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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福祝去

2020-10-29 05:43王方晨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肥貓鴨子

王方晨

從仙人苑回來,康爺對人說,他牽掛家里那兩只綠頭鴨。仙人苑是兒子公司的工地,其實卻是塔鎮近郊一個叫李樓的小村,村中早年建有李仙人祠,供奉詩仙李白。因鎮上推廣合村并居,宅基地空出來就被搞了房地產。

這世界,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康爺從年輕就愛做買賣,做過的買賣多了,販過驢羊火紙,遠走過張家口。有次出門半年沒回,家里遇上事,他老婆急得爬到屋頂上,向遠方哭著喊叫他的名字。他再不回來傻娘們兒就一頭栽下來了。但回來了還是要出去,傻娘們兒扯著不讓走。他說我一不偷二不搶,你怕什么?傻娘們兒說我要你在家過日子。他說我過不慣窮日子。就好像他祖上是老財。擠門口看的人,不禁哧哧發笑。傻娘們兒再拉著,就像離不開男人似的,這才松了手。

不管騎自行車、拉地排車,或者背行李徒步去縣城車站,康爺每次出村都像去拯救世界。不可否認康爺本事大。寶琦剛從高中畢業,他就給起了五間大瓦屋,提前振了興,到現在也還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媒人踏破了門檻,就像全縣的好人家都在爭著將女兒嫁他。

寶琦會挑,一眼挑了個自己滿意、爹滿意、他娘活著也會滿意的縣城西關幼兒園老師。談了沒倆月,回家說懷上了??禒斁o著就把婚禮給他辦了。一朝分娩,是個孫子。

康爺不舍得出村了,出去半天就像半年。寶琦也不讓出去了。那時候寶琦就給康爺許下在縣城買樓??禒斝恼f,住樓能種菜園?

孫子周歲,寶琦在城里租了房??禒敵龃迦コ抢锟磳O子,人們看著也像是去拯救世界。

做了一輩子買賣,販雞販魚,能想到賣房子嗎?康爺沒想到。

寶琦跟附近幾個村子的同學一合計,搞起了房地產。這買賣弄得可是有點大。當時康爺提心吊膽,又想到了張家口。多年沒走那么遠的地方了。

一轉眼,寶琦不光自己在縣城有房,還給康爺在縣城的誠信廣場西邊買了套三居室。那房子康爺一天也沒住過。綠頭鴨哪里養?

寶琦讓康爺去仙人苑看工地,他卻去了,去前托鄰居給喂養幾天。從仙人苑工地去縣城看孫子方便。

仙人苑康爺本不想去,這才勉強去了一周。

“怎么就回了?”村里少不了愛打聽的人。

康爺不出門,人們就走上門來,其中一個綽號老采。

村里的女人都不喜歡老采,因為老采很不正經。老采不像康爺,不時出門闖蕩。老采家藏祖傳古銅盆,他說得守著,就只在村里種地。對村里的女人,老采的方針是能摸就摸,絕不放過一絲可乘之機,所以女人們對他從沒好臉色。他來人家里,女主人不是掃地就是抹桌子。想喝她一口水,門兒沒有。來康爺這里不用看女人臉色,就顯得跟康爺很親近。

“這小鴨?!笨禒斦f。

康爺眼里的“小鴨”,至少相當于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也就是說,跟康爺一個歲數。只見這“小鴨”,大大的骨架,肥嘟嘟的屁股,頭上綠毛鮮亮,一看就知道照顧得當。平時,康爺一有空就會去萊河撈些水草來,或者去萊河放鴨。

康爺的眼神像是對“小鴨”說:“委屈了二位?!笨禒斣谙扇嗽纷×艘恢?,只在晚上回來過三次,綠頭鴨倒是天天入夢。

老采也養過鴨子,但養的不是綠頭鴨。最多養過一百來只,是塔鎮良種站推薦的卡基·康貝爾鴨,多產,但不如綠頭鴨好看??禒數木G頭鴨每走一步都像在扭秧歌,老采也能看迷了,但康爺的綠頭鴨不產蛋,因為都是公鴨??禒旔B鴨只為消遣,像養鳥。寶琦的本事賽過爹,不用爹再去辛辛苦苦“拯救世界”了。

“你沒那福?!崩喜烧f。

在康爺回村的第三天,寶琦追了過來。寶琦說既然你舍不得綠頭鴨,那就帶上??禒敳焕硭?。

寶琦年紀輕,卻已是村里的大人物。他到了家,就有很多人湊過來說話。老采的兒子也在寶琦的公司做,老采也來。

老采說:“仙人苑現挖個塘給你爹養鴨用,看他還有什么說的?!?/p>

寶琦張張嘴,看看他爹,沒作聲。

寶琦是個忙人,輕易不回村了?;卮迨茈y為,幫了這個,就得幫那個,又不能人人都幫。寶琦出村,就像逃出去的。

從康爺家里傳來了叮叮當當的聲音。人們走去一看,原來他正在修理他家那輛燒柴油的豐收牌農用三輪車。生銹的零件,剎車片啦,踏板啦,擺了一地,三個輪胎全癟了,使人不敢相信它曾擁有的輝煌。過去,它為他家的興旺立下了汗馬之功。那時候,康爺駕駛著它,滿載貨物頻頻出村,就像去拯救世界,而如今,它被棄置在車棚里至少五年,已經發動不起來了。

對康爺的舉動,人們表示迷惑。都知道康爺幾年前報考過駕校,當然是在寶琦督促下報的。寶琦準備給他買輛小轎車,他卻只學了兩天,因為受不了教練粗暴無禮的態度。本來他已是開得起小轎車的人了,這輛破舊的農用三輪車對他有什么用呢?要出行,不如他家的電驢子輕便。

但康爺就是康爺,康爺重新把三輪車組裝起來,添了柴油,竟打起了火。試著開出車棚,到了街上,火又熄了。別人要幫一把,他不讓。傍晚時分,還是讓他把毛病找到了。然后在街上來回開三趟,就又開回車棚。讓他這一折騰,滿街都飄起柴油味兒。畢竟多年沒開動了,排氣管直冒黑煙。

第二天,把綠頭鴨放到車斗上,就開出了村去。人們沒能馬上反應過來,忘了問他要去干什么,為什么還要帶著鴨子,就問老采是去仙人苑吧?老采說,他沒那福。老采也想不出他要去干什么。

康爺一直往北開,經過了周小莊和張大莊,就拐上了公路。到達塔鎮,是早上八點半,這才離村半個小時。又過十幾分鐘,就到了縣城。去冬縣城頒發禁令,不允許三輪車進入縣城主要區域,以免有礙城區觀瞻??禒斃@到了偏僻的街巷,這樣就耽擱了時間。因為要尋找道路,速度減慢,路邊的人得以問他綠頭鴨賣不賣。

鴨子模樣好,味道一定很鮮美,怪不得人會起饞??禒敳粣?,鴨子卻像惱了,沖問話的人“嘎嘎”叫了兩聲。那人就笑著說,沒媳婦,脾氣倒挺大。他倒是認得公母??禒敳焕硭?,自顧朝前開去。鴨子靜息下來,他卻感到身下的三輪車有點吵。

這輛豐收牌農用三輪車購置于神舟五號載人飛船成功發射那一年。他頭天買來,第二天神舟五號就發射成功了,第三天就安全返回了。他本來沒想到會跟神舟五號有什么搭扣,都因老采話多,給聯系上了,就像他不買三輪車,神舟五號就上不了天似的。他對這輛三輪車的愛惜,應該不亞于綠頭鴨,可他過去從沒感到三輪車的噪音大。

開到輪下這條路的盡頭,就又要拐到公路上去??禒斉R時改了主意,不走公路。公路上大卡車多,好幾次幾乎被大卡車逼入道溝。大卡車駛過,卷起的黃塵能把人嗆死。

康爺選擇了一條柏油小道,車開過去,就發現了露珠在莊稼和青草葉子下面的閃光。等開到田野深處,康爺就將車子一停,下車去路邊水溝里采水草。

水面上漂著槐葉萍,一簇簇蓮子草青翠欲滴。

康爺小心蹲在溝崖,正采著,就聽到路上一輛農用貨車開過來的聲音。扭頭去看,見那車上載了足有十幾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十分熱鬧。路窄,到了近前,就放慢速度從他的三輪車旁開過去。

“帥老頭兒,跟我們走哇!”

車上有人笑著招呼了康爺一聲??禒斂匆娛莻€頂著花頭巾的女人,下意識忙低下了頭。聽那花頭巾又對同伴們說:“我看這老頭兒還行?!?/p>

“倒真是個帥老頭兒?!蓖閭兦屏饲扑?,“人家才舍不得離家呢?!?/p>

“你咋知道他不是個光棍呢?”那“花頭巾”說,“你咋不知道他是個老綠頭鴨?”

“綠頭鴨!綠頭鴨!”

他們隨即發現了康爺三輪車上的兩只鴨子,就一起哈哈笑著叫起來。鴨子也叫起來。他們開了過去,一會兒就走遠了??禒旊[約聽到他們遺落在風中的議論:

“真是個帥老頭兒?!?/p>

康爺手里攥著水草走到路上,只覺臉上熱辣辣的。默默把水草投給綠頭鴨,腦子里想著那群人走過的情形??伤麄円舱媸且蝗汗秩四?。

這天傍晚,康爺開著三輪車返回村子。人們感到康爺像是吃了敗仗,但老采不這么看。

老采對人說:“老康心中有女人了?!?/p>

康爺是在神舟五號發射前一年沒女人的。那時寶琦才上初中。等寶琦成家立業了,人們都覺得他該趁年輕找一個。女人還是有用的,至少能做伴。寶琦出息了,不用他再外出奔波操勞,他就養了兩只綠頭鴨,可綠頭鴨終究代替不了女人。老采和寶琦都給他介紹過,他不同意別人也沒辦法??此臉幼铀袷怯貌恢肆?。

老采相信自己的判斷,康爺這回出了趟門,一個女人就鉆到了他心里去。至于他去了哪里,不用問。問了他也不見得會說。

其實康爺之所以今天返回,是因為三輪車停在路上怎么也打不起火來,自己在那里搗鼓到天快黑了,要不是一個過路的人幫忙,車子可能就得丟棄在野外。

接下來的幾天,康爺閉門不出。

幾天后,康爺重新出現在人們面前。如果不是肩上挎了一個布包,人們會以為他要去放鴨??禒斚虼蹇谧呷?,是過去幾十年里人們最熟悉的場景。

人們突然明白過來,康爺又要去“拯救世界”了。與往日最大的不同,他沒挑擔子,沒拉地排車,沒騎自行車,沒開三輪車,只是趕著兩只興奮的綠頭鴨。等在前面的是宏偉的業績,作為助手的綠頭鴨,也將因此獲得主人慷慨的犒賞——各自迎娶一只小母鴨。

走出人們視線不大一會兒,康爺就拐入了一條田間小路。這是一年里最明亮的天氣,陽光灑落到臉上,卻沒有一點灼熱感。周圍全是綠瑩瑩的大片莊稼地,路邊草叢里開著朵朵野花??禒敍]有急著朝前趕,而是從容坐下來,呼吸著田野上清新的氣息,好像是要體味一下世界的寧靜。這絕對是與在喧囂的公路上行進截然不同的??禒敐M意自己的選擇。他對鄉間的道路了如指掌。

“這小鴨?!彼f。

天黑之前,只要能走到歡德寨就可以了。記得歡德寨有家車馬店,晚上可以住在那里。午飯就在大楊莊解決,布袋里有干糧,還有兩瓶礦泉水。至于綠頭鴨,田野上處處都是它們的食物,想吃草葉吃草葉,遇上水洼,還可以去捉魚蝦。

只過了十幾分鐘,康爺就又開始了他的旅程。在趕到大楊莊之前,他幾乎沒在路上碰到一個人。趕著兩只鴨子在路上走,這樣的事情可不多見,一定會被人盤問。他不想回答別人的問題,就像他在自己村莊一樣。

中午了,前面就是大楊莊??禒斦伊似瑯涫a,坐下來簡單地吃了頓午飯。一塊餅,一瓶水。鴨子早吃飽了,只是乖乖偎在他的腳邊,一聲不響地看著樹蔭外的田野。

午后的困倦襲來,康爺眼前發生了怪事。一群花花綠綠的影子在田野上匆匆奔跑,有一個人還跑到離他不遠的地方,向他喊:

“帥老頭兒,跟我們走哇!”

他竭力睜著眼,想起身,卻沉沉的,動不了。想問他們要去哪里,嘴里也發不出聲音。他感到臉上發燒?;钸@么大,還從沒像這幾天一樣被人叫過。他甚至想要阻止任何人再這樣叫他。

兩只鴨子“嘎”地一聲,好像看到了怪物。

康爺一激靈,這才清醒過來。那群人倏忽間不見了,但他相信幾天前見過他們,只是沒發現那個頭包花頭巾的女人。

正要動身,卻一眼看見了老采。盡管他頭戴一頂草帽,康爺還是認得出來。他急匆匆的,手拿一根長棍,像在追趕什么。

到達萬福河邊的笸籮村,天色已昏黃。因為瀕河,村中飼鴨者甚多。街上四處皆是涌動的鴨群,估計康爺的綠頭鴨從沒見過這么多同類,就立著不動,有些發呆??禒斠才滤鼈儽怀彼愕镍喨簺_散,就等那些鴨群走過去。

“要去哪兒呀?”忽聽背后有人叫了他一聲。

這回不假,是有人?;仡^一看,正是那個“花頭巾”。

還好,沒叫他“帥老頭兒”。他支吾了一下,才如實回答:

“去歡德寨?!?/p>

“天黑前你趕不到了?!薄盎^巾”女人說著,向他笑了笑,“不如跟我們走吧。今晚我們在笸籮村有演出?!彼盅a充一句,“我們走到哪兒演到哪兒?!?/p>

康爺恍然大悟,原來幾天前遇上的是家草臺班子。其實當時他就恍惚想到了一霎。

草臺班子集中的當然是些天性愛熱鬧的人。老采也喜歡吼兩聲。老采不正經,愛唱的都是酸曲兒,張口閉口《小寡婦上墳》《串九州》。鄉間流傳的艷情故事,大多跟草臺班子有關。面對那女人的邀請,康爺也就局促了。

那女人好像并不在意他答不答應,隨手把花頭巾從頭上扯下來。天光足可以讓康爺看清她的面龐。這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四十歲往上,也往上不多。

自從寶琦娘死后,康爺好像就再沒看過女人。這時,綠頭鴨啄了一下他的鞋子,不知什么意圖。他覺得自己并不是看呆了。綠頭鴨的一啄,似乎提醒了他,他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羞愧。他甚至想到了為人不屑的老采。

康爺不學老采??禒數美^續趕路了。

到不了歡德寨有什么關系呢?大地如此遼闊,哪里找不到一個能宿一晚的地方?

女人向前走去了,沒想到又回了一下頭。

“走哇?!迸苏f。

康爺像昏了頭,不知不覺就跟了上去。那女人邊走,邊把花頭巾扎到脖子上。

“缺吃缺喝不?”女人問他。

康爺遲疑了一下,沒作聲。

“那好?!本拖窨禒敾卮鹆艘粯?,她說,“不缺吃不缺喝,就該樂呵樂呵?!庇謫査那f的,他還是沒開口,她就說自己是馬套莊的,“我從小就迷上了唱歌。沒了死鬼,再沒人能管我,我就跟人搞了這個班子,農閑的時候唱唱跳跳。餓不著就行?!?/p>

康爺知道馬套莊,不是塔鎮的,是沙河西馬廟鄉的,還隔著魚山鎮。

在村中一片空地上,一幫人正忙著搭臺,還有一個年輕人在旁邊玩直播??吹娇禒敽湍桥俗邅?,就都笑著說,“肥貓”,有你的,到底還是把這帥老頭兒給“叼”了來。

他們叫她“肥貓”,康爺一愣??催@女人只能算豐腴,并不肥胖。

“肥貓”說,人家是要去歡德寨的。

人們就說去什么歡德寨呀,跟我們在一起多歡樂,人民群眾也需要。

“新人,新人,馬套演藝團又添新人!”玩直播的年輕人說著,就把鏡頭調過來。

康爺有些不知所措,“肥貓”忙擋在他前面,示意年輕人不要拍??纯禒旕v足不前,就把他領到戲臺一側。

“憑這老頭帶著兩只鴨子,就知道跟我們是一號兒的?!笨禒斅牭侥切┤诉@樣說。

這倒叫他定了定心神。是啊,他也算是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的。趕著兩只鴨子滿世界游蕩的人,有幾個呢?除了他,一個沒有。

即便幾天前往返了一次,康爺也沒能確定這次的旅程能有多長?;蛟S很短,或許沒有盡頭,永不會到達,誰知道呢。更不要說時間,多長,多短,同樣不緊要。也許兩天,也許三天……過了歡德寨,還有羊山鎮。過了羊山鎮,還有黃橋莊、玉皇廟、岔路口。起初他開著三輪車上路,那倒是很快。他改為步行,不光是因為怕吵,還因為自己心里其實想要莊重地一點一點地靠近目的地。

如今的康爺,再也用不著背負著全家的生計辛苦出門了。寶琦掙下的就夠全家幾輩子用的。他這個年紀,換一個人,都還在忙碌著。不是他貪圖清閑,是寶琦不讓干。

既不缺吃,也不缺喝,康爺的腳步可以再輕一點,再慢一點。這倒與身邊這群只圖玩樂的人類似。

像是很突然,康爺想到自己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那女人離他那么近,幾乎挨到了他的身上。從幾天前他遇上這群人,雖然只是對她一瞥,就已經感到了挑逗的意味。剛才那些人調笑聲里,也充滿了曖昧。顯然康爺還沒做好準備。

其實,從一見到“肥貓”的那些同伴,康爺就已心生悔意。如果不跟著“肥貓”來,這會兒可能渡過萬福河去了。怎么發昏了呢?但他終究不是老采。他若有老采一小半的花花心腸,也不會鰥居這么久。況且,他還沒忘自己此行的目的。

“‘肥貓,躲這兒說悄悄話來了?!边@時,就聽一個人走過來打趣道,“放心,咱可不會壞了姐姐的好事兒?!?/p>

“憋啞巴了你!”“肥貓”朝他踢一腳,沒踢到他身上,他哈哈笑著走開了?!澳愫染茊??”肥貓又問康爺。

“喝一點?!笨禒斆銖娬f,“也就二兩?!?/p>

“跟你喝酒一樣的?!薄胺守垺闭f,“不瞞你說,我參加過省電視臺的農民歌手大獎賽,老頭子還在的時候。最好的成績是得了個小組第三名。山外有山?;氐今R套莊,人們就叫我‘瘋貓。你看我?!彼严掳皖W抬起來,探給康爺看,問他,“我長得像不像貓?”又猛地扭過臉去,“別看了,老了。團里人才叫我‘肥貓。叫我‘瘋貓‘顛婆子也沒關系。你五十幾?”

“五十三?!笨禒斆銖娬f??禒數皖^看他的正在一旁玩耍的鴨子。在這里,它們竟一點也不感到陌生。

“還年輕?!薄胺守垺闭f,“比我還少一歲?!闭f著,輕輕嘆了口氣,“那時候,我是說在舞臺上,就跟喝醉了酒一樣,整個人都變了。你想想……你不想試試嗎?你想想,在舞臺上……完全放得開,你還是你嗎?”

“我,我不會……”

“二奎!”“肥貓”招呼一個長著大核桃眼的瘦子。等他走過來,“肥貓”就說,“我把老頭兒交給你了,你們弄一個節目來?!?/p>

康爺已經慌了。二奎對他上下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鴨子,就說:“跟我來,‘梁山伯?!?/p>

“你聽二奎的就是?!薄胺守垺睂禒斦f。

不要說康爺怎么為難,他是連大哭的心都有了。在二奎手下,由不得他說什么,話都被二奎說了。

二奎說,我把世上所有的帥老頭兒都叫“梁山伯”。

他想說誤會,二奎說來了就是團的人?!胺守垺碧澆涣四??!胺守垺笨烧l也不虧。他想再次申明自己啥都不會,二奎就說用不著你會什么。你就往臺上一杵,大家看著樂呵就行。不會唱不會跳的,團里還有。丙公廟崔大牙還是個結巴。

二奎的話連珠炮一樣,要他這樣,那樣。他想惱,二奎擠鼻子弄眼的,已逗得圍觀的人笑個不停。

三不知,就給他化了妝。他想逃,想找條地縫兒鉆進去,但他知道,晚了。就連“肥貓”過來看了后,也說二奎糟蹋帥老頭兒。二奎說你心疼“梁山伯”了,我扯你的花頭巾給他圍上。

康爺盼天黑,天黑了就跑??纯刺栆呀洺料氯チ?,但天色還很亮。一直到吃晚飯,他幾乎沒抬頭。場地上的笑鬧聲此起彼伏,他身在其中卻是最孤獨的一個人。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是一個丑角。哪怕二奎只在他臉上抹了一個黑點,他也是丑角。沒想到在笸籮村無端端變成了供人取樂的人。恨二奎,恨“肥貓”……不,他生自己的氣。

晚飯是借用附近人家的鍋灶做的。一大鍋燴菜,熱騰騰連鍋端了過來。演藝團一人一個搪瓷飯缸子盛了,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吃起來?!胺守垺苯o康爺端了一飯缸,也沒忘鴨子??禒敳怀?,鴨子吃。

“肥貓”說對不起了,讓你受難為。說得很真誠,康爺反不好說什么?!胺守垺闭f不用緊張,大膽走上去就是。我敢說站在舞臺上你就不想下來了。

“肥貓”說話的時候依舊離他很近,兩人飯缸里的飯菜香氣撲鼻,至少他做不出這種味道?!皫浝项^兒”是“肥貓”先叫的,可是“肥貓”現在只叫他“哎”。他死去的老婆常常也是這樣叫他,好像他沒名字。

顯然,今天是康爺自投羅網。沒人捆著他,他真要走,沒有走不了的道理。甚至現在,騰一聲站起來,就從“肥貓”跟前走開,誰也沒轍。但他只是捧著飯缸,低頭坐在矮凳上,像個賭氣的孩子。中午,只吃了一塊餅,又走了這么遠的路,肚子其實早就咕嚕嚕響了,如果不是周圍嘈雜,就能被人聽到。

不知為什么,“肥貓”跟康爺說話,卻一直不看他。飯缸里的飯菜,康爺略加留意,看到不過是豆腐、肉片、西葫蘆、白菜、粉條這些家常之物,但包括“肥貓”,演藝團的人都吃得噴香。

“肥貓”說今天是崔大牙的手藝,我覺得不錯。人群里的崔大牙好像聽到在說他似的,就站起來,結結巴巴說,瞧……瞧那小……小兩口,親……親……親香著哩。頓時惹起一陣沒心沒肺的大笑?!胺守垺本驼f,大牙灌了二兩香油,嘴巧了!說著,又故意朝康爺靠近一些。

此時此刻,康爺不能再欺騙自己了,自己就是因為這個女人才來到這里。想到此,內心是崩潰的。一個萍水相逢的浪女人,竟讓他一下子放棄了長久以來的矜持。村里的老采,不是他小瞧的嗎?可是,康爺不能動了。忽然,他發現自己捧著飯缸子的兩手開始微微抖顫?!胺守垺鄙砩系臒崃?,一波強似一波,向他襲來。他還聞到了“肥貓”身上怡人的氣息。哦,是香的,但跟飯菜的香味兒兩碼事兒?;ㄏ??酒香?哦,天香。

女人的香,其實也是肉香,卻如同天香。

康爺,沒女人太久了。

“當啷”一聲,飯缸子落地。他和鴨子都嚇了一跳。

“肥貓”倒是鎮定。她伸手把飯缸子撿起來?!鞍?,再盛?!彼f,“有你的?!本鸵腥?。

“我吃飽了?!笨禒敳挥勺灾鞯卣f。

“肥貓”默默看他一眼,竟依了他。

天色已經暗了,舞臺上的燈亮起來。燈一亮,天色就真的暗了。場地上人影幢幢,一片笑鬧聲。雖然沒人注意康爺,但康爺手里捏了一把汗。舞臺的后面有個草垛,他只要把身子往草垛后面一閃就可以走掉了。演出開始了,吹彈拉唱跳,歌曲、戲劇、曲藝,都有??禒攺囊粋戎豢匆谎?,臨陣逃脫的心竟沒了,而且開始暗暗盼望起來。等“肥貓”出場,他才想起自己盼望的究竟是什么。

從人們的反應來看,“肥貓”很受歡迎。她一出場,就有人向她呼喊“肥貓”!康爺有些納悶,自己怎么會不知道這個人。想來想去,認為原因是自己不大愛看電視?!胺守垺闭f的農民歌手大獎賽,他一場也沒看過。鄰縣有個農民歌手火到了全國,他倒聽說過?!胺守垺边B唱了好幾支歌,臺下的人還不算完。在他看來,跟電視上演的也差不了多少,甚至還好。

康爺不知不覺,臉上兀自綻出了笑紋。

當舞臺上向觀眾走過來兩只綠頭鴨時,他想這兩只鴨子太招人喜歡了。燈光下,頭上的綠毛閃閃發亮,那扭秧歌似的步態讓人愛不夠。

果然,那呆笨的樣子惹得臺下的觀眾大笑起來。伴隨音樂,響起一個潑辣詼諧的老娘們兒腔。他猛地想到這是丙公廟崔大牙在唱。這會兒沒看見崔大牙,怎么會想到崔大牙呢?崔大牙結巴,唱出的聲音不但不結巴,還極為流順。聽得出來,崔大牙唱的是小調《罵鴨》。而在舞臺上慌亂迷茫地亂竄的,不正是他帶來的綠頭鴨嗎?

沒容他多想,身上也還背著布袋,就被幾只胳膊挾裹著推上了舞臺。轉身要退下去,就又被推上來。他一露臉,臺下早笑成了一鍋粥,崔大牙唱得也越起勁。他只得往臺口跑,是要跳下去,卻發現臺下滿是人。幾個十一二歲的毛頭,正扒著舞臺邊兒,咧著嘴望他,樂不可支呢。一轉眼,發現綠頭鴨不見了。東瞧瞧,西望望,還是不見綠頭鴨的影子。他是真急了。他轉頭望著觀眾,是要得到指點。觀眾馬上就領會了,抬手亂指,有說“這里”,有說“那里”。他聽從指點找了幾次,也便醒悟是在被作弄。沒法掩飾自己的焦急,因為他真的擔憂綠頭鴨的安危?!傲R鴨”越來越起勁。臉上的妝容,使他的神情又滑稽又絕望。他向舞臺后面退去,一腳踏空,就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跌下舞臺。觀眾誤以為這是表演的內容,一點也沒有驚慌,反而以為精彩,又大笑起來。崔大牙的“罵鴨”,也適時而止。

所幸舞臺不高,康爺跌在了臺后松軟的草堆里,連疼痛都沒感到。翻身一滾,就貼在了草垛上。演出還在進行。一群人走過來,他聽到了“肥貓”的聲音,趕忙貼著草垛,從舞臺后面挪開。他們找了一陣子,似乎疑惑人跌下來怎么就不見了。等他們走開,康爺才松口氣。

重新走在笸籮村的街道上,康爺一路飛奔,他要連夜過河??罩芯箍吹搅嗽鹿?。歌吹聲傳過來,雖同在村中,也多了飄渺的意味。

這一晚的事他哪會想到!端正活了半輩子,以為自己老了,卻被人拉去扮了小丑!他是要快快地離開笸籮村。

過了河,康爺就會再是原先的自己,端正沉穩,肅然里有著符合年紀的慈藹,令人望而起敬。

他已是做了爺爺的。他的兒子寶琦也是聞名鄉里的人。他可從來不是老采!

一忽兒的工夫就走到了村頭,眼前那一抹黑烏烏的影子,就是月下萬福河的長堤了。但他陡然守住了腳步,身后沒有跟著綠頭鴨。忙轉回身,又向村里走。

在他走過了一條街巷時,他看到地上兩個小小的黑影子在搖動著朝他移近。那時候,他的心都像融化了。

果真就是他的綠頭鴨。它們甚至都沒有叫喚一聲,就移到了他的面前。他蹲下身去,撫摸了幾下鴨頭。

月光似乎格外皎潔。人和鴨子又繼續趕路,就像是白天一樣了,沒有夜晚的這段似的。過了萬福河,要去歡德寨??礃幼舆@個夜晚是趕不到了。趕不到也無所謂。

人和鴨子夜宿在了萬福河北岸的一個提灌站。那里有個小屋,康爺攏了一些干草和枯葉當床鋪。月光照射進來,灑滿一地。

睡覺前,康爺去河邊洗了臉。洗得干凈不干凈不好說,至少心里坦然了一些。

在干草和枯葉上躺下來的時候,康爺感到了旅行的愜意。明天經過歡德寨,還要前行。要走到什么時候,隨它去吧。只要寶琦不打來電話打攪他和鴨子,就好。

小屋暗處的角落傳來蟲子的低吟。對于一只鴨子來說,有肥美的蟲子陪伴入睡,差不多也是愜意的生活吧。

第二天醒來,腦子里首先想到的卻是自己在舞臺上的情景。那樣難堪的場面他都撐下來了,現在一想,驚奇、慶幸之外,似乎又有了回味。

別人能做的,自己為什么不能做呢?接著,又是“肥貓”的臉。

康爺望著小屋外發光的河水,不由自主地輕嘆一聲。

上路之前,康爺又去河邊洗了臉。這回洗得很認真。他從河水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耳邊好像突然聽到一聲,“帥老頭兒!”

康爺臉都紅了。

不到中午,康爺和他的鴨子就走過了歡德寨。這才只過了一夜,情況似乎有了變化。昨天經過的村子也有十個八個的,但幾乎沒人注意到他和鴨子一行。過了萬福河就不同了,每到一個村子,多多少少總會有人問他哪里來的、要去哪里,還會在背后指指點點,“他還趕著鴨子哩?!碧貏e是在歡德寨,一進村就被人注意到了。呼呼隆隆跟了一大幫人,把兩只鴨子驚得直往他腿上靠。

“歡德寨來了個活神仙!”他們說。

出了村,康爺就又上了小道。

康爺定定心神,摸摸臉,熱熱的。其實他心里是快樂的。他不禁有些迷惑了。這快樂是哪里來的?他過去不快樂嗎?

康爺一時回答不了自己。為了避免在萬福河北村莊里的遭遇,他不準備再去走大路了。人一快樂,餓得也快。肚子又響了。難題出現了,布袋里的干糧有了餿味兒。早上吃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歡德寨有商鋪,他不想回那里買些吃的,就繼續往前走。

這還是一個好天氣,天空藍得勻凈,白云亮晶晶的,田野在閃光。走著走著,康爺看到前面不遠處晃動著一頂熟悉的草帽,下意識地往莊稼地一躲,但老采已經發現了他。

“老康!”老采興高采烈地叫著跑過來。

康爺立住了。

“怎么不叫上我???”老采抱怨說,“我跟你闖闖?!辈挥煞终f,搶過康爺的布袋就挎在了自己身上,“把我當你隨從得了。除了鴨子你來趕,別的事我來做?!?/p>

無奈,康爺只得向前走去。老采依舊不停地煞有介事地胡說。

“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不假。人活一世,應該越活越明白,也不假。但是,人就不該服氣。我也不服氣。哎,老康,你把鴨子帶出來,是不是真不想回去了?”

老康不搭理他,但他臉皮厚。他就自問自答:

“不回去就不回去,讓狗日的們來找我們。給他們做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看看?!?/p>

正說著,康爺的手機響了。從康爺臉一沉的樣子老采就能判斷出,電話肯定是寶琦打來的??禒斷培艃陕?,電話就掛了。老采不知寶琦說了什么,但能猜出來寶琦不知道康爺已經離家一天半。你怎么不告訴狗日的我們去“拯救世界”了?老采說。

老采也餓了,就跑去地里扒了些地瓜,再撿些柴火來燒,像小時候那樣,就地壘灶將地瓜烤了,當了兩人的午飯。地瓜黃心無絲,甜軟可口??禒敵栽谧炖?,不知為什么嘆了口氣。老采本來說東道西,也突然嘆口氣,隨之變得憂傷起來。

“寶琦算好的了?!崩喜烧f,“我走丟了,我家狗日的問也不會問一聲。瞧吧?!?/p>

有老采跟著,旅途不會寂寞。螞蚱飛來,他用棍子打一下;野兔跑過來,他吆喝一聲;蜥蜴爬到路上,引他追去十幾步。嘴里叫著的,不是捉了哨探,就是驅走了妖祟。他那根木棍,免不了不住變化著功能,一會兒丈八長矛,一會兒如意月刀,又一會兒開山板斧。鴨子傻眼,康爺的神色卻漸漸舒暢了。從萬福河啟程后,心里本來就是有些快樂的。

老采出門少,根本不知道路通往哪里,但他不問。過了以做草編著稱的潘店,地勢就開始慢慢升高。老采抬頭看見了一座小山。

“山!”老采驚喜萬分。

老采從來沒有走出過一馬平川的塔鎮,世上的山峰都是他從電影、電視和圖畫上看到的。他不由得摘下草帽,向前奔跑了幾步。這時候他就更像老小孩兒了。他不?;仡^催康爺快走。但那座小山還在遠處。實際上又有很多山的影子從地平線上冒出來。

至少一個小時后,夕陽西下,他們才走到一條山道上,而最先看到的那座小山,早就被遮擋在了連綿的群山后面。

老采對山巒的興致不減,看見一個兀起的山頭就往上攀??禒敳蝗虜r他,跟著走上去。

從山頭上四望,大地一片蒼茫,幾乎不可分辨村舍田野。群山在夕陽下,色彩愈見濃重,持續變黑,像是無數的龐然大物在蠢蠢欲動。等它們無限地接近了天空,夕陽也便神奇地倏然不見了。此時,暮色四合。

老采凝神屏息,一手拄棍,一手將草帽按在胸前,看了許久,忽然就以沙啞的嗓子唱起了《串九州》:

一更里來月東升,

奴在房中守孤燈。

燈瞅我,我瞅燈,

瞅著瞅著放悲聲。

……

康爺不去驚擾他,聽他一開嗓,自己竟踉蹌了一下。

老采的嗓子怎么沙啞了呢?過去不這樣的??禒敓o法形容自己的感覺,腳下驀地升起了一股涼意,不管不顧襲上來,使兩條腿都像是空了。他竭力站著,等老采唱完。聽著聽著,覺得自己也加入了進去。自己也是老采的嗓音。喉嚨里有了咸腥,不是淚就是血。

為找冤家腿欲斷,

九州十府全跑遍。

為見夫男歷萬苦,

行完一百單八縣。

……

老采已經在石頭上坐著了,看上去是一個黑影。山頭上,連只蟲子的聲音都沒有,像是世外??禒斠苍谑^上坐了。老采卻頭也不回地低聲說:

“我想村里的女人了?!?/p>

對此,康爺并不感到吃驚。

又過了一會兒,老采又說:

“這世界大到沒邊兒。我沒出息,我要回去?!?/p>

他像個疲憊的老人似的扶著棍子,慢慢站了起來。把草帽戴到頭上,再次朝黑沉沉的大地俯望了一會兒,然后摘下身上康爺那只布袋放在石頭上,又把自己布袋里的東西掏出來留給康爺。

“行完一百單八縣……”他嘴里不停嘟噥,“我太小了。九州十府……一百單八……行俠仗義……我沒出息的?!?/p>

他向山下走去。從康爺身邊經過,就說了句:

“我還惦記家里的老銅盆?!?/p>

夜色下的山道散射灰白的微光??粗喜晒聠蔚谋秤霸谏降郎蠞u行漸遠,最后不見了,康爺才似乎想起來他可能會迷路。他不認路。但想想只要順著道兒走,就能避開失足落水或落井的危險,總能夠到家的,也就隨他去了。果真看不到他了,又恍惚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不像真的。以及昨天與草臺班子的相遇,也都不像真的。

康爺幾天所遇到的那些人,包括老采,都是大地上一個個神出鬼沒的精靈。

下意識縮縮肩膀,瞥見一彎弦月從東方的大地上冉冉升起。清輝如水??禒敓o法抑制心底的憂傷。他知道,有個村子,已經近了。

一生端正的康爺,走過了多么漫長的路!不記得那個神秘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過多少遍,不論何時何地:

“到福祝去!”

到福祝去……康爺一點一點地去,也不見得就一定能夠走到。如果不是老采跟著,或許也只能走到羊山鎮就回去了?,F在他來到了這里。

很多年前,康爺一次次從這里經過。自行車上馱了火紙垛子,最多的時候馱了九個,摞了兩人高。寒冬臘月,滴水成冰,他馱著紙垛子上坡,只能拼命往前推,一路光著脊背,還熱汗淋漓。哦,那都是過去的事啦。那時他還年輕,不把吃苦受累當回事。這里,也只能算是一座小山。他詢問過當地人,山叫斗堂山。有多少年沒經過斗堂山了?過了斗堂山,康爺覺得自己已經不會再選擇返回。

康爺在大地上游移了太久。雖然是在夜晚,康爺也不想停下腳步。如果他不耽擱,即便趕著鴨子走得慢,差不多也到了。昨天他竟跟著一個女人去扮了回小丑,而且今天還感受到了快樂。一想起這個,心里陡生愧疚。他可從來就不是老采那樣不自重的人呢。

不知不覺,康爺已走下山頭。面前的道路雖然有所改變,他還能辨認得出來。因為要趕鴨子,仍舊走得不快,但步伐確實已經變得堅定。

在這條路的盡頭,將有一個佇立在池塘邊的年輕姑娘。老采說他心中有女人了,可不是從這些日子才有。早就有了。

那個住在福祝山下福祝莊的姑娘,讓康爺夢繞魂牽了多少年。福祝莊人家世代以制作火紙為業,戶戶院中砌一個制紙的大池子,每個男人從少年就開始學習抄紙的技能。祝姑娘作為家里的獨生女兒,只得像男人一樣干活,抄出來的紙卻比任何人家的都精細柔軟。當時康爺也還年輕,但已成家。祝姑娘一家人對他極好,常會拉他去吃飯。她家養了一群綠頭鴨,每次都會端上一盤嫩黃的炒鴨蛋。轉眼三四年過去,祝姑娘還沒出嫁??禒斣賮砀WGf,收了紙就走。山下池塘邊,遇上祝姑娘放鴨。祝姑娘說,你不會再來福祝了。他說會來。祝姑娘就說會來就好,再來你送我兩只綠頭鴨……

康爺就要去福祝送鴨了。

四周山影烏黑,靜立不動,大地不動,地上的草木不動,滿世界只有一人兩鴨在月光下慢慢蠕動著。他們要到福祝去。

不久,聽說康爺和他的綠頭鴨就跟一個游蕩鄉間的草臺班子在一起了。寶琦惱火,一次次打電話讓他回來,他一次次掛斷。

康爺未曾尋訪到祝姑娘一家,只見到一座墳。福祝莊的人告訴康爺,祝姑娘就躺在里面??禒斣谙扇嗽饭さ匕l現了寶琦的秘密。隔著車窗玻璃,康爺看到座位上坐著一個姑娘。那肯定不是縣城西關的幼兒園老師嘍。但這跟康爺決定去福祝有什么關系?天地不知,人不知。

盼著草臺班子來村里演出,遲遲盼不來。聽說哪村來了草臺班子,趕忙去看,卻常是誤傳,或者已經演過。

康爺這是去哪兒了?老采說,老康去“拯救世界”了。老采只能在家守銅盆。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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