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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啟齒

2020-10-29 05:43宋離人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小杜麥當娜阿姨

宋離人

1

顧小水伸出一條干瘦的手臂,在空中很潦草地擺動了一下。他的動作讓人熟悉,似乎臉上還浮現笑意,又不像,嘴一張一合,極力想說出什么的樣子。臉色青灰,五官不明,像一塊古舊的瓦當。身上的衣服是藍色工裝,胸前口袋處繡有圓形的工具廠圖案。廠子以前叫前進工具廠,后來改為杰貝科技公司,還是做各種刀具量具。顧小水在廠里做了三十多年,從小顧做到老顧,弄出一身毛病,還摔壞過一條腿。冷天一到,骨縫里就像扎進一截鐵釘。壞天氣里,老顧的脾氣也跟著壞,嘴里罵罵咧咧,抱怨單位沒有給他報傷殘。內退前幾年單位改制,換了新工作服。他把衣服穿回家,給兒子小顧看。沉默寡言的小顧在附近的鑄造廠上班,每天在砂灰里做事,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干凈的地方。下班回家,小顧進門前都要再拍拍身上的灰。這是儀式,老顧要求的。他喜歡清爽。

小顧打量起老顧,眼睛圍繞著老顧的新衣服不放。飯端到手里,小顧終于說了一句,你把衣服脫下來,也不怕難為情。

老顧說,廠服穿了三十年了,有啥難為情。踏你臺了?

小顧說,都曉得你們發了新衣服,路上看見的人都會笑話了。

老顧又說,只有你們廠小氣,幾年不發一件衣服。穿得像個叫花子,好意思吧。

小顧平時就沒什么話。他只好不響,低頭吃飯。他從小話不多,見生人還會臉紅。是乖小孩。去年有人給老顧來說媒,黃泥壩醫院的杜醫生有個女兒在鏈條廠,年紀比小顧大一歲,談過一場戀愛,受過傷的。一年前鑄造廠組織體檢,杜醫生一眼就看上了小顧。嘰嘰喳喳幾十號人,只有小顧在影像室門口的長椅上低頭看書,裝書的黃挎包放在一邊。安靜篤定,外表樸素干凈,身體結實。是杜醫生心里合適的女婿人選。老顧和杜醫生認識,不熟。黃泥壩就一家醫院,杜醫生是唯一的內科醫生,幾家工廠老老少少都被他搭過脈聽過心跳,也摸過女人的奶子,算是個風云人物。杜醫生是上海人,家境不錯的,困難歲月里總有食品衣物從上海寄過來。

老顧祖籍江蘇泗洪,蘇北貧困老區。當年老顧辭別父母坐船內遷的地點就在上海十六鋪碼頭。繁華的上海讓當年的蘇北青年小顧自慚形穢,還有一口難聽的蘇北土話更是讓人不待見。好在黃泥壩的工廠有十幾家,方言習性各異,蘇北人也不少,大家相異相生。在客鄉被歲月的風塵磨礪融合,最后統一稱作黃泥壩人了。

老顧看過杜姑娘的照片。皮膚黃糙,模樣中規中矩,眼睛圓圓,個子不高不低,五官之中只有鼻子稍微大了一點。勤快。所以,那天他回家以后,對兒子說,你要是不嫌棄鼻子的話,倒是送上門的好事。

小顧說,我認識的,也不太愛說話。

老顧說,毛丫頭話少才好,話多是非多,瘋瘋癲癲的倒不像是醫生家的孩子。喏,聽說也喜歡拿本書讀。脾氣對路,蠻好。

小顧說,我話本來也少,就怕兩個悶葫蘆生活會懨氣。

老顧一揮手說,人家不嫌棄你的。哧那,杜醫生托人來說的,你還挑三揀四。

小顧說,我不挑的。

老顧說,過日腳安安頓頓的好,又不是唱戲,熱熱鬧鬧不見得長遠。

小顧倒在床上不作聲。他盯著窗臺上慢慢移動的夕陽光若有所思。

老顧說,趁我還有力氣,幫你們帶帶小囡也算老有所樂。見小顧不響,老顧試探說,那我回杜醫生一句,兩個人處處看。

小顧輕聲地嗯了一聲。

這天在飯桌上,老顧又想起了這件事。他問小顧,你打算和杜麗娟啥辰光結婚?小顧說,還沒有考慮清楚。老顧譏笑一聲說,裝什么糊涂?枕頭下的毛線背心花樣復雜的■,是用了心思才織得出來的。小顧臉一紅,誰要你亂翻。老顧說,不要難為情了,你也好帶回家來吃吃飯,往前跨一步。

小顧只好說,今天想過的,幸好沒一道來。來了,才叫難為情。

啥難為情?

說不出口。

有啥難為情?你講。

要來了,一進門看見你穿身“JB”衣裳,叫人家如何面對你?你還神氣活現。

老顧低頭去看口袋上的圖案。

小顧只管說,好端端的衣服,繡廠名沒錯,繡個“杰貝”嘛也好看,偏要弄個拼音字母,讀起來怪怪的,又黃又暴力。腦子短路了。

老顧倒是笑出聲音來。

他說,也好也好,老子年輕的時光入“前進”的門,老了,哧那,就雞巴要滾蛋了。好笑死了。

小顧低頭偷偷樂。

天黑了,小顧要出門。小顧說家里悶,出去走走。關門的時候,老顧話里有話說,談戀愛了,不好再亂來。

2

天一亮,老顧起來炒好青菜。青菜不好隔夜。往餐桌上的兩個飯盒里分配好,他和小顧中午都自己帶飯。鑄造廠灰塵大,食堂頓頓吃豬血,又辣,小顧吃得倒胃口。老顧心疼兒子,夜飯省一口,也給小顧準備一份。自己帶飯省下來餐票,可以在月底到食堂換油米。小顧進廠十年了,后面幾年都是帶老顧燒的飯。味道好,白飯下面經??梢酝诔黾t燒肉。小顧的工作忙,體力重。年紀輕輕,吃差了,身體吃不消,會垮下來。鑄造廠每年都有垮掉的人。

老顧當爹做娘二十多年了??囝^吃了不少。白天廠里忙,下班回來要鉆進菜場,討價還價,到家里要洗要燒。還要關照寫作業的小顧頭抬高,小顧要報聽寫,老顧一只手里還要舉一本語文書。老顧文化不高,也不會拼音。有些字不認識,小顧就只好跑進廚房自己看。吃好洗好,夜幕就已經黑沉了。周而復始,老顧心里的苦堆得也厚重起來,結成痂。心里頭也想過再結一次婚??墒枪べY低,拖累重。找女人的念頭只好藏起來。小顧技校畢業進廠了,老顧才輕松下來。找個女人來幫襯的想法卻慢慢淡了。痂變成了硬殼了,不知疼癢。時代不一樣了,找女人要買房子。老顧說,過幾年,小顧結婚要買房子。我這點血本,也就能給兒子買套小房子了。

小顧聽了不高興了。小顧說,你不要管我,自己享福去好了。

老顧罵兒子白眼狼,說,我到哪里去享福?全靠你做兒子的來孝敬我了。

小顧說,老早有個相好的孫阿姨,你不記得了?

老顧勃然,什么時候的事,還記在心里?哧那,相好?不是為了一點蜂蜜,我高興去討好她?不要翻老黃歷了。

小顧先是低頭不言,呲呲暗笑。頓了頓說,你就是我的未來,我做到六十歲也不會發財。拿啥孝敬?

老顧說,定定心結婚,早點生個小孩子出來,兒孫繞膝,也是孝敬我。

小顧洗漱完畢,拎起飯盒子。六點半,有一趟13路公交車會停在幸福小區站。終點是鑄造廠。老顧父子起先住在工具廠宿舍,一樓,后來工具廠在城郊買了塊地皮,建了福利房,小顧父子就搬進去了。兩室一廳,帶個衛生間,面積五十個平方。密密匝匝十幾棟,住戶都是工具廠的職工。舍不得用液化氣,家家都有煤球爐子,樓梯間的白墻壁變成黑墻壁。

老顧家在二樓。挑房子的時候,老顧正好摔壞了腿。一樓潮濕,三樓吃力。那年小顧十二歲,上初中,身子發育慢,矮小,像七八歲的孩子。老顧也怕小顧上下樓梯費力,權衡了一番挑了二樓。二樓曬不到太陽,梅雨季節潮濕陰森,屋里一股霉氣。曬被子更要斗智斗勇。起來晚一點,樓下空地上就被鄰居七七八八縱橫交錯的繩子占據,像空中的蜘蛛網。連路邊欄桿上也搭滿了白的棉胎紅的被單和花花綠綠的毛巾衣裳。老顧有點懊惱,腿總是要好的,又不可能做一輩子瘸子,小顧早晚要長大長高,哪會顧忌樓層高矮?小顧懂事,周末總是起個大早,替爸爸搶占樹間空位欄桿空檔。老顧一度為此驕傲。

小顧拎好飯包出門,在門口對老顧說,別忘記吃藥。老顧說吃過了。老顧全身毛病不少,血壓血脂血糖都不低,走上坡路還會頭昏眼花,醫生說是供血不足。老顧不肯檢查,舍不得藥費。在工廠勞碌三十年,是牛也要落下毛病,何況是人。降壓藥倒是經常吃,近一年加到每天一粒,忘性大,不按時,腦子就會昏沉。小顧每天都要提醒他,習慣了。

在站臺等了一會兒,遠遠駛來一輛公交車,并不是日常坐的13路。是同方向的23路,在鑄造廠前一站轉彎。小顧剎那猶豫,一腳跨了上去。

老顧坐工具廠通勤車,也在小區門口等。出門的時候還是那件新制服,只是在胸前剪了一塊狗皮膏藥貼住,免得被人背后笑話。班車上都是昏昏欲睡的廠里人,沒人注意老顧的新花樣。倒也安穩。

到了車間,老顧就鉆進廁所。老習慣,雷打不動。一刻鐘出來,陳建強就把他喊到辦公室。老顧說,一大早,主任叫我有何吩咐?

陳建強面色不好看。他朝一張椅子努努嘴。老顧坐下。主任泡茶。老顧有兩個徒弟,一個早幾年辭職做生意去了,一個就是陳建強。陳建強肯動腦筋,有點小聰明,專業技術扎實,又有中專文憑,沒幾年做了調度。老主任退休以后,他就提做車間主任。徒弟做領導,師傅老顧的散漫勁頭更加不得了。手腳慢還從來不加班,中途還會溜出廠門偷偷跑回去買菜燒飯。陳主任睜只眼閉只眼。念及師徒情分。老顧做爹當媽,事情是比較繁瑣。車間徒子徒孫多,沒人計較老顧。兩廂頭相安無事。

老顧接過茶水,嘴里套近乎說,你平時吃的啥好東西?白白胖胖越來越富態了。你學徒的時候瘦得■像個猴子。你都吃的啥?說出來聽聽,我回去也燒給小顧吃。

吃啥?天天稀飯榨菜。

哧那,小顧天天早上吃稀飯,也沒有吃出肚子來。曉得你是不好意思講。

說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

馬無夜草不肥,做領導了油水就是多。一到周末,干部都去開房喝酒搓麻將了。

胡說八道。

又不是秘密,全廠數得出來的干部,哪個不是肚皮挺得老高,牛皮吹得老大。老顧揮揮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機動處的肖矮子,也吃出肚皮來了,活脫脫一只荷蘭鼠。

陳主任手關節敲敲桌子。

顧師傅,你知道我今天叫你來是為了什么嗎?你這張嘴太毒辣了,管管緊好吧。

3

正是春日,夜晚草蟲啁啾。天際,月色皎潔。小顧走出小區大門,在流麗的車燈里走過馬路。左拐,有一條彎曲的小路,黢黑,像一根盲腸。不知何時,路中央多了一盞路燈,在黑暗的盲腸里撐出一個昏黃的水泡。小顧像一枚針,刺破光亮,刺向光亮那一頭一個孑然的身影。

小顧心里頭熱了一下。不要再亂來了。老顧說的那句話還在他耳邊。老顧肯定聽到些風言風語。小顧沒有讓熱度持續。白天他發短信給麥當娜,說好天黑了出來講講話。麥當娜真名叫麥冬娜,在鑄造廠開行車,和小顧是同事。小顧蹲在地上做砂模,麥當娜在半空吊砂箱。一上一下,朝夕相處。

麥當娜早來幾分鐘。安頓好兒子吃好晚飯,匆匆抓了根甜玉米就來到燈底下。

兩人面對。小顧說,來了。麥當娜說,剛來,肚子餓不餓,我帶了甜玉米給你。

我不吃。

麥當娜看看四周,就去牽小顧的手。順便要把玉米塞給他。小顧掙脫出來,說,讓人看見不好。麥當娜說,假正經,你吃不吃?小顧說,我不吃,晚飯吃飽了。

不吃拉倒。我吃。

小顧不語,路上走來散步的人。等走過,小顧說,邊走邊說。

麥當娜說,糯玉米,香甜。伸到小顧的嘴邊。小顧看看四周,躲開。麥當娜說,又不是給你吃毒品,怕什么。小顧不響,低頭咬了一口。

什么事情要現在說,害得我晚飯還丟在桌上。

小顧走了幾步,抬眼看天,新月照人。小顧就想起一句話:我愿意變成黑夜的星空,和你在夢境遙相對視。這句話,他是說給麥當娜聽的。讀書的時候看見,他覺得這句話有詩意,就記住了。有一天晚班,兩個人洗好手,麥當娜又像往常一樣拿他的衣服里子當毛巾揩手,小顧習慣了。他是順從的。也不曉得是哪一次之后,小顧就不會拒絕了。麥當娜揩好手,就在小顧的胸前捏一記。小顧咧嘴的時候,麥當娜就笑嘻嘻地逃開了。

晚上回家,在衛生間。小顧脫得精光,揉揉胸前幾個青紫紫的印子若有所思……

又一次,小顧追到更衣間里。房間里白熾燈昏暗,幾只灰蛾撲來撲去。他掀起衣服露出胸膛挽起袖子露出胳膊,對麥當娜說,你捏得我青紫一片,夏天要到了,我怎么好意思穿短袖?你是虐待狂。

麥當娜說,哎喲,我以為你不會疼呢。我來揉揉。

小顧說,你究竟什么意思?

麥當娜臉色一紅,嘴里喃喃,你說啥意思就是啥意思。

小顧當年二十五歲,早已懂了男女情事。心里一熱,伸出雙手抱住麥當娜。麥當娜一動不動,呼吸像風箱。情色在暖色的燈影里跳躍,小顧兩只手就伸進了麥當娜的懷里……

麥當娜大他一歲,有老公,在長江上當船員,負責挖泥沙。聚少離多。等到夏季河水漲了,才會休假探親。女追男,一層紙。那天下班路上,月光從公交車窗口探進來,照著兩張年輕的面孔。小顧突然想起了書上的一句話,伏在麥當娜的耳邊。我愿意變成黑夜的星空,和你在夢境遙相對視。麥當娜兩根手指在小顧大腿上一捏,趴到他耳朵上說,好意思說得出口!小顧說,我愿意。兩人偷偷摸摸好上了。足足三年,小顧填補了麥當娜的寂寞,也品嘗了女人的活色甘醇。

小顧下定決心,要在今晚和麥當娜攤牌。

天熱了,他要回來探親了吧?

繞什么彎子,有話痛痛快快說出來。

我交了個女朋友。鏈條廠的。

我早知道。上班一來一去發短信我都看見,曉得有新歡了。

醫院杜醫生的女兒。

杜麗娟,我知道。蠻好。比我好看,年輕。

好看談不上,一般,鼻子大一點。

大鼻子有福氣。比我好,我是結過婚的。

不要這樣說,爸爸催得緊,我年紀也大了。杜家爸爸生病了,說要沖喜。

麥當娜不語。

小顧說,我對不起你。沒辦法了。我等了三年了。

麥當娜說,是我對不起你,拖著你。離婚兩個字我是羞于開口,說不出來……孩子也小……

我理解。不為難你。

麥當娜不走了。

你的念頭我是看出來了,不好怪你。喜酒什么時候辦?

你同意,想越快越好,今年國慶。

我當然同意,有人心疼你了,我樂意還來不及。黑夜的星空,夢境對視,也就說說罷了,回想起來,真是羞死人了,居然說得出口。我還真信了。

小顧轉過身來。眼角早已凝聚兩坨沉甸甸的光亮,倏然滾落下來。

23路不要坐了,曉得你躲我。還是13路便當,只當我不認識你,我不尷尬的。麥當娜說完,丟掉半截甜玉米急匆匆走掉了。

小顧回身看麥當娜的背影,喟然嘆一口氣。

1997年的國慶節,二十七歲的顧慶豐結婚了,新娘就是杜麗娟。也比小顧大一歲。老顧讓出大房間,把小顧睡的單人床換了一張大床,搬進去。墻壁上掛張結婚照,屋頂交叉牽上四條紅綢帶,飄幾枚心形氣球,算是新房了。吉日清晨,小顧租來三輛婚慶車子,帶著幾個車間里的小年輕,去黃泥壩醫院宿舍接新娘子。一路上鞭炮屑紅英英鋪滿。新娘子全身紅艷艷,小顧臉上也是紅彤彤的。紅色的世界了。杜醫生半年前診斷得了鼻咽癌,化療下來頭發全掉光,戴了一頂鴨舌頭帽子。渾身雪白,形銷骨立,坐在輪椅里勉強打起精神。新人要出門了,杜爸爸牽牢女兒的手說,麗娟,今天爸爸為你高興,你媽媽九泉之下也會高興,你媽媽在叫我過去了,爸爸不能陪你了。老杜悲喜交加,眼淚汪汪。杜麗娟彎腰抱住爸爸,交頸而泣。邊上人勸老杜,女兒結婚不要哭哭啼啼,天大的喜事,病魔死神早逃得遠遠的去了。杜醫生揩揩眼眶,拍拍女兒的后背,乖,麗娟,不哭。過去了不要發脾氣,孝敬公公,心疼老公,好好地把日子過好,叫爸爸放心。

杜麗娟點點頭,我記住了,爸爸放心好了。

鑄造廠食堂擺了二十張圓桌,滿滿當當。小兩口在門口迎客,敬香煙收紅包,笑容總算控制住悲傷。麥當娜一家三口也來了,她先是挽著瘦高的船員老公,看到小顧眼光瞟過來,就一把牽住五六歲的兒子,快言快語地說,快點說一對新人恭喜恭喜,紅包拿來。麥當娜用心梳妝過,頭發染成板栗色,穿條大紅旗袍,若隱若現的大腿和男人的眼睛捉起迷藏。

看著麥當娜伸過來的手指,小顧腦海里閃現出記憶中的那些青紫來。急急忙忙摸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包遞過去。麥當娜喜盈盈接過去,嘴里說,洞房花燭夜,小顧師傅高興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小顧背過身體,用幾聲咳嗽掩飾。

婚禮場面熱鬧。工友們鬧著非要小顧介紹認識過程。小顧只好說,他和小杜是天作之合,某天某月,兩人在街上相遇,眼睛一對,就好上了。

大家不信,說小顧說得太詩情,忽悠人。

小顧說,我給大家念首詩吧,聽完你們就信了。

小顧念的是雪萊的抒情詩:

看著我吧,別把眼睛移開

就讓它潤養于我眼中的愛情

這愛情不過是你的美

在我的精神上反射出的光明

……

麥當娜滿臉酒紅色,在人群里起勁說,不對不對,不是這幾句,是“黑夜的星空,和我在夢境遙相對視”這句,對不對???

小顧紅著臉否認,大家跟著起哄。小顧只好端起小酒杯自罰一杯掩飾過去。

吵吵鬧鬧一天,歡聲嘈雜總算在夜幕里結束了。老顧在酒桌間竄來擠去,早已爛醉,呼嚕在隔壁山響。一對新人洗漱完畢,親親密密擁在一起。杜麗娟問小顧,我今天漂不漂亮?

小顧說,大方得體,漂亮死了。

有人還嫌棄我鼻子大。

鼻子大,福氣大。灌湯水餃,我喜歡的。

杜麗娟伸手在小顧腰里掐一記,小顧怕癢,反而更加抱緊她。許久不動。

從今天起,我們好好過日子,不可以三心二意。遇事多商量,不好生悶氣。

小顧說,你不像新娘子,像老夫子。

杜麗娟滾燙的一張臉貼在小顧的胸膛上,你喜歡讀書,安靜,我心里喜歡的。我爸爸交代你的,也算臨終托付,你不好欺負一個孤兒。

小顧說,曉得。

吵架了不好摜東西。

曉得了。

半夜,杜麗娟下床起夜。小顧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廁所門關好,小顧擰亮臺燈。

床單上除了幾道縱歡留下的折痕外,果然什么也沒留下。

4

老顧三十六歲的時候,遇到一件傷心事情??蘖?。那年小顧五歲。父子倆蜷縮在大臥室的床角里,在臺燈的光影里相對。小顧看著爸爸無聲地哭出眼淚,嘴角一癟一癟,也要哭。老顧說,爸爸是肚子疼,寶寶肚子不疼,不好哭的。

小顧伸出小手去摸爸爸的臉。

爸爸肚子疼,為什么不早說出來?醫生會開藥給爸爸吃。

爸爸難過,說不出口。

原來這一天是星期天,恰逢小顧媽媽過生日,小生日。昨天下班,小顧媽媽對老顧說,和你商量哈子,同事們要到我們屋來吃飯,我答應了。

難怪看你一進門興高采烈,我還納悶呢。有啥好事?

小顧媽媽甩了一下腦后的長辮子說,明天我生日你不曉得?你是記不得了,可是別個記得,要來慶生吃飯,熱鬧哈子。

老顧說好呀,好呀好呀,蠻好。我忙忘記了,該死。

小顧媽媽說,你同意了?頓頓又說,屋子蠻小,塞不下這多人。

老顧說,歡迎你同事來吃飯,小房子擠一擠熱鬧。我燒幾個好菜露一手。

小顧媽媽去攙老顧的手,都說好了,不要麻煩你,每人帶個菜,就是一滿桌。

老顧說,那更好了,我白吃現成的,享福了。

小顧媽媽說,我想好了,兒子一直鬧著要去猴山看猴子,你明兒就帶他去,滿足哈子他的心愿。偏過頭去問小顧,乖寶,爸爸明天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呀?

小顧拍手跳起來,好好好。我就喜歡看小猴子,我要帶魚皮花生去喂。

老顧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好一個調虎離山的計謀啊。原來早就計劃好了。哧那。

小顧媽媽說,好老公,同事不認得你,你擠在中間,別個幾尷尬。小顧媽媽這次原諒了老顧的口頭禪,這在以前是不被允許的。

也好。我帶兒子流浪一天去。

小顧媽媽說,開始我沒有同意,想問哈你的意見。你同意了,那我到門衛室去打電話通知哈大家。

老顧嘴里說,好呀。

小顧媽媽推門出去。老顧端起小飯碗照顧小顧吃飯。小顧在小房間搭積木。老顧立在窗口看小顧搭積木,眼光飄出窗子就看見小顧媽媽急匆匆朝宿舍門房走去。小顧媽媽穿一件淺灰色罩衫,裁剪出腰身,一條藍色工裝褲,自己動手改了一下,屁股包得緊緊的,整個人走起路來,別有一番韻致。小顧媽媽從小在武漢生活,右派父母在農場改造??烊畾q的時候調到工具廠。人長得標致,氣質足,一看就曉得經歷過別樣生活。幾年前,經人搭線,和老顧認識。那個年代還在講根紅苗正,老顧是正統的工人階級出身,政治好。八級工,工資高,糧票每月多三斤。三十歲的老顧很滿意有點資產階級腔調的小顧媽媽。糙漢吃白粥嘛。小顧媽媽見了老顧幾次,考察了一段時間,覺得老顧相貌粗一點,但是本分。不會油腔滑調,也不會主動搭訕女同志,會燒飯。老家在泗洪,窮,生活費每月要寄點回去。老顧一五一十都講給她聽,不隱瞞。小顧媽媽沒有多想,就點頭了。很快就結婚了。新房就在老顧單身宿舍,室友同事一大堆,鬧了一整天。洞房花燭夜,小顧媽媽沒有落紅,老顧有思想準備,這個年齡情感上不會是一張白紙。將心比心,也想得開,以前的事情我不去曉得,我只曉得今后的生活兩口子好好過。老顧一如既往對小顧媽媽好。

等小顧媽媽回來,老顧說,五斗柜抽屜里還有十塊錢,足夠明天用了。

小顧媽媽說,大家都會帶菜來的。

老顧說,同事喝酒吧?我去職工商店買。

不要買了,有人會帶酒來的。

老顧說,同事真大方。

第二天九點鐘,老顧帶著兒子出門了。小顧給媽媽再見,小顧媽媽正在疊小床被子,敷衍地朝小顧揮揮手。父子倆在動物園看猴子,小顧給一只小猴子喂魚皮花生。小猴子搶不過大猴子。三番五次,小猴子還是失敗了,最后只好坐在臺階上當看客。小顧問爸爸,為什么不會讓小朋友吃?老猴子太壞了。老顧說,小猴子離開了媽媽,難免會餓肚子。小顧說,沒有媽媽的小猴子也是可憐的。老顧說,要不你下去陪陪它?小顧說,我不去,我要爸爸媽媽。老顧抱緊兒子,爸爸才舍不得離開你呢。小顧說,爸爸好,陪我看猴子。老顧說,媽媽也好。父子倆又去看了孔雀和梅花鹿,小顧一直坐在老顧的肩頭,抓著老顧的兩只耳朵,左手一用力,老顧就乖乖地朝左邊去。出了動物園門,就是人工湖,有白橋蜿蜒水面,倒影相對成趣。父子倆又到小坊湖里劃“大白鵝”小船。清風蕩漾,吹皺如鏡湖面,有童聲歡笑隨風蕩漾。公園里人很多,男同志很多都挎著黃挎包,戴軍帽子,女同志一律齊耳短發,也有留著黑亮的大辮子的。撥亂反正伊始,政治的春風拂面,游人臉上都洋溢著放松下來的輕松笑容。老顧牽著兒子,心里想著小顧媽媽,忘記她的生日讓他懊惱。真應該是一家三口出現在此刻的小船上!

又去坐過滑滑梯,騎木馬,就到了吃中飯的時候了。父子倆走出公園,沿著解放路尋尋找找,終于在大眾酒樓吃了一大碗肉絲面。半斤糧票加一塊錢,小顧吃小半碗,老顧吃大半碗。小顧很開心。老顧從隨身帶著的布袋里拿出水杯,杯里是白開水。父子倆喝過水,老顧說,下午我帶你去看大輪船。小顧拍手說,好好,爸爸好,媽媽不好。老顧說,媽媽也好,媽媽有事。到江邊是一條筆直的馬路,小顧走不動了。老顧背兒子。小顧說,像不像老猴子背小猴子?老顧說,你是偷懶的小猴子。小顧說,小猴子都是老猴子背的。老顧說,只有猴媽媽才背小猴子。小顧說,我就要爸爸背寶寶。走了一段路,背上逐漸安靜下來,小顧在背上睡著了。老顧只好停下來,在街角一家錨鏈商店門口抱著小顧坐下來。一片樹葉輕巧地落在小顧的額頭上,老顧輕輕地捏開。小顧面色潮紅,頸脖間泌出細小的汗珠。老顧解開小顧的紐扣,又掀起自己的衣角護住小顧的腦門心。街面有風在拂動。遠處輪船的汽笛悠悠傳來。小顧醒來后,老顧就把小顧背到了江邊。嗚嗚開過的大輪船,叭叭叭開過的機帆船,一聲不響靠人劃槳的黑氈漁船,都讓小顧新奇不已。小顧說,爸爸,下次你再帶我出來玩。老顧說叫上媽媽一起來。浪花輕拍著江岸,江鷗迎風回旋。后來小顧在江灘的草叢里捉蚱蜢,摔過兩次后,老顧就把他牽回了護堤。父子倆坐在江水的流際線里,一動不動,像兩個被遺忘的音符。直到夕陽點燃了江面。小顧累了,精神差了。老顧只好背著他在沿江大堤上漫步。老顧思忖,家里的生日宴也該到結束的辰光了。既然怕尷尬,就索性不碰面,徹底不尷尬。

背著小顧步行了兩站路,到紅衛商店買了兩塊蛋糕(準備當作小顧的晚餐)后老顧才跨上公交車。

老顧家在宿舍一樓。到門前,小臥室的燈光從窗口透出來。屋內安靜。打開門,客廳收拾過了,游走著細小的酒味。小顧叫一聲媽媽。小顧媽媽從里間出來,挽挽頭發,眼珠發紅。你們回來得正巧,我們剛剛結束。老顧說,眼睛怎么紅著?煤氣熏的,小顧媽媽眼看小顧說,快進屋,我來介紹一位叔叔。眼睛瞟老顧。小顧媽媽背后跟出來一個陌生人,滿臉赤紅。歲數和老顧相仿,高個子,板寸頭,國字臉,臉上皺紋里掛著淺淺的笑。小顧媽媽說這位是李建剛,做過我同事。爽氣得不得了,一桌菜都是他做的,酒喝多了,宿舍離得遠,晚上就在小顧床上對付哈子。

可以的。老顧說。

李建剛躬身,麻煩了。伸出一只手來,要跟老顧握。食指是缺失的。老顧握住,搖了搖。

小顧拍手說,我要和爸爸一起睡喏。

老顧對李建剛笑笑。低頭對兒子揮揮手說,快點進去,蚊子飛來了,夜里咬死人。

三個人杵在一堆,尷尬頓起。老顧說,房間小,委屈你。

李建剛說,沒事沒事。添麻煩了。

老顧說,喝醉酒我曉得,頭昏眼花心犯嘔,你快去休息。茶泡了沒有?

李建剛說,泡了泡了。

小顧媽媽就領著李建剛復去小間安頓。

老顧心里有點想法,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又忙碌起來照顧小顧洗澡休息。小間里傳來說笑聲。老顧過去很禮節地替他們掩上門。抱小顧到大床上躺好,老顧坐在一邊給小顧講故事。小顧困了,眼睛閉攏去。老顧說,蛋糕吃完,狼外婆就不會來敲門了。小顧就乖乖吃完蛋糕。老顧說,你叫一聲媽媽。小顧叫一聲。小顧媽媽走進來,大辮子松開,收起笑說,叫媽媽搞么事?小顧說,是爸爸叫你。小顧媽媽說,你和孩子先睡,我陪陪客人,時間還早。老顧說,一天話還沒說完?小顧媽媽止語。小顧說,爸爸陪寶寶,爸爸好。小顧媽媽說,爸爸好,爸爸陪乖寶睡。小顧媽媽走出去關好臥室門。老顧一眼就看見小顧媽媽緊繃繃的屁股上有一個油膩的手掌印。四根指頭。老顧心里面七七八八的想法就突然出來了。

等一會兒,老顧坐起來。屋里靜得出奇。老顧拉開窗子,兩個房間的窗子在一面墻上,窗外是磚鋪的平地。老顧爬上窗子。小顧說,爸爸你干啥?老顧說,我看到玻璃上有壁虎。說著老顧輕悄悄跳下去。小間的窗簾沒關緊。老顧一只眼睛從縫隙里看進去。

后來,老顧爬回房間,差點沒立住,腳上像抽了筋,又像踏在棉花上。老顧疲沓地坐下來,透過臺燈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小顧。小顧也看看爸爸,期待爸爸手里變出壁虎。

老顧流出眼淚水來。

小顧說,爸爸你為什么哭了?

老顧說,羞于啟齒啊。

小顧說,爸爸你說的什么?

5

杜麗娟開門回家,發現老顧躺在床上。杜麗娟一驚,爸爸,你怎么在家?生病了?

老顧揮揮手說,早晨起來蠻好,到廠里眩暈起來,眼睛睜不開。不要緊的。

杜麗娟說,在廠里和領導吵架了?說完就笑出來。小顧跟她說過,老顧倚老賣老,看不慣廠里的一些做派,常常發表批評。領導不喜歡,請到辦公室喝茶。老顧被警告幾次,心情差,氣血攻心,舊病就會發作。小顧還說了一件事。說一次大家伙說閑話吹牛,不知誰甩出一個話題,說假如讓你做一天領導,你怎么安排這一天?有人說要給自己多發鈔票,有人說把某某人好好教訓教訓出出氣,有人說晚上叫上幾個嘍啰喝酒打牌跳舞,公款消費。大家說得起勁,嘻嘻哈哈。有人叫老顧也說一句,老顧揮揮手,示意安靜。老顧說,假如我當領導,不要什么大職務,就當廠辦主任。白天喝茶看報紙吹牛逼,串串門子,聊聊小姑娘。大家說,這有啥意思?老顧說,意思在后面。晚上安排老總新飯店嘗鮮,老相好服侍,空中酒吧咖啡,旋轉海底酒店睡覺。大家說,服侍老總有啥意思。老顧說,我和老總,單線聯系,老總褲襠一翹,我就會安排得妥妥帖帖,所有開支結賬,全是我來,經手的鈔票不要太多。我開假票,撈足油水,也可以在城區買套新房子。怎么樣?大家沉默不語。老顧說,廠辦主任位置最好,不用做事,不會犯事,吃穿用度,還有開的小汽車,全是公家的。

后來,車間主任請他到辦公室喝茶。要他管牢嘴巴,不要胡說八道,廠辦主任電話打過來了,主任替他擋下來,被罵了一通。老顧說,笑話,自己對號入座活該,全中國有多少個廠辦主任。免不了和車間主任爭吵幾句,出了辦公室就回家了,說腦門疼起來,血壓高起來了。也不曉得是真頭疼假頭疼,老顧身體有毛病不假,總之,因果成立,也順理成章。

此時老顧說,麗娟,你回來做啥?溜號要扣獎金的。

麗娟正要到小房間去。聽老顧說,停住身子。背影顯得寥落。廠里沒事情做,和小姐妹一道回來了。

鏈條廠不景氣,老顧知曉。黃泥壩很多工廠工資發不出來,人心渙散。國企窮途末路,改制迫在眉睫了。

老顧看麗娟背影,一條細腿牛仔褲,一件紫紅風衣,腰身寬窄有致。老顧想想,還是開口了,麗娟,你嫁過來快半年了,和小顧計劃計劃,早點生個小囡。

小顧天天晚上加班,回來就困了,頭一碰到枕頭,呼嚕就起來了。

老顧只好說,年終是忙亂點,干活吃力,也是真的。你體諒點。他回來我跟他說說。

爸爸不要說。我曉得他廠里忙……

吃好中飯,麗娟歸拾。老顧喝完一杯茶,說聲我出去走走,就出門到了街上。初冬季節,陽光消極,黃葉紛落。老顧走到公汽站臺,正好一輛13路嘆口氣停下來。老顧心念一動,跳了上去。到鑄造廠門口,老顧下車。鑄造廠上空煙囪冒著黑煙,一片黑幕。老顧跟門衛打個招呼,摸出一根香煙,說有急事找兒子顧慶豐。門衛是個中年胖子,正在打瞌睡。聽見有人說話睜開眼睛,看見老顧胸前的圖標,露出黃牙齒笑了。門衛說,隔壁雞巴廠老工友,有事你請進。老顧揮揮手,進去了。

在鑄造車間,老顧見到小顧。排風扇呼呼叫,小顧放下坩堝,跟著爸爸走到安靜處。小顧說,我忙死了,你來做啥?

我路過進來看看,一路上廠子都關門了,就鑄造廠還在冒煙。

小顧看著他說,啥事體快講。

老顧說,麗娟今天在家。

她在家做啥,生病了?

老顧說,我看在眼里,結婚要半年了,房間里安安靜靜,小夫妻走路有聲,嘴巴閉牢,是啥問題?

小顧不響。

老顧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麗娟二十八歲嫁過來,有經歷是難免的。心腸好,愿意跟你吃苦。你捫心自問,你也胡鬧過,馬列主義電筒,照別人不照自己,好意思吧?

小顧說,我聽不懂。

老顧說,結婚那天就是分水嶺,前面跟你不搭界,后面的生活是自己的。老顧揮揮手,看一眼車間屋頂。行車靜止在半空,吊鉤半垂。麗娟哪點不好?將心比心,比“燒麥”好一百倍。

小顧臉一紅,頭低下去。爸爸,你不要說了。

我不說了。老顧說,麗娟可憐,爸爸也死掉了,孤兒一個,不靠你靠誰?

小顧沉默。

老顧說,男人還是要顧家的,晚上回來吃飯。

小顧說,曉得了。

夜里,小顧在食堂吃好飯,揩揩嘴就回來了。進門說,我回來了。小杜在廚房說,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剛剛收桌子倒是回來了。我給你再熱熱。小顧說,我吃過了,食堂今晚有排骨,不吃白不吃。小杜說,吃了好菜好飯,更應該加班去。小顧說,今天不想加班了,天天加班,老婆有意見了。杜麗娟心里一熱,嘴上說,為工廠做貢獻,我有啥意見,不好拖后腿的。小顧笑著說,嘴上說得好聽,心里不曉得罵我多少遍了。小杜說,罵人的話我是說不出來的,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從來不罵人。小顧探究起來,真的一句沒罵過人?小杜說,也不是,心里罵過“他媽的”,算不算?小顧笑了,“他媽的”不算罵人,國家標準口頭禪,中國人都會。有興趣我教你罵。小杜說,罵人難聽,我不要學。

老顧坐在沙發上裝作打瞌睡。

小顧洗好澡,在床沿上坐下,手里拿著一本書。小顧說,好久沒有讀書了,書本發霉了。麗娟也在床沿坐下來,手里織著毛線衫。小顧靠攏過來。麗娟說,太陽西邊出來了。小顧伸手攬過麗娟肩膀。麗娟說,一冷一熱,有毛病吧。小顧說,前些日子趕進度,沒有辦法。不要怪我就好了。麗娟臉上紅云一片,說忙工廠生產為重,家庭生產緩一緩也好。

小顧說,對不起啊。我念段書給你聽,算是賠禮了。

麗娟說,忙了一天,累不累?

不累。小顧就念起書本來。是一篇寫故鄉的美文。

沿河兩岸,古樸的水鄉建筑,花窗石臺,童聲軟語,間或有票友脫口的某句唱詞透窗而出,在變得擁擠的船頭船尾間如絲如縷縈繞,船上槳者多顧首附和。河上變得豐富起來立體起來,透出獨有的水鄉韻致。在七里亭過跨步橋,一個急彎后,就能看見南門的那棵柳樹了。在他的記憶里,柳樹高大而蔥郁,樹下長衫禮帽短褂汗巾人影憧憧穿梭不已。進城的游歷總讓他興奮。船上的大人總是說,看到這棵樹,就算進城了。進城多水路,河道阡陌多在南門碼頭匯集,一時間,屬于南門的河面上泊滿各色船只,帶頂的烏篷,獨槳的敞口,罱網的泥船……一櫓一槳一世界……

麗娟靠著小顧肩頭,一副陶醉的樣子。不知不覺,眼睛閉攏。小顧扶她躺下去,麗娟醒過來,嘴里說,對不起啊——眼淚就斷線般落下來。

小顧“香”一記麗娟面孔說,是我不好,我老封建,你不要生氣。

6

工具廠模具倉庫保管員叫孫慧蘭,年輕的時候在托兒所當過幾天保育員,所以大家都叫她孫阿姨。有一天,孫阿姨大步流星地離開倉庫,興沖沖地到車間去找顧小水。顧小水在磨床上做事。磨床臺面來來去去,一塊鐵板在砂輪下“哧那哧那”地冒出火星。孫阿姨拍一記老顧,老顧回頭,馬上笑出聲來,拖出一條板凳說,歡迎孫阿姨送溫暖,請坐請坐。

孫阿姨翻譯磨床的叫聲說,老顧,難怪你一天到晚“哧那哧那”地發牢騷,原來是跟它學壞的。

老顧說,它不哧那了,我就拿不到工資生活了。還是哧那好。

孫阿姨眨眨眼睛笑了。

邊上熟識的人插一句,孫阿姨,你來看你男人了。

嗐,不要瞎說。我老公掛在墻上了,老顧是我師兄。

那人說,師兄師妹還是一家人嘛。

老顧問她有啥事。孫阿姨小聲音說,你跟我走。廢舊倉庫里有動靜,我今天開門一看,木架子上結了一個蜂巢,密密麻麻全是蜜蜂,地上流了一地蜂蜜。

老顧關掉磨床,跟孫阿姨出門說,好事啊,苦生活里有甜味了。

孫阿姨開了門,就聽嗡嗡聲傳來。我一直以為是排風扇的聲音。孫阿姨說,電源都拉掉了,排風扇怎么會轉呢?走到最后一排木架前,就看見一個碩大的暗褐色的蜂巢,像一個菠蘿蜜一樣吊在木架子間。蜜蜂從破碎的氣窗里進進出出,圍繞著蜂巢起起落落,嗡嗡不絕。過盈的蜂蜜滴落在隔板上,洇出一個陳舊的淺薄的糖水坑,坑邊的糖水凝固了,類似白色的堤壩,還是盛不住滴落的漿水,流掛而下。成群的螞蟻在地上慶祝豐收。

老顧退出去,在孫阿姨的桌子上拿起一個搪瓷杯子,返身放置到漿水滴落處。老顧說,三天可以吃蜂糖水了,端回去給小顧喝,小顧上初中了,需要營養。

孫阿姨說,你怎么感謝我?老顧嘴巴湊過去,在孫阿姨臉上親一記,說夠了吧?孫阿姨擦擦臉說,老不正經,虧你做得出來。老顧說,是我不好,我越界了。孫阿姨紅著臉說,我是沾了小顧的光。

孫阿姨也是蘇北人,和老顧同年進廠。孫阿姨分配到托兒所,老顧下車間。孫阿姨年輕的時候胸前的乳房甩來甩去,活脫脫像一對大白兔?!按蟀淄谩币策M入過老顧的夢里。孫阿姨后來找了個采購員,沒過幾年,男人死了。孫阿姨為此性情大變,反復無常,像變了一個人。托兒所小朋友怕她,不肯入托。家長到廠里投訴,孫阿姨只好換工種。老顧經常去領模具,又是老相識,小顧媽媽離家以后,兩個人的處境相似,話題容易歸攏。說到高興事情,兩個人會分享,難過事情也會分擔,慢慢地,孫阿姨的精神恢復正常了。夏天時,孫阿姨留塊浸冷的西瓜給他,冬天時,做塊羊氈鞋墊給他。有了交心的人,加上青年時期夢里的那一對“大白兔”,老顧的單身生活也起了微瀾。

老顧告訴孫阿姨,那天他立在窗外看到的畫面。小顧媽媽頭發披散,背靠在李建剛的懷里,李建剛坐床沿,抱牢小顧媽媽,小顧媽媽臉面紅彤彤,眼睛半張。陌生的陶醉樣子。老顧腳底發軟,腦門充血,就想起廚房里的菜刀。爬回房間的時候,險些沒立穩。小顧圓亮亮的眼睛盯著他。他殺人的心軟下來了。心里的痛、恨、怨、疑問、反思、后悔交織在一起,起了化學反應,從眼角里流淌出來。

小顧說,爸爸你為啥哭?

老顧說,爸爸肚子疼。

小顧后來又叫媽媽。小顧媽媽過來了。小顧說,爸爸肚子疼。老顧捉住她的手,拉到廚房間。關上門,老顧甩了一個巴掌給她。我都看見了。老顧說,搞姘頭搞到家里來了。

小顧媽媽的難為情稍縱即逝。她壓低聲音說,帶兒子去睡,有客人在,我不想彼此難堪。

老顧說,你有沒有良心……哧那,屁股給他摸去了……

小顧媽媽說,我們好過,硬是被那個時代拆開了?,F在他平反回來找我了……我一直羞于開口告訴你,你既然看到了,也免得我再開口。我做不了好女人。對不起。

老顧羞愧萬分繼而惱羞成怒。小顧媽媽理理頭發說,大家都留點面子,有話明天講。

老顧看見廚房里掛著的一把殺魚剪刀。他一把取下,不由分說叉開五指滿把抓住小顧媽媽的長頭發。

小顧媽媽一動不動,眼珠子盯牢老顧。背后突然一聲啼哭,是偷偷爬起來的小顧。小顧媽媽撲通一聲跪在小顧面前,一把摟住,無聲地哭泣起來。老顧胳膊定格在半空。

半夜,小顧媽媽和客人就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小顧問媽媽下落,老顧只好騙他媽媽出差去了。小顧一向親老顧,生活上依賴爸爸多。上學了,開家長會,老師夸老顧是好爸爸,有責任心,又會疼太太。老顧羞臊不已。再幾年,小顧懂事了,隱約記得童年時媽媽的無聲哭泣。他自小少言多愁善感,至此更加沉默,唯愛讀書打發日子。

老顧去武漢找過小顧媽媽,一個人去一個人回。行李包里多兩件小孩衣服……

老顧說,我后來曉得兩個人結過婚,也算患難夫妻……哧那,前夫到后夫家里親熱,真是一件說不出口的荒唐事。

孫阿姨聽完老顧的故事,眼圈也會潮濕起來,心里更加中意老顧,感覺老顧顧家顧面子忍辱負重,方方面面都讓自己滿意,幾乎要有奮不顧身的沖動。孫阿姨說,你是一個好男人,會有幸福上門的。老顧嘆口氣說,唉,我一棵黃連樹,誰會愿意落到苦藤上來?更何況是有背景的人家。有時候我想,平反對右派是好事,對我卻是一件壞事,呵呵,不曉得生誰的氣,只怨自己命不好。

孫阿姨說,黃連樹下可以彈琴唱歌。

老顧不滿意她的回答,搖搖頭說,苦中作樂還是苦。

有次,老顧問過兒子,想不想知道媽媽為什么離家。小顧思考了一下,搖搖頭。他對老顧說,塵封多年的傷疤何必要揭開呢?我知道那是羞于啟齒的事。

羞于啟齒。老顧重復說,它一直在心里流血。

老顧只跟孫阿姨講過這件事。敘述的時候早已沒有了怨恨,就像說著無關緊要的旁人的事,或者是說別人頭上的綠帽子。孫阿姨從他的故事里看到了一個忍耐力超強的男人。一個男人,十多年里做爹做媽,其中的艱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孫阿姨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她喜歡上了老顧。但她不敢肯定老顧是否需要新的感情,和她孫阿姨開始一段感情?還是只是需要一雙善于傾聽的耳朵?

孫阿姨只有一個女兒,在國外讀書。為了支付不菲的學費,早些年把房子作價賣掉了。房價每有上漲,孫阿姨就后悔不迭。這是她丟不掉的話題。有時因此讓老顧覺得啰嗦無趣。

老顧只是牽過孫阿姨的手,也會在喜形于色的時候親一記她的臉。還沒有到親嘴的地步。孫阿姨四十歲不到,臉上過早地出現了老年斑。有時候,明明到了親嘴的節奏,老顧突然就止步不前了。孫阿姨口水激出一嘴,最后只好咽下去。

事情的突變發生在不久之后。一個周末,老顧去菜場買菜回來,進門前,聽到半掩的門里傳來孫阿姨和小顧的對話。顯然孫阿姨是過來串門的。孫阿姨來過幾次,每次來,小顧都會叫她一聲孫阿姨。

孫阿姨是送蜂蜜來的。孫阿姨儼然一副女主人的腔調說,爸爸買菜去了,你可以幫爸爸做點家務事的。

小顧說,曉得了。

孫阿姨說,蜂蜜好喝吧?

好喝。

孫阿姨說,轟隆轟隆一大群蜜蜂,肉麻死了。本來叫來消防隊要燒毀的,一想到小顧長身體要營養,阿姨就放下電話,告訴你爸爸了。阿姨貼小顧的心吧?

阿姨心好。

想你媽媽嗎?

不想。

爸爸想媽媽嗎?

不想。

孫阿姨搬過來和小顧一道住好不好?

小顧不響。

小顧難為情啊,告訴阿姨,好不好?

小顧說,羞于啟齒。

孫阿姨說,初中生了,用詞深奧了,阿姨聽不懂。

老顧門口叫一聲,我回來了。哎呀,孫阿姨來了,稀客稀客。老顧進門,門開著不關。孫阿姨說,杯子滴滿了,我送過來。老顧說,菜價又漲了,買不起不買了。孫阿姨說,我身上有錢。老顧說,小顧你作業做完沒有?

答非所問,孫阿姨悻悻告辭。在樓梯口自言自語說,熱臉貼上冷屁股,幸好沒有被他親過嘴。

老顧從窗口看著孫阿姨走遠。老顧說,原來是看上我的房子了,心思太深,好危險?;剡^頭對小顧說,羞于啟齒,說得不對,羞于啟齒的應該是孫阿姨才對。

老顧在褲腿上搓搓手掌,又去擦擦嘴巴。

老年斑也會傳染吧?老顧這樣說,奶子都蕩在肚皮上了,還好意思賣俏。

小顧說,說這些不曉得難為情。

至此,老顧不常去模具庫了。徒弟回來告訴他,孫阿姨不再提起他了。他的心才放下來。

從此再無女人緣。到小顧結婚,老顧徹底絕了念頭。

7

麗娟懷孕七個月,肚皮大得不得了。大夏天,在公交車上擠來擠去,很是辛苦。小顧要她請假待產。麗娟不肯,想把假期放在哺乳期里。我也不是嬌氣人,在廠里不做事情,吹公家的電風扇,帶點針頭線腦,學做小孩的小衣裳,也不覺得辛苦。

小顧只好隨她。白天上班前左交代右交代一通,晚上減少加班,盡心服侍。兩口子心里祈愿著生產順風順水。

事與愿違。一日大雨,麗娟上公交車的時候,腳下滑了一記,麗娟抱住肚子,后心腰眼上還是磕碰到了。到廠里肚皮就痛起來。麗娟從廁所出來,告訴同班姐妹說見紅了。臉色不好看。姐妹要叫救護車,麗娟說再等等看。結果等出大事情。肚皮翻江倒海痛起來,麗娟站不住了,身子軟在地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苦起來。

好不容易救護車開來了,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抬上車。麗娟渾身像從河里撈出來一樣,濕淋淋。

電話打給小顧。小顧灰頭土臉跑到醫院時,醫生還在等家屬簽字。小顧胡亂涂一筆,嘴里語無倫次說,什么瞎規矩,先救人要緊嘛,等出了人命官司,簽字還有屁的用。

醫生說,你控制情緒。手術臺上,有意外,是保大人還是小孩?

小顧說,保大人要緊。

杜麗娟一只汗手緊緊捉牢小顧不放,眼淚直流。小顧說,你放松點,別怕。我在外面等你。

早產加難產,大出血。不幸中的萬幸,大人小孩都平安,只是小杜吃足了苦頭。是個男嬰,不足五斤,放到暖箱觀察去了。第三天,小杜被推回普通病房,夫妻倆抱頭大哭。小杜說,謝謝老公救我一命。老顧端來雞湯,說老天開眼,善待好人。

住了兩個月醫院,小杜出院了。頭上扎條毛巾,懷里抱著寶寶。寶寶大名顧壯生,小名叫小難,紀念出生時的多災多難。小杜沒有奶水,小顧半夜泡奶粉,小難性子急,一刻不能等,哭得像斷氣。一個晚上要折騰幾次。天一亮,小顧眼睛半睜半閉去趕公交車。廠里事情多,體力繁重。小顧一句抱怨都沒有。床上的小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不覺已是半年,生活逐漸平整規則。鏈條廠要精簡,消息傳來,小杜有些坐不住了。收入再低,好歹也是鈔票。房門一開,就是用度,光靠小顧收入十分吃緊。老顧包攬菜場采購,用意明顯。熬過六個月,開始給小難喂些米粉。又一月,終于聯系到親眷家里的一個表妹,叫小青,暫無工作,愿意來帶小難,不收分文,算是友情幫忙。時間不定,管吃住,找到工作為止。接來表妹,老顧讓出小間,自己在客廳支張行軍床,晚撐早收。晚上一張桌上聚齊大小,鬧鬧擠擠,苦樂參半。

小顧見老不少,鬢角出現雪跡。小杜生產受了重創,身形消瘦。小難粉粉白白,讓人心生寬慰。復工的前一夜,小杜挑一條連衣裙試試。小杜原來皮膚黑,淺色的裙擺下兩條小腿失去水色。小杜看著鏡子里的人說,生個孩子用掉半條老命,是個中年婦女了。

小顧說,也去買點化妝品打扮打扮。

小杜說,用不著,素面朝天,本色出演才是好。

小顧說,對不起你,沒有好日子給你。真是羞于啟齒。

小杜說,胡說什么,我知足的。生小難那天,我已經撿回一條命。你說“保大人”,我聽得明白。

小顧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孩子。

小杜說,亂改。

轉眼看著小顧說,你坐下來,我替你拔白頭發。

拔一根長十根,你不安好心。

廠里做事不要太辛苦,偷空歇歇,又沒有監控?,F在這個社會,身體好頂頂要緊。家里不能沒有男人。

小顧說,曉得了。

小杜說,鈔票慢慢賺,夠用就好了。

小顧說,曉得了。

小杜到廠里,小姐妹詫異。小杜說,老家表妹來了,小難有人服侍了。我在家厭倦,想你們了。小姐妹一人一句,大致意思是工資少得可憐,不如在家領點生活費,安心做全職太太好了。小杜笑笑說,我不是享福的命啊。帶孩子也吃力的,上班反而感覺輕松點。姐妹說,超市進口奶粉老貴,買的人還不少,都是大頭奶粉害人。小杜不答腔,家庭的難處在腦子里放電影。趕緊翻出手機里小難的照片,大家都說小帥哥一枚,小杜松口氣放下被追問的尷尬。

歲月如梭。眨眼兩年過去,小青表妹在城里有了男朋友,要搬走了。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覺得小難入托為時尚早,都舍不得。老顧就去工具廠辦了內退,老顧五十七歲,符合內退條件,手續很快就辦好了。車間要好工友提出大家湊湊去小食店吃頓告別宴,送送老顧。老顧謝絕了。大家心意我領了,在一起幾十年,感情是有的,我也舍不得大家,不能一起發牢騷罵干部了。吃飯就不要了,大家手頭都緊。我先退三年,先回家享福了。老顧揮揮手,一一告別。到廠門口,停下來,看看鋼絲鐵門,圍墻,鐵絲網,大喇叭,近處的一棵杉樹,遠處的一根煙囪管,嘴里泛出苦味道。說一句我提前“假釋”了,轉過身,快步走了,再沒回頭。夜里,小夫妻回來,知道老顧內退,感覺對不起爸爸。老顧安慰他們,說在廠里做事也不開心,看不慣,做了三十年,一身毛病,不想做死,趁身體還可以,回家帶帶小難,頤養天年,是件合算的事。星期天,小杜一早去菜場買了肉魚,又狠狠心買了一斤基圍蝦,一是歡送表妹,二是慶祝老顧光榮退休。

五年后,小難上學了。夫妻倆松口氣。幼兒園一年一萬多,學校一年兩百塊,鈔票省下來不少。手頭松了,就有了換房的想法。小難大了,不好再和父母一張床。小間八平米,放不下一張大床,小床上擠著爺孫倆,也不是長久之計。小難從學?;貋?,作業寫好,去小區院子找玩伴?;貋磬街?。小難說,小胖子住新房子去了,小毛家也搬走了,我的好朋友都走光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小杜聽見了,覺得好笑。笑過之后,心里有了影子。工人小區老住戶搬走了不少,都在城區買新房子了。小區里陌生人多起來,垃圾丟得到處是,樓道里煤煙烏黑,小偷光顧的案件多起來。小區變成貧民窟了。兩口子決定再艱苦兩年,湊足首付,貸款買房。小顧時年三十六,本命年,穿著小杜買的紅短褲,起早貪黑,加班加點,小杜留著心眼,打聽觀察房源,搜羅信息。

翌年春日,鏈條廠終于迎來破產。小杜領來四萬買斷款。房子早就物色好,新樓盤,離工人小區不遠,三站路。夫妻倆去售樓處幾次,左挑右選,吃不定主意。拿到買斷款,想想這四疊鈔票是自己今后生活的全部,小杜掏出去又舍不得了。小難初中在即,各項學費開支在漲,物價在漲,如果購房還要涉及還貸,林林總總,出錢的口子好多。老顧退休金兩千多,不高。平時生活用度貼補不少,老毛病不少,打針吃藥也要花費,屬于自產自銷。再也不好開口討了。一腔難處,羞于啟齒。小難初中住校,不用睡在家里,房子一事好像沒有那么急迫了。售樓部也不去了。一次小杜從招工市場回來,路過那里。小高層聳立。小杜抬眼數樓層,數到十七樓,嚇自己一跳,看好的房子在十八層。十八層地獄,不吉利。小杜拍拍胸口,嘴里說幸好幸好。

回來說給小顧聽。小顧說,十八層每平少三百,你知道啊。

小杜說,我曉得地獄在土里,沒想到空中還有,再豪華也是地獄,住了也不開心。

小顧滿頭白發,一件舊汗衫,白里透黃,腰上綁著護腰繃帶。小顧說,再等幾年,熬到小難高中畢業,鈔票賺多了,再買房子。房價隨它漲,和我們不搭界。一錯眼,爸爸老顧立在小間門口。

小顧說,爸爸起來了?

老顧揮舞一只手,算是應答。

老顧去年底高血壓沖了。幸虧醫院送得早,人清醒過來。半邊身體麻木,躺半年。堅持自我按摩,能夠拄著拖把走幾步了。半年來,小杜在家照顧,熱天,怕他生褥瘡,要替他擦洗。老顧一只手能動,不停搖擺。老顧的心思清楚,怕難為情。小杜說,爸爸你不要怕羞,老小老小,到歲數了就是小孩子了。老顧說,等小顧回來。小杜說,小顧加班回來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你不心疼兒子?你也是清爽人,你熬得過去嗎?你聞聞,身上氣味太大了,長瘡了,爛得流膿就麻煩了,洗好了,你舒服點,我也舒服點,皆大歡喜。

小杜說,你把我當親生女兒就好了。

老顧手不搖了。他結結巴巴說,小杜好孩子,我拖累你們了。羞愧??!

小杜說,小服侍老,是應該的。你是小顧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我也要謝謝你,給我一個感恩報答的機會。

老顧手臂僵在空中,握牢拳頭,身子繃得緊緊的,眼睛緊閉。任小杜擦身,老淚縱橫。

8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一天中午,顧慶豐在食堂潦草地吃了幾口中飯就再也不想吃了。沒有胃口。氣短胸悶。他回到鑄造車間已經滿頭大汗,還只是初春,遠沒有到炎熱的地步。前幾天咳嗽,他吃了感冒藥??人院眯┝?,但是渾身發虛。鑄造廠去年改制了,股份制了。工資有了保證,不再拖欠,但是更加繁重繁忙,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廠里實行績效制,加班進入績效考核。年終分配更要參考加班績效,多加多得。個人評先進,團隊評優秀,全年加班次數是硬指標,不能馬虎。專門有班子來統計計分。職工連續加滿半個月可以多拿三五百塊鈔票,加班管晚飯,伙食還可以,有魚塊有肉絲,還有白水煮蘿卜片。多吃工廠一頓飯,既省錢又掙績效,雙收益,夜晚的鑄造廠就燈火通明,勝似不夜城。

小顧時年四十五歲。十幾年做下來,體力漸漸吃不消。人就更加消瘦,白頭發茂盛。遺傳了爸爸老顧,心臟不好,時間長了,這毛病就變成了身體上的一個器官,靠吃藥打針,飼養它。不疼不癢,會忘記它的存在……醫生交代,人到中年,注意保養,不要吃力受累,也并無大礙??砂氚僦?,壓力不減。爸爸老顧風燭殘年,小難讀高三了,學習吃緊,小杜在超市尋了一份工作,早出晚歸。夫妻深夜回巢,各自壓抑疲憊,微笑面對。生活倒是風平浪靜。小難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小顧在休息間站起來,眼前一黑,手去捉門框。徒弟說,師傅你臉色發白,感冒加重了吧。小顧睜開眼睛,定定神。徒弟說,下午就回家休息吧。小顧掂量掂量,體力難支。只好點點頭,交代徒弟幾點事項,就脫下工作服,蹣跚地走出工廠大門,坐公交車回來了。

在車上打過瞌睡,小顧感覺好多了。他也很奇怪,感覺身體有了排斥環境的功能。到家里坐定,頭也不昏氣息也平穩下來。

家里有些凌亂,日光下地面的灰塵發白,刺眼睛。小顧在門背后找掃帚,一抬眼,看見掛著的一個灰撲撲的黃挎包。小顧眼一熱,曉得是自己年輕時的必備行頭。像與一個多年被遺忘的老朋友不期然而遇,小顧輕輕取下來。書包里居然有一本書,封面早已殘破,書脊黃黑。小顧翻開來,是雪萊詩選,書內的折痕停留在一首詩間:

看著我吧,別把眼睛移開

就讓它潤養于我眼中的愛情

這愛情不過是你的美

在我的精神上反射出的光明

……

過去的歲月在拼命地朝他招手。他依稀記得新婚后的一段日子,他每晚都要念書給小杜聽,小杜聽著聽著就會歪在小顧肩膀上睡過去。小杜也會念給他聽,他反枕著雙臂,眼睛看牢小杜,看著她吐氣如蘭,心里漾起甜蜜的味道。此刻,小顧讀著讀著,眼前迷蒙起來。

五點剛過,老顧拄著拐棍回來了,那年沖了以后,就有了后遺癥,離不開拐棍了。老顧閑不住,一如既往去菜場買菜,飯是不太做了,不能久站。小顧要加班,不回家吃飯。老顧就量力做給小杜吃,小杜吃得也少,就把飯菜裝在飯盒里,第二天帶到超市當中飯。超市提供微波爐的。小杜在超市打開飯盒子,心里都有溫暖的微瀾泛起。

老顧進來說,今天物流園開業,我去湊湊熱鬧,買點牛肉回來,今天周末,小難要回來。又詫異,你不加班了?

小顧說,小難也是我兒子,周末不高興做了?;貋砼闩憷闲?。

老顧說,話說得好聽,我要你陪啥?

小顧說,爸爸身體好,過得開心,我也開心,少加一次無所謂。

老顧說,廠里做事要看明白,做死了不會多給一分,慢慢做,惜力做,血汗換來的,也是身外之物,量力而行,細水長流。你看你的白頭發,比我還多了。

小顧說,曉得了。

老顧說,我病了大半年,癱在床上,會有誰來關心你?做了三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果廠里記得我,打個電話慰問慰問,我也覺得值了。

小顧說,爸爸,不要說了。時代不一樣了。

老顧說,白做幾十年,哧那。

正說著話,門外鎖響。小杜回來了。老顧說,小杜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小杜臉上掛著笑容,手里捧著一盆白玉蘭花。小顧說,稀奇,有心思養花了。小杜說,稀奇,難得一家三口準點見面。進門來,把白玉蘭花放在窗臺上。一朵正盛開,潔白高貴,兩個花骨朵害羞含苞。小杜說,小難要回來,我換班了。出門看見有賣花的,走過了又轉回來,白玉蘭太漂亮了,賣花的見我喜歡,便宜三塊錢,我就抱回來了。

老顧說,家里從來沒有養過花,還是小杜有品位。

小顧說,今天進門就笑,啥喜事?

小杜說,不笑要哭嗎?在超市我不笑,回家笑給親人應該的。不會唱歌,微笑面對總可以吧?

小顧說,超市培養哲學家了。

小杜說,本來嘛,我做事認真,勤快不偷懶,幾乎不上廁所,話少,不說三道四,不占便宜,守規矩??傆腥似圬撐依蠈?,安排我多做活兒,拖地,下貨,又叫我去幫忙殺魚。我都高興去做。我有啥不高興?小難學習好,重點高中,老人和善,講道理有愛心,老公踏實肯干,生產上頂呱呱,不軋姘頭,不搞花樣經,樣樣比她們好,我就要高興。

老顧豎起大拇指,麗娟歸納得好,有水平。

小杜又說,我買花的意思也是這樣,花有花的自尊,樹有樹的偉岸。不要羨慕,冬天好好生息,春天了自我怒放,也開出小花朵來愉悅欣賞的眼光。大不了自我陶醉也好。

小顧說,嘖嘖,思想境界大拐彎。不要偽裝文青了,誰欺負你,你就開罵。

小杜說,你曉得,我不會罵人。罵人的話一出口,就是潑婦了。生悶氣也不好,時間長了要生病。想開點,要微笑,受苦受委屈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把苦痛掩蓋,都一副笑臉,時代需要笑臉嘛。

老顧說,小杜可以去宣傳部上班了。

小顧說,實在忍不過去,罵幾句,心里也會舒坦點,憋在心里終究不好。

小杜笑說,那你教我罵罵試試看。

小顧說,他媽的,混蛋,混賬,王八蛋,神經病,短命鬼。

小杜說,羞于啟齒,罵不出來。

老顧邊上插一句,我教你,他媽的烏龜王八蛋,叛徒,流氓,走狗。

小杜說,過時了,不好聽。

大家都笑出來。老顧看看鐘表,說小難也該回來了。話音未落,小難推門進來說,我都聽見了,你們在罵人。媽媽,我教你一句最時興的。

FUCK YOU!

夜深,小顧在客廳架好行軍床,直起腰來,眼前又一黑。他一屁股坐下,低著頭。小杜抱被子出來看見了,說小顧咋回事?下午就發覺你面色難看,哪里不舒服?

小顧說,貧血,坐會兒就好了。

小杜陪他坐下。伸手摸摸小顧的腦門,又摸摸小顧的白頭發,心里一疼,哽咽說,不要再加班了,鈔票少一點就少一點,年紀大了,不能再拼命做了……

小顧說,現在加班統帥一切,不可能不做不加。房子還沒著落,好日子還沒給你,還要拼幾年……

小杜說,幸福不是用房子衡量的。我知足了。

小顧說,工廠還算有人情味,加班半個月,可以領兩張溫馨電影票。

小杜說,嗐,少鼓勵加班,多鼓勵陪陪孩子老婆。犧牲溫馨時刻,換來溫馨電影票?好笑吧!

小顧說,唉,廠子艱難,大家都不去加班,眼睜睜看它垮掉?

小難洗好澡走出衛生間,對小顧說,爸爸的電影票呢?

再加一個星期班,就發了。

小難說,我要看場電影,換換腦子,放松放松,高三太緊張了。

小顧說,好呀,拿到票,爸爸就陪你去看。

一言為定。小難喜笑顏開說。

那天周六,小顧加了半天班,就請假回去了。下雨了。小顧沒帶傘,跳下公汽就往家里跑。他捂著口袋,那里有兩張電影票。他在樓下給小難打了電話。小難撐著傘興沖沖地跑進雨里。小顧伸出手臂搭在小難肩頭,親熱勁頭像弟兄。父子倆步行去了附近的影院。影院在六樓,爬完樓梯,小顧已是汗水淋淋。

電影是《龍兄虎弟》,周潤發主演的功夫片。小難看得津津有味,不時和爸爸小顧交流幾句,小顧選了一個很舒服的姿勢坐著,也算半躺。開始,他回應兒子小難的交流,后來不回應了,或者偶爾回應一句。最后,他沉默了。劇情緊張,扣人心弦。小顧卻睡著了。散場了,小難叫爸爸,小顧睡得很死。小難推推小顧的肩膀,就見小顧的白頭一垂,眼神嚇人。

顧慶豐死了。

9

杜醫生是老大,下面五個妹妹。兩個送了人家,夭折一個,剩下老三和老六。杜醫生死的時候,老三代表上海的親屬到黃泥壩來送阿哥。這次侄女婿小顧病亡,噩耗傳到上海,三姑媽老得走不動了,六姑媽來了。小杜按方言叫她小阿伯。

六姑媽是個厲害的角色。在上海里弄替居委會做過幾年清潔員,觀察過街坊紛爭鄰里向惡。也算閱盡冷暖,見過不大不小的世面。追悼會結束,小難攙著爺爺老顧,而小杜抱著骨灰盒子踉踉蹌蹌地回到家里。小顧遺照在靈臺上笑吟吟看著她。小杜心里一痛,眼淚水滾出來。

六姑媽來了三天,臉色一直刻板不好看,不叫憂傷也不是嚴肅??匆娦《庞忠蕹鰜?,馬上開口拋出一個緊迫的問題掐住小杜的淚腺。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六姑媽看看老顧,眼光最終停在小杜臉上,告訴我,你們究竟是鬧還是不鬧?

原來姑媽發現端倪,小顧的死值得推敲。醫院確診小顧是猝死,心肌梗塞。表面看,和工廠不搭界,是死在電影院里。但是,過度勞累也是造成猝死的原因之一。過勞是誘因。所以,鑄造廠有間接責任。就在小顧死亡的那天上午,他還在加班。鑄造廠常年組織和鼓勵職工加班,靠剝奪員工休息日創造產值,造成員工積勞成疾,繼而發生猝死。這在民事訴訟中也是常見的官司。法律維護弱勢群體的權益,保障傷殘人員的合理訴求,也是構建和諧社會的主流方向。六姑媽說,鬧總比不鬧好,鬧一鬧,總有賠償,不管多少,小顧九泉有知,也是安慰。

小杜說,行得通嗎?廠里多發了小顧一個月的全額工資了。感覺做不出來……

六姑媽說,區區兩千塊錢夠吧?一個病懨懨的老爺爺,你和小難,孤兒寡母,家里的一棵大樹倒了,兩千塊,能有啥保障?人累死了,有啥做不出來?你賠我一個活人回來,我倒給你廠里五千塊??赡馨??說好了,明早就到廠里去,我打頭陣,小杜你只管哭,哭得越慘越好,假裝哭昏過去更好,苦情戲,不怕他們是石頭心腸。

小杜沉默,心里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老顧顫巍巍立起來。老年失子的悲涼徹底擊垮了他。白發送黑發,人間悲劇。在殯儀館見到小顧的瞬間,老顧像一坨爛泥癱軟在地上,伸出枯萎的雙臂攀住小顧,放聲慟哭,小顧好兒子,你醒過來,讓爸爸來替你去啊……旁觀親眷,無不悲戚。

老顧簌簌發抖,像颶風中陳腐的樹樁子。他揮揮手,用盡氣力說,小姑說的有道理,小顧是累死的,大樹倒了,活不出來了,廠里要給說法,應該撫恤的。明早我去!

小杜說,爸爸開口了。我去。

六姑媽一拍手說,大家統一思想了,我就來導演一下明天的好戲。顧大哥,你換件舊衣裳,用舊襯褲把發麻那條腿的膝蓋扎牢,走路腿要伸直,在地上拖。小難,你還是披麻戴孝,抱著爸爸的照片。麗娟侄女,頭發弄弄亂,你只管哭??次已凵?,需要的時候,你就哭倒在地,喪夫之痛要到位。對了,還需要一個幫手,小青表妹叫過來。

翌日一大早,一大家人坐出租車到鑄造廠門口。老顧一件舊工作服,趔趄拄杖。小難身罩縞素。小杜喪夫悲婦。三個人表情悲戚,一看就曉得是遭遇大難。表妹小青也趕來了。自從結婚離開小顧一家后,再沒照過面,這是分別后的第一次相見。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臉上寫滿生活的艱難痕跡。在趕來的路上醞釀了有些時候,甫一見面,就干嚎起來。老顧被帶動起來,眼圈潮濕。小難低頭看著緊緊抱在胸前的爸爸,被一種力量揪扯著,痛心疾首。小杜昨夜的淚痕還在,不知何故,一到鑄造廠的大門,她卻哭不出來了。

六姑媽和門衛交涉起來。門衛放棄了重新關閉大門的想法,他告訴六姑媽,只能在大門靠外的位置“鬧一鬧”,如果“鬧”到大門內,性質就會變。擾亂社會治安,破壞企業生產,也是要吃官司的。況且,也會連累他這個門衛。

上班的人逐漸多起來。有人認出了遺像上的小顧,也認出了曾經在門口等待小顧下班的小杜。他們知道小顧的死。他們駐足觀望,好奇地觀摩著鬧劇的走向。

六姑媽對圍觀的人群說,我們來討說法的,顧慶豐勞累過度猝死了,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來替他討個公道,請你們報告廠領導一聲,鑄造廠對顧慶豐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有人邊上回應說,你們鬧得兇一點,我們也就不用加班了。

又有人說,廠領導不會來這么早,他們還在床上摟著老婆睡覺呢。

但是,還是有個自稱工會主席的中年人來了。他是被保衛科的電話吵醒趕來的。是一個胖子,頭發花白,眼睛里布滿血絲。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他對六姑媽和小杜說,像什么樣子!工廠對顧慶豐同志的死是同情的,惋惜的。也多發了一個月的工資了。顧師傅尸骨未寒,你們就這樣吵吵鬧鬧,合適嗎?有訴求,可以通過協商的辦法解決嘛。

六姑媽說,你做得了主嗎?

胖子說,我可以向領導匯報,傳達你們的要求。

六姑媽大聲說,不要浪費時間了,叫廠領導來。你做不了主,一邊呆著。

胖子揉揉紅眼睛,因為沒被六姑媽放在眼里,臉上一陣窘迫。但又不甘心在圍觀職工面前掉面子,于是轉過身對一雙雙旁觀的眼睛說,像什么話,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做你們自己的事去。眾人哄地一聲散開,又不遠離,換一個位置繼續觀看。

胖子回轉身厲聲說,先跟我到辦公室去,領導一會兒就會來!面子不要了?

六姑媽說,請你看在死人的面子上,給孤兒寡母給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點面子!

胖子聲音軟下來說,顧慶豐和我關系不錯的,從前是一個讀書會的。我馬上也要退休了,等我回家了你們再來,好不好?鬧個天翻地覆跟我也沒關系了。一個月三個來討說法的,我的鼻子都要被領導刮平了。

六姑媽兇巴巴說,你一個工會主席,不替工人請愿,只會向上級請安,難為情吧?

有人突然說,喏,剛才從一側走過去的高個子就是廠長。

表妹小青突然醒悟過來,朝那個人追過去。一會兒跑過來說,那個人說他不是廠長,我不認得他到底是不是。

一輛黑色小車緩慢開進去,車窗半掩,后排上露出一個禿腦門。

小青說,估計是廠長了。又跟著追過去。一會兒又氣喘吁吁跑回來,說也不是廠長,辦公室主任,做不了主。

圍觀的人只是哄笑。

老顧嘆口氣說,這么一鬧,廠長哪里還會來?

小杜走過來。她眼里干澀,卻透出某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的光芒。她對六姑媽說,小阿伯,我要回去了,我臉上火辣辣地疼,小顧在打我耳光了。

我哭不出來,羞于啟齒啊。小杜最后說。

小杜重新回到家里。一開門,看見窗臺上的白玉蘭,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七個月后,高考放榜,小難榜上有名。他以優異的成績被武漢大學錄取。

某夜,小杜聽到敲門聲。小杜開門,一個燙著卷發戴眼鏡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外。小杜詫異,你找誰?女人說,你是杜麗娟吧?小杜說,我是。覺得眼熟。女人說,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社區的網格員,叫麥冬娜。打攪你了,我來通知一聲,顧壯生年滿十八歲了,成年了,所以你們家的低保從本月開始取消了。

小杜輕聲細氣說,實際困難還是有,能不能酌情延長,哪怕延長一年也好。

那不行,國家規定的,不是社區說了算。

小杜說,那我曉得了。讓你跑一趟,辛苦了。

麥冬娜說,你這樣的情況很多,國家福利誰高興丟掉?想開點就好了。

又過了一天,麥冬娜又來了。張望一番說,我看見你家黑燈瞎火,特意上來看看是不是燈泡壞了。壞了,我叫人來修。

小杜說,沒開大燈,開的是臺燈。想早點休息了。

那就好。麥冬娜說,就是看看你在不在家,好不好。

我有啥不好?

取消低保,你不要有想法。

沒有想法,響應國家政策。

麥冬娜說,真的要想開點。說完,笑了一下。

小杜猶豫地問她,我們是不是哪里見過,好面熟。

麥冬娜說,好多人認識我的,一個社區,路上總會碰到,不奇怪的。說完,一轉頭就走了。

小杜想了一下,也想不出所以然。心里還是熱了一下,社區有人情味的。

隔幾日,小杜到“福滿多”超市去頂班。要好的老姐妹祝小娟家里媳婦住院要生孩子了,她請了一周假,這一周她請小杜來代班。小杜的超市裝修,在家閑著。她們在一個超市的時候關系比較好,說得來話。小杜就爽快地答應了?!案M多”在城區,一大早,小杜坐公汽去。小杜在酸奶柜臺,賣的是光明牌酸奶。天氣轉暖,買的人多,生意比別的牌子賣得好。小杜每天都比較忙。沒想到這天,小杜就碰到了麥冬娜。是麥冬娜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杜正忙著上貨,一回頭就看見了麥冬娜。小杜說,你來得正好,今天酸奶大特價,我來給你介紹。麥冬娜說,你讓我找得好辛苦。小杜說,是不是我家里漏水了?昨天我發現龍頭關不緊,滴滴答答,是不是漏到樓下鄰居家了?麥冬娜說,不是不是。你換了工作單位也沒跟我說一聲。小杜有點奇怪,心里說,這個人真是關心人,管得也寬。嘴里說,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有沒有,沒什么事。麥冬娜說,現在看到你我就踏實了。生怕你跑了。

跑了?小杜說,好笑,我能跑到哪去?

麥冬娜調轉話頭說,你安心上班吧,我還有事。揮揮手,急匆匆走掉了。

奇怪吧。小杜說,神神秘秘,神經兮兮。

國慶在即,小難不打算回來。小杜提前收拾了冬季的一些衣裳,準備給小難送過去。那一天,小杜起個大早,背著一個雙肩背包走出門。到樓下,突然又碰到麥冬娜。突然相遇,小杜一個愣神。笑得有些急促,笑過之后就匆匆而行。麥冬娜卻追上來。問小杜一大早去哪里?小杜說,去武漢看兒子。麥冬娜說,你不要騙我。

騙你?我為什么要騙你?好笑吧,我正大光明去看兒子,難道是去做壞事?

麥冬娜突然說,你要想開點啊,不要讓我為難。

我有什么要想不開的?笑話。小杜有點慍然。

取消低保你真的想開了?不可能吧,你男人自己死掉了,你還去廠里糾纏。沸沸揚揚的,出了名了,社區交代過,要我關照你。麥當娜睜著圓滾滾的眼睛,一眨不眨審視著小杜。這眼神讓小杜不自在,感覺自己變得渺小起來。

有些人也真是,一副老實面孔,只要心里一不開心就變成了竇娥,好像天下的委屈都是他一個人的,滿世界申訴滿世界討公道,好像走親戚一樣便當。社區派給我三戶人家,我倒霉吧?你想想看,我多不容易,我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晚上要等你們熄燈,天不亮就要出來點人數。只要有一個跑出去鬧事,我的飯碗就丟了,你將心比心,可憐可憐我。安穩點,不要搗亂害得我們不安生。

小杜句句聽得真切,麥冬娜的每一個字就像一根根鋒利的尖針,把她的心扎得破碎,碎片落了一地。她突然明白了。

在冷冽的晨風里,她像一個被拎出來當眾羞辱的小丑,這份屈辱一下子把她的羞澀擊垮了。

他媽的。小杜突然沖口罵出一句,胡說八道。

你罵人?你居然有臉罵人!沒素質!

他媽的,混蛋。小杜心里沉寂的火山爆發出來。你們是高貴的人,我是低賤的下三濫,沒素質的垃圾,讓你們睡不愜意,吃不舒服,我害了你們了。給社會抹黑了,我是罪人了。高貴的人!他媽的,我就要罵,罵你這個笑面虎,罵你毒蝎心,罵你狗眼看人。他媽的,不要跟著我,給我滾開!

10

顧小水伸出一條干瘦的手臂,在空中很潦草地擺動了一下。他的動作讓人熟悉。似乎臉上還浮現笑意,又不像,嘴一張一合,極力想說出什么的樣子。臉色青灰,五官不明,像一塊古舊的瓦當。

顧小水什么也說不出來,手臂揮舞得更加用力。邊上的小顧安慰說,爸爸,你不要急,想好了一字一字地說。老顧眼睛圓睜,喉嚨里咔咔有聲。揮舞之間,帶倒了床頭柜上的花盆。咣當一聲,花盆四裂,白玉蘭黯然凋謝。

小杜哎呀一聲,坐起來。黑暗中,她一身冷汗。原來是一個夢。

起身到隔壁小屋。小床上空無一物。老顧已于半年前去世。走得平靜,悄無聲息。小杜在小床上坐下來,似乎老顧就在一旁。小杜說,爸爸,你托夢給我是想說什么?是不是錢不夠用了,衣服穿破了?改天我多化點錢給你。千萬不好惦記我,不要嚇我。有小顧陪你,你要知足的。如今我也是個有夢想的人,想給小難物色一套新房子,小兩口還是要自己過才好。小難在單位頂呱呱,兒媳婦也孝敬我的。日子終歸好起來了,告訴小顧一聲,他快做爺爺了。

小杜又說,爸爸,真是好笑,告訴你,我他媽的也會罵人了。你也告訴小顧一聲,罵人的感覺不錯的,就像他說的一樣,罵完了,心里廂舒暢多了。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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