名堂?不去就不去,他們不去,我去!”

大胖氣呼呼地坐上面包車,惠子連忙小跑過去,坐上副駕駛座,面包車朝素潔山一路駛去?;葑雍芫礃I,盡管只有大胖一個客人,她還是不厭其煩地介紹雙龍寺為何選址在素潔山的歷史傳說。

清邁原是蘭納王國的首都,雙龍寺的創辦人庫巴大師讓大象背著舍利子在清邁隨意地行走,靈性的大象走到素潔山停下不走了,庫巴大師就決定選此地建廟。蘭納王害怕庫巴大師在民眾中的影響比他大,他想把庫巴大師趕走,蘭納王揚言說除非梅賓河河水倒流,他就讓庫巴大師在素潔山上建廟。庫巴大師毅然跳入梅賓河,口中念念有詞,他瘦弱的身體艱難地朝前走,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梅賓河河水真的開始汩汩倒流。蘭納王無法只能踐諾,素潔山從此誕生一座雙龍寺。

到了素潔山,惠子老公去停車,惠子陪著大胖朝雙龍寺緩步走去。素潔山氣候宜人,游人如織,山道邊的櫻花到處盛開。沿途墻上刻著蜥蜴、碩鼠、蒼狗的石雕,一尊白象矗立在前方,白象背上鋪著紅黃相間的錦緞,上立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塔,旁邊墻上掛著一塊巨大的古代蘭納王國的木雕,圖案繁復,雕工精細,形象地講述那個久遠的選址傳說。

雙龍寺前的千年古樹高聳入云,游客絡繹不絕地在花房前排隊,購買一枝枝白色長莖像玉蘭的花卉,供奉在雙龍寺門口的象鼻神前。

大胖與惠子站在山坡上眺望,山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橡膠樹,惠子告訴大胖,清邁的主要經濟收入就靠橡膠,泰國南部的橡膠樹是搖錢樹,是南部的經濟命脈。

阿格坐在美萍酒店一樓餐廳的角落里,一盆紫色的洋蘭,襯托著他的落寞和孤寂。面前桌上放著一杯清咖,每個走進餐廳的男人他都會細細打量,等待的人始終沒有出現。

他知道那個人在泰國,近些年阿格一直在苦苦尋找,通過國內公安的朋友查到那個失蹤的人還活著,公安的朋友給了他一個手機號碼:0066834651122,這是泰國的號碼,阿格打過無數次這個號碼,電話是通的,對方的手機聲音持續地鳴響,但始終無人接聽。阿格的直覺告訴他,那個人很可能就在清邁,假如是這樣的話,按理就應該時常光顧美萍酒店。

阿格五歲時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過繼給舅舅家,舅舅和舅媽對他視如己出,格外疼愛他。阿格的親生父親是輕工業局的局長,“文革”中受沖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重新出來工作,很快就與阿格的親生母親離了婚,凈身出戶,阿格兄弟倆的生活從此缺失了父親。按舅舅他們的說法,母親在“文革”中迫不得已與父親劃清界限,導致后來家庭的破裂,阿格之前也默認這樣的說法,直到發生那場車禍,他才一點點明白,那不是事情的原委和真相。

與大多數人一樣,阿格記憶的分界線也是在五六歲,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降臨。那次是外地同學來滬,約了幾個同窗好友喝酒,阿格因為開車沒有喝。酒席結束大家還不盡興,有人提議去斗地主,于是阿格的沃爾沃載了三個好友,往他家附近的棋牌室駛去。在滬青平公路的一個十字路口,紅燈翻綠燈,阿格轉動方向盤掉頭,車身剛剛全部轉過來,一輛貨車風馳電掣般地從后面撞上來,受到猛然撞擊的沃爾沃,噌地往前躥出去幾十米,車頭磕在前面一輛小車的尾部上。三個大學同學居然都毫發無損,唯獨阿格的腦袋重重撞在方向盤上,當場昏迷過去。

在醫院躺了一天一夜,阿格被風箱般的呼嚕聲吵醒,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頭上扎著紗布,手背輸著液,外地來的大學同學躺在一張椅子上呼呼大睡。

一縷夕陽從窗欞透進,阿格渾身感到陣陣清涼,像泡在秋天的海水里,思緒格外的活躍紛亂,他的眼前居然涌現了大片大片的白色百合花,還有臘地鋼窗和百合花簇擁的陽臺,一個女人追著一個年輕男子,那個年輕男子一邊掙脫女人的拉扯糾纏,一邊疾步朝臥室走去,他急速闖進臥室反手猛然閉上門,女人追過去,拼命敲打房門……

阿格出院后曾經咨詢過當醫生的朋友,經歷了一場車禍,他怎么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童年里所有發生的事情?醫生朋友支支吾吾,無法解釋。后來大胖請一個藏傳佛教上師在玉佛寺吃素齋,把阿格叫去陪坐,席間大胖介紹了阿格的情況,請教上師這是怎么回事。身穿黃袍的上師輕聲地說了一句:“天眼開了?!?/p>

大胖嗓門響耳朵背,為此建國經常嘲笑他,沒聽清上師說啥,他大聲嚷嚷道:“什么什么,什么開了?!”上師輕聲重復了一遍:“天眼開了?!币姶笈置曰蟛唤獾哪樕?,隨后又補充道:“在佛界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修煉到一定境界就會開天眼,天眼開了的人能看到前世的場景,級別更高的人還能看到天國發生的事?!?/p>

“這么說阿格不是通過修煉而是通過一場意外使他能看到童年的情景?”大胖大聲嚷道。上師沉靜地說:“是的。并不是每個俗世的人都有開天眼的機會?!币蛔赖娜硕季}默了,陷入了無語和沉思,對人類未知世界有一種森然的敬畏和恐懼。

美萍酒店的大堂一陣喧嘩,一個舉著藍色三角旗的導游身邊簇擁著一群中國人,導游在分發參觀票,阿格的目光凝視著那桿斜掛的藍旗。拿到參觀票的游客朝餐廳擁來,川流的人群縫隙中,越過那桿藍旗,阿格看到遠處有個穿著黃袍的泰國僧侶在大堂徘徊。那個僧侶很奇怪,這個季節居然圍著一條米黃色的長圍巾,而且還把大半個臉遮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忽閃的眼睛和光禿禿的腦袋。

阿格的目光緊緊盯著僧侶,終于,僧侶的目光也掃視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對接上了,看著看著,阿格突然站起身,沖出餐廳,在蜂擁的人群中推搡前行,那個僧侶見狀拔腿就往外跑。

阿格推開酒店的玻璃門,那個僧侶跑得飛快,已下了山坡。山坡上不時有大客車爬上來,遮擋住阿格的視線,阿格氣喘吁吁下了山坡,追到街上,嘟嘟車一輛輛從面前穿梭而過,街邊的小店鋪前聚集著三三兩兩的歐美游客,阿格瞪著眼睛左右環顧,那個僧侶沒了蹤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阿格回到酒店房間,在柚木茶柜里拿出電水壺,擰開一瓶礦泉水的蓋子,倒入水壺燒開,給自己泡了一杯綠茶,剛在棕色沙發上坐定,就聽到走廊里傳來大胖的大嗓門。少頃,房間的門鈴猛然炸響,急促的叮咚聲催命般響個不停。

阿格打開房門,大胖一頭沖進來,臉頰上掛滿汗珠,大嗓門聲震屋宇,阿格的耳膜頓時感到一陣陣的發顫。

“你們搞什么鬼名堂?說是來泰國旅游的,有名的景點都不去,啥意思???”見阿格不語,大胖又問,“你去哪里了?”

“沒去哪啊,就在街上轉了轉?!卑⒏裰е嵛岬卣f。

“你們都有病???我跟你說阿格,雙龍寺里有佛祖的舍利子,你不是最信這個的嗎?”大胖說。

見阿格嘴里哼哼唧唧,一副心不在焉應付自己的樣子,大胖顯然感到無趣了,突然想起什么,“咦?建國呢,建國怎么還沒回來呀?你給他打個電話,我上個廁所?!?/p>

大胖從廁所出來,身后傳出嘩嘩的沖水聲。見阿格仍然一動不動坐著,大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哎喲,叫你做點事情真難啊,給建國打電話呀!”

“誰想打誰打?!卑⒏褚廊灰粍硬粍?。

“吃錯藥了?!贝笈诌呎f邊給建國撥了電話,建國的手機一直鳴響著,但始終沒人接聽。

連續給建國撥了幾次電話,大胖終于也失去耐性,他走到窗前朝下眺望,游泳池旁有幾個老外裹著浴巾躺在白色涼椅上,通往酒店大堂的甬道上闃無一人,綠色灌木叢的莖藤覆蓋路面。遠處酒店的草坪上亮起景觀燈,大葉蔦蘿在黃澄澄的燈影中婆娑搖曳,燈火闌珊處密集高聳的椰樹樹干伸向空中,天色漸漸暗下來,一股熱帶植物散發出的馥郁氣息在四周氤氳彌漫。

“吃飯去吧!我可是餓了?!贝笈终f。

他們下樓去酒店餐廳。阿格點的是咖喱炒米粉,大胖點的是菠蘿炒飯,再加一份冬陰功湯。

幾分鐘后侍者端著托盤走來,阿格拿起筷子,把米粉往一只小碗里撥了些許,把小碗推至大胖面前。大胖狼吞虎咽地吃著菠蘿炒飯,吃完炒飯再吃米粉,最后把一大碗湯喝了個底朝天。等他們吃完了,建國還是不接電話,也不見他的蹤影。

于是兩個人走出蘭納酒店,來到街上。沿著蘭納河兩岸蜿蜒伸展的街市燈火通明,小商鋪、小攤販鱗次櫛比,清邁的夜晚既有現代都市的熱鬧,又兼具田園鄉村的靜謐,兩者竟然毫不沖突地統一在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里。

阿格與大胖穿過幾條馬路,來到清邁的鬧市區,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隨即撲面而來,音樂旋轉著從粗糲的低音喇叭箱里一陣陣傳出,將他們團團圍住。原來是一個敞開式的酒吧街,一個區域連著一個區域,每個區域內都站立著若干個褐色皮膚濃妝艷抹的酒吧女,她們的腰肢隨著音樂擺動,或抽著煙,或晃動著手中的酒杯,朝阿格、大胖拋媚眼勾手指,他們朝里一路走去,走到底是一個泰拳的拳擊臺,因為沒到表演的時間,拳臺上空無一人。

反身往回走的時候,突然躥出幾個妖艷女孩,堵住他們,拽住阿格和大胖的胳膊往吧臺拉,這時大胖哇里哇啦大聲叫起來,因為他看到十米外的地方,居然坐著頭發凌亂、紅臉紅脖子的建國。

兩人掙脫幾個酒吧女的圍堵,朝建國所在的方向移動。臉色緋紅的建國坐在幾個穿著暴露的女孩中間,左擁右抱,前面桌子上密密麻麻豎著一堆啤酒瓶,女孩們輪番與建國玩骰子,建國似乎一直在輸,輸了就舉起一瓶啤酒一干而盡。他已喝得醉眼蒙眬,見到阿格與大胖,手在空中揮舞,大聲嚷嚷道:“來來來,快來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阿格與大胖剛落座,兩個女孩拿著酒杯就黏上來,另外一只空著的手還在他們的手臂上輕輕撫摸。大胖與旁邊的女孩干了一杯,玩起了骰子,大聲問:“你去哪里了?我們找了你半天了?!?/p>

音樂聲浪巨大、嘈雜,但大胖的聲音依然能穿越突現,阿格暗暗發笑,這是什么樣的肺活量啊,跟牛有得一拼。

建國大著舌頭說了一句“別提了”,然后斷斷續續說了一串又一串,誰也沒聽懂,因為建國的聲音被音樂聲浪一次次覆蓋。

“這叫什么阿格你知道嗎?北方人叫車轱轆話?!贝笈质掷锬弥煌仓钢▏f。大胖下海前在體制內的單位待過,與北方人打交道比較多。

阿格坐在建國的邊上,努力聽他講述,經過仔細分辨,好不容易才聽出一個大概線索。

原來建國上回來清邁,住安納卡拉酒店,認識前臺的一個美女,她曾經留學法國,可以與建國用法語交流。她長得像波姬小絲,皮膚極白,是那種在泰國女孩中極為罕見的白,容貌端莊艷麗,她對法國的文化藝術有著極深的理解。那次建國因為帶著一個中國女孩,所以只能與波姬小絲互加微信,回中國后他們一直保持密切聯系。在網上建國一次次請求“波姬小絲”做自己的女友,“波姬小絲”似乎并不拒絕。這次建國來泰國前,特意去恒隆廣場給“波姬小絲”買了個LV的包,誰知早上建國興沖沖趕去安納卡拉酒店,“波姬小絲”說她已經結婚了,讓建國郁悶的是,她居然嫁了個在泰國的華人?!安〗z”拿出她丈夫的照片給建國看,建國幾乎暈倒,一個又黑又矮相貌猥瑣的男人,竟然比“波姬小絲”矮半個頭。這是什么社會?這世界哪有什么公道可言?坐在酒店咖啡吧臺前,看著“波姬小絲”左手中指戴著一枚碩大的鉆戒,建國的心拔涼拔涼的,似有一股冬季的海水殘忍地漫過全身。

桌上的啤酒瓶排成了幾個方陣,一眼望去有點像縮小的兵馬俑,建國依舊不肯善罷甘休,執意不要離去。大胖的骰子也掉入一個怪圈,不停地輸,阿格見狀只能硬著頭皮頂上去,鏖戰眾吧女。大胖難得喝多了,甩著手臂晃著寬闊的身板,走向毗鄰的吧臺四顧巡視,儼然像一個視察前線戰況的將軍。

有兩個吧女喝多趴在桌上睡著了,建國瞇縫著眼睛左右打量,手掌重重地砸在阿格的肩上,說:

“你、你是我建國、一輩子的、朋友——朋友——”

阿格只能不停地頷首點頭:“對的,對的?!?/p>

“你阿格、是……是一個懷舊的人,昨天你在美萍酒店拿、拿了什么東西,我、我都看見了。你以為、我建國傻呀,你拿了窗臺上的一枝、百合花,鄧麗君的事情,你、你不問我問誰呀?我、我最有發言權了。知道鄧、麗、君為什么喜歡清邁嗎?她在這里,認識了她的老大,她的貴人,你懂嗎?后、后來一手把她捧了個漫天紅啊。鄧、鄧麗君喜歡來清邁,你、你知道為啥?她的媽媽不讓她吸毒,你知道嗎?這里沒、沒她媽的人管她。那個法國小赤佬保什么羅,經常打她、欺負她,鄧麗君去世的時候臉上全是烏青,一九九五年我、我在巴黎,什么都知道,小報記者、全寫了……”

“鄧麗君、跟我們一樣,不要看她當年如何、如何的風光,全是……全是過、眼、煙、云!一九七一年,她回……回不了臺灣,因為她拿的是、外國護照,臺灣媒體說她是、間諜。鄧麗君臨死前呼喊誰?不是什么、保羅,她痛苦中喊叫的是她的媽媽,一遍遍地喊叫,鄧麗君跟我們一樣,都是、都是這個世界上與媽媽走散的孩子。你知道嗎?”

“與媽媽走散的孩子”,這句話深深刺痛了阿格,媽媽或者母親這個詞在阿格的內心里是永遠被屏蔽掉的,與母親的關系可以說是他的一塊心病。要說與媽媽走散這句話套在自己身上合適,阿格是跟著舅舅舅媽長大的;套在大胖身上更合適,因為大胖是養父養母帶大的,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生身父母。唯獨建國的父母俱在,照理說他不該有這樣的感受啊。

建國愈說愈來勁,阿格覺得他似乎并沒有醉,腦子非常清晰,他只有頻頻點頭的份。有好幾次他想打斷建國的話,可他還沒說話,建國就高聲叫起來:“聽—我—說!”

阿格插不上話,內心里陡生一絲悲涼。

“阿格你知道的,我是五房、五房隔一子,我們寧波人、講究這個,要傳后的,我肩負著振興家族的重任,我容易嗎我?一九九六年我回國,阿娘八十八歲了,你阿格有、有腔調,自己單身,卻幫我介紹女朋友,你知道的,我是、是閃婚,生了兒子,完成任務了,對阿娘有個交代,對家族有了交代?!?/p>

建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回國,說要找人結婚。是阿格安排的飯局,那是圣誕節的晚上,當時阿格的女友帶了一個小姐妹來參加飯局。燭光下,建國與阿格女友的小姐妹相談甚歡。一周后,建國帶著那個女孩來阿格的辦公室,兩個人手牽著手走上樓梯,阿格一下看不懂,有點蒙,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三個月后,阿格收到了建國的婚禮請柬。九十年代,還沒有“閃婚”這個詞,但建國的速度真夠快的。

建國的話匣子還在快速轉動,“我的阿娘去世,我前妻你、你知道的,人不壞,就是作,作天作地地作,沒辦法,吵啊吵最后還動了手,只能離婚,反正有了一個兒子。我建國失敗呀,一輩子都是、為別人活著,完全拷貝我母親。我母親生下我后,就與父親分開住,過年過節才會在一起吃個飯,我不能跟別人說,家丑不外揚,只好藏在心里。去年來泰國,好不容易真心喜歡上一個人,他奶奶的,突然嫁人了!郁悶不郁悶??!”建國舉起半瓶啤酒,跟阿格前面桌上的酒瓶碰了碰,自說自話看也不看,瞇著眼睛一飲而盡。

建國喝那么多,掏心窩子的話說了一籮筐,可礙于面子仍然沒有和盤托出,到了關鍵的最后一句踩住剎車,其實建國母親是工程師,個性倔強,已與擁有設計師頭銜的父親離婚多年。

建國不停地傾訴,一次次地敬酒,阿格每次自己干掉,然后總是找各種理由不讓建國喝。一個泰國妹子搖搖晃晃走過來,要挑戰建國玩骰子,阿格見狀,趕緊替建國擋駕,搖了搖面前的骰筒,示意自己來應戰。

阿格居然老是輸,別看那女孩臉色緋紅,瘋瘋癲癲,搖頭晃腦,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職業選手。幾分鐘后,阿格的面前已堆起一排啤酒瓶,酒精的作用在慢慢上頭,全身被一股熱浪所席卷。阿格正在思忖如何收場,大胖一陣風地不知從什么地方跑回來,眉飛色舞地大聲嚷嚷道:

“快走快走!我找到一個物美價廉的好地方,你們肯定喜歡!”

大胖扶著建國走出去,阿格還算清醒,悄悄跑去吧臺買了單,賬單要一萬泰銖,阿格沒帶那么多現金,收銀的老板說微信、支付寶都可以,阿格覺著微信不合適,想了想,還是用支付寶結了賬。

一輛出租停在酒吧街的路邊,大胖扶建國坐上車,拼命朝阿格招手,阿格坐上副駕駛座,出租車啟動,在夜色下飛快穿越幾條街,不一會兒倏地停下。

阿格先下車,朝路邊的霓虹燈抬頭一望,原來是一個歌廳。大胖扶建國下車,出租車司機在車里哇哩哇啦大叫,應該是說他們還沒付費,大胖頭也不回,瀟灑地揮揮手,對阿格說:“二十泰銖?!?/p>

阿格回轉身付錢給司機,豈料司機突然用中文大聲說:“兩百泰銖!”

扶著建國的大胖扭過頭來說:“不是說好二十泰銖的嗎?”

“兩百泰銖!”司機憤怒地叫著。大胖板起臉,脫開建國回轉身要來跟司機講理,阿格上前一把推開大胖,快速遞給司機兩百泰銖,出租車緩緩啟動,大胖想起什么,回頭大叫:

“前面付的二十泰銖拿回來!”

阿格不耐煩地擺擺手,大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那神情似乎責怪阿格太大方。

三人在歌廳包廂剛落座,一個媽咪走進來,身后跟隨一群妖艷的泰國姑娘。媽咪的中文很流利,說老板們隨便挑,都可以帶走的。

大胖說:“啥意思???”

媽咪把裸露的肩膀靠近大胖,撒嬌地說:“老板,一看你就是有素質的人,你懂的呀?!?/p>

靠在沙發上的建國已醒來,眼睛巡視一圈,然后指著其中一個高個女孩示意就她了,那女孩迅速落座建國身旁。大胖又指著另一個女孩,叫她坐在阿格的邊上,然后對媽咪說:

“我就免了,來一箱啤酒?!?/p>

戴著領結的男服務員搬進一箱啤酒,還上了一大盤水果。大胖說我們沒點過水果呀,那男服務員說是媽咪送的。

開始點歌,建國先唱了個周杰倫的《菊花臺》,大胖在旁邊伴唱,他不用話筒,可聲音完全蓋過建國。大胖頻頻跑調,歌聲與建國不在一個調性上。

兩個泰國女孩都會說中文,唱歌卻是用泰語。泰語歌悅耳動聽,像吳儂軟語。阿格暗暗奇怪,泰國女孩唱歌怎么都有點像鄧麗君。

“你是清邁的?”建國問身邊的女孩。

“不,我是老撾的?!备邆€女孩放下話筒說。

“???老撾女孩也來泰國打工掙錢?”大胖不失時機地湊過肥胖的身軀來問。

“你們都愛到泰國玩,又不會去老撾玩?!迸⑿ξ卣f,似乎很有邏輯。

“那你呢?”大胖指指阿格邊上的女孩問。

“我是泰國的?!蹦桥⒒卮?。她用泰語說了一個地名,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經這么一詢問,大家似乎覺著兩個女孩的氣質確實有所不同,可具體的差異在哪里,又說不上來。

很快一箱啤酒喝完了,男服務員立馬又送來一箱。其時大胖正在上廁所,走進房間與男服務員撞個滿懷,大胖嚷嚷道:

“你什么意思?誰讓你又拿一箱的?”

男服務員笑嘻嘻溫和地說:“老板,喝酒就要盡興,喝不完可以寄存的?!?/p>

輪到阿格唱歌,他唱的是周華健的《朋友》。大胖又是跟唱,聲音轟然蓋過阿格。阿格終于唱完,顯露隱隱的掃興,放下話筒,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說:

“買單?!?/p>

泰國女孩走出去叫人,男服務員進來,兩個女孩說要去換衣服,走了出去。一直到買完單,她們也沒有再進房間,按照店里的規矩小費全包含在賬單里,不多不少,兩萬泰銖。

“你找的什么鬼地方?”看到阿格在買單,建國不由得怒火中燒。

“原先那個在酒吧街口拉客的可不是這么說的?!贝笈粥洁洁爨?,低頭查看阿格手中的賬單。

“那兩個女孩呢?”一臉委屈的大胖朝男服務員咆哮。

“我去叫我去叫!”男服務員退出房間。

幾分鐘后,男服務員重新返回,他謙恭地說:“那兩個女孩要陪其他客人,我找了個更漂亮的?!?/p>

他朝身后揮了揮手,門外娉娉婷婷走進一個身穿黑裙的高個女孩,個子比老撾女孩還要高,皮膚嫩白,長發披肩,胸脯高聳,挎著一個小包,她扭著腰肢走進房間后,側過身體,款款展示長腿和翹臀,姿態嫵媚妖嬈。黑裙女孩的身高大概足足有一米八。

阿格見建國的眼睛閃爍光亮,就對男服務員說了句:“就這樣吧?!睆阶宰叱龈鑿d。大胖、建國及黑裙女孩隨后魚貫而出。

在路邊攔了輛出租,阿格依舊坐在副駕駛座,建國、大胖和黑裙女孩坐后排,出租車朝酒店駛去。

第二天早上,阿格與大胖在酒店餐廳吃自助餐,建國姍姍來遲。剛落座,大胖的眼睛渾身上下打量,用一種猥瑣的口氣問道:

“怎么樣?幸福了吧?”

誰知建國惡狠狠地說:“幸福個屁!都是你弄出來的好事?!?/p>

大胖大聲嚷嚷道:“哎,你這人怎么說話的?兄弟我可全為了滿足你的愛好?!?/p>

看上去建國似乎窩了一肚子的火,經再三追問,他終于道出原委。

建國說自己昨晚喝醉,回去不停地吐,不記得一共吐了幾次,那黑裙女孩一直坐在沙發上玩手機,每次只要建國想吐,還沒起身,黑裙女孩就趕緊過來扶他上衛生間,用毛巾給他擦臉擦手,遞水漱口,對建國的照顧可謂殷勤周到。

早晨醒來睜開眼睛,建國頭痛欲裂,黑裙女孩斜倚沙發玩著手機,大長腿擱在沙發扶手上,她竟然一夜無眠地照看自己,精神很好,臉上不見困倦萎靡的樣子。建國則完全處于失憶狀態,他忘了眼前這個女孩怎么會進入自己房間的,他的眼光慢慢搜尋到一側的床頭柜,床頭柜上是打開喝剩的礦泉水瓶和堆在一起的幾塊污跡斑斑的白毛巾,他依稀回想起來一些零星碎片,這個陌生女孩居然照顧了自己一個夜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職業精神?他匆忙下床,從旅行包里快速摸索,好不容易掏出一百美金遞給黑裙女孩,那女孩收起美金塞進小包,娉娉婷婷走到門口,拉開房門,一夜無語的她突然回過頭來,用雄渾粗獷低沉的男人聲音迸出一句:“謝謝你哦!”,扭著腰肢走出了房間。

建國傻掉了。

四月的清邁氣候宜人,碧藍的天空掛著潔白的云彩。這天下午,美萍酒店門口緩緩駛來一輛香檳轎車,車停穩后,身穿燕尾服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推開門,下車后畢恭畢敬地候在轎車旁,側身面朝酒店大堂眺望迎候。

美萍酒店的大堂里,涌動著一種非比尋常的喜慶氣氛,身穿鑲著白邊紅裙的女服務員都簇擁在大堂四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電梯門打開,鄧麗君與保羅手牽手款款走出,臉上洋溢著寧謐喜氣的神情。鄧麗君身穿一襲印著粉色花卉的銀白長裙,搭著玫瑰紅披肩,高出一頭的保羅西裝革履,深黑色的西裝里穿著白襯衣,搭配一條彩色領帶,領帶由紅藍黃三色圖案構成,玫瑰紅與鄧麗君的披肩呼應暗合。

大堂內一陣雀躍喧嘩,不知誰率先鼓掌,掌聲像潮水般席卷而來。早早等候在電梯旁的小伙子比利朝前伸出左手臂,引領鄧麗君和保羅走向酒店門口。他們來到香檳轎車前,戴白手套的司機拉開車門,保羅隨即上前,用手掌罩住車頂,呵護鄧麗君跨入轎車。酒店門口人頭攢動,目送一對新人上車入座。

香檳轎車駛向清邁的松德寺。藍天白云下的清邁街道春風蕩漾,綠樹環繞,有棕櫚和芭蕉,還有金邊巴西木、枸杞樹以及匍匐在地的腎蕨。時不時有鳥鳴聲傳來,空氣中彌漫一種醉人的甜甜的清新氣味。

松德寺矗立在藍天下,被大塊大塊的云彩籠罩,白色的佛塔一字排開,兩座金色的佛塔侍奉寺廟的兩翼,莊嚴肅穆,遠遠望去,松德寺就像一幅巨大的宗教畫卷。

香檳轎車緩緩停在寺前的草坪上,保羅先下車,躬身又去攙扶鄧麗君。司機腳步放輕跟隨在后面,一直護送他們走入大殿。

大殿內四壁金碧輝煌,兩排立柱氣勢恢宏,柱面雕刻著無數蓮花與神器,筆直地伸向寬闊的屋頂。正前方是一尊青銅佛像,慈祥而不失威嚴地盤腿而坐,前面圍著一排縮小的青銅佛像。歡快的音樂從遠處漸漸傳來,既帶佛樂的肅穆,更具東南亞風情。幾十個僧侶魚貫而出,在鄧麗君和保羅面前站成一排,齊聲誦讀完經文,保羅給鄧麗君戴上戒指,兩人相擁親吻。訂婚儀式僅僅用了不到半小時的時間,鄧麗君攜保羅走出松德寺,陽光無比燦爛,草坪上的朵朵碎花隨著微風輕輕搖擺。

回到酒店,年輕而忠誠的比利守候在酒店門口,鄧麗君走過去附在比利的耳畔,用柔細甜糯的聲音與他耳語一番,比利眉開眼笑,轉身朝大堂里面高聲嚷嚷道:

“保羅夫人回來了!”

隨即,身穿裙子的女服務員蜂擁而至,鮮花圍繞著鄧麗君,白色的百合,紅色的月季,藍色的星星草……鄧麗君的臉上掛著滿滿的幸福,她對保羅輕聲囑咐一句,保羅從褲袋里掏出一厚沓泰銖,吩咐比利去定制一個大蛋糕和香檳酒。這對剛剛訂婚的新人要請酒店所有的服務員吃蛋糕。

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值班的女服務員在五樓服務臺翻看時尚畫報,忽聽到1502的總統套房傳來爭吵聲。

爭吵聲愈來愈響,是鄧麗君與保羅的聲音,他們好像用的是英語。那個女服務員無法相信,平素鄧麗君那樣溫婉柔美的細嗓,竟會發出如此尖利的刺耳吶喊。

1502套房的門忽地打開了,保羅憤怒地沖出來,嘴里一遍遍嘟噥著一個詞“麥格的麥格的!”披頭散發的鄧麗君追到門口,滿臉烏青,套房客廳內凌亂不堪,地上碎玻璃、針頭等雜物撒了一地,茶幾上放著一堆大麻,女服務員前去勸阻鄧麗君,被粗暴地推開。這時候,阿格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年輕的比利,他從走廊的盡頭飛奔而來,他的臉面朝攝影機的鏡頭,雙手大幅度地搖擺著、比畫著,嘴里聲嘶力竭地叫嚷道“NO”“NO”,“這不是真的,這是造謠!徹頭徹尾的造謠!”

……

阿格醒了。渾身大汗淋漓。

窗幃的縫隙透進一道光亮,阿格疲憊地起身,抬頭看了看床頭柜的電子鐘,才是清邁時間早晨六點。他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汗流浹背,掀開薄毯起床去衛生間沖淋,按照計劃,今天要去金三角,睡不成懶覺了。

早上八點不到,惠子已等在酒店門口?;葑永瞎_來的是一輛面包車,阿格腳步緩慢地走出酒店,惠子微笑著在車門旁等著,阿格居然是最后一個到的。車上除了建國、大胖,還有兩個泰國女孩。

惠子跟隨阿格上車,然后說很抱歉,今天有兩個泰國女大學生一同搭車去金三角。車是惠子夫婦包的,他們明顯是賺外快,但看看兩個女大學生眉目生動,面帶笑靨,建國瞥了一眼阿格,把已堵在喉嚨口的話咽了下去。兩個女大學生長得像中學生,小巧玲瓏,皮膚很白,與膚色黧黑的小泰妹形象毫不沾邊。

大胖永遠是閑不住的人,聽聞惠子的話馬上站起來說“歡迎歡迎”,魁梧的身軀挪動到兩個女學生前,突然冒出一句:“薩瓦迪卡!”

兩個女學生被嚇了一跳,然后笑得前俯后仰,扭作一團。阿格與建國的目光對接,建國皺著眉拼命搖頭。

去金三角的路程很遠,路況也不好,沿途兩側的樹木時現時無,途中塵土飛揚,顛簸不堪。兩個泰國女學生玩著手機,一路不停地吃著各種零食,其中一個女生笑容迷人地拿著一包芒果干遞給鄰座的大胖,大胖擺擺手,女生又拿給建國和阿格,他們也不吃。

大胖涎著臉指指女生在看的手機問:“你在看什么?”

女生不明白,建國用英語翻譯。女生把手機遞到大胖面前,屏幕上展示的是一款新出的蘋果手機。

大胖眉開眼笑地用手比畫著:“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幫你買?!?/p>

泰國女生聽完建國的翻譯,調皮地連連點頭用英語說:“yes,yes,我做你女朋友?!?/p>

建國和阿格在旁邊起哄,車廂內一時聲音鼎沸。

“她還沒我女兒大呢?!贝笈忠荒槍擂蔚剜絿佒?,居然臉紅了。

“縮掉了縮掉了,真沒有腔調!”建國用曖昧的神情對阿格說。

下午一點多,到達清萊境內,午餐的餐館對面就是白廟,銀白色的建筑群氣勢巍峨,除了草坪,所有建筑的外立面全是銀白色的。草坪上到處掛滿空氣鐵蘭,垂下的密須被裝飾了老人面具,青葉絡石枝丫交錯,泛綠的葉片經陽光涂抹呈現一種嫩黃。藍天白云下,白廟錯落的建筑群銀光閃閃,恍若夢境。

惠子預先打電話安排好的,所以進入餐館,已經有張桌子擺放了碗筷,大家一坐下,幾大盤菜肴和米飯就上了桌。兩個泰國女學生胃口很好,風卷殘云地吃起來,這邊除了大胖基本沒動筷子。大盤的泰國料理色彩詭異,加上餐館里人聲鼎沸,阿格、建國一點食欲都沒有。

午餐后又上路,行駛兩小時后惠子用泰語與老公交流幾句,少頃,面包車左拐,進入一條鄉村小道,土路高低不平,面包車像是一艘疾駛在海面的游艇,一會兒沖高,一會兒墜落。來到一座村寨時面包車停下,惠子招呼大家下車。

在惠子的帶領下,大家走入村寨。村寨門口有一個簡陋的拱形門楣,門楣旁豎立著兩尊木雕神像,造型怪誕戲謔?;葑娱_始履行導游的職責,她說這個村寨叫長脖子村,兩尊木雕一尊是太陽神,代表男人;另一尊當然就是月亮神,代表女人。太陽神擁有不成比例的碩大陽具,一直垂掛到膝蓋處,笑瞇瞇的臉上浮現滑稽古怪的笑容,幾綹稀松的頭發掛在光禿禿的腦袋上;月亮神寧靜安詳,雕著細腰豐臀和一對圓形的巨乳。

長脖子村基本還是母系社會,女人們從小就要在頸脖上套上箍圈,讓頸脖挺直抻長,箍圈大都用銀銅制成,隨著身體的成長發育,箍圈愈換愈高,脖子變得越來越長。脖子愈長的女人愈美愈驕傲,在村子里的地位也就愈高。

村寨沿途都是一個個小攤位,出售各種手工藝品。一路走去,攤位里的女人脖子一個比一個長,大胖極其興奮,突然大聲嚷嚷,招呼阿格和建國過去,只見一個攤位里的女孩長著漂亮的瓜子臉,整個上半身幾乎都是挺拔的脖子,她的手靈巧地來回劃拉木槌,一條彩色的長方形圍巾已基本織成,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身體與手再怎么運行,頸脖仍像一柱挺拔的玉雕紋絲不動,仿佛固定在半空中,讓人嘆為觀止。

攤位上擺放著各種工藝品,阿格拿起一尊一尺長的太陽神木雕仔細端詳,所有的木雕都有月亮神陪伴,唯獨這尊最大的太陽神缺少伴侶。阿格有些好奇,經惠子翻譯,長脖女孩說月亮神被人買走了。

阿格撫摸著太陽神的身體,若有所思的樣子。旁邊的建國拿過木雕,不明白阿格為何對這尊木雕如此青睞。大胖的手從下面伸過來,撫摸著木雕下垂的碩大陽具,建國推開大胖的手,大胖一臉壞笑,發出夸張古怪的聲音。

阿格付了錢,買下木雕。大胖還要來搗亂,阿格閃身躲過,將木雕塞進挎包,挎包有點小,沒法拉上拉鏈,木雕的頭露在外面,滿臉喜氣,披掛著幾束草繩編織的稀松頭發。

離開長脖子村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就到了著名的金三角。湄公河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洶涌,金三角是泰國、緬甸與老撾三國毗鄰,因河流交匯,形成共管的口岸,影視劇里的緝毒片經常會出現與金三角有關的情節。

惠子帶著大家穿上救生衣,坐上木筏。木筏駛向對岸,靠岸處便是老撾境內。上岸后迎面可見老撾的一塊界碑矗立在沙地上,界碑上刻有紅色的拼音文字。周圍開滿了一叢叢橙色的萬壽菊和紫色的夏鵑,遠處是一棵棵高大的榕樹,粗細不一的虬枝莖須瀑布般從樹干上垂掛而下,深扎在泥土里。景點的房屋全由矮木草屋構成,唯有一幢正在建造的鋼筋水泥建筑高聳入云,映入眾人的視線。

惠子介紹說,老撾現在也搞改革開放,那幢建筑物是一個華人老板投資建造的,建成后將來就是金三角的第一個賭場。

景點四周散落著一些店鋪和小攤,天氣燠熱,一些赤膊的小孩吃著冰棍。兩個泰國女學生坐在矮桌旁吃米粉,蒼蠅盤旋四周,發出嗡嗡的聲響,大胖走過去與她們搭訕,因語言不通,大胖先是做了個驚訝的表情,然后又用手往嘴里扒拉,兩個女學生笑得直不起身。建國皺著眉頭,不停揮手呼扇飛舞的蒼蠅,拉住阿格的手臂走去參觀鴉片博物館。

落日照在湄公河上,河水波光瀲滟,水天一色,一只只長木筏漂浮著,偶爾有游艇在水面上飛馳。游艇所過之處留下深陷的波谷,水鳥臨空而下,扎進河中叼啄魚蝦。

惠子招呼大家往回走,在渡口坐上面包車,天色向晚,淡藍色的暮靄已籠罩四野。歸程有幾個小時的路程,惠子老公把車開得飛快,一車的人搖頭晃腦,瞌睡蟲漸漸襲來,昏昏沉沉的氣氛彌漫全車。

回到清邁快晚上十點了,面包車停在酒店門口,昏黃的燈光中,阿格、建國和大胖下了車,與惠子他們告別后,三人朝大堂走去。酒店對面的SPA店還閃爍著隱隱的紅光,建國忽然提議去做個按摩,大胖立即附和,三人反身穿越馬路,走向SPA店。

建國的提議正中大胖的下懷,大胖在國內一周三次保健按摩,一開始是做生意需要,陪客戶放松,久而久之,大胖已經習慣性地離不開按摩。而且他與其他男人不一樣,每次都只要男技師,手勁則是越大越好,每次給大胖按摩完,男技師基本都是大汗淋漓。

SPA店門面不大,裝修卻非??季?,背景音樂悠揚地在四周低回。穿著大襟工作服的幾個中年婦女迎上來,讓客人們換鞋更衣。先沖澡,然后換了薄薄的按摩服。一個人一間包房,包房內點著香熏蠟燭,滿屋芬芳。阿格剛要在按摩床上躺下,手機就響了。他起身拿手機,走出包房,只看見大胖在走廊里晃悠,大聲抱怨空調太冷。

從頭到尾,男人沒有出現。舅舅和舅媽一左一右拉著阿格的小手,阿格泣不成聲,籠罩阿格心靈的,與其說是悲傷還不如說是茫然和恐懼更為準確。

阿格從此在舅舅家寄居,數月后男人出現了。那也是阿格最后一次看見男人。一個炎熱的夏天,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在舅舅家門口的一棵香樟樹下,男人抱著阿格放聲痛哭,阿格長高了,男人抱著阿格的頸脖說他要去國外,以后等他站穩腳跟就來接阿格。從那以后男人再也沒有音信,黃鶴一去不復返。舅舅舅媽撫養阿格長大成人,他們對阿格視如己出疼愛有加,非常寵他,一直把阿格培養到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后,在阿格的一再堅持下,他與舅舅舅媽分開住,阿格在市中心一條法國梧桐遮蔽的僻靜小路上租了一套房。

舅舅六十歲生日,表哥正好出國,阿格去陪舅舅喝酒,爺兒倆用錫壺燙了古越龍山對飲,四瓶酒下去,舅舅舌頭漸漸大了,一直不停地說他年輕時有多少女孩愿意跟他搞曖昧,“奇葩”的是,每個女人的名字舅舅都清晰記得,如數家珍,娓娓道來,細節都描述得格外仔細。哪個女人會發嗲,哪個女人身體某部位長著一個大痦子,他一五一十、繪聲繪色地講述著。

坐在一旁的舅媽頻頻點頭,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舅舅說他年輕時酷愛攝影,經??嬷慌_德國造的相機給女人拍照。舅舅年輕時的外號叫一夜八次郎,你知道一夜八次郎是什么意思嗎?舅舅問。阿格搖搖頭。舅舅把大拇指與食指一起伸出一個虎口姿勢,阿格好不容易才明白舅舅的意思,他覺得舅舅是在吹牛,這顯然違背常識,挑戰人體機能的極限。不可思議的是,坐在邊上看電視的舅媽微笑著一直在點頭,讓阿格一時云里霧里難辨真假。

舅舅喝多了,說話的語速有點慢,他告訴阿格,家族基因是一種神秘的東西,它無比強大,他妹妹——也就是阿格的母親,基本上也繼承了家族的血統。

“不能怪她,是家族遺傳給她的基因?!本司苏f。

“基因?”阿格眼睛里閃現的是好奇和迷糊。

“對,我們家族的基因無比強大,是人群中的異類,天生身體素質了得,按照今天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情種;也不能怪局長,哪個男人受得了自己老婆經常在外面偷人?況且又是一個有地位、有頭有臉的人。不怪任何人,所有的都是命,可以說是命中注定?!本司朔浅?隙ǖ卣f。

后來舅舅搖搖晃晃走進臥室,拿來一個褪色的信封,他的手微微抖動著,從信封里取出一厚沓紙片遞給阿格。

“這是什么?”阿格疑惑地問。

“局長每年給你買的保險,上面寫了你的名字。他讓我在你結婚的那天一起交給你,我年齡大了,想想還是早些給你為好,放在我這里總是一樁放不下的心事?!本司苏f。

“局長?他現在在哪里?”

“他在監獄里,山東。你想去看他的話,我有地址?!本司硕似鹁票瓬\酌一口,“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局長沒進監獄前,你的撫養費他每個月都打在我的工資卡里,一天都沒有拖延過?!?/p>

有一瞬間,阿格的眼眶似乎濕潤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五味雜陳,腦子一片空白。

給舅舅過完生日后不久,阿格通過大胖介紹,去瑞金醫院掛了個專家門診,與一個心理醫生進行了非常私密的對話。大胖下海后三教九流的人認識不少,他有種非凡的交際能力,與任何人見一次面就自來熟,馬上可以稱兄道弟。大胖讓阿格拿著一張字條直接去找醫生咨詢,但阿格到醫院后還是在掛號處排隊,知趣地掛了一百元的專家號。

“根據你介紹的情況,你母親患有抑郁癥,可能還伴有先天性性亢進的疾病?!毙睦磲t生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鏡框,這樣跟阿格說。

“抑郁癥?性亢進?”阿格一臉迷惑。

“那個年代,國內對精神心理的疾病研究都比較落后,抑郁癥、性亢進都是無人涉及的領域?!毙睦磲t生機械而刻板地說。

阿格聽得渾身一陣陣發冷,直冒虛汗,他扭動身體坐立不安,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后來他突然起身,不打招呼就準備出門,心理醫生追到就診室門口,遞給阿格一張名片,說上面有聯系電話,假如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向他咨詢。短短幾分鐘的交談,心理醫生顯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有行業操守的,絕對會保護個人隱私?!毙睦磲t生的臉上溢出一絲微笑。

前面是蔚藍的天、蔚藍的海,一棵棕櫚樹遮天蔽日,阿格戴著一副墨鏡,斜倚在游泳池邊的木質躺椅上,光裸的上身蓋了一條白色浴巾,建國與大胖在游泳池里撲騰,水花飛濺,池邊的繡球花和水帶草上掛滿水珠,像淋了雨似的微微搖擺。阿格不會游泳,剛才大胖惡作劇,趁他不備將他推下泳池,阿格嗆了幾口水,水是咸的,游泳池里的水是從大海那邊引過來的。

阿格用手機拍了幾張海景,又給建國和大胖拍了照,閑躺著有些無聊,他環顧四周,看到幾十米處的一個木亭,木亭里似乎有吧臺和服務員,陳放著各種飲料和零食。他起身朝木亭走去。

大胖坐在泳池邊,看建國表演仰泳。大胖早年干過救生員,各種泳姿都會,比較起來仰泳是弱項。這時,躺椅上的手機響了,是阿格的。手機不停地響,大胖站起身,朝躺椅走去,魁梧肥胖的身軀像企鵝般移動,身上的水滴滾落在絳紅色的地磚上。走到躺椅邊,他用毛巾擦擦手,拿起了手機。話筒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在跟他打招呼。

“???誰???阿格先生???他走開了,馬上就回來。你是他什么人?”大胖的大嗓門穿透力很強,“什么?清邁警方?你們找阿格先生干嗎?”

阿格提著幾罐啤酒從絳紅色的甬道疾步趕來,板著臉一把從大胖手里奪過手機。大胖一頭霧水,瞪著眼盯視著阿格。

“嗯,我就是,請說?!卑⒏癜哑【品旁谔梢紊?,食指擱嘴邊輕噓一下,示意大胖不要說話。

阿格一邊接電話一邊離開大胖朝草坪走去,甬道和草坪連接處盛開著紫色的夏鵑花,葳蕤的綠葉覆蓋了阿格穿著拖鞋的腳踝。

接完電話,阿格回到泳池邊,建國與大胖正躺著喝啤酒??吹剿呓?,大胖一副不屑的神情,用眼睛的余光斜視著他。

阿格打開易拉罐,仰臉喝了一口。

大胖嘴里嘟嘟噥噥地說:

“搞得神神秘秘的,還怕人偷聽電話?!?/p>

“沒啥問題吧?”建國見阿格不說話,關切地問道。

“沒問題啊?!卑⒏竦哪樕蠜]有表情,他故意不想滿足大胖的好奇心,岔開話題說,“今天我們去哪里吃晚飯?”

建國說還有兩天就要離開泰國了,想去一下清邁免稅店,還想去下超市,買些魚罐頭、活絡油和青草藥膏。

“魚罐頭?為啥要買魚罐頭?”大胖好奇地問。

建國說上次來清邁,帶回去泰國風味的魚罐頭,老爸超喜歡,這次出來千叮囑萬叮囑,要他多帶一些魚罐頭回去。

大胖沒聽說過青草藥膏,不知道有何用,他關心的是活絡油,聽建國說泰國的活絡油有治愈筋骨酸痛的功效,馬上來勁了,放下啤酒罐,站起來立馬就走。

建國與阿格對視了片刻,搖搖頭,只得拿起手機和毛巾跟上去。

三個朋友回房間換了衣服,在酒店大堂會合,叫了輛出租前往清邁免稅店。路上車輛擁擠,氣溫陡然升高,開著空調,大胖還是熱得渾身大汗,他哇啦哇啦叫司機把空調開大一點,棕色皮膚的司機聽不懂,面露慍色冷眼相對。后排的建國趕緊打圓場,說前面不遠處就到目的地了。

建國熟門熟路,離免稅店幾十米處叫停出租,付了錢下車,迎面就是一個大超市。

在超市逛了半小時光景,賬臺排隊結賬時建國提了一大堆東西,大胖手里攥了四瓶活絡油,唯獨阿格什么都沒有買。建國畢竟有經驗,買完單把大胖的活絡油塞進自己的袋子,然后將一大包東西寄存在超市,這樣逛免稅店就不用提著袋子。大胖笑嘻嘻地朝建國豎起大拇指。

免稅店的大堂前臺人滿為患,人排成幾條長隊,需要用護照登記后才能入內購物。大胖在隊伍中穿梭往來,忙得不亦樂乎,他打聽到二樓有免費自助餐,興奮地跑來跟建國和阿格說,建國斜眼看看大胖,說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了,大胖撓撓頭,思忖半天,還是不肯放棄這絕佳的機會,央求兩人去自助餐廳看一眼。

自助餐廳里人很多,一進餐廳,大胖完全忘了先前所說的“看一眼”,他循著食物長臺一路走去,東拿一樣西拿一樣,啥都要來一點。自己拿不了,還往阿格手中的盤子放了幾樣點心。建國看不慣,拉著阿格找桌子坐下,阿格去端了兩杯咖啡來,兩人慢慢品酌。大胖捧著幾盤滿滿的“小山”過來,光亮的額頭上沁出汗珠。

大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使勁勸誘建國、阿格一起享用。阿格不好意思,用叉子叉了一塊火龍果往嘴里送,建國一語不發只喝咖啡。

不一會兒,建國起身說“我先去化妝品柜臺逛一下”,徑自走了。

這時阿格的手機響了,他站起來,移步至大玻璃窗臺邊接電話。

大胖打掃完桌上的食物,回頭一看,阿格不見了,用餐巾紙擦擦嘴唇,朝購物區搖頭晃腦地走去。

大胖在免稅店逛了一圈,沒有他感興趣的東西要買,最后落座在休閑區,休閑區非常寬闊,落地玻璃分隔區域空間,有零星的游人在喝咖啡、吃蛋糕。

大胖叫來服務員,要了蛋糕咖啡,拿出手機玩微信,他給建國和阿格分別發了休閑區的定位。微信里有很多提示記號,大多是給大胖發的清邁照片的點贊。有一條是女兒發來的,先祝老爸在泰國玩得愉快,后面才是重點,說最近要搞世界音樂的演出,還缺一點排練經費,老爸是否可以贊助一點。大胖的女兒情商高,找個老公入贅,生了兩個男孩其中一個隨大胖姓,明明是外孫,女兒卻對大胖一口一個你孫子,于是乎女兒一家四口全靠大胖養著,女兒女婿卻一門心思撲在世界音樂的普及工作上。

蛋糕吃完咖啡杯也空了,大胖想找服務員續杯,回頭一看,遠處的角落里,阿格正與兩個身穿短T恤的男人坐在一起交談,大胖站起來準備朝角落走去,服務員攔住他,說:“先生你還沒有買單哩?!?/p>

“什么?不是說免費的嗎?”大胖很生氣地叫道。

“先生,我們這里要買單的?!毙』镒尤^來賬單。

大胖無奈,只得乖乖地付錢。付完錢抬頭一看,遠處的阿格與那兩個男人在視野里消失了。

天色漸暗,免稅店門口人頭攢動,一輛輛大巴接踵駛來,接走一批批游客。大胖走出旋轉門,看到大門左側邊上站著建國,一只手夾煙托著眼鏡,瞇縫著眼,湊在手機屏上上下“巡視”。建國對大胖說,他攻略到一家很有名的泰國餐館,就在免稅店附近,走路過去不到十分鐘。兩人正說著,阿格出現在了門口。

去超市取了購物袋,三人依據導航引路,沿著茂密的高大樹叢走著,很快一條大河橫亙在前方。泰菜館是敞開式的一幢木屋,鱗次櫛比的大屋頂傍河而立,大屋檐懸掛的霓虹燈跳躍閃爍,光影四射。一座古舊的木橋架在河面上,橋的一側簇擁著四處伸展的芭蕉樹葉,橋面上有長長的鐵索扶欄,人行其上會劇烈晃動。

泰菜館門口七歪八倒散落地停放著一堆自行車,他們下坡踏上木質跳板,跳板連接窄窄的回廊,繞過回廊,便來到餐館中央的圓吧臺,餐桌以吧臺為軸心呈扇形向四周分布,屋頂懸掛的銅質吊扇緩緩旋轉。餐桌大都是兩人座,滿目皆是歐美老外,一人帶著一個泰妹,輕聲密語神采飛揚。每張餐桌上放著一盞銅油燈,清風徐來,燈光搖曳,彌漫著溫馨浪漫的情調。

他們找了一張靠河邊可以觀賞夜景的四人桌,服務員拿來菜單,全英語的,阿格懶得看,大胖是看不懂,最后只能由建國點菜。

“長得都好難看??!”大胖突然冒出一句。

“你說什么?”摘了眼鏡正俯臉瀏覽菜單的建國抬起頭問。

“他說那些泰妹好難看?!卑⒏裾f。

“你們不知道啊,清邁可以租妻的,”建國的表情帶著一種神秘感,“老外到這里度假一般都不住賓館,租一套臨時房,租一個泰妹,進進出出都騎自行車?!苯▏軆刃械亟榻B說。

點完菜之后,夜幕已降臨。河面上緩緩漂來一長溜祈愿的紙水燈,朝四周漾開一圈圈漣漪,燈影輝映河水,波光粼粼,微風中光影交織輕輕抖動,構成一幅如夢如幻般的迷人景象。

服務員端著托盤上菜,有白灼基圍蝦、辣椒草魚、咖喱空心菜,外加一盤花生米和三瓶啤酒。大胖急不可耐把手伸向盤中,用兩個手指夾起一只蝦,剝了殼大口咀嚼起來。

建國連連搖頭,“真是個吃貨,在免稅店吃了那么多,沒想到你的胃口還那么好?!”

大胖的手又要伸向盤子夾蝦,忽地停在半空中,朝阿格哭喪著臉說:“吃自己的還要被罵?!贝笈衷捓锏暮x很明確,他們此次結伴出游是AA呀。

阿格舉起酒杯,“吃吧吃吧,沒人不讓你吃。我們一起干一個!”

“還是阿格大氣,干杯干杯!”大胖豎起大拇指。

酒足飯飽后,三人打車回酒店,下了出租車,建國與大胖又要去馬路對面的SPA店按摩,阿格沒有興致,說自己想回酒店。建國和大胖穿越馬路,朝SPA店走去。

阿格進入房間,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換了幾個頻道,全是泰語臺,好不容易調到一個中文臺,居然傳來異常熟悉的歌聲。熒屏里播的是一部紀錄片,講述一代歌星鄧麗君與清邁的故事。

鄧麗君坐在搖椅上安靜地看書,錄音機里放著維法爾迪的《四季》。高個的、把頭發束在腦后的保羅從更衣室走出來,他俯下頎長的腰背在鄧麗君的額上輕吻一下,健步走出1502,他要去給鄧麗君買CD和水果。保羅走后不久,鄧麗君起身去浴室洗澡,等保羅回來他們要去散步,她喜歡每天傍晚時分天氣涼爽了,與保羅手牽手散步。在清邁,這是她與保羅每天必做的功課。

大約下午四點多,兩個正在VIP服務臺閑聊的女職員,突然聽見一聲慘叫,只見鄧麗君赤身裸體從房間里沖出來,撲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地毯上。她們見狀趕緊找來浴巾,裹住鄧麗君的身子。喊叫聲驚動了休息區的比利,他聞訊趕到,小伙子情急之中給酒店經理打電話。不一會兒經理來了,吩咐比利叫救護車,救護車遲遲未到,經理當機立斷,決定用酒店的汽車送鄧麗君去醫院。

比利和服務員幾個人抱著鄧麗君坐電梯下樓,酒店經理帶門童和女服務員,一起護送鄧麗君去醫院。

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本來只需要五分鐘的路程,汽車足足開了二十分鐘,在去醫院的路上,臉色發黑的鄧麗君一邊抓著女服務員的手,一邊痛苦地喊叫著“媽媽”,顯得那么的無助和絕望。

鄧麗君去世后,警察在酒店臥室的化妝包里找到了哮喘噴霧藥劑,據警方分析,鄧麗君平時把緩解哮喘的噴霧劑放在隨手可拿到的地方,那天突然身體不適,找不到噴霧劑,導致慌亂中沖出房間。

在美萍酒店,比利面對記者的追問時傷心欲絕,記者問他:“保羅是否在毆打鄧麗君之后離開了酒店?”

比利非常生氣,憤怒地說:“這全是謊話!說這些謊話的人全是人渣!污蔑,造謠,不知道這些人為何要這樣褻瀆女神和她的未婚夫?”

記者說:“那為何鄧麗君的尸體照片顯示,她的臉上傷痕累累?”

比利回答說:“鄧小姐可能在找哮喘噴霧劑時摔倒了,或者是體力不支出門時摔傷所致?!?/p>

“那你是否知道鄧小姐一直在吸毒?”記者接著問。

“沒有,真的沒有??!”比利連連搖頭,“這全是謠言!謠言!”

“你憑什么這么肯定?”

“因為……因為我們經理派人送鄧小姐去醫院后,我出于好奇,偷偷去1502檢查了房間。外面傳說的謠言太多,我也時有所聞。房間的角角落落我全部都尋找過、檢查過,沒有找到任何毒品,沒有針筒,沒有K粉,連大麻都沒有,我可以在佛祖前起誓,請你們相信我!”

一大早面包車沿著古城的護城河行駛,中世紀式的磚砌城墻在車窗外飛快地往后退去,惠子指著前方的斜坡磚瓦門樓介紹說,清邁古城具有七百年的歷史,共分五個門,從高處鳥瞰,古城的形狀酷似一頭大象。很長一段時間里,清邁是蘭納王國的首都。

古城墻消失后開始進入山路,面包車盤旋而上。山道旁樹木蔥郁,探出的枝丫不斷劃過車窗,發出刺耳的聲響。

面包車停在半山腰的停車場,惠子領著大家沿山道攀援,兩邊是成片成片的參天竹林,陽光透過竹林的縫隙照射下來。爬到山頂就看到了富平皇宮。這座皇宮建于泰國第九代皇帝時期,是皇帝及家眷度假休息的所在地?;蕦m所占園林面積并不大,中央是一個大花棚,里面種滿了各種花卉,玫瑰、夏鵑、菊花和茶花爭奇斗艷,一大片蘭花盛開如海,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花蕾次第綻放。大花棚的四周生長著一棵棵亭亭玉立的波羅蜜樹。

一扇簡陋的鐵門上了鎖,庭院深處佇立著一幢大屋頂的琉璃瓦建筑,惠子介紹說這就是皇帝的下榻處,碰到開放日可以進去參觀。大胖拿著手機不停拍照,建國對參觀毫無興趣,他與惠子老公在一座石亭下抽煙交談。

惠子是廣東潮汕人,來泰國十七八年了,這些年中國人變富裕了,來泰國旅游的游客絡繹不絕,購買力超強。他們夫婦自己開了旅游公司,買了車、買了房,膝下育有三個孩子?;葑永瞎f惠子賢惠,有旺夫運,惠子老公朝空中吐出一口煙圈,神情里透出一種驕傲和滿足感。

阿格和大胖一左一右伴隨惠子走來,惠子又在發揮她擅長講故事的特長,向他們介紹泰國國王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你的朋友好有意思?!被葑永瞎f。

“你說誰?大胖嗎?”建國問。

“對,他講話好幽默。他有兩百多斤吧?”

“哪止!三百多。都是吃出來的。小時候窮,沒有吃的;現在有錢了,拼命吃?!?/p>

“看起來他活得很瀟灑?!被葑永瞎靡环N欣賞的口吻說。

“也是表面光鮮,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他從小跟著養父養母長大,連他的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苯▏仓?。

“啊,這樣啊?!被葑永瞎柭柤?,“按你們中國人的話怎么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

按計劃下一站參觀游覽魏功甘景點,他們下山后驅車前往。魏功甘有清邁古城的遺跡。遙遠的歲月里,因賓河發大水人們開始大規模地搬遷至現清邁古城。洪水帶來的泥沙掩埋了魏功甘古城,直到十多年前才慢慢被發掘出來,出土的文物甚至包括中國萬歷年間燒制的青花瓷器。

到達魏功甘,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滴。熱帶地區就是這樣,陰晴轉換只在一瞬間。魏功甘有七八處遺址和一些民居塔樓,散落分布在方圓幾里地的茂密森林里。

惠子用手機打電話,一輛泰國傳統馬車嗒嗒跑來,惠子把預先準備好的票分給大家,乘坐馬車每人兩百泰銖。待大家坐穩,車夫一甩韁繩,馬車蹭的一下躥出去了。前面的道路上隨時會出現一堆堆褐色的馬糞,在細雨中冒著熱騰騰的水汽。

雨突然大起來,瓢潑大雨傾斜在車篷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森林里不斷顯現的古跡遺址和斷墻殘壁,仿佛一幅幅名畫,經雨幕盡情地洗刷,變得迷蒙而遙遠。

幼兒園每天都午睡。這天下午阿格醒來就發覺有些異樣,渾身瘙癢難熬,幼兒園老師見他遲遲不起床,就過來幫他穿衣服,阿格不讓老師碰他,說我癢我癢,小手不停地撓著手臂,老師往上擼開阿格的衣袖,突然驚叫起來:阿格的手臂上密密麻麻顯現一大片紅色的腫塊。

老師開始是給女人打電話的,女人下午上課要上到四點;老師又給男人打電話,男人在海關當報稅員,聽說阿格病了,找了個頂班的,風風火火趕到幼兒園。男人背著阿格坐公共汽車去兒童醫院,一路上男人嘴里像念經一樣不停地給阿格念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兒童醫院人滿為患,阿格渾身難受,哼哼唧唧,一個多小時后才看上病。醫生給阿格量體溫,用聽筒檢測阿格的胸腔,然后開了過敏的藥,囑咐回去服藥后沒有好轉的話趕快來復診,假如腫塊退了就不必再來。

離開醫院回到家,在公寓門口男人想放下阿格,阿格忸怩著死活不從,男人只得氣喘吁吁把他背到三樓。男人朝女人的房間走去,他怕阿格受不了客廳里百合花的香味,醫生說阿格患的病俗稱風疹塊,體虛加上過敏導致的。誰知到了女人房間門口,阿格的雙腿在男人的背上倒騰,堅決不肯去女人房間。女人有潔癖,她的房間不讓別人進,她每天下班,都要在客廳衣帽間換了睡衣才進房的,拖鞋都不穿進房間。有一次阿格睡著了,男人將他放在女人的床上,女人回來后爆發了激烈爭吵,吵醒了熟睡的阿格。后來男人把阿格抱走,幼小的阿格很長記性,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女人的房間。

男人只得將阿格輕放在客廳的單人床上,然后去樓下倒來一杯溫水,扶著阿格的后脖讓他服下一片藥??惯^敏藥有催眠作用,男人做完晚飯上樓,阿格已經入睡,紅紅的臉龐在壁燈的照射下熠熠閃光。

阿格是被尿憋醒的,窄窄的小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睡到亭子間來的。亭子間不大,十平方米出頭,只能放一張三尺二的床,一個床頭柜。阿格看見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和一碗皮蛋粥。

阿格拉開亭子間的門,樓上頓時傳來鄧麗君壓得很低的歌聲,三樓客廳的門虛掩著,燈光昏暗。他慢慢沿著木質樓梯拾級而上,門縫里可以看見一條條腿,隨著音樂緩慢交叉移動,像大海上的小舢板,時高時低,時浮時沉。

他悄悄繞過客廳的門,朝衛生間輕手輕腳地迂回過去,衛生間在靠左側的過道里,阿格閃躲進去美美地尿了一泡。他來到立式白瓷洗臉盆前洗手,洗臉盆前有面大鏡子,四周的鏡面已銹跡斑斑。阿格看見自己幼小緊張的臉龐有些變形,他擼起袖管,身上的風疹塊全退了,臉也沒有那么紅了。他走到浴缸邊的毛巾架邊擦拭雙手,然后輕輕拉開門,輕手輕腳跑過走廊,滑下樓梯,溜回了亭子間。

阿格再度醒來已是深夜。他的風疹塊似乎又發作了,渾身奇癢難忍。他的本能告訴他應該繼續吃藥,他拉開亭子間的門,準備出去找男人。他慢慢爬上樓梯,客廳里的一盞壁燈亮著,那些男男女女已不見蹤影,房間里杯盤狼藉雜亂不堪。

他溜進客廳,通往女人房間的客廳門虛掩著,他踮著腳慢慢走過客廳,來到窄窄的走廊,這時,他看到左側女人的房間門口的地毯上,有兩雙鞋像一對并蒂蓮一樣盛開,像百合花的花瓣柔軟地鋪展在柚木地板上,一雙是女人的,一雙是男人的……

惠子在大堂等著結賬,建國與大胖提著行李先后下樓。足足等了十幾分鐘,阿格還是沒有下來,惠子讓酒店總臺給阿格房間打電話,沒人接。這時前臺經理走過來說,你們是等阿格先生吧?他很早就已經出門了,他說請你們先去機場,在那里等他。

去機場的路上建國和大胖分別給阿格打電話,始終是忙音。

到達清邁機場,惠子臉上愁云密布,拿著手機看看建國又看看大胖,眼睛里是求助和無奈的目光。關鍵時刻少一個人對導游來說是最棘手、最頭痛的事情。

這時候,建國顯示出多年漂泊歐洲處驚不亂的氣度,他跟惠子互加了微信,然后告訴她不要慌,萬一阿格需要幫助的話,請她務必多多費心。

一直到開始登機,阿格也沒有出現。建國和大胖走去頭等艙檢票口,登機牌被掃描后發出嘀的一聲,兩人步入廊橋,這時,建國的手機突然發出叮咚的響聲,有一條微信跳進來,建國掏出手機一看,是阿格發來的微信:

建國大胖:你們先回,我再待幾天,泰國警方找到了我哥的下落,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活著的親人,我要留在清邁一段時間。建國說我們都是與媽媽走散的孩子,我們怎么那么不走運,注定要與最親的親人走散?事先沒打招呼,因為是私事,不想麻煩你們。抱歉!我的朋友。

依次進入機艙,建國與大胖挨著坐,隔著過道空著的位置,應該是阿格的座位。往前十幾排的地方,是一個泰國僧侶旅行團,約莫有十幾號人,全穿了大襟的淺棕色布袍,一大片光禿禿的腦袋。

飛機在跑道上開始滑行,騰飛,天空無比蔚藍,云彩朵朵飄移,清邁的一排排房屋和田野河流在視線里漸行漸遠。

不一會兒,飛機一點點摸高上升,云彩急速地往后飄浮,進入巡航飛行時段,在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中,大胖開始昏昏欲睡,建國的眼睛也開始耷拉下來。

前排的一個光頭僧侶站起身,大概是要上廁所,僧侶踅過身,朝機艙后排走去,路過建國和大胖的座位,建國緊閉的眼簾微啟,露出隱隱約約的光亮,僧侶模糊的面容倏忽晃過。少頃,建國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頭,直起身子,僧侶已飄然而去。建國側身回頭一望,這下讓他驚呆了:僧侶的后背挎著一個雙肩包,拉鏈沒拉嚴實,貿貿然露出半截木雕的頭顱,詼諧戲謔的造型,有幾縷稀松的褐色頭發披掛下來,建國清晰記得,在長脖子村見過這尊太陽神木雕,阿格當時買下后來又在SPA店丟失,無論造型還是刀工,都給建國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尊太陽神木雕怎么會出現在僧侶的挎包里呢?

建國松開保險帶,站起身朝機艙后面慢慢走去。

衛生間上方的電子屏顯示紅燈,那個僧侶朝里面壁而站,佝僂著身子,僧侶的個子比建國矮,所以建國非常順手地便從他的背包里抽出太陽神木雕,木雕緩緩上升,忽地露出一張滑稽怪誕的笑臉。

改定于2020.5.31

責任編輯 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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