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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僚傳奇(連載)第三卷:漢僚沖突(第五十八章—尾聲)

2020-12-08 16:30周鈴甘江林王鳳琳撰著
藏天下 2020年1期

周鈴 甘江林 王鳳琳 撰著

第58 章 后悔

縣尉大人有些惶恐,趕緊叫來縣里的主簿盤問。主簿道:“非是我們不給他們吃的,實在是因為我們自己軍隊都沒有吃的!現在這種情況,我們的糧倉早就被花僚人劫掠一空,剩下的也就只有這城中的一些存量不多的糧食而已!”

張知縣還沒有聽完他這一番話,只是徑直問:“糧倉在哪里?”

主簿說出所在,便見張知縣大喇喇便驅馬趕去。他也沒征得主簿同意,隨即便來了個先斬后奏,下令開倉賑災,卻只留下極少的一部分給軍隊。

縣尉誠惶誠恐地道:“知縣大人,這樣一來,咱們的軍心必然更加渙散,到時候我們僅剩下的千余人,估計也要風流云散了,如之奈何呀?”

張知縣道:“把軍隊撤下來,開城門,讓我去跟他們說!”

縣尉大人躊躇不決,畢竟倘若按照張知縣這種冒險的舉動進展下去,就無異于開門揖盜,誰敢保證僚子們不一怒殺人,直將南川縣城殺得片甲不留?

其實,南川縣城十里開外的城鎮之中,大部分都已淪陷,只是這李大帥似乎還持觀望態度,并沒有準備端掉官府的意思。

而另一端,剿滅了官軍的青衣僚人已經聯系上了自己的舊部。只是這時的扶歡寨其實也差不多餓殍遍地,人們互食,樣子弄得極為狼狽而殘忍。

青衣僚人在進入城寨的時候,見到的也同樣是滿地狼藉。然而,在收拾好殘局之后,他們卻一改官軍們的頹靡,在回營不到一月的時間,便收到了花僚族的李軒約定進攻南川縣城的消息。

按照梁君長的想法,他覺得有必要響應這李軒的號召。李軒給他的信里是說,如果雙方聯合起來,再對于危若累卵的官軍進行窮追猛打,程度上絕對算一次空前絕后的巨大威脅。

而且,這樣向他們提出苛刻的條件,官軍為了保命,也必然會無不應允。就算他們不答應,也可以相率破城,將城內掠得的物資一同瓜分,作為戰利品。李軒信中說,這個機會十分難得,讓梁君長絕對不能錯過敲詐的機會。

梁君長眼見他這封信中所擬的言辭懇切,而且青衣僚人也曾受過這李軒的指點,于情于理,也應該對其大力支持。這種恩惠看來雖然無形,但在梁君長的心中,卻潛移默化中形成了一種印象:這李軒天賦異稟,算得上是能夠統領三族的可貴人才。也因此,這少年也足令其心悅誠服,唯馬首是瞻。

至少現在的情勢,就是他們這個好戰的青衣僚族,所面臨的環境已越來越不穩定。雖然他們整個部落在破取石角寨和賓化砦的時候,著實搶掠了不少糧餉,但在退入山林向盤山踞寨的山賊們乞援的時候,便靡費了大部分。再加上近些年一直黷于戰爭,導致了人丁凋敝,年青一代人丁的培養過程又是那么漫長。

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非但人才不好培養,就單單連一個自然人的長成,也需要大量的時間。

回首往日,梁君長這才發覺,自從他們的部落形成以來,從最初因為朱乾夫婦而結怨花僚族,再到勢力式微而轉投紅僚族,再到后來奪回扶歡壩,卻又聯合花僚族與官軍作對,奪取賓化砦,并鋤掉李巡檢。這一路走來,他們單單靠的是僅僅一千戶的人丁在不懈戰斗。

作為一個君長,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族民們的感受。他沒有料到原來自己是那么好戰,不管是主動的、被迫的、正義的、非正義的,陪伴他走過來的這幫可愛的族民們,他們的人口數已經不足一千。

也可以說,青衣僚族鼎盛的春秋之年,大勢已去?,F在,整個種族雖然依舊有矍鑠的精神,卻也步入了不得不服老的耄耋之年。

看到族民們那一雙雙沾滿了血和淚的疲憊眼睛,不知怎地,梁君長的內心底就涌起一股強烈難抑的酸楚和內愧之情。原來,他一直都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的手腕,替他們做一點兒實在的謀福謀利之事。即便如此,這些可愛人依舊愿意為謀得整個部落的茍存,而肝腦涂地。

在一次又一次戰爭的摧殘下,他們的注意力卻都很一致地集中在保衛戰和攻堅戰上,絲毫沒有想過,這些突如其來的戰爭,其實都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領導者的某種好戰情緒,左右了族民們的意識形態,很多無謂的戰事其實都是可避免的。

青衣僚人本應該獲得一段平靜、幸福而安逸的世外桃源生活,他們曾羨慕花僚人的淫祀和虔誠,向往他們能夠在戰禍臨頭之際,依舊好整以暇,娛神搗鼓,烹魚宰狗,能過上這樣一種舒心的日子,就算是人生只有短短一日,對他們來說,也無疑是值得的。

青衣僚民,他們也向往著某一天等自己的部落強大了,復辟了,統一了三族,也能享受這種神龕和信仰所營造給他們精神上的紙醉金迷。然而,他們的族民卻從來都未能停下來,安安心心地度過這樣的日子。

這幾乎都成了一種望梅止渴的奢求,永遠就未能兌現過。梁君長突然感到無所適從,他開始自責,茫然,也逐漸發覺自己其實是那么不稱職。

“把我們掠來的所有可供祭祀的輜重,全都拿出來吧!我們應該好好地告祭死去的亡靈們,讓他們在天國得到應有的安寧!”梁君長幾乎是不假思索,便沖口而出。

聽到這番話的幾個獠王們都躁動了起來,那向來主張節儉和低調的馬獠王便是其中呼聲最強烈的一個,但聽他憂心忡忡地道:“君長大人,倘若我們一下子便將這些耗盡千辛萬苦才奪來的輜重都用光了,那我們出生入死才僅存的這么一點兒心血,豈非都浪費了?況且,我們本身就飽受重創,大半年來都沒有從事農桑了,如果糧食靡費了,那我們如何越冬?這是個不明智的決定!”

以他對梁君長為人處世素來的習慣和脾氣來推斷,他原本以為對方會懸崖勒馬,立即便聽從他的諫議。然而,梁君長卻一反常態,仿佛吃了秤砣,完全無視他的存在,朗聲道:“正是因為這些糧食都是用我們兄弟姐妹的性命換來,我們就更應該用來告祭他們!況且,營營役役了那么多年,也未雨綢繆了那么多年,誰又能料到明日會不會有新的一輪天災人禍呢?到那時候,我們懷揣著這么多輜重,反而還招來敵人的窺伺,不如咱們自己一口氣把它們全部都受用了,過把癮就死!”

“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許這才是最明智的決定!”他又補充了一句,目光中閃爍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肯定。

馬獠王悻悻然退下。

梁君長指著身旁不置一詞的馬固,以及他所率領的族民們,對青衣僚民道:“另外,在我們兵微將乏之際,還有一個實力雄厚的馬寨之民投靠我們,這實在是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這段時間,我們都應該放下所有的戰事,好好感謝蠻祖給予的恩賜!歡迎新民們的加入!”

梁君長說罷,便喚來族中的巫師,當下便安排下去,闔族將舉辦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動,追悼所有的亡人,同樣也迎接馬固的獠寨加入本族。

消息一傳出去,全族上下歡呼雀躍,有的族民甚至喜極而泣。祭祀籌備了整整半個多月,他們終于在戎馬倥傯的環境中抽出了這難得的空閑,開始享受屬于每個凡的一生中都應該有的生活。

沒有足夠的肉狗作為犧牲,他們便下河大量捕去鰱魚來替代;“鬼”面倒是不乏,這些東西也同樣可以彌補祭祀活動的單調;他們有足夠的糧食,可以臨時釀成米酒;也可以重新修復神龕、宗社以及祠堂,擺弄為數不多的銅鼓,茹毛飲血,吃著最后的晚餐。

就算是滅頂之災驟降,他們也不會遺憾,他們依舊在篝火前跳舞,在月光下的壩子上唱著頌歌,用土陶燒制的瓦缽灌著糟酒。

是夜,月明星稀,天朗氣清。

遼闊的天地間,高聳的城寨上,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望著那毫無波瀾的暗淡星河,梁君長突然體味到了一種從來就未曾體驗過的安靜和怡然。

周圍的一切比尋常分外熱鬧,族民們都像是一頭頭被擱在籠子里多年未見天日的困獸,一旦逢上這種舉族同慶的日子,豈有不亢奮的道理?

而且,這種不夜的喧闐,更能夠襯托出整座扶歡壩的清寂。

梁君長醉態可掬,與好多帶傷的族民們都碰了杯酒,大家都大大咧咧與君長拼酒,氣氛其樂融融,就像是一家人那樣親近。很多人都十分榮幸,原來本族的君長是那么平易近人,并不是僅僅只有戰場上那嚴肅自愎的一面。甚至,大家還玩了一圈傳杯飲酒的游戲,充斥在耳畔的歡聲笑語猶有余溫。

在腦子里的所思所有都蒙昧不清之際,梁君長突然發覺自己恍若置身在一場名利雙收的凱旋宴中。他仿佛一個神氣又威武的大將軍,踏著鏗鏘的步履,行走在崢嶸而整齊的行伍之間,檢點著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士兵。那一刻,他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久違而滿足的笑容。

第59 章 狹路

不知在哪一刻,梁君長終于發覺自己的酒意已屆闌珊。然而,眼前所呈現的依舊是一片狼藉。有的人喝酒喝得發吐,有的人則因為泥醉而驟然撲倒,再沒有之前酒酣耳熱時的痛快。一切又讓他內里剛祛除不久的酸楚重新涌上來,依然是那么令他痛心疾首。

“馬固,你說我做這樣的決定,果然好么?”梁君長蕭然道。

他問這句話,正是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永遠會一意孤行的人。

“既然我們有杯酒,就應該好好地吃飽喝足,就應該像一頭流浪的狼,永遠在饑餓中才能保持銳意進??!”馬固一邊吐著舌頭狎弄著手中的毒蛇,一邊則意味深長地回答道。

梁君長道:“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意了,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這種日子還能持續多久,因為我已經預感得到,不久的將來,我們又要面臨深陷危機的窘境?!?/p>

說著,梁君長兩眉深陷,卻見他霍地舉起酒杯,對眾族民大聲道:“你們都是我的兄弟,但我覺得自己作為一族之長,卻并沒有將你們帶領好!以至于現在我們整個部族死傷無算,許多人在戰爭中家破人亡,卻還一直追隨著我,我很感動,這里我敬眼前同我一齊出生入死的兄弟們,也敬天上的亡靈們一杯酒!”

眾人驚疑未定之際,卻早見這梁君長仰脖子將一壇子米酒灌下去,跟著,便將手里的酒缽摔得支離破碎。

“君長大人……”有人哽咽難語,全場立刻便被這種感動的情緒漸染,形成了一大片沉默。大家都是無聲地喝酒,然后再果斷地砸酒壇子。

“你們該走的都走吧,最好是能夠在大山里找個安寧的地方隱居下來,那樣便不會有戰事的侵擾!”說話間,梁君長的目光其實早著落在了馬固身上,因為他覺得將馬氏一寨帶出來,卻將自己麾下各獠寨都遣散,好像確實是一個矛盾的決定。

“不知為什么,我開始討厭戰事了,我突然發覺大家跟著我,過得并不幸福,也不安寧,這是我一生最大的痛悔之處!如果大家愿意留下來的話,我也可以告訴你們我的決定,我將率領剩下的族民們,全部投靠花僚人,將我們所剩的土地和城寨全部都獻給他們。我不敢保證他們待我們,不會像當年王兗那廝那般苛刻,但至少我們會有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再者,君長不君長,獠王不獠王,這對我而言,都只不過是個名分而已了,我視若浮云!所以,也別有人站出來為我打抱不平了,我已經看得很透徹!”梁君長說話的語氣很從容,看得出來,早在做出決定前,他已經有了一番深思熟慮。

“現在我們已經把大部分的糧食都充作了祭祀的用度,真正余下的存糧,也所剩無幾,我會將它們以最平均的方式分發給我最愛的族民們,這是我對你們最后的饋贈!”說罷,他便吩咐下屬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思辦。

“君長大人,我馬氏一寨,遠竭心尊奉您的決定,咱們水里水里來,火里火里走!”馬獠王明顯是懷抱著拳拳的眷顧之恩,率先表達自己的立場。他希望以這樣的方式,鼓動其他獠寨,大家一齊再并肩作戰,組成一道堅守的長城。

然而,糧食分發下去,盡管有部分獠王和族民們心中,是對梁君長仍懷著戀戀不舍之情,于是便留下來繼續追隨。但大部分人還是更寧愿就此退出青衣僚部落,尋求更好的避難之所。大家或去或留,都各有自己的主見。

梁君長看得感觸良深,差一點兒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不過兀自強忍住而已。

享受完這最后一場狂歡的盛宴后,青衣僚部落將面臨的便是酒闌席散,各奔東西了。

所有人的決定都不能勉強,就比如,如果梁君長始終不開口,族民們還是會毫無置喙與他一起赴湯蹈火。

但在他們內心底,又真正那么無悔無畏么?

畢竟大家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想有凡人的幸福,都想有個家,不想戰爭,不想妻離子散,也不想鰥寡孤獨!

雖然沒有人向他抱怨過,但梁君長倏然瞧出來了,比任何時候都瞧得分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這些。

接下來的半個月中,大家便開始陸續整裝出發,朝各自想要去投靠的部落前進?,F在的梁君長雖然不是孤家寡人,但留下來的獠王其實也不多了,只有那么幾個,而族民們還愿意追隨的,也不過三百多人而已。

不過,梁君長還是堅守在原地,他要看著所有離去的人都再無留意,這才能確定最后愿意追隨自己的族民究竟有幾何。

望著那一個個離去的身影,梁君長的心中也逐漸開始顯得有些落寞,他仰頭望著蒼穹,只是悻悻地為他們祈禱,希望每一個族民都有自己安居樂業的生活。

梁君長檢點了一下,翌日便率領族民朝大僚壩進發,準備投靠花僚人的部族。當然,這之前他還一面遣使者應承下這件事,做好各種銜接事宜。

在差不多行到第七日路程的時候,這支隊伍就像是一頭快要干涸的季節性河流,每個人幾乎都身心俱疲。負責殿后防衛的馬固,一直與先頭部隊保持有十里左右的行軍距離,他們不斷游離在為花僚族斷后的必經之路上,按照梁君長的部署,刺探著某種秘密的消息。

很快,后方便接踵傳來紅僚人在王君長的帶領下,霸占扶歡并大肆虐殺青衣僚民的消息。很多在扶歡附近甚至山林中徘徊活動,不忍離去的族民們,都被懷揣著絕世仇忿的紅僚人給斬殺了。

這些分散的青衣僚民因為群龍無首,也沒有固定的去處,更沒有好好組織起來反抗。根本就是手無縛雞之力,就連選擇投降的無辜者也同樣被戕害。

對于他們,紅僚人沒有絲毫寬待,完全是見人就殺,不留噍類。在聽到這些令人發指的消息時,梁君長早氣得咬牙切齒,面紅耳赤。

“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他們是有野心有預謀的……”梁君長明顯對情況料定得分毫不差,所以在真正面臨勁敵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反而顯得十分鎮定而安然,“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場禍端都是我個人一力造成的,如果他要來,我也不怕他,大不了我舍命息戰便罷了!”

馬獠王道:“君長大人,您不能夠就這樣無辜受戮!要知道,敵人永遠是貪得無厭的。既然大錯已鑄成,就算您一個人殉族,也不可能挽救危亡的!倒不如我們背水一戰,大家心中對您都會唯命是從的!如果失去了您,我們也別想活著從這幫僚子的屠刀下討得了便宜!”

聽到這句擲地有聲的話,眾族民更是喉頭一寒,噤聲不語。所有目光都怔忡不定地凝望梁君長,明顯從他那憂心忡忡的側臉上,就可以讀出某種不祥的預感。

梁君長凝重的神色,倏然著落在了滿身沾滿血污的馬固身上,問道:“現在王兗那廝的軍伍行到了何處了?”

馬固道:“我們百多個兄弟在尞山與他們發生了交鋒,他們似乎知道我們的厲害,卻并沒有入彀,這些家伙十分狡猾,居然兵分兩路應對我們。他們有部分族民中了我們的蛇陣,但我們卻不小心暴露了行蹤,他們確定了我們的身份,所以一路跟蹤……”

說到這里,馬固的臉上露出一個歉仄的表情,道:“這些家伙在了解了咱們的行蹤之后,居然并沒有沿路而來,而是選擇了近路包抄,看得出來,他們之中也有很多是對附近山路十分熟悉的土人!”

梁君長并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只是仰天嘆了口氣,道:“沒關系,這并不怪你,馬兄你不必自責!反而還要多謝你不辭勞苦替我們打探消息!紅僚人不是要追剿我們么?咱們就恬然自適坐鎮此處,如果大家逃不及逃,那就拼死戰到底,也不枉了大家都做了一遭花僚族的男兒!”

此時此刻,青衣僚闔族上下,全都是一條心擰在一起,大家都沒有絲毫猶豫,每個族民臉上的表情,都顯出了視死如歸的堅定。

盡管疲憊,但疲憊卻依舊掩蓋不住他們骨子里被精神支柱所撐持起來的毅力!

梁君長這句話聲音鏗鏘有力,簡直響遏行云??删驮谶@時,卻聽得斜刺里殺出一干人來,為首之人以蕩氣回腸的喝聲道:“嘿嘿,好一個青衣僚族的好男兒,今天我紅僚族便成全你們,讓你們全族每寨的獠子,都做孤魂野鬼去!”

這聲音沙啞中帶著怨毒,隨即,又是一聲鼓角朝天吹奏,在他的身后卻閃出了一個個矯健的英姿。

人頭攢動間,卻有個熟悉的身影如石雕般巋然屹立在眾青衣僚人的視線中,他的面上涂滿了濃密的油彩,直將他臉上那冷峻的表情映襯得極為詭異。

這人正是紅僚族的君長王兗。

“想不到吧,梁承秀,我們終于又見面了!”王君長好整以暇地道。

這一刻,梁君長那因為動輒關心,而落魄失神的表情,在王君長看來,就是他最大的驕傲。

第60 章 征服

這王兗二話不說,臉色愀然一變,便聽他大喊道:“我的族民們,大家都看好了,這就是當年殺死你們手足同胞的青衣僚人,今日咱們便不死不休,絕不留他們一個活口!”

說罷,便見他手一招,麾下的紅僚族民們霍地便舉起了手中的投槍,真刀真槍與茍延殘喘的青衣僚民們展開了肉搏。

由于紅僚人的部隊浩大,在氣勢上更是所向披靡。相比較而言,青衣僚人們就算硬氣,但由于饑饉與勞累,他們也沒有了多么強大的爆發力,完全是靠著本能的求生欲在作戰。

梁君長只能下令大家且戰且走,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廝殺近在咫尺,眼前到處都是喋血的畫面,耳畔則是金鐵交鳴聲的碰撞,格斗雙方熱斗方酣,更是翻翻滾滾地廝殺著。

盡管紅僚人以眾凌寡,但梁君長還是好整以暇出沒在廝殺最為激烈的地方。他那凌厲抵擋的動作,就像是一頭兀鷹,猛鷙中帶著剽悍,完全是情急拼命,把骨子里所有的膂力都使了出來。

“大家快走,趁紅僚人還沒有將我們的隊伍包抄之際,這里一切由我來負責!馬獠王和馬固兄弟,你們趕緊帶著大家先撤離!聽我的,不要再猶豫了!”電光火石間,只見梁君長劈手奪過了敵人手中的一根尖利的投槍,手執板楯,那擋者披靡的戰斗狀態簡直可稱得上一道堅不可摧的城墻。

不過也正是因為靠著山路的狹長和緊湊,他才能夠一夫當關,全力以赴鎮住漫山遍野的紅僚人。

那馬獠王堅持要留下來,但馬固卻執意將他拖走了。在馬固的帶領下,他們蜿蜒蛇行,雖然與窮追不舍的紅僚人周旋著,卻并沒有完全能擺脫他們。只是多虧了馬固的族民們都十分給力,招喚了些糊弄的蛇陣嚇退了一些人,不至于令青衣僚民們一下子便被敵人給剿殺殆盡。

“要殺便沖我來,我是梁承秀,你們君長還是我的手下敗將呢!我就是那個將他殺得跪地求饒的梁承秀,哈哈哈哈!”梁君長雖然在敵陣中險象環生,卻兀自保持硬氣。

但他就算是鋼筋鐵骨,也寡不敵眾。

不過為了給族民的撤離創造機會,他不斷地數落著王君長,想要將所有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

“好,梁承秀,別的不說!單是你這種敢作敢當的脾氣,就是我最欣賞的!所以,如果你不歸降我族,我便遂了你的死志!”

果然,王君長那頗帶悻悻的目光,終于從全面剿滅青衣僚人的目標,集中轉移到了只針對梁君長一個人身上。

梁君長一直在詈罵不止,那王君長也只能嘆息一聲。明顯,他對梁君長可造之材那執拗的脾氣,也終于忍無可忍了。最后,只聽他對眾宣布:“余人都可以不管了,但梁承秀這家伙一定要給我活捉了,不惜任何代價!我要親自活剝了他的皮,再慢慢殺了他!”

聽得這番話,梁君長此刻的心里,卻顯得異常地平靜。他就像是一個即將垂死的母親,眼見自己的孩子從災難中安然茍存,他的心底也就毫無牽掛了。

人群繼續涌動,在收到活捉命令的時候,梁君長就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機會來了!雖然他已經沒有打算再繼續逃命,但他至少可以放開膽子殺敵,多殺幾個敵人便是幾個,那樣就算他死了,也值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為自己的事業壯烈殉職之際,卻驀地發覺早已逃出不遠的馬獠王和馬固兄弟又折回來了。他正不明所以,聲嘶力竭喊著讓他們趕緊離開。然而對方似乎充耳不聞。

正在他怔忡不定之際,卻見那馬獠王的身后,還夾雜著一只龐大的隊伍,這隊伍行陣整齊,且兵甲厚重,坐騎輕快,弓刀锃亮??吹贸鰜?,這支隊伍的戰斗力絕對可以與紅僚人的部隊媲美。

“祀奉……小爺……”

不知怎地,在瞧見那個颯爽的身影之時,梁君長的心中只是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同樣是涂著油彩的面龐,但他的全身上下,卻散發出一種勃勃的英氣。他騎著騾馬那矯健的步伐,給人一種踏破山河的凜凜雄威。他并沒有沖到紅僚人的包圍圈中替梁君長解圍,只是下令將旗鼓相當的兵力,全部布局在紅僚人包圍圈的周圍,一個個騎著騾馬的士兵臉上,都擺出了一副冰窖般陰寒的表情。

他們仿佛見什么都是那樣,并沒有刻意的去裝出嚴肅。正是這種氛圍,才讓原本戰得如火如荼的紅僚人很自覺地便收束起廝殺的舉動。他們的內心都止不住一寒,完全受不了那種如刀子般鋒利的目光,仿佛已經在他們的內心里,割下了道道傷痕。

“小子,你是哪個部落的,膽敢站在這里阻撓老子殺人,這是在作死么?”王君長率先打破了沉默,抽出了一把十分尖利的投槍,鋒鏑卻正對準李軒那巋然不動的影子。

李軒只是冷冷地瞧著他,嘴上仍舊掛著忍俊不禁的冷笑,仿佛只要這個笑一出來,就可能會是天塌地陷。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這樣豆萁相煎,最終也絕不會有好下場!”李軒似笑非笑地道。

“老子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鹽巴還多,用不著你來教訓!”王君長的口氣中充滿了不屑。

“如果沒有我的教育,你恐怕還蒙在鼓里自大著!我只想告訴你,你現在根本就不過連一根毛也不算!”察覺到對方的骨子里埋藏著過度的自負,李軒同樣出言不遜,意圖將他暴躁的脾氣激將出來。

“什么?你說我毛也不算?”果然,王君長的兩只眼睛驟然間如銅鈴般瞪大,驚愕與憤怒之情溢于言表。

“還要我再重復一遍么?”李軒十分有耐心和城府地道。

“花僚族的顢頇小子!我知道你是李理老麾下的得力臂助,不過你說話之前,也要好好考慮考慮,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神職官員,征戰殺伐之事,我看你還是少班門弄斧,最后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會掂量了!”明顯的,對于李軒的身份,這王君長還是頗通掌故的。

“雖然我們兩族未曾有過正面交鋒,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如果你單單只想靠花僚族現在的龐大勢力仗勢欺人,那你就想得太異想天開了!”在說這話的時候,王君長下意識擺出了兩族之間毫無瓜葛的歷史作為開場白,明顯是對與強大的花僚部落結下梁子,也頗存忌憚。于是,在措辭上,他的底氣其實已經明顯流露出了氣沮。

當他從李軒的頭巾判斷出他的身份地位后,王君長就已經隱隱感覺到情況有些棘手。畢竟紅僚族現在的實力若要和花僚族抗衡,無異于是螳臂當車,花僚族也絕不是等閑好相與的。

要知道,僅僅就在這一次與官軍的交戰中,花僚族所直逼官府的氣勢,就已經令眾部僚人刮目相看。他們實力的強大,絕非是一朝一夕就能蹴就的,只要想想那勝利背后所埋藏的真正實力,王君長說話時的顧慮就可想而知了。

“哦?你就那么篤定我沒有兩把刷子,還敢站在你面前,大言不慚跟你叫板么?”李軒依舊淡淡地瞧著他,就好像花貓窺視著老鼠。

“你就當真那么有自信?”王君長學會了以退為進,隨即便反唇相譏。

“不試試怎么知道?!?/p>

“試就試!”王君長兩腿一夾坐騎,便欲拍馬來戰。豈知就在這時,卻見李軒一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動作,果斷喊道:“慢著!”

王君長心下大喜,心想這小子顯然已經露餡了,便得意地道:“怎樣?怕了吧?怕了就站一邊去,老子的事情也休要多管!”

李軒也不生氣,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只不過想要問問你,倘若你輸在我手里,該當如何處置?”

王君長不置可否,卻反客為主,道:“倘若是你輸了呢?”

“我輸了,自然撤兵,袖手旁觀!”李軒不假思索便道。

“倘若你輸了,那就乖乖向我花僚族俯首稱臣,只能封號‘獠王’,再不準對挾怨青衣僚民們和眼前這位梁君長!”還沒有等王君長答話,李軒又已搶先將套子下在了對方的頭上。

“這……”王君長明顯意識到了局促,這少年的膽識和氣魄都絕不簡單,他現在開始用一種別樣的目光審視李軒,重新對之刮目相看。

他的面色上明顯有絲絲后悔,但更多的卻是做為位高權重者的一諾千金。眼瞧著眼前這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從他那稚嫩的臉上,王君長看不出分毫成年人的穩重;但從他的舉手投足間,王君長又不得不承認,這少年已經具備了令他掣羈的睿智和城府。

“好吧,我就不信,我王某人能征慣戰多年,連一個小小少年都斗不過!簡直是笑話!”他欣然應承道。

剛說完這句話,雙方之間對峙的氣氛就驟然變得異常凝重。王君長也絲毫沒有了之前動作的大開大闔,而是尋暇抵隙,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小心而穩重。他沖過來,投槍在手,兜頭便是一記猛戳。雪光閃爍間,李軒直覺驚心動魄,不自禁地便倒抽一口涼氣。

第61 章 總攻

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李軒雖然極力保持沉穩鎮定,但在感受到那壓迫人的氣勢時,他還是顯得有點兒手足無措。

李軒打了一個趑趄,勉強格住了王君長的攻擊,不過樣子就顯得有點兒狼狽了。他心中并沒有多大的忐忑,雖然那王君長在得逞之后,一個勁在炫耀著自己的孔武有力。

王君長乘勝追擊,不斷向驚魂未定的李軒攢刺而來。對方雖然盛氣凌人,不給李軒絲毫還手的余地。但每到兇險處,李軒都能化險為夷,處理得極為恰當。

王君長無奈,完全捉摸不透這李軒的身手究竟有多么深厚,心中也不自禁地有些忐忑起來。李軒心念電轉間,一個挑槍反擊,其勢恍若破竹,有去無回,其攻擊角度之刁鉆,令素來老到的王君長都不禁心下叫苦。

嗖地一響間,王君長索性使了個拼命的打法,將自己手中的投槍朝李軒的面門擲來??罩袆濋_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李軒的猛攻之勢頓時受阻。

這一招瞬間將王君長的險境迎刃而解,不過他這也是舍生忘死的打法,如果不能將李軒給刺死,那自己也斃命無疑。

這原本是王君長的慣用伎倆,只要是在他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幾乎都是屢試不爽。所以,王君長也有充分的自信篤定李軒必然也無活路。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那投槍刺入他額心的前一瞬間,這李軒仰面矮身不及,一槍上撥來槍,將攢射之勢蕩開三分之后,竟然以牙齒生生將槍尖給咬住了。

李軒翻身彈起,口腔內鮮血滿溢,但臉上卻掛著一個分外得意的笑容。雖然這笑看起來極為滑稽而丑陋,但在王君長看來,卻殊無笑意。

瞬間,一股凌厲的鋒芒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抵在了王君長的胸膛上,微微滲出的血跡襯得他因恐懼而起伏的心跳十分明顯。

“怎么樣,事到如今,究竟是服還是不服?”李軒那寬大的肩膀,雖然因為牙齒上鉆心的疼痛而微微痙攣,但仍面不改色地質問道。

王君長捏緊了拳頭,卻以昂然不懼的表情冷冷與李軒對峙著。只是從他的神色中,明顯透露出一絲失敗者的不甘。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我王某人從此下定決心,誓死追隨花僚族便了!”王君長朗聲回答道。

“很好!”李軒一槍繞過他的胸膛,槍尖卻指著梁君長,“你們兩個現在都歸服了我花僚族麾下,日后將會朝夕共事,我希望你們要好好相處!”

王君長并沒有置喙,只是以沉默應諾。

當下,這雙方就在李軒的強迫下握手言和。王君長對李軒的這個決定,雖然頗有微詞,但還是以大局為重,并沒有做出過激的反應。

李軒喜形于色地道:“現在,咱們三族便總算歸為一統了,今后誓當同進退,共存亡!”

梁君長聽得這話,倏然間只感覺鼻翼中酸楚難當。這一刻忘掉了以前的角色,他如釋負重,卻仿佛還找到了一種久違的歸宿感。

或許只有在做了尋常人之后,他才能體會到凡人的快樂。至少,他再不有以前頤指氣使的茫然,也不再會擔心一個部族的存亡。他只需要好好跟著自己認為可以馬首是瞻的人闖蕩,他相信唯有這樣,才能夠報答他內心對李軒這個年輕有為少年的解懸之恩。

說到底,梁君長也是一個十分重情義之人,只是素來的位高權重,逼迫著他要有奸狡的政治手腕?,F在,他可以放下面具,暫時不用考慮粉墨登場的政治生活了。

其實,在他的內心底,一直都對那次“關門打狗”般屠殺紅僚人耿耿于懷,特別是在今后還要與王君長朝夕相處的日子里。他清楚自己一直無法忘懷曾犯下的錯,現在他不想讓自己去想這件事情。所以,他只是把自己當機器一般服從著李軒給他的安排,這樣才能暫時忽略掉王君長那虎視眈眈的目光。

當下,這李軒在收服了兩族君長之后,自己的隊伍也壯大了起來。特別是麾下的馬固,和李軒的脾氣更是臭味相投,單純出于一種英雄惜英雄的純粹,李軒重用了他。

于是,三方就地便歃血為盟,組成浩蕩的行陣,揮軍北上,增援正在進攻南川鎮官軍的李大帥一部。

聽到“官軍”一詞,王君長的臉上愀然變得鐵青,道:“我起初還料想,咱們紅僚族生活在銅佛壩一帶,離漢人的地界那么遙遠,肯定不會招誰惹誰!卻沒料想到,居然也有涪州一路的官軍乘虛而入,莫名其妙就南下對我們紅僚部落進行掃蕩!我麾下的進才就分兵往擊自賓化砦沿路而下的官軍去了,這班官軍并沒有做好準備,顯然也是孤軍深入,所以被我軍擊得節節潰敗,相信不久的將來,捷報也會傳到這里了!反正,在我的內心底,對官軍都沒有好印象,咱們這次說干便干,一定要將南川縣官府也端掉,也為咱們境內的幾十個大小僚落除去一大害!”

在場諸人,包括李軒和梁君長在內,都沒有料想到一向都默默無聞的王君長,居然也對官軍會如此深惡痛絕。各人的心中,也不自禁地便涌起了一股強烈的認同感。

“怪不得,我們青衣僚族在無力轉圜之際,還一直納悶,為什么穩據了賓化砦的官軍,都沒有對我們趕盡殺絕。按照他們素來對待我們僚人的態度來看,這是絕對反常的。然而沒想到,這背后居然是你們在替我族頂缸,當真是大恩不言謝啊?!绷壕L這說話的語氣,聽不出究竟是慶幸還是嘲弄,總之讓王君長聽得極不順耳。

王君長面色就像紫脹的茄子,簡直氣得發抖,不過還是十分有涵養,欣然接受道:“我族的實力當然是不可戰勝的,區區官軍在我而言,就如同股掌間的玩物而已,成不了多大的氣候!”

此話一出,頓時便點燃了雙方的對峙火焰,李軒卻一壓群情,大破大立地道:“你們光會逞口舌之利,完全顯不出本事!既然都有進才的隊伍在后方替咱們扼守涪州官軍的偷襲,那咱們全軍的后顧之憂便也解決了!我覺得若是這樣,你們兩個君長之間,就應該好好比賽一場,把屬于自己的尊嚴,通過以德服人的方式贏回來!”

“祀奉小爺的意思是……?”梁君長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我的意思是,待會兒在攻城的時候,你們兩支部隊便做急先鋒,兵分兩路對南川官府最后的城防發起猛攻,一定要將他們所有的退路和乞援訊息都截斷,決不能走了縣尉和主簿,聽說現在還新上任了一個叫張商英的知縣,他才是真正的統領,我們只要捉住他,就不怕官軍不投降,退出這片土地!”

聽到“張商英”這個名字,眾人心中均透露出不屑和好奇,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人,實在是提不起他們對這個概念應有的分量。

經過半月的輾轉,這一支兵馬才堪堪與抵在縣城外的李大帥軍隊匯合。起初李大帥因為害怕青衣僚人的窺伺,遲遲不敢撤走全線鎮守在東溪沿岸的大軍,因此在攻打縣城的時候,也感覺到了底氣不足,始終不敢冒進。

但現在情況又不同了,在見到梁承秀和王兗兩個君長都尾隨著李軒齊驅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兩位君長……也是你帶來的?”

“他現在已經投靠了我們,應該算是我的部將?!崩钴幧酚薪槭碌貜娬{道。

見身后的二人均是沉默不語,李大帥也揣測不出,此刻他們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不過事實就擺在面前,他們就算是想鉆地縫,也只能厚著臉皮接受。

“阿波,我說過一定要打消您的顧慮!現在我們三族之間共同的敵人就是漢人官軍,他們侵占我們的土地,讓漢民們在我們生活的沃壤上開荒墾地,官軍曾用假鹽欺騙我們花僚族,聯合大軍傾軋青衣僚族,又直接南下想要剿滅紅僚族,這些累累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這就是我們三族應該放下芥蒂,一致對外的基礎!所以,我們早應該把以前那些爾虞我詐和互相侵吞的想法,統統束之高閣!我們重整乾坤,把所有漢人都驅逐出境!”李軒眉目聳動,語調激昂,鼓動性十分強烈,當下便在兵士們心中撩撥起一片沸騰和躁動。

在聽到這一番慷慨陳詞之后,三個曾經叱咤風云的首領,幾乎是同時肯定地頷首,臉上均是一副深得我心的神色。

隨即,這李大帥便吹響了牛角號,而與此同時,梁君長和王君長也解下了腰間的號角,相繼吹響。響遏行云,群情聳動,大家都開始響應起來,一起高喊要搗破官軍的口號。

是夜,軍中整頓誓師大宴,犒酺新軍入陣,并秣馬厲兵,將武器和輜重按需分配。各軍分撥好任務,整頓軍容,約定了次日便即攻城。

第62 章 利害

按理說,這一場大宴并不該在起戰之前就事先舉辦。且僚人們的軍陣所擺布的位置又離南川城相隔不足十里,若是大家都整得酒飽飯足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官軍若是乘著機會大開城門殺來,就算不能將僚人們殺得片甲不留,也至少會給他們以重創。

但官軍們聽到了那些鑼鼓喧天的躁動時,卻絲毫按兵不動,完全忽視這樣一個大好機會。究竟是他們太過風聲鶴唳,還是根本視而不見,著實讓人猜測不透。

其時,李軒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張知縣甫一辟知南川縣,似乎官府的一舉一動,都變得令人咂摸不透。他也不清楚,這張知縣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不過,一切秘密就在紅僚族大軍壓境的時候得以揭曉了。

森嚴的女墻上,并未有一員戍卒把守,就連官軍的旗幟都未有豎起,看來就像一座門可羅雀的古剎。

而且,最令眾僚人費解的是,這邊廂他們的大軍一到,官軍的城門便即敞然大開了。

“這張知縣在搞什么鬼?我還不信這里面還有多么恐怖的陷阱了!”李大帥對官軍的實力當然最為熟悉,所以他一眼便瞧出敵人必然是在冀圖使詐,他想一鼓作氣搗破這種宵小伎倆。

可正當他準備一馬當先沖上去的時候,卻見一群饑民和士兵從里面慌慌張張沖出來。眼見城外僚人們崢嶸的行陣,眾人一下子愣住了。有的人嚇得兩腿打顫,竟然都忘記了走路;當然大部分人則張皇失措,跟個沒頭蒼蠅似地亂撞。

但恰恰相反的是,一個極為矮小的身影,卻趨馬徐徐從慌亂的人群中走上前來。這人的長相其貌不揚,但看到他臉上那忍俊不禁的表情,卻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深沉。

“你就是張商英?”李大帥兜頭便朗聲質問道。

“不才正是?!睂Ψ降幕卮鹨矘O為干脆利落。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崩钴幍恼Z意中充滿了失望,明顯的,在他內心底對張知縣的形象也曾有過一定設想的。不過,眼前這人給他印象造成的形神分離,著實讓李軒找不到一星半點兒的名副其實。于是,他久久難回過神來,說話的腔調中也明顯夾帶著不屑。

“我很難想象,你究竟會用什么武器來跟我們決一死戰?”一旁的王君長十分應景地揶揄道。

“我并不是來格斗的,因為我覺得用武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睆堉h不卑不亢地道,他的神色平靜地簡直就如一潭死水。

“哦?”李大帥眉毛微挑?;蛟S是看慣了漢人在遭受大挫時的卑躬屈膝,對這張知縣很突兀的強硬態度,李大帥也難免流露出微微的震驚。

“也難怪,像你們這種酸腐學究,除了會說些危言聳聽的大話外,估計也實在找不到別的法子可以穩住陣腳了!你還是趁早滾回去吧,我不需要你這種弱不禁風的家伙來我刀下擋路,沒得污了我的鋒芒!叫你們有兩把刷子的縣尉大人出來跟我答話!”李大帥“噌”地一聲抽出锃亮的刀鋒,那寒光不斷映照在張知縣的瞳孔周圍,閃爍著,跳躍著。然而對方卻巋然不動,仿佛一尊雕塑,完全體察不到死亡的威脅。

其時,在宋廷的官制中,早就流行“重文輕武”風氣。文官一般都自恃不凡,而武官素來都沒有地位。李大帥這番鄙薄之言,直朝做為文官的張知縣劈頭蓋臉砸過去。若按尋常人的脾氣,恐怕早就爆發了;抑或者就會因為強烈的畏懾,而對之低眉順眼。

但張知縣卻依舊沒有挪步的意思。反倒是城門口想要乘馬而出的縣尉,聽得李大帥一聲呼喚,驀地縮回了頭去。

“你敢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么?”李大帥面露不悅。

“我的身后,是無辜的子民們。先前,我們官府節節退守,沒能踐諾,好好保護他們,讓他們流離失所,這是我們官府的失責。這里是他們最后的避難所,我若讓開了,這座城必然就淪為你們血洗的廢墟。所以,我不可能讓開,除非你們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說罷,張知縣更是退馬到城門處,張開雙臂,攬在門洞那不大不小的空間內。

聽得他這番大義凜然地話,李大帥的內心底也不禁對之肅然起敬。不過立場上的尖銳對立,卻無法讓他心軟下來,只聽李大帥冷笑道:“好一個正直為民的大宋知縣!你這種人,在這個世風日下的時代里,著實是某平生僅見的!嘿嘿,只是可惜了你一生的正氣,卻只為袒護一些雞鳴狗盜之輩而短,連我也替你感到不值!”

說時遲那時快,李大帥的一把鶴嘴尖刀已乘風而去,驀地抵到了張知縣的咽喉上。

再進一寸,他便會立斃當場。

豈知就在這時,卻聽得身后一聲斷喝:“阿波,且慢動手!”

李大帥當然知道這是李軒有話要說,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李大帥也認識到,李軒這個孩子說話的分量素來都是舉足輕重的。他有十分敏銳的洞悉力,這讓他在做出任何判斷之前,都會有一番深思熟慮。

“阿軒,怎么了?你還有什么話說么?”李大帥一貫的果斷作風被打斷了,語意中還是略帶一點兒不爽。

“放了他吧,我們撤退?!崩钴帋缀跏遣患偎妓鞅愕?。

“你在開玩笑么?”李大帥鼻翼里喘著粗氣,顯然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才肯罷休。

此時此刻,張知縣只是一副引頸受戮的樣子,但他的眼睛還是炯炯有神地圓睜著,哀憫和悲壯之情溢于言表,骨子里還有一絲說不出的倔強。

鋒刃上,那冰冷的溫度穿透了他全身的所有敏感細胞。盡管他極力壓制,胸膛還是不由自主因為恐懼而起伏。

“原來,你也會怕死?!崩钴幉]有試圖先向自己的義父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是冷冷地對張知縣道。

張知縣也是冷笑,道:“我當然怕死,太白說得好,‘自古艱難唯一死’,世上又有幾個能真正不怕死的呢?但是如果你們殺了我,我也并不會求饒。因為我若不撐持住,整座城在精神上就垮了,這一跨,就再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拯救百姓和兵士們了。但是有一點我完全相信,如果你們屠戮了整個南川城,自己也逃不脫滅亡的命運!”

“你這是在威脅我們?”李軒繼續以傲慢的態度追問道。

“并不是威脅,而是事實。在我從通川縣調任這里之前,我就自告奮勇向皇上奏疏,只要我能夠讓這場紛亂不休的爭斗平息下來,朝廷就不會派兵往討南川縣。對你們這些少數民族,皇上他老人家依舊秉持仁懷大度,繼續推行‘羈縻州’政策,對以前的情況既往不咎。但若你們仍要執迷不悟的話,我之一死并不打緊,恐怕你們的部落將全數為天軍的鐵蹄所踐踏。到時候非但漢人和你們的族民會死傷無算不說,就連你們這片地方也會變成朝廷實際上的轄地。那時候就算你們還有殘黨噍類,恐怕也要被蜂擁而來的漢兵趕盡殺絕。你們試想過沒有,你們所有部落加起來的人數,恐怕也沒有超過十萬人,但整個朝廷的天兵卻至少有百萬人。就算你們能以一當十,最后雙方的軍隊全部都覆沒了。但你們的族滅了,漢人的種族也不過是損失部分而已,還有數百萬的子民會在你們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上開疆拓土。朝廷又會在全國剩余的漢民之中征募丁壯,產生許多的士兵。這些士兵雖然也不愿意來到這片蠻荒之地上,但他們受了朝廷的強令派遣,也只能浩浩蕩蕩進駐到南川縣來。因為這里已經沒有了你們僚人的子孫,這里徹徹底底成為了漢人的土地。那時候的你們,完全就是歷史里的一粒塵埃,只有當你們被歷史抹去的時候,皇上才會高枕無憂,因為他知道你們會反復無常地叛亂,所以,他老人家必須要置你們于死地。若是真正到了那一步,就連我在內,都會感到于心不忍,更何況你們呢?”張知縣目不斜視,以哀憫的目光盯著自己翼庇在身后的無辜百姓們,“漢人的百姓和你們的族民一樣,大家都不想看到戰爭,士兵們之所以戰斗,是因為他們也是迫不得已,他們也是被逼的,沒有誰愿意濫殺無辜,從而勾起不必要的仇恨。我想你們的族民也是這樣的,你們也不過是因為以往受了官府的欺騙,才前來抱怨尋仇的吧。據我所知,李巡檢已經死在了你們的刀下,現在也應該是放下屠刀的時刻了吧。戰事再這樣鬧大,只能讓更多無辜的漢人和僚人卷進來,更多的仇恨累積起來,最后成為種族之間的矛盾,那時候恐怕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一面說著,表情莊重而悲壯,他的整個人也儼若一尊守護神。

城內抱頭亂竄的百姓們不斷在朝城外涌動,那倉惶的行色著實看得人揪心:滿城七零八落的孩子們在呼喊著,老人們被擠得踉蹌摔倒,女人們相互扶攜著,焦急和哭泣交織在空氣中,形成了一種揮之不散的陰霾。男人們則在城中當兵,也是逃的逃,散的散,活脫呈現出一幅家破人亡的“流民圖”。

第63 章 莫逆

聽著這張知縣一番曉以大義的陳詞,李軒第一個便鼓起掌來。這掌聲在寂靜如死的氛圍中,顯得格外突兀,但李軒卻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繼續干脆地說了聲:“好!”

這一刻,李大帥才回過神來,問李軒:“阿軒,你知道張知縣有話要說,所以才讓我停下來的,是這樣么?”

李軒微微點頭,道:“阿波,知縣大人剛才所說的一切,我想您也聽到了吧。是非曲直,不用我多說,您也心里有數了。我們僚人與漢人之間,究竟是和是戰,全憑您一句話?!?/p>

李大帥當然也清楚張知縣這話語中的利害,他回頭瞧了瞧身旁的梁、王兩位君長,見他們也都是心悅誠服地點頭。

特別是梁君長,瞧他就是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道:“戰爭將摧毀太多東西。曾經,當我和我的族民們解散軍隊,將所有的糧餉都集中起來大搞祭祀的時候,我才深有體會。原來,作為一個凡人,一份安分守己的生活,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所以,如果能夠平息干戈,才是對闔族軍民最大的造福?!?/p>

李大帥會意,這才豁然放下手中的刀子,朗聲道:“那好,那咱們雙方這就罷戰言和。只是,我還想知道,如果知縣大人還繼續留任南川縣的話,會為我們謀得多大的福祉?”

張知縣不疾不徐,臉上那正色而嚴峻的表情這才稍霽,從容地望空做了一揖,道:“皇天后土,皆可作證。本官回府后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向當今皇上稟明戰事的結果。然后,本官自然會對府衙進行大力地整頓,克己復禮,絕不輕擾貴族分毫。同時,只要你們愿意銳圖發展,我們還會幫助貴族大興教學,互通市易。同時,我們還會派遣常任的監吏,對市場上各種欺詐訟獄進行斷案處理,杜絕漢、僚商人互相欺詐的行為。而且,貴族認為被漢民們開墾并罷戰的田地,我們也當如數歸還,咱們雙方只要恢復皇祐五年建縣時的劃界即可了。我想,這樣我們雙方也就自然毫無異議了吧……”

“且慢!”張知縣待要滔滔不絕講下去,卻聽得李軒不依不饒地搶斷了他,“現在我們是勝利的一方,想要我們恢復皇祐五年時的格局,拱手讓出既得的土地,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吧!你只說,咱們憑什么要讓?”

原來李軒早就聽出了這張知縣的弦外之音,他說是要讓出漢民們開墾的田地,但這些田地早就被花僚人奪了回來。而且張知縣所謂的“皇祐五年格局”,明顯又是在得寸進尺,盤剝花僚人的勝利果實。這樣,官軍的立場無疑是名利雙收。

李軒的詰難明顯是切中肯綮,說透了張知縣的心思。然而張知縣卻并沒有絲毫尷尬,而是繼續道:“不憑什么,我覺得土地如果你們要的話,也可以占去。只是,如果朝廷知道我們達成了是一個毫無公平可言的城下之盟,恐怕到時候,這會對我們雙方和平局面的維持大有不利。況且,我們恢復土地,并不是無條件的霸占,我們會把最實用的灌溉、栽種、絲織等各種技藝,全數都教授給你們,讓你們在自己貧瘠而有限的土地上耕耘,也能達到自給自足。我們官府還承諾,會在你們的境內興建一些水利工程,那樣的話,你們也不吃虧。今后你們也不單只眼瞧著咱們漢人豐衣足食,而艷羨垂涎了。你們部族,也可以靠自身的努力發展得很好。而且,貴族中以前不被認可的建制政權,也將得到官府的公開承認。當然,前提是我們雙方都必須保證今后互不刀兵相見?!?/p>

李軒當然十分曉得其中的利害,所以他當即便斬釘截鐵應承了下來:“好,咱們就此鳴金收兵,撤出南川鎮。只是,知縣大人也要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的族民只有等您拿出了實際行動之后,方能心服口服?!?/p>

“一定!”張知縣拱手加額,抱拳做了個江湖人的回敬之禮。

于是,這一場原本即將大開殺戒的浴血之戰,最后卻化為了四年的玉帛。這段時間,張知縣一直在大刀闊斧地改革,試圖舒緩以前與僚人們的緊張關系?;挪柯涑烦隽四洗ㄦ傄阅系膮^域,集市上又恢復了商賈如云的狀態。

漢人和僚人之間的交往也變得日益密切起來,他們經常出現在田間地頭。用于灌溉的溝渠和水車等設施,一直從僚人們未經的田地里流過。原本,南川縣境內的自然活泉較多,只是大多因為地勢崎嶇而無法引灌。有了這些先進的水利設施,就算遇到再燥熱的旱魃之季,僚民們也有充足的水源加以灌溉,這可以說是解決了一個困擾了他們多年的關鍵性問題。

另外,張知縣還派專人為僚人的部落引進一些全新的作物,甚至這里面的品種,還有在全國栽培都不算普遍的棉花。這棉花的栽種,大大改變了僚人們越冬時饑寒交迫的生活狀態,有了棉花織成棉料,更多的族民也就穿得起厚實的衣服。這也避免了他們因為長期無法獲得足夠的獸皮制衣,而忍受凍餒至死的危急。

在集市貿易上,為了方便漢人與僚人之間的交易,張知縣則便宜行事,在南川縣境內開辟了銅佛壩、大綦、扶歡、實合、新王、湯窠、東溪等數十個墟市。加上,在每個市上,都有負責監督的小吏,對市場上的投機倒把,囤積居奇,欺童瞞叟的現象進行仲裁和懲治,很有力地維護了市場上的正常秩序。這使得僚人們素來對漢人奸詐的成見也漸漸放下,各人都開始坦然相見,誠信經營。

這些墟市星羅棋布,覆蓋了整個南川縣大大小小每個繁榮的角落,也充分調動了商販們買賣的積極性,很快便讓南川縣境內的居民們變得富庶起來。漢人和僚人雜居在一起,逐漸也開始有了通婚的習慣。

在這四年中,李軒也和張知縣十分談得來,經常代表花僚族到官府訪問。這張知縣待李軒總是開誠布公,十分推崇。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談笑風生,尋常時候,那張知縣就喜歡穿一件整肅的道袍,口誦佛經道藏,吃齋持戒,整個人也顯得極為內斂和慈善。

本來,兩個人都是自恃才德之輩,按照自古文人相輕的規律,無論如何這兩個家伙也會產生一定的摩擦。但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宿論卻在二人之間徹底被顛覆了。

這張知縣佯狂不羈,雖然僅僅是個芝麻大小的低品官吏,但他自己卻有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于是,他個人便沉浸其中,樂此不疲,拒絕一切上下級之間的附會和應酬。然而私底下,他卻與這李軒極是相能,甚至還時常以兄弟相稱。

無疑,與官府的交好,讓整個南川縣境內民間的氣象,也變得融洽了起來。但是,好景并未能維持多久。就算這李軒和張知縣的關系要好,但實際上還是無法調和兩族高層間的互相的排斥和輕視。

不管怎么說,在私底下,還是有一些反對派對這種事情極為不滿。這其中就包括花僚族一方的李玉夫人,以及官府一方的縣尉和主簿。

盡管李軒協助李大帥直逼南川城,未能將官軍一舉鏟平。但這次爽快的懸崖勒馬,實際上也為花僚族的發展創造了難得的機遇,讓整個部落繁榮并強盛了不少。

至少在這一點上,李蠻夫人還是獨具慧眼,給予了李軒充分的嘉獎,并逐步有了確立他為下一屆繼承人的意向。

明眼人都嗅得到李蠻夫人態度上的這種轉變。于是,以李玉夫人為首的反對派,便開始對李軒產生了攻訐的態度,并在暗地里唱起了反調。

李玉夫人一面在公開場合,反對僚人與漢人之間的融合;另一方面,她又積極唆使自己治下的寨老們,故意在各大墟市和漢人聚居的村寨周圍制造事端,挑釁官府,意圖勾起對方的反感。

甚至原本在癡等到李軒榮歸之后,準備和他玉成合巹之禮的李靈,也因為母親李玉夫人的強烈反對,而不得以將一場苦盡甘來盼得的婚禮生生擱置下來。

深夜,李靈偷偷跑到李軒的房中,依偎在他的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李靈十分通情達理,即使是在自己最委屈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強求李軒要為自己做點兒什么。

李軒只是歉仄地瞧著她那隱忍的臉龐,輕撫著她的秀發,道:“阿靈,這些日子,一直多虧了你照顧我姐姐。別再因為我們的事而怨天尤人了,請你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堂堂正正接受你的聘禮,嫁給你,和你一起白頭偕老?!?/p>

李靈只是含淚點頭,摸出懷揣在衣底的鈴鐺,細碎地搖響,一邊道:“阿軒,只要有你這句話,無論以后的日子多么艱難,阿摸對我多么苛刻,我都會一直等下去,等到再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天!”

李軒苦笑,他也摸出了自己腰間的鈴鐺,兩個人親切地砰響,就像是定下了一生不渝的約定,兩雙含情脈脈的目光中,終于映下了彼此那刻骨銘心的容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時光安靜得彼此可以聽見對方那起伏而厚重的心跳聲。

在這種恒久的對視中,李軒逐漸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他仿佛被這個女孩兒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然了,下意識地別過頭去,然而對方卻緊緊用雙手捧起他的臉,轉過來,鄭重其事面對著自己。

李靈有些患得患失地道:“阿軒,我只要再仔細地看著你,記下你的樣子。在你離開我了以后,我才能夠在腦海里一遍一遍清晰地描摹著你的樣子。那樣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害怕你的影子會在我的記憶里模糊?!?/p>

李軒覺得李靈愈來愈顯得有些傻氣了,那我見猶憐的樣子,著實令他瞧得于心不忍。他好不容易才將李靈匡慰得熟睡過去, 便吩咐人悄悄將她送回了她自己的府邸。

官府方面,縣尉和主簿也在大張旗鼓搜集著花僚族各獠寨擾亂秩序的負面消息,一面則積極向張知縣稟報。但張知縣的態度卻令他們感到費解,他非但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竟然還一面詰責他們不以大局為重,處事太過心浮氣躁。

兩人碰了一鼻子灰,當然心生怨懟。畢竟自己怎么說也是一介朝廷命官,凡事也是要講個是非曲直的?;湃诉@種陽奉陰違的“友好態度”,著實讓他們心中怒火難平。

這縣尉大人眼見張知縣不足與謀,也十分知趣地退下。但他們暗地里卻沒有對花僚人得寸進尺的態度抱有絲毫妥協,當下,這兩人便暗里商榷著,要如何如何才能將事情鬧大。

偶爾,在促膝而談的時候,張知縣也會問李軒,有關花僚族民在各大墟市上挑釁事端的情況,他是否知情。

李軒稍一思忖,便知道這種情況必然是李玉夫人在私下里作祟。

思來想去,他也只能以誠懇認錯的態度先應承下來,再條分縷析,并十分委婉地向張知縣剖陳事實的真相。

張知縣當然也是明白人,自然瞧得出其中的關鍵。所以,他也不再追究下去,反而對李軒更加推心置腹。張知縣也同樣將府中縣尉和主簿對花僚族的成見,也大致敘說了一遍。李軒心里有底了,也只是心照不宣,沒有多話。

自是伊始,這李軒與張知縣的交情便愈發篤厚,來往也愈發頻繁。直到某日,張知縣專程派轎乘來接請李軒,說有要事相商。李軒一時納悶,總覺得這種正式的邀請著實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于是,他便欣然坐上了官轎來到了張知縣的府邸。

第64 章 變法

這一次,張知縣依舊穿著滿身流蘇的道袍,那樣子看起來就活脫是一個作法言鬼的道士。不過李軒對他這種素來就“不走尋常路”的風格司空見慣,也并沒有多大的驚訝。

兩個人一見面,又是一番熱情地道的寒暄,仿佛久違了多年的知交,簡直有說不完的體己話不吐不快。

張知縣準備了素酒,以及一桌豐盛的素齋,對李軒更是殷勤款待。酒過三巡,李軒方才單刀直入地問道:“張兄,此次傳喚小弟,可有要事相商么?”

張知縣聳了聳眉毛,一面親手給李軒倒酒,一面則忍俊不禁瞧著李軒,朗聲道:“想不到啊,跟我相處了這幾年,居然也學會打官腔了?!?/p>

李軒道:“若不是有要事相商,莫非你這般冠冕堂皇地請我來,難道單純只為了跟我說說體己話么?”

張知縣并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從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封戳有官印的密札。見對方示意打開看看,李軒便不由分說,啟開了信箋,一字一行讀完了此信。

“原來這是夔州府的傳喚信呢,信中說有個叫章惇的家伙十分了不得,很多府縣的官吏都被他欺負了,沒有人敢跟他搭話。所以,大家才想到了你,把你向這位章大人推薦了,這姓章的還特意邀請你去吃飯……這簡直是再好也沒有的美差呀,恭喜恭喜!”李軒一面眉飛色舞復述著信中的內容,一面則感同身受,表示額手稱慶,表情中流露出無比的誠摯。

然而,反觀張知縣,卻并沒有絲毫躊躇滿志之色,他反而顯得有些傷感,只聽他語重心長地道:“要拿下章惇這家伙,憑我的口才,并不是難事,只是我心里卻十分矛盾,如果我走后,這南川縣會不會變得一塌糊涂?!?/p>

說這話的時候,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

李軒則適時地寬慰道:“張兄不用怕,所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既然你有這樣一個機會,就應該好好去把握,日后才能從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走出去,實現自己內心底的雄心壯志。我知道你是一個懷有鴻鵠之志的有志青年,雖然你只比我大七歲,但你的閱歷早不知比我豐富多少倍,人比我老成,墨水比我多。我這么個駑鈍之人,都能得到族人們的一致認可,更何況兄臺這樣聰穎的人物呢?你盡管放心去吧,這里有我,我會讓族中所有人都秉持著我們曾達成的共識,讓僚人與漢人永世言好,保持這種難得一遇的友好關系?!?/p>

他這番話雖然說得寬懷大度,但內心底還是有一絲戀戀不舍。畢竟他也十分清楚,這張知縣其實早就去意已決,此次召集李軒過來,不過是想要博一句肯定,并為他折柳送行而已。

張知縣默然片刻,仿佛還是有許多放不下的事情,他仍舊遲疑著,道:“總之,李軒吾弟,這些年的交情十分難得,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有一天我當真調離了這里,你也切記不要讓你的族民們反叛。因為這樣最終導致的結果,正如我先前就預見過的,很可能朝廷會不遺余力地增兵,直到將你們全數剿滅?!?/p>

不知為何,李軒雖然也極有自知之明,但聽到這句所謂的“忠言”時,心中還是有那么一絲不爽。他心里另一個聲音卻在說:“如果有一天官府當真對不住咱們了,那咱們也是有脾氣的!就算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也誓死要戰到底,讓那皇帝老兒知道咱們的厲害!”

不過礙于情面,李軒嘴上還是只字未提。他面上擺出一副聆聽受教的狀貌,應承道:“張兄教訓的是,唯有這一句話,足為我一族鑒!”

這張知縣心下稍寬,眉目間盡是一種憂國憂民后的釋然。隨即,便見他徐徐起身,親自為主客雙方都斟了一杯酒,方悻悻然道:“臨別在即,我此去夔州府,路途遙遠,恐日后再難與弟有覿面之幸,這杯薄酒,權當惜別,我們兄弟倆干了吧?!?/p>

李軒也趕緊起身,蕭然碰杯,道:“山回路轉,望君珍重!”

當下,兩人便仰脖子喝下杯酒,李軒只感覺喉嚨里一股熱辣辣的液體由唇及腹,燒遍了全身每個細胞。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再說點兒什么,外面便有進來催促趲行的聽差,稟道:“知縣大人,夔州府來的驛使,已在衙外正門等候多時,鞍馬已備妥當,只等大人登馬即行?!?/p>

張知縣淡淡地道:“就來!”

當下,李軒便欠身,與張知縣依依作別。張知縣吩咐下人抬官轎將李軒從衙后的側門送回去,李軒卻謝絕了好意,道:“張兄臨別,當有許多應酬,我就不去跟那些官員們湊熱鬧了。我這里只要給我備一騎腳乘就行,別再讓我坐你那個八抬大轎了,那轎子坐得我腰疼,日后都再不坐這貴人的玩意兒了!”

他這說話的調調本來是想緩沖一下離別時那種沉悶的氣氛,不過那張知縣大概也猜到了李軒的意圖,反而表情顯得不自然了,只是十分牽強地擠出了一個落寞的笑。

李軒趁機告辭,也不想流露太多悲傷的情緒。那一刻,在走出南川縣府的時候,他沒有再掉頭回顧,而是大踏步前行。

兩個月后,張知縣的鞍馬終于到達了夔州府的地界。在與章惇共享晚宴的時候,素來狎官侮吏的上司章大人,也只是稍稍對這個下屬們都舉薦為人才且奇裝異服的張知縣,懷有比于常人只多萬分之一的好感。

宴席間,他上下打量著張知縣的道士服,透露出難得的半絲驚訝。酒過三巡,章惇便率先打開了話匣子,恣意妄言,一會兒對談玄論道說三道四,一會兒又對朝廷諸臣評頭論足,再而轉向對當今時事的胡吹海評,最后重心才著落到個人的自命不凡上。

張知縣反應十分靈敏,他聆聽得也十分認真,說話雖不多,卻字字切中肯綮,總是找準機會折挫對方,而且對方被這種不著行跡的雄辯給壓倒了,卻老是找不到反唇相駁的理由,搞得十分尷尬。

張知縣落落處于上風,但這章惇卻不知為何,居然覺得心里十分喜慰,就好像在大浪里淘到了一塊金子,那種感覺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

隨即,這章惇便將他奉為上賓,等他完成差務回到朝廷的時候,便做了個檢正中書禮房的官。后來,章惇又將張商英舉薦給了王安石。直到熙寧四年(1071年)的時候,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張商英得到了王安石的重用,被委任為監察御史。從此,這張商英的仕途便諸多起伏,卻是朝廷中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張商英每被委以重任,總能做好本分工作,成為皇帝的弼輔,經綸國事,卓有成效,成為了一代名臣。

話休絮煩,且說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二月,正逢“王安石變法”。因為這次變法受到了守舊派的大肆阻撓,但偏有神宗皇帝十分推崇,對王安石提出的“迅速解決積貧積弱”的設想抱有十分的期許。因此,這場變法也靠著皇帝的巨大后盾支持,力排眾議,順利推行了下來。

直到是年七月,才有第一項措施“均輸法”出臺。后面又緊跟著在九月和十一月份,先后頒布了“青苗法”和“農田水利法”。直到熙寧九年(1076年)變法被革除的數載中,朝廷又陸續頒布了募役、市易、免行、方田均稅、將兵、保甲、保馬法等各種全新舉措。

此處,我們單講這個“青苗法”的推行狀況。在九月出臺以后,這“青苗法”便率先在陜西路開始推行。這處于試驗期的“青苗法”不過僅在當地施行了一季的租貸,轉運使李參便向朝廷匯報政績,無非是初見成效,前景大好云云。爰是,這一驕人的成果,便在全國范圍內迅速推廣開來。

原來,這“青苗法”規定:各路地方政府須以當地的常平倉所積累的錢幣,以及廣惠倉儲蓄的糧食作為本錢,平時便在市場上經營收售生意。

當市場上糧價偏漲的時候,官府便將糧食按低于市價的價格出售;遇到市場上糧價偏賤的時候,則以高于市價的價格征收。這樣,地方政府所積攢起來的現錢,就在每年的正月和五月間,按照農民自愿的原則,主動向政府借貸。

等到糧食豐收以后,政府作為借貸方,會在農戶們的夏、秋兩季賦稅中,加息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以谷物或現錢的方式償還借貸。理論上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政策,但在執行的過程中,卻出現了諸多的問題。

轉眼間,時間定格在熙寧三年(1070年)的春耕時節,晴朗的天空久燥不雨,整個長江流域遍布的良田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旱魃之災。

南川縣內,到了種子開始播種的時候了,由于前一年夔、梓兩路諸縣數府,都因為前一年的干旱造成了糧食收成大幅度減產。到了第二年春耕的時候,老百姓的存糧早就在數月前告罄了,現在田間地頭無法下種,又無可挽回地釀成了一場自耕農淪為佃農的悲劇。

與此同時,南川縣主簿開始蠢蠢欲動,按照各縣鄉官員們的一貫策略,大肆壓榨青黃不接的農戶們。主簿下令將廣惠倉的糧食全部囤積起來,使得百姓們無糧可食,忍饑挨餓,變得愈發走投無路。另外,官府又將常平倉的錢幣全部借貸給大戶地主。而散戶的自耕農,官府認為他們沒有償還能力,根本連一分錢都不借給他們。

田間地頭上,農民們因為沒有禾苗下種而焦頭爛額。另外,這“王安石變法”為了增大收入規模,還將征收賦稅的范圍第一次拓展到了地方的“羈縻州”。

不管這是朝廷當事者的意思,還是當地官員擅自施行的趁火打劫??傊痪湓?,這項政策確確實實在南川縣內徹底執行了下來。

雖然在僚人的部落中,捕魚獵獸也是一個重要的活命營生,但五谷雜糧卻也占據他們飲食結構的很大部分。

自張商英調離南川縣以后,縣尉和主簿竟然像是蓄久了的火山,竟然一下子便爆發了。他們氣焰囂張,公開挑起了官府與僚人們劍拔弩張的對峙局面。在春耕到來之前,縣尉就已經私底下唆使一些專搞破壞的漢人毀掉了許多僚民田地里的汲水和引水工具。同時,官府所修建的公益性水渠,也開始由專人盤踞管理,實行租賃性灌溉。

反正這一系列的措施,最終目標都是毫無節操地向“錢”看齊,完全就是把它們赤裸裸地轉變成專為大地主、大土豪等有產階級們服務的特殊設施。

于是,就在這年的春季,各大集市上便開始爆發僚人們自發的抗議和搶劫的事件。這浩大的隊伍中,也包括一些破產的自耕農,以及一些被盤剝得不名一文的佃農們。

后來,僚人們逐漸意識到,在集市上鬧,勢力和規模都顯得比較分散。而且,縣尉除了會派兵血腥鎮壓外,根本也不給出實際性的撫恤。

在吸取了前幾次慘敗的教訓后,大家也都機敏了起來,開始圍堵南川城,搶劫廣惠倉和常平倉。這一次,縣尉派遣了官軍全力守護倉庫,殺雞儆猴,現場弄死了幾十個毫無組織的饑民。

當然,這些死亡的人數中,占多數的照例是僚人。消息傳到了花僚族的寨院中,李軒一主力陳和平解決問題,雖然李玉夫人表示強烈反對,堅決主戰,但實際上大家卻對李軒的意見更有審度的興趣。

甚至,自愧不如的李理老,都心悅誠服將李軒與戰國時雄辯的縱橫家們相提并論。

但從李軒不置可否的反應來看,李玉夫人明顯以為他要晚節不保了。

因為在要不要主動并高調回應官府對僚人們的挑釁這個命題時,在陳述理由的條件上,明顯是正方占有壓倒性的優勢。

李玉夫人的理由是:“既然我們都已經在年前被列入了南川縣征收賦稅的編戶范圍,而且當時為了委曲求全,我們還照例同漢人老百姓一起向縣府納了賦稅。那到了這個時候,朝廷的‘青苗法’都已經頒布,南川縣官府對我們僚人的態度,也應該與漢民們一視同仁。但現在的情況卻是,官府竟然先入為主,認為我們的散戶無力償還貸租,就不給我們借貸,助我們渡過難關。這樣的狗官,除了會盤剝我們的膏血之外,還能做什么?我們不推翻他們,難道還要年年納稅將他們像蠻祖一般供著么?作為一個有血性的花僚人,誰能夠咽得下這口氣?”

李軒倒是波瀾不驚,腦子轉了轉,立刻便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聽他以極為從容的語調道:“如果族老大人單單是將矛頭直指向官府的人,那就只能說明您的眼光還有待提升了!”

他頓了一頓,絲毫沒有顧忌李玉夫人早被這句夠嗆的頂撞之語,搶白得面紅耳赤,又胸有成竹地道:“現在咱們的局面必須要維持下去,才不至于驚動當今皇上,雖然我們的族民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但也應該把力氣用在該用的地方。在這層紙沒有捅破之前,我們絕不應該主動與官府撕下臉來,落人把柄。咱們掉頭去搶劫那些大地主、大土豪,搞得他們雞犬不寧。眾位想,這官府都已經花大力氣將錢庫和糧庫幾乎全數都投到了他們的土地上,那我們把這些土地給搶走了。表面上看,這只算是旁敲側擊;但實際上呢,卻又是徹徹底底地釜底抽薪。這種一箭雙雕的事情,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句話一語中的,眾人均是幡然醒悟。

第65 章 正法

果然,在李軒的牽頭下,這一年果斷爆發了一場以搗毀漢人大地主田的斗爭。這場斗爭曠日持久,一直從種子播下去到秋季收成,從未間斷過。在組織的時候,李軒就負責奔走各地,動員了三族的全部有生力量:他讓義父李光吉占領榮懿市,而部將王兗則盤踞扶歡市,梁承秀則扈從自己,誓要將持默許和縱容政策的縣尉和主簿全部都活擒轉來。

要知道,這榮懿和扶歡兩大墟市,可是在花僚人開設之初,就已經有了相當的名氣和規模。當然,這主要還是因為在這一地帶僚寨眾多,各種物資交易的供需求十分強烈,還有就是官府的勢力鞭長莫及,形成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當地的土匪山寨們便如雨后春筍,靠著自己特殊的勢力而迅速發展起來。他們因為趁著動亂時期而大獲其利,搖身一變,就成了現在官府最愛結交的大地主。

特別是扶歡市一帶,最近三四年才起來的一個叫杜仲舉的大地主,他的資財雄厚,田產遍野。他那無所不及的黑手,幾乎就已將整個古溱州地界基本上都籠罩了。他將所有自耕的僚民們都擠兌得破產,不費吹灰之力便兼并了他們的田地和水產,還逼得他們將女兒以牲口般低賤的價格大量販賣,充作丫鬟或奴隸。

在古溱州一帶,主要成氣候的勢力,就是以木斗為首的部落。他的部落雖然不足百里地界,但卻堅守住了最后的凈土,并沒有遭到這杜仲舉盤剝的影響。

然而除了他的部落未遭罹難外,其余零星散居的其他獠寨或小部落,情況就變得十分不樂觀了。自從梁君長的青衣僚族因為加入花僚部落而遷出扶歡壩之后,以扶歡為輻射中心的古溱州一帶就出現了更多群龍無首的散居部落。

雖然五年前,在花僚部落和官府們講和言好之后,他們也有幸叨光贏得了一個安居樂業的發展環境。但畢竟在防御規模上,他們沒有一個較為完整的體系,也沒有足夠的人口和武器。因此,在遇到大地主暴虐侵吞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如累卵般迅速瓦解,淪為比佃農更加低賤的奴隸,從事毫無報酬可言,更沒有生命安全保障的繁重勞役。

作為一支獨大的木斗部落,似乎并沒有多大決心要與杜仲舉的勢力相互對抗。反而對唇亡齒寒的邊獠小寨們,他只是視而不見,任由他們骨肉流離,妻離子散。

有了這杜仲舉“獨樹標榜”的盤剝生意開了先河,整個南川縣境內有勢力的匪類們更是紛紛效仿,華麗轉身就做了名正言順的富豪、財主、買辦、老板和地頭蛇。

官府這招可謂是“以毒攻毒”,完全是因勢利導,將本土最令人頭疼的兩大“眼中釘”之一的山匪們,變成了自己和氣生財的朋友,簡直就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一大“創舉”,著實令他們自己都驚為“神來之筆”。

一時間,張員外、李員外、趙員外的名頭不知不覺便叫響了縣內各大墟市的大街小巷,落草土匪成大商賈的“佳話”,更是在南川縣內頻頻上演,到后來更是數見不鮮。只要當事人肯使點兒好處,巴結官府,跟杜員外的共同利益一致,就可以夤緣攀附,借著這兩棵大樹的蔭蔽,在境內其它空白之地,毫無阻礙地置辦并迅速發展起自己的私人田產。

可以說,這些買辦地主們就像是跗骨之蛆,俯仰皆是。當然這種現象并不是自“王安石變法”的這一年不到的時間里才憑空冒出來的,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實早在張知縣履任期間,就已經初見苗頭。只是那時候的山匪們還只是縮在一些不起眼的旮旯里,小打小鬧兼并著黎民百姓的土地。

但那時候,他們就已經獲得了縣主簿大人一力代表官方認可的“合法身份”,所以他們針對下民們任何逍遙法外的行徑,也都是“合法的”。這種兼并現象蔚然成風,愈演愈烈,最后終于激怒了人口數量龐大的花僚人。

花僚人一波接一浪地對扶歡市和榮懿市這兩個地方進行恣意妄為的破壞,非得把當地的地主們折騰得外焦里嫩不可,更急得南川縣官府如坐針氈。

地主們的田間地頭,糧食因為僚軍的破壞,根本沒法收割。被奴役了多日的僚人佃戶們,在僚軍們以武力解脫他們身上“賣身契”的那一刻,便紛紛踴躍加入了其中,滾雪球般匯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而那些苦逼的漢人佃戶們,則只恨自家生得命苦,就因為他們的種族是漢人,便被不分青紅皂白的暴民們踏翻在地,搠翻砍死,嗚呼哀哉!杜員外此時尚在扶歡市上最繁華的一條街上,自家所開辦的一所賭坊里熱情地招攬生意,當他聞得民怨如火的消息時,正準備從后門潛逃,卻被數千以計的肇事僚民給捉住,就地正法。

就連尾隨他的那些孔武有力的打手們,也不能阻止這種洪水猛獸般的集體暴動,空自做了暴民們的刀下亡魂。

最令人心疼的,就是那些本來就在饑荒年頭里不可多得的莊稼,有的尚未長成秧苗,就被搗亂的僚民們給胡亂拔掉,水田也被踐踏得遍地狼藉;而長得有些青嫩的谷穗,則被他們搶占并順手收割,那場面鬧得就跟一群野獸從籠子里放出來相似。

這杜員外一倒,整個地主階層就像是大廈將傾,其余的地主們也只能紛紛抱頭鼠竄。不過他們這種垂死掙扎依舊不過是徒勞而已,根本不可能會有一條漏網之魚。就連他們所開辦的各種營業場子和攤點,都一一未能幸免,被搶掠一空后,又被付之一炬,全部都成了廢墟地和瓦礫場。

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無辜被卷入的富農富戶們,以及一些根本就命如草菅的貧民們,也都成了炮灰。

這一次暴動的規模,終于讓縣尉和主簿站不住腳了。要知道,這些被毀掉的地產和糧食,就與生生將他們的心頭肉給割下再扔掉,毫無二致。至少,這些靡費的資財,已經占了官府財政主要來源的一半不止。

眼睜睜看著這筆錢和物資活生生被僚人們給糟蹋了,而且現在僚人規模的龐大,已經讓他們不敢及鋒而試。

“現在這幫僚子們弄得咱們尾大不掉,完全都是因為前些年張商英的姑息養奸造成的!”在提心吊膽的時候,縣尉大人就會這般叫苦不迭地嗔怨道。

想到這些,他的心中簡直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拍案而起,雷霆大怒之下,腦門一熱,便率先按捺不住,檢點兵馬,想要再次鎮壓這次狂潮般的動亂。

然而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自從上次被花僚人直搗黃龍以后,官軍的戰斗力便一落千丈,連以前半數的實力都未能真正發揮出來。很快,一向只會躲在幕后指手畫腳,煽動是非的縣尉和主簿大人,便被憤怒的僚人們活捉了。

大家一致呼吁要處死二人。在面對李軒那雙審判者般不可饒恕的冰冷目光之時,自知將走投無路的縣尉大人卻怯極反笑,朗聲道:“我死亦足矣!不過你們叛亂的消息,我已經全數都讓驛使快馬加鞭,呈給了朝廷?;噬现滥銈兡懜彝鳉⒊⒚?,必定會龍顏震怒,到時候便教你們也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下,群情躁動,明顯是要殺之而后快。興許大家心里都還沒有嗅到這縣尉話語中充滿威脅的味道,但李軒卻再清楚不過。

“那又如何呢?縣尉大人,恕我眼拙,我實在不懂你要表達個什么意思呢?是想讓我望風而退,就此袖手放過你么?”李軒倒像是一個冥頑不靈的老頭兒,似乎沒有聽懂對方的話,但語意中卻夾帶著逼仄的促狹之意??h尉的臉上是一種絕望后的決絕,他已經做足了充分的準備,為自己的決定承擔任何毀滅性的后果。

李軒的拳頭卻直勾勾舉在縣尉大人的眼前,捏得格格作響,猛地便箍住了他的脖子。

縣尉被扼得面紅耳赤,但嘴唇卻死死咬緊,仿佛想保留自己最后一點兒骨氣不哼出聲來。然而李軒的下手卻沒有一絲手軟,很快便活生生捏碎了他的脖子。

“我要仔細剝下他的面皮,讓我們的蠻祖好好瞧瞧清楚這張作祟的‘鬼’面!”他一面喃喃自語,一把刀子已經迅速在死尸的鬢角處刺入,一寸一寸殘忍地剝離著他的面皮,刀鋒劃過皮膚那種血肉離析的細碎聲音,都清晰可聞。

圍得人山人海的僚人們均是歡呼雀躍,這何嘗又不是種大暢人心的快事!

然而,在他一側的主簿大人,所表露出來的情緒卻截然相反。他畢竟還眷顧著偷生,察覺到李軒眉目間的盛怒和陰鷙,他只是語意顫抖地道:“祀奉小爺……求……求您……放過我吧……我……我錯了……只要您肯放過我……我立刻便……便派人將奏書給截回來……”

李軒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速度,直接將自己那雙強有力的手伸向了他。電光火石間,那主簿大人瞳孔散大,驚惶的瞳孔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恐懼。還沒有等李軒下手,他早就心膽俱裂,就此軟癱在地,竟活生生被嚇死了。

第66 章 掛帥

縣尉和主簿的死,幾乎就讓南川政府成了一個名存實亡的空殼。李軒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下了如此大的決心,敢這般果斷地痛下狠手,直接便將自己先前還千方百計想要規避的對手給解決掉了。雖然現在他們與朝廷的梁子已經結大了,不過李軒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理虧。

至少,他們與官府之間的恩怨,是對方率先撕破臉想要先發制人的,他們只是出于一種被動地反抗。雖然在面臨另一場更為浩大的戰事山雨欲來之前,這種理由只能讓對峙之勢更加劍拔弩張。但李軒仍舊篤定:一個理直氣壯的“借口”,除了能讓他們師出有名之外,也能無形中平添己方的士氣。

熙寧四年(1071年),在聽聞了夔州路轉運判官張詵上奏的噩耗之后,宋神宗已駭得啞口無言。而今,作為一個年輕領導者,神宗在行事作風上幾乎完全擺脫了乃父的拖泥帶水。他一心想要勵精圖治,好好整頓一下大宋這座搖搖欲墜的大廈。

這個出生年齡只比李軒大了兩歲的宋神宗,于治平四年(1067年)登基稱帝,到現在也不過才執政五年而已。短短的五年時間,對于年輕有為,且血氣方剛的他來說,已經是到了一個可以檢驗他的宵衣旰食能否使得治下的四方都河清海晏,初見成效的關鍵時候了。

他不奢求自己能夠在敵對大遼和西夏的戰爭中大獲勝算,但至少在西南百粵之地一定要有和平的環境,也正基于這種理念,因此他才對急于解決內患問題吹毛求疵。

他發覺這個“渝州蠻”鬧騰的事情,其實是早就積弊已久。他發覺其實早在祖父皇祐年間,南川縣官府就已經頻繁上書中央,僚人嘯聚山林,公然謀害朝廷命官,為禍作亂的事情。后來亂子越鬧越大,“渝州蠻”們打劫邊民,搶奪田產,抗拒賦稅,私營宮殿和城寨,并且還殘殺官軍,種種罪行簡直連篇累牘,罄竹難書。

在詳細核實了南川縣本屆政府班子都已經集體殉職無疑后,神宗皇帝更是嘴唇都咬得發白。他立即便下令大理寺追查當年私掖奏書,秘而不報的官員們,和事情前后牽連的原委。一直尋根究底,將活著的官吏嚴懲不貸,死了的則追奪歿后的封號及子嗣們的胤祚,可謂是徹徹底底懲前毖后了一番,弄得群臣震悚,相互間都是惶惶不可終日。

在做完了這一切之后,神宗這才覺得能夠還事實一個公道了,便又下詢群臣,究竟要如何平亂。當下便有參知政事王安石力陳道:“稟皇上,竊以為現任三司度支判官的孫紹先,可以擔當此任!”

此話一出,當下便有庭上許多大臣略表贊同。原來這孫紹先名構,字紹先,乃是河北東路博州博平人。

神宗溫顏問道:“愛卿何如是說?”

王安石語重心長地道:“紹先初為廣濟軍判官時,每年按照俸祿應該獲得六百石粟米,但他只取其中的百石,便將其余的糧食全數都送給身邊的學官們,這足見他對下屬的照顧;在調任黎州的時候,有個叫‘年墨’的夷狄首領經常擾犯邊境,紹先就用反間計將他殺害,由此也足見他的智計;在真州上任的時候,正遇到荒年,盜賊頻現,紹先便率先捉住其中的部分盜賊,強迫他們供出自己的黨羽,最后再全部將他們繩之以法,使得境內安享太平,這又足見他的嚴明。所以,如果派遣這樣一個懂得關心部將,又機智靈光,且紀律嚴明的人去打仗,必然會勝算在握,絕不至令皇上失望!”

王安石侃侃而言,完全是以旁觀者的口吻,如數家珍般敘述著孫構那一次次令人心生折服的履歷。他那熱衷積極的態度,很快便感染了在列諸臣,以及龍椅上杳無頭緒的神宗皇帝。

“如是人物,還不傳喚上來,朕要見見!”神宗皇帝當下便拍板道。

很快,這孫構便被召上丹墀,但見他眉目俊朗,虎背熊腰,兩眼中不怒自威,全身的裝束也是一副極為精明干練的樣子。孫構極知禮數,一見神宗皇帝,當即便叩頭做了個武將的施禮。

神宗讓他抬起頭來,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遍,道:“朕命你披掛上陣,前去討伐南川諸部的‘渝州蠻’,你可愿意?”

“某萬死不辭!”孫構不假思索,便迸出五個鏗鏘的字眼。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沖口而出,很快便將他那雷厲風行的性格和作態表露無遺。

“那好,那朕現在就臨時任命你為夔州路轉運使,倍道從官路出發,前去招討李光吉、梁承秀和王兗三部,一定不能辜負朕的期望!切記切記!”神宗的語調中,倚重之意也不由得加深了許多。

“領命!”

孫構成竹在胸,很快便晝夜兼程奔赴夔州路南川縣而去。這年正是盛夏酷暑,孫構檢點好兵力三萬,揀選馮儀和弁簡為左右兵馬使,正準備火速出發。這時,一旁上書請戰的轉運判官張詵自告奮勇要加入戰團,孫構見他躍躍欲試,也是滿腔的熱情,便勉強下令他隨軍出征。

在出戰的前幾個日子里,孫構幾乎是晝夜都未曾闔眼,偵騎四出,在南川縣附近的各處地點摸底查訪,為的正是要熟悉地形和境內各股活躍勢力的諸多掌故。

這摸索地形倒還罷了,但其余的掌故幾乎都是些無聊的話題,且民間傳說往往都是荒誕不經,摸個透徹又有何益處呢?

張判官懷著這個疑問向自己的臨時上司提了出來,孫構只諱莫如深地笑笑,道:“這個我自有安排?!?/p>

張判官這邊搜集到的消息,“渝州蠻”的軍隊已經沿著官道長驅直入,已經朝渝州和涪州進逼,在這些地方同樣有諸多強大的僚人部落存在。從當地官府人員的口中,張判官對李軒、李光吉、梁承秀和王兗的諸多劣跡都頗有耳聞。

特別是對李軒這個年輕有為的少年其煽動力的忌憚,讓張判官不得不先入為主向主帥孫構提個醒,憂心忡忡地道:“孫主帥,我們現在要不要把官道給扼守住,這里可是我們運輸輜重的咽喉要道。要知道南川境內的地勢,于我們這些由北向南進攻的天軍來說并沒有多大優勢,反而一不留神容易遭敵人居高臨下的困逼。而且,這些官道在辟建之初,就是專門選擇了四通八達的通途,如果被僚子們奪去了,他們要深入到當地的‘生僚’諸部中去,拉幫結派組成一波更大的勢力,那咱們想要周轉調度就愈發顯得乏力了,主帥務要以大局為重,三思而后行才是??!”

“你所說的這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所以,我選你率領一萬先頭部隊,前往通向涪州賓化砦的官道進發,去堵截僚人。你務必要裝作全力以赴,但絕不能取得任何勝利,一定要給我敗下陣來!要把他們往北邊引,能引多遠是多遠!”孫主帥攤開一張南川縣地域圖,手指不停在經緯網間指點江山,一邊則仔細思考著軍隊的運動方向,以十分謙遜的態度,一字一頓地道。

就在這幾天的時間內,孫主帥一直都保持按兵不動,包括張判官在內的好幾個裨將都在他耳畔主陳著各種自以為是的“真知灼見”。但不幸的是,孫主帥都是蠻橫地一一拒絕了。而且,他也沒給出一個具體合理的解釋,他就像是一個舍不得一兵一卒的守財奴,在沒有明確的行動方案之前,他連一點兒大膽的勇氣都沒有。

很多下屬參謀們的意見都被他變態地槍斃掉了,這一度還令張判官對他居然會破天荒接受自己的想法而感到不解。在孫主帥這種縝密而嚴謹的作風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就連張判官都開始對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懷疑,要正面直攖僚人的鋒芒,自己就算拼死抵擋,真正又能有幾成勝算呢?

一方面,在聞得渝州和涪州一帶的僚人部落被殲滅的消息,花僚部落這邊也開始蠢蠢欲動,按照寨院高層一致商量的意見來安排,花僚族依舊大肆鼓噪,在淪陷了整個南川縣后,又繼續北上,冀圖趁機擴充自己的勢力。

花僚族的主力軍對所過之處,獲得拯救的僚族人無一不是揭竿響應,表現得十分活躍?;湃说能婈爠萑缙浦?,完全將各路官軍殺得大敗虧輸,特別是李軒心里,對于這傳聞中用兵神武的主帥孫構更是頗不以為然。

畢竟,這孫構在動員兵力之初,官方就對外宣稱,他曾經煊赫一時的各種戰績。李軒當然不是傻瓜,他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最簡單的動搖軍心之計。

但結果呢?一切還是不出他所料,官軍們小題大做了一回,卻無奈還是只搞得雷聲大雨點小。這孫構的軍隊竟然連盤營扎寨都不會,就這樣橫沖直撞率領著自己的軍隊從官道這種最容易為己所乘的地方堵截而來了。

官道這地方著實太沒有懸念了,就算目前對峙的花僚人與官軍在人頭數上相比,是處于敵眾我寡的狀態。但這并不能代表他們就能夠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反而,這卻大大造成了官府們的自取其咎,很快,熟悉各種作戰優勢的花僚人便穩扎穩打,朝東、北兩大方向步步為營推進。

北面渝州官道上堵截了兩萬人的官兵,而東面的涪州賓化砦官道上則是張判官率領的一萬步卒在嚴陣以待。這種全面包抄再合圍的法子是一般作戰的常用策略,算不得多大的明智,中規中矩,不能說積極,但也絕不保守。

然而,長了個心眼的李軒,在第一次與交鋒斬聝了敵人三千于人之后,聞得前方主帥孫構終于堅壁清野,并按兵不動時,自己也隨即停下來,次駐整頓。

部下梁君長急切言辭地道:“祀奉小爺,如今敵人就在對面,我看這官軍只折了三千兵力,就采取了如此消極的戰法,竟然一退再退,退入了自己覺得最安全的渝州城去了??峙聦O構這小子也不過是屁大膽小,都差不多黔驢技窮了?,F在您看,咱們與他相隔那么遠,整條渝州官道沒有官軍把守,咱們還不是唾手便來?咱們再以此為開枝散葉的血脈之道,深入到這一帶土人聚居的地方,一面征募敢死者,一面則詢他們這渝州城的間道所在。咱們的大軍便由此回環曲進,必然叫他插翅難逃?!?/p>

他這條分縷析的言論,自以為無懈可擊,應該算得上是鞭辟入里了。但不知為何,李軒卻只同意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李軒道:“既然你那么積極,我便安排你下去招撫散居在渝州各處的僚人們,告訴他們更大的戰禍即將隳滅這里,讓那些有軍隊或防御團體的僚人們都投靠我們,遷徙到咱們的南川縣去,把守住西、南兩面的各大邊域,以防止川中官軍,抑或是黔中官軍對我們的窺視?!?/p>

梁君長明顯是有些不耐,不過作為一個下屬之人,他又不能擅做主張,只聽他又略帶頂撞的語氣道:“如今破敵就在眼前,我們又是兵精將足的,有那么多的支持者,我們非但沒有好好利用,卻是南轅北轍去搞些多此一舉的防御措施,未免顯得杞人憂天?!?/p>

“廢話!聒噪什么!你是頭兒還是我是頭兒?”李軒第一次察覺到了這梁君長對自己權威的挑戰,因此憤怒的語氣明顯過激。

他最難忍受的,就是部下對自己明智做出的任何懷疑,是以他所有的情緒都歇斯底里發泄了出來。他不過是想讓這梁君長知道,我說的是高瞻遠矚后,再深思熟慮的想法,你只要下去照辦就行了,容不得你來置喙!

梁君長緘默不語,訕訕地領命退去,心中當然懷揣了滿腔憤懣。他同樣是一個有脾氣的人,至少在統領青衣僚族之前,他也曾是一族之長,自己的意志就像板上釘釘,說什么就是什么?,F在竟然就因為兩個人之間意見出現了一點兒分歧,一個只會坐而論道的毛小子,就憑一句空口白話,輕描淡寫便徹底否定了他身經百戰多年,才總結出的老道經驗。

想到這些,梁君長就恨不得沖上去把李軒這血氣方剛的沖小子給掐死,讓他自己一意孤行去吧!

第67 章 恩怨

梁君長越想越不是滋味,但自己現在又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頭。他不肯示弱,虛以委蛇將李軒的命令應承下來,借著回程鎮邊的便宜,抽走了對自己死忠的族民,順便就悄悄回了中央寨院一趟。

他有意將自己的想法,以及李軒那種固執己見并對下屬頤指氣使的態度,原原本本透露給中央寨院的族老李玉夫人知曉。李玉夫人聞得此訊,當然見獵心喜,自然便添油加醋,將李軒的各種昭彰劣跡全數轉告方老李蠻夫人。

李蠻夫人也對李軒這種蠻橫強迫的將兵態度感到有些錯愕,喃喃道:“我就知道這小子不應該太過倚重他,沒想到剛一讓他統兵,就屁股翹上天了!不過現在都已經組建好了這樣一支隊伍,臨時改組的話可能會軍心大亂,且看他戰績如何再做定奪吧!”

明顯,方老李蠻夫人的這番話中,雖然有對李軒的責難,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充分相信他有過人之處,所以她在做出斷定之前,都還保持這模棱兩可的中立態度。

李蠻夫人這一表態,就代表她的意志雷也打不動。三大巨頭中,梁君長唯一還可以爭取到認同立場的人,就只能著落在李理老身上了。

但只要是在花僚族中央寨院中摸爬滾打過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李理老對李軒的支持,也就跟鐵板上的釘子一樣,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手腕和說辭,恐怕要扳動他,也是難如登天。

不過梁君長似乎并沒有打算知難而退,因為他心中已經萌發了要爭一口氣的想法。他搜腸刮肚,總算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法子。

果然,梁君長以替一個李軒帶話的理由,很快便得到了李理老的秘密接見。梁君長鎮定從容,他一面揣度著李理老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道:“理老大人,我此來這里,并不是要給您帶來有關祀奉小爺的好消息。我是懷著一個作為部下的赤忱之意,衷心希望自己所追隨的主帥是一個英明大度的統領,而非固步自封,絲毫不采納任何人的意見。如果您當做我是在胡言亂語,那我不說也罷?!?/p>

李理老聽他這話里有文章,便道:“但說無妨,是非曲直,我自有分曉?!?/p>

梁君長眼見對方已經有了聆聽的欲望,便謹言慎行地將李軒與其義父李大帥默契相處的種種情狀,向李理老和盤托出。當然,這梁君長也清楚,李理老對李軒極為推心置腹,對這種情況相信與否,完全介于一念之間。

所以,他的措辭和口吻也十分恰當,完全能將一個理智旁觀者和一個對李軒拳拳忠心下屬的角色扮演得相當入神。他一面在無意的說話中,很自然地流露出自己對李軒是多么地心懷期許,一面又對李軒與其義父李大帥過分的意見一致,表示強烈的擔憂。當然,梁君長充分明白自己用無意和無辜的語調,偶然戳中李理老的脊梁骨是多么至關重要,所以他每個細節都拿捏得極有分寸。畢竟,這段時間,他就是唯一與李軒相處最為接近之人。雖然,對李軒的很多秘密,外人都不得而知,但梁君長卻極有一套挖掘秘密的手段。

曾經,他還將“世上無秘密,只要有心人”這句合打合湊的座右銘,奉為圭臬。

經過梁君長一番苦口婆心的說服,李理老那不動神色的臉上,終于慢慢流露出了一絲動容,這是一種篤信冰封后,卻支離破碎的疑慮。

這不是對梁君長的忠心表示懷疑,而是對李軒的城府表示深度的害怕。

雖然這種情緒的變化十分深邃,就連一向老于世故的梁君長,都難以迅速便咂摸透徹。但他已經可以暗自心喜了,因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經充分獲取了李理老的信任。

梁君長又道:“畢竟現在的形勢是我方勝利在望,只要稍微用力,便可唾手拔下整個渝州城的。然而祀奉小爺卻驀地停在了這個節骨眼上,就這樣戛然而止,換做是誰都不禁要懷疑?!?/p>

作為一個同樣對闔族的興衰存亡,懷揣著動輒關心責任感的領導人之一,理老大人當然不能坐視不管。隨著梁君長的攛掇,他那巋然不動的堅定立場,就這樣將砝碼完全撥離了李軒這一邊,而是將它全部都負荷在了阻止李軒的對立面上。

“我去和方老大人商量,只要能說服他,李軒那小子就算胳膊肘再大,也扭不過咱們族中最大的后方大部全線出陣,對官軍施行窮追猛打!”李理老這樣的傾斜很快便讓李軒站不住腳跟了,他原本還有條不紊的計劃,就因為這句話而被徹底打亂了。

梁君長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了一種得逞后的自豪和滿足。有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沖動。原本他和李軒是多么默契的一對朋友,雖然還談不上莫逆之交,但彼此之間那種因為仰慕才華和手腕的傾慕之情,著實讓他對這個少年懷抱太多的幻想和好感。

然而現在,他們發生了齟齬。他是一個素來不肯低頭,也不肯坐視自己的存在感被忽略的人。此刻,在他心里,作為君長的那種指點蕭曹的感覺又是那么強烈。

幾年前,在他臣服花僚族之時,或許他還是一個淡泊名利的凡人;但現在甫遭挫敗的他,就因為一句話便讓他坐不住了,他急于想要表達出自己說話的分量,指揮的英勇,以及翻臉后的懷恨。

他豁出去了,他認為此次不成功便成仁,反正在麾下有五千人的浩蕩軍隊,這是由李理老從李蠻夫人那金口難開的嘴里爭取來的一個機會。他珍視這個機會,五千人雖不算多,但有李理老賜給他的另一半虎符,這個掛帥的名頭就真真正正屬于他了。

李理老告訴他,李軒雖然看來是此次征伐的主帥,但他實際卻仍不過是個“理老祀奉”,一個在軍戎大事上本身就有名無實的神職人員。在出征之初,為了戒備他反叛,或者伙同李大帥倒戈,理老和方老大人都一致同意,不給他虎符。

這東西雖然只是“建制”以后才出現的噱頭,但經過了這么多年,也漸漸深入人心。呆在花僚族有了一段時間,梁君長當然也知道虎符在將兵時所發揮的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是一種古老的將兵信物,只要誰擁有他,那軍隊就聽誰的話。

直到將這半張虎符緊握在手中,擱置于眼前仔細審視著的時候,梁君長才恍然大悟,原來李軒在軍中真正的發言權,連一個參謀的資格都算不上。其實,他之所以能夠說動自己的部隊攻城略地,他移兵動卒的每一步計劃,都是要首先請示中央寨院的。族老李玉夫人按照商定的意見,只分撥給了他臨時的將兵權。也就是說,李軒所率領的隊伍,其實就是一支冥頑不靈,且隨時可能尾大不掉的軍隊,就是一只擺在敵人面前的“紙老虎”。只要敵人采用鍥而不舍的攻伐,再加上靈活多變的戰術,必然很快便能讓李軒的隊伍縛手縛腳,最后就因為自身的指揮不靈而一潰千里。

一念及此,梁君長不禁倒抽了口涼氣,他當真佩服李軒那不動聲色的城府,以及冒死對敵的勇氣。梁君長難以想象,一個命令從請示到同意下達,在如此繁復且笨拙的周轉程序中,還能有幾個主帥不暴跳如雷?說來,一個胸有如此氣魄和膽識的“領導者”,能夠做到如此不計得失,且如此泰然處之,其氣度之大,著實匪夷所思。

于是,某個念頭又開始讓他有點兒后悔了。他終于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于是又不得不打心底里用一個敬佩的目光重新審視李軒,原來這個小子是那么隱忍,且極富謀慮。然而,他轉念一想到李軒當時那臭屁的態度,心中又不由得重溫起騰騰的怒火。

比起李軒的全智全謀,他才發現是自己陷入了一意孤行中。他覺得自己太偏激,太自私,太促狹,居然一點兒也藏不住內心的情緒,竟是那般的多躁易怒。

不過他不在乎這些了,做了就做了,就算是一錯到底,他也要自以為是到底。

梁君長快馬加鞭,心情就像是一陣風從官道上飄過,他想和敵人速戰速決的念頭,也與這種速度成正比,一絲一絲在心潮里澎湃著,燃燒著。

然而,就在他躊躇滿志再次跨入渝州地界的時候,他才驀然發覺自己已經陷入了一波兇悍的敵人的包圍圈。敵陣大約只有一千人的力量,而且全身的結束裝扮絲毫不似官軍,個個都是精力雄健,樸刀在手,短打結束,一看就是山里的草寇。

梁君長稍微一打量,就知道這些都是渝州當地的土人,他們生活在官道附近,經??考魪酱蚪贋樯?。

“對面那廝,你就靠一群名不見經傳的小嘍啰,便想攔路打劫么?告訴你,老子沒空陪你玩兒,識相的便就地滾開,否則就讓你見識一下咱們僚人的飛魚叉?!绷壕L兀立前頭,昂然便是一陣劈頭蓋臉的叱罵。

他以為僚人的燒殺搶掠都是在整片西南邊區出了名的厲害,就連漢人土匪見了也聞風喪膽。許多時候,在遇到僚人和土匪們一齊打劫某座莊園或村市的時候,一般懾于僚人素來的積威,土匪們往往都會先給“僚子”們讓道,自己拾點殘羹或者掉頭往別處,總是這般規避不及。

但現在這幫家伙明顯是有點兒不識趣了,所以梁君長準備要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了,他掄起了手里鋒利的長叉。

“叉魚的竿子也拿出來現,你們這幫僚子當真只有這么磕磣了么?你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是誰,想要跟我動手,還要看看你有沒有資格?”為首的土匪頭子咧嘴一笑,卻按兵不動。

第68 章 剿殺

梁君長只是依稀覺得這個人的長相有些熟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并沒有像他以往對一個陌生人的印象那般稍縱即逝,反而讓他懷有一種忐忑的疑問。

“你究竟是誰?敢如此大膽跟我講話?”梁君長的語氣中充滿了不悅,不過他卻又下意識松開了手中的武器,仿佛覺得自從被這斗膽的家伙數落了一番之后,不管自己怎么拿捏,都覺得別扭。

明顯的,敵人審視梁君長的目光中充滿了一種老成持重的穩態。他就像是一只胸有成竹的老虎,篤定了自己的獵物必然會走投無路,所以他說話的語調也顯得從容而鄭重,他道:“你聽好了,今日讓我在這里碰見你,只怪你命生得不好,偏要替那姓朱的小子賣命。是以,你撞上了本大爺,只能去閻王老子那兒喊冤了,大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杜仲舉的胞弟,浯州人氏,杜安行是也!”

梁君長當然知道,這浯州正是距離渝州十分靠近的一個州。年前,這李軒伙同一干僚人在扶歡市上殺了大地主杜仲舉一事,正鬧得沸沸揚揚。當時,這杜仲舉氣焰熏天,可謂是在古溱州地界上翻云覆雨。為了擴充他的影響力,杜仲舉更是放心大膽,將自己遠在浯州的胞弟杜安行都召喚過來。想讓他也靠著自己的庇佑和支持,也由鼠化龍,開創一番壯業。

原來這杜安行也不過是一介匪類,在浯州一帶影響力頗大。他獨立經營了一座山寨,專門對平民百姓和綠林草寇下手,殺人越貨,聚斂財資,更企圖獲得官府的支持。

正因為他對官府的人秋毫不犯,才令他的寨子在浯州一帶成為了合法的存在。甚至他還是官府實行暗殺,或鎮壓僚人與百姓們最強有力的黑道手腕。

當然,這又與尋常的草寇行徑略有不同。其時,有宋一代,土地兼并嚴重,內部階級矛盾激化。很多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究其原因往往都是官逼民反。因此,草寇們往往對官府都頗多仇恨,大都以打劫官人奸商為主要目標。

但杜安行的理念不同,他知道與官府的對峙,自己絕對討不了好處。所以,他就索性反其道而行之,主動與官府勾結。很快,在收到胞兄杜仲舉投來的橄欖枝時,他就率領自己闔寨的兵馬,順利開進了南川地界,在那一帶搞起了自己的田產。只是后來在花僚族有組織的蓄意破壞下,他的哥哥死了,他也狼狽地逃出了南川縣。

好不容易,他靠著以前在浯州境內與官府之間建立的友好關系,成功地避過了花僚族的窮追猛打,逃過了一劫,也茍全了一條性命。

回到浯州的時候,杜安行記下了李軒的名字。因為他是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兄長,慘死在李軒手上的那一幕。他恨得咬牙切齒,但仔細檢點了一下自己的兵馬,大都已經風流云散,死傷慘重。特別是他所訓練的那支貼身敢死隊,數百人的精英,全部都是在打家劫舍時認識的刎頸之交,這些兄弟個個都是孔武有力,各擅勝場。

然而這些兄弟都在保護他的時候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各自流落各地。正在他茫然無措之際,一個來訪的將軍完全改變了他的頹廢。這個將軍以最誠摯的態度召會了他,并對他與僚人之間的矛盾了若指掌。

這個將軍,正是此次官軍的主帥孫構。

孫主帥置酒設宴,與杜安行進行了一番促膝而談。孫主帥告訴他,自己剛入境便打聽到了“杜安行”的大名,開場白無非就是先對他打劫和鎮壓暴民的諸多事跡,進行一番天花亂墜地吹捧。在了解到杜安行的胞兄被殺,家破人亡的境況之后,孫主帥除了微微表示惋惜之外,更多的表態則是告訴他,自己會給予他最強硬的后盾支持。

孫主帥說,只要他愿意,官府會不惜一切代價為他提供便利。讓他能夠將自己走散的兄弟,以及一些兇悍的土人,全都征募起來,其間所耗費的盤資,全都由官府來攤。他的目標就是偷襲梁君長所率領的一支攜有貳志的隊伍。事成之后,孫主帥答應會替他向皇上請功,為他加功進爵,封妻蔭子。

聽到這么誘人的條件,杜安行哪有不動心的道理。他當下便按照吩咐去辦事,以最短的時間在浯州境內打聽自己部將們的消息,他內心底知道,他的兄弟們一般在走散之后,也不會革面從良,而是盡量投靠一些小山小寨,過點兒蠅營狗茍、艱苦卓絕的日子。

鎖定了搜尋目標及范圍之后,杜安行的計劃也執行得順風順水。他素來在浯州一帶結交的關系網也比較廣泛,通過這些關系網,他很快便將自己這支強強聯合的隊伍給組建起來。其中大部分的成員,基本上都是土生土長的土匪頭子,或便是上次被僚人搶劫過的財主之家。

大家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很快便讓官府投入的那筆有限的軍餉翻了數番。這些財主們當然都知道,一支精兵良將的隊伍,對于他們大仇得報是多么重要。所以,他們也對這支期許中“如龍似虎”的敢死隊,抱有主人翁的責任感,他們十分積極地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為之添磚加瓦。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果不其然。杜安行說動官府,敞開了浯州的大門,給了這些從南川縣逃難的地主們一個暫時的棲息之所。大家也都群策群力,通過各種渠道將征募勇士的消息傳播出去。很快,這支原本只有在理論中才能湊成的千人隊,在眾人不辭辛苦的努力下,也終于成為了現實。

就連在檢閱成果時,孫主帥都有些瞠目結舌,完全無法想象這浩浩蕩蕩的千人勇士,是如何在半月不到的時間內,便自四面八方云集而來的??磥砉湃苏f:有錢能使鬼推磨,誠不我欺也。

話休絮煩,且說孫主帥安插好這一支奇襲軍之后,更是早早就調派左右兵馬使馮儀和弁簡。讓他們兵分兩路,各自朝四川和貴州一帶進發,通過間道挺進,去聯系當地的官軍。

這四川和貴州一帶的官軍,由于常年駐扎在當地,與蠻僚之間的矛盾沖突當然屢屢發生,且數見不鮮。也正因為此,更無形中造就了他們在窮山惡水的地界,仍舊能安步當車,從容作戰的素質。

當然,這兩支隊伍湊集起來,也同樣是兩隊奇兵。只是,那兩地地方官府同樣事先聲明了自己的難處:他們境內的少數民族叛亂也同樣氣焰囂張,為了防止境內的僚子們也隨風而動,卷土起義,他們只能派遣部分兵力聲援孫主帥的“天軍”。

那梁君長聽得這杜安行自報家門,心底自然也忐忑了起來。倒不是因為這杜安行來頭有多大,但在他身后的陣容中,卻并沒有半個嘍啰是穿著一致的。確切地說,這些“嘍啰”的來頭都絕不簡單,就憑他們一個個勁裝舒服的打扮,再加上金槍板斧的锃亮,他已經可以大致猜出這些人身份的來頭不小。

“來吧,今日便來決一死戰!”沉默中,卻是杜安行那張猙獰的臉龐上綻出了一個膠固的怒容。

他長驅直入,行動利索,長槍在手,出招干凈,颯影風起,很快便以凌厲的速度朝這梁君長招呼過來。

梁君長慌不迭招架,驟然發覺自己原本強勁的膂力,此刻卻施展不出五成的效果。那杜安行底氣十足,一聲唿哨,后面的勇士們更是如山洪般包抄而來,他的五千人僚軍雖然人多,卻干不過這些個個都是雄健如龍的土匪頭子。

梁君長心下叫苦,嘴里咬牙,最初的時候,自己的幾個手腕還勉強施展得開。后面,卻像是縛上了緊頭繩,越動越緊。他無心戀戰,硬里吃了對方的幾記快槍,左膀子上被刺了個血洞。那一刻,他心中那個素來風華正健的自己也不復往昔,轟然崩碎。

身后的軍隊一片大亂,喊殺聲和慘叫聲不絕于耳,敵人的勇士們就像是虎入羊群,讓他哪里還有掙扎的余地。

慌亂中,梁君長目光四掃周圍形勢,他估摸著,自己倘不當機立斷,只怕便得尸橫就地。于是,無奈之下,他只能沿路折回。

幸虧那杜安行并沒有銜尾急追,讓他爭得了一口喘息之氣。行軍之中,梁君長只感覺自己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烈日炎炎,曝曬得他每一寸肌膚都快破裂,滴血的感覺就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正在將他的生命一點點攫去。

他搖搖欲墜坐在坐騎之上,昏昏欲睡,就連手中的武器都拿捏不穩,掉落在地。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不想讓自己曝尸野地。他想要趁著自己最后意識還清醒時候,趕快回到扶歡壩去。

這一刻,他什么都忘記了,他只想回家。幾個族民眼疾手快將他扶起,眼見自己的首領都危在旦夕,各人心里都隱隱升騰起不祥的預感。

青衣僚們行了一程,卻不防半路上又遇上孫主帥的人馬殺到。大軍沖殺一陣,梁君長只感覺自己完全失去了方向。最后,無可奈何之下,梁君長只得下令全族軍民躲入老巢。

原來這梁君長還是狡兔三窟,除了扶歡的城寨之外,尚有下寨之所,以防不測。官軍雖然鋪天蓋地追擊,卻未能料到最后還是失了青衣僚族的蹤影。

然而,這種狡計卻未能逃過杜安行的眼睛。杜安行的這支隊伍就如同當年孟嘗君的食客那般,各種雞鳴狗盜、神通廣大的能人,比比皆是??恐@些人的敏銳嗅覺,官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很快便搗掉了青衣僚人的據點,將梁君長所將的五千人,包括青衣僚數百盡數誅戮。杜安行仍舊不能遂愿,直到在兵荒馬亂中覓得了梁君長的蹤跡,一刀便將他的頭顱斬落下來。

按照部署,杜安行所過之處,將僚人們的所有營屋干欄付之一炬,不給生還者留下一絲棲息的空間。做絕了這一切,他方才泄恨,鳴金收兵,回到帳下,向孫主帥報捷領賞去了。

第69 章 愛恨

李軒一直以為花僚族的大后方把守,是固若金湯的。他自始至終都還不知道自己委命遣出的梁君長,此刻早因為心生怨懟而一意孤行,最后橫死于官軍的鐵蹄下。

原本,他在行動之初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太過自信,自詡所有的變數都不出他所料,每一場戰斗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寫滿了既定情節的故事,只要在他有條不紊的把握下,結局便是毫無懸念的。

或許,正是由于他經歷了太多的成功和勝利,才養成了對每一場重要不重要的戰役,都先入為主,做好萬無一失的布置。他的神機妙算,是任何花僚族民都無法置喙的。

特別是作為拿起武器保衛闔族安危的兵士們,在他們的心中,幾乎都把李軒當成了運籌帷幄的諸葛亮。如果有人告訴他們,這一切掉了鏈子,誰也不可能相信這是李軒的失策。

然而,事實就是出了岔子。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梁承秀這該死的混蛋,自己死了倒也干凈了。雖然我早恨不得殺了你,我的阿波阿摸之死,也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只是你早不死晚不死,為什么偏偏要在我不想你死的時候就死了。你給我留下一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你這是知道我恨你入骨,就連死了也不忘記報復我么?”李軒破聲大罵,顯然他也對這種情況感到分外的驚愕。

他的手中并沒有重權在握,因為他知道自己并沒有靈活的作戰自由,所以他十分知趣地將有生力量都轉移到了義父李大帥的手中。

他知道中央寨院肯定會留下大部分的兵力,來把守住自己的老巢,那是雷打不掉的決定。在不觸碰這些頑固勢力的前提下,他也只能將手中好不容易才轉圜到手的力量,大部分都調集到東面的榮懿和扶歡一帶,因為那里也是一個突破口。從東北方向朝賓化砦闖出去,這里素來都是一條難得的生路。鎮守在這個方向的兵力,往往也最為薄弱。

所以,王君長和李大帥的力量都集中在那里,就算他們的前頭是張判官的一萬人馬。東西這兩部的力量,就像是兩支強有力的臂膀,只有它們才能夠在四維八方都陷入重重包圍的時候,還能撐起一面屏障。從西面的渝州一路,擺著官軍的兩萬重兵,還有一千土匪頭子組成的敢死隊。南面則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黔軍,以及最為后進掃蕩部隊的川軍,他們完全聽命于主帥孫構。這些川、黔的聲援部隊,就連屢次與之交鋒的李理老,都未能真正摸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

對,現在就連李理老都按捺不住坐以待斃的頹勢,只能冀圖自己能夠在關鍵時候力挽狂瀾,一振頹靡,是以他才匆匆披掛上陣。

原本,李軒是與官軍的主帥孫構有過及鋒而試的經歷。就在對峙的最初,原本按照慣例,官軍從夔州府南下征討渝州蠻的路線,應該是直接從涪州直逼而下,直抵南川縣。這條路線雖然崇山峻嶺,但畢竟人煙稀少,更容易產生奇襲的效果。

孫構當然知道,若要沿著長江一路逆流而上,從渝州一線攻下來,不單要多費腳程,而且僚人們都是靠捕魚為生,必然會聚居在這一帶。所以,孫主帥將大部隊都安插在這一路,明顯是疏于考慮。

然而,既然他孫構都選定了這條路線,按照他素來強硬的性格,就算跪著也要一條路走到黑。果不其然,憑借他出色的平戎之策,加上各種冒險性和關鍵性的調度,很快便將堵在渝州南部到南川縣門戶一帶的眾多僚部們,給殺得大敗虧輸。

官軍仗著浩蕩的三萬兵,要解決掉這些憑借著地理優勢占據主導的僚子們,其實也絕對是綽綽有余的。所以當時即將奔赴前線的李軒,雖然對孫構取得的戰果也心生忌憚,但卻對族民們杞人憂天般的恐慌不以為意。

在他眼里,孫構就是一只狐假虎威的病貓,只要能將他那華麗的外衣給撕開,或將他的活動范圍給鉗制住,他就再不能嚇人,空自讓官軍搞得群龍無首,軍心打亂。

他心知肚明,官軍的主心骨就是孫構?;蛟S,這也只不過是個曾經烜赫過,便耀武揚威的家伙。對于這種跳梁小丑般的人物,李軒通常就會采取甕中捉鱉的法子,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將官軍給困在渝州城這個囚籠里。然后,為了避免自己也被大蛇纏身,他再花大力氣鞏固好南川境內的各處邊防。這樣時間一久,官軍也只是一鼓作氣,再衰三竭,危機自然而然便迎刃而解了。

果不其然,這孫構遇上了一時瑜亮的李軒,前進的勢頭也戛然而止。最令他感到瞠目的是,這李軒小小年紀,就已經一身絕技,力能扛鼎。撞上了這個程咬金,孫主帥的隊伍注定了要陷入“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的怪圈中。最后,實在是無力還手的他,終于選擇了明智退入渝州城內,擇定施行自己的另一套轉敗為勝之計。

直到有一天,當李軒的大軍真正攻入渝州城內,想要捉住這支悶鱉的時候,才驀然發現真相:原來渝州城內被困著的,卻是穿著他一身戎裝的兵馬使馮儀,孫構這家伙早在潰敗之初,就已偷梁換柱,不翼而飛了。

他這一飛,便鼓動起他麾下所率領的數萬兵士也士氣高漲,個個踴躍,步步爭先。等到李軒覺悟過來的時候,李大帥和王兗敗走的消息已經如雪片般降臨,孫主帥一力督戰,官軍又恢復了摧枯拉朽的氣勢。張判官那一路同樣是勢不可擋盤踞在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大帥和王君長試圖從賓化砦一路撞開南墻,但試圖猛攻了多次,最后竟然也意外失敗了。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非但自己的前方大敵當前,大后方也早就落了虧空。播州、珍州、黔州三路官軍,紛紛聽從孫主帥的既定安排,多管齊下,完全是將他們困死在了核心。為了不被敵人連根切斷與西面大本營的聯系,李大帥不得不放棄朝東北攻略的計劃,決定退守大僚壩。

其時,早在大本營外活動戍衛防御的李理老,由于戰備經驗不足,整個寨院岌岌可危,早被北上的官軍隳蕩得死傷無算。官軍兵士們完全奉行孫主帥“屠民焚寨”的政策,甫一攻破恃險而固的大僚壩,火光燭天,瞬間便讓花僚人的經營毀于一旦。呼喊聲和交兵聲響徹云霄,這官軍都是采取夜間偷襲的法子,屢試不爽。

在這些朝廷大軍的眼底,絲毫就沒有把僚人們當做人看待,而是把他們視作牲口,就如同他們所珍視的肉狗一般的地位。僚人們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也想爭取自己的地位,所以他們只能采取野蠻的方式反抗,并恣意屠殺漢人?,F在報應不爽,待形勢逆轉的時候,便成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有了這樣的翻身機會,官軍們下手當然也同樣是絕不留情,砍瓜切菜,梟首剁腳,無一不是殘忍到了極致。

血流成河,尸積如山,劫后的大僚壩一眼望去,大概就是這樣一片凄慘的光景。就連闔族軍民奉若神圣的銅鼓殿,也被徹底搗毀,店內的銅鼓、牌位、犧牲、神龕統統都被砸得狼藉不堪,玉碎瓦焚,最終只能在眾僚人的飲泣之下變成了瓦礫場。為了保護這些祖宗殘留下來的遺物,寨院中甚至有很多李家人都因此而喪命,其中也包括冥頑不靈的方老李蠻夫人。據說,當官軍沖入銅鼓殿正殿的時候,整個正殿已經被炎炎大火籠罩,李蠻夫人就站在烈火中,敲著李氏一族的銅鼓,一面放聲大笑。她似乎早就預料到了自己此生會有怎樣的收場,所以她臨死前的心態倒是放得十分平靜,那定格在蒼老面龐上果敢而堅毅的表情,讓她看上去儼然就是一個無畏的沖鋒勇士。

李理老則趁著花僚族殘剩不多的戍衛軍與官軍交鋒,死命抵敵的時候,斜刺里殺回了寨院。只見人頭攢動中,人人都在抱頭鼠竄,此刻的族老李玉夫人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她雖然未經陣仗,卻還是僅憑著一身蠻力,與前來追拏自己的漢人士兵格斗著。

李玉夫人滿身血污,手里的武器發揮不出應有的威力,她蓬頭垢面,正和一個都尉扭打。那都尉脫離主力,原本發現他的行蹤純屬意外。都尉知道,捉到這個花僚族的酋首必然是重賞加身,所以他準備獨享這份榮譽??烧l知道現在自己竟然泥足深陷,手中的長刀被打掉了,身上也遍體鱗傷。他原本想放聲大叫,呼朋引伴,但苦于喉嚨被鎖住,根本就叫不出來。

李玉夫人忍住身上被洞了幾刀尚不致命的痛楚,果斷解決了這個貪功戀爵的家伙。還沒等精疲力竭的李玉夫人反應過來,她已經感覺到背后有一只強有力的大手將他攫起,一把扶住她的肩腋,風風火火便朝寨院后門的間道方向沖去。

待李玉夫人反應過來,心底不禁怔住,不過她倒顯得十分配合,并沒有掙扎。因為勾心斗角了那么多年,患難見真情,做為同家同族的死對頭,對方能如此不計前嫌拯救自己,她還能有什么理由再懷抱著小肚雞腸的嫌怨呢?

兩個人相對苦笑,就仿佛前世便是一對相濡以沫的戀人。那一刻,從她的目光中,所透露出來的,都是無限如水的溫柔。她的腿只是麻木而本能地隨著他鏗鏘的步伐踏動著。

而在他身后尾隨的,則是趙諗所率領的幾十人的貼身壯漢。雖然大家都面臨大禍臨頭的生死關,但他們仍舊不遺余力追隨著自己的主人,這著實是難能可貴的。

在敵人水泄不通的包圍之下,趙諗和他率領的勇士們奮力沖殺,大家都在浴血奮戰,冀圖在刀光劍影織成的血海之中,闖出一條生路。這支隊伍沒有一匹能夠讓他們的主人聊以逃生的坐騎,李理老只能巴巴瞧著趙諗身后的追隨者一個個倒下,在響遏行云的呼喊和圍追聲中,他們只能朝著遙不可及的方向逃跑。

這原本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但那恍如白晝的火光已經讓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片清明,寬闊的大僚壩上,不時有一撮一撮的敵軍在寨院中走來竄去,呼喊著李玉夫人和李理老的名字,就像是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

趙諗急了只能強諫道:“理老大人,族老大人,不如就把你們的外衣剝下來,讓我們的兄弟穿上,由我護送著引開官軍的路線,這樣能夠混淆視聽,助你們安然脫險?!?/p>

李理老聽他說得有道理,便趕緊脫下了外衣,由隊伍中的兩個勇士披上。李理老拍著趙諗的肩膀,沒想到這個受他賞識過的武師,此刻還關心著恩主的安危。

李理老道:“如此,便辛苦你了?!?/p>

趙諗沒有多言,只是催促著他們快些趲行,自己便領著大部隊,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李理老則攜著李玉夫人默然前行,遇到懷疑并要阻攔他們的官兵,他便以敏捷而狠辣的身手,電光火石間便將其斬殺。

他們一路奔逃,相互間的心跳頻率加速,呼吸可聞,直到李理老出手的動作都開始麻木而遲鈍,這才勉強從寨院后門逃出來。多虧了趙諗的這個辦法,他們這才擺脫了成百上千的官軍。

她艱難卻清晰地問:“阿準,這么多年……你一直未嫁……這也是你唯一一次在乎我……正是因為這種好,也讓我徹底明白,原來我始終沒有在你心中占據絲毫位置……你的心中就算永遠是空的,也容不下任何一個女人的空間……我說得對么?”

李玉夫人苦笑著,李理老也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他仿佛才反應過來,他仿佛永遠也那么后知后覺。但在他反應過來之后,卻顯得極為沉溺,思緒仿佛都已經陷入了過去的某一處泥淖中,再難以自拔。

他們,原本可以是一對璧人。至少沿著某條既定軌跡走下去,他們就應該是幸福的眷侶,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

然而,這份可貴的姻緣,他并沒有珍惜,而是眼睜睜看著它在彼此面前擦肩而過。他愛上了一個陌路女子,但他最后卻因為種種遺憾,未能執子之手。

“可惜了……阿準,你還恨我么?你為什么不恨我?你恨我還干嘛要救我?難道你回心轉意了么?”

“你當年親手毀了她,我怎么能不恨,但我恨你又能怎么樣?恨你又不能挽回她,既然都到了這個時候,恨已經不是我應該擁有的東西了。很多年以前,我就對你沒有了恨,也沒有了任何感情,除了現在的同情……我只有在事事都強過你,藐視你,與你爭鋒相對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兒慰藉……而現在,自我救你的那一刻開始,我發覺自己對你還有一絲同情?!彼路鸨焕钣穹蛉说脑捰|到了瘡疤,所以才想到要有力還擊,便以輕描淡寫的語調不依不饒地道。

第70 章 黑崖

李玉夫人的臉上定格出一個欲哭的放肆之笑,她那難堪的表情就像是心口上被人活生生捅了一刀??墒撬堄胁桓?,她覺得這種錯愕和傷心顯得太過拙劣,所以就算到了原形畢露的時刻,她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迅速掩飾。

她自以為在自己的意識還沒有覺醒過來的時候,對面的李理老也是懵懂不知的。她后知后覺地收拾起自己的頹靡,試圖強顏歡笑。

可為什么,她眼角的淚水卻還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了?

“我沒有哭,你沒有看見,是吧,阿準,告訴我,你沒有看見……”她喁喁而語,臉上越是想要收斂的情緒,就越是袒露無余,“呵呵,你連恨都不恨我了……你還說什么,對我……對我只有同情了,我感謝你,感謝你還同情我……真的,我從來都覺得我們以前爭鋒相對的日子,你已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我,那時我也是幸福的。至少我也是你骨子里恨的那個人,我也曾以另一種方式令你刻骨銘心!我覺得我這一生就值得了!”

她又有些解嘲地笑笑。

李理老不置可否地注視著她,他的瞳孔中既有憤怒、抓狂、痛悔、無奈和哀憫,最后,一切都歸于平靜,就仿佛一潭從來就沒有波瀾的死水。

“阿玉,這么多年,其實,我應該對你說一聲對不起?!?/p>

“為什么?”李玉夫人追問道。

這時,仿佛周圍那些熾烈的焰火以及兵荒馬亂的背景,都被抹掉,成為了一片蒼白。整個世界只有她和他,他在向蜷縮在晦暗旮旯里的她,投來一束溫暖和理解的陽光。那暖意還沒有移過來,她仿佛已經提前感受到了那洋溢著熱情的溫暖。

“不為什么!如果事事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我們就不會這樣分道揚鑣后,還千方百計,想要狠狠將我們的冤家猛踩在腳下了?!摇胍涀∈裁茨?,不過是‘他’在‘我’心底是最恨的人;而‘他’又想要‘我’記住什么呢,不過是‘我’曾經對‘他’最殘忍地傷害過,‘我’犯過一個令自己都無法原諒的錯?!?/p>

這句話明顯是娓娓道出了他們這些年來彼此埋藏在內心底,最真實的心聲。

“哎……”李玉夫人嘆息一聲,她的整個人也是一臉疲憊,仿佛剛在死亡邊緣垂死掙扎的人。

她終于也準備接受事實,開始打消以前某種無望又無趣的幻想,道:“阿準,看來,我們這一輩子就應該好好按照現在的樣子走下去,你雖然沒了你的女人,你為她終生不嫁。但你也有上天的眷顧,不是么?你有一個值得你,也值得整個花僚族都驕傲的兒子。而我,雖然沒有了兒子,但我也有一個我愛的阿段。他雖然時常固執己見,但我也看得出來,他是愛我的,畢竟我們風風雨雨也走過來了那么多年了。我想,你們作為兄弟,也應該冰釋前嫌了,特別是在現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時刻。有句土話說得好,只有‘現世的兄弟,沒有來生的手足’……”

李理老的臉上也有一絲動容,他如一只矯捷的獵豹,在敵陣中闖蕩,如入無人之境,令擋者無不辟易。他手中只有一把五尺長的獵叉,他豁出了老命瘋狂攢刺,簡直就在眼前舞成了無數閃爍不定的耀芒,凡有躲避不及的人,就只能喋血當場,身首異處了。

李理老翻山越嶺,準備從大僚壩后方的崖墓群一帶逾過。其實,他并不是有意想要從這里經過,主要是若選擇從大僚壩一側的陡徑朝下竄逃的話,雖然自己可以在險隘處一夫當關,但想要沖出大壩下敵人的圍困,卻又難于登天。所以無奈之下,他只能選擇從這片荒山密林覓得生路。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鬼使神差抬起頭,佇立在這片森冷如鬼蜮的崖壁之前。他絲毫沒有感覺那從巖石間擦過的簌簌清風,在耳畔飄過所營造的無限凄冷和寒意。

在這種月黑風高的夜里,周圍的一草一木都甚是鬼魅,恐怖而怪異。

但,李理老那專心致志的目光,卻全身心投注在了尋找其中一個不起眼的狹小墓穴之上。黑暗中,他那一雙素來都迷離昏昧的瞳孔,此刻卻綻放出意外雪亮的精光,就像是貓狗在夜里睜著的詭異亮瞳。

他的視線,很快便定格在了那一方封存得嚴嚴實實的墓蓋上。十五年過去了,這個墓跟其它墓一樣,已經出現了外力侵蝕的痕跡。雖然它是處在一個陰燥的位置上,但稍微凸起的巖壁,還是讓它的墓蓋被滴水巖上的流水,給侵蝕得斑駁陸離。

那里,靜靜躺著他該愛卻不敢愛的人,她為他生下了孩子,但他卻拋棄了她。他卻讓她顛沛流離,最后,她與另一個無比包容的男人生下了這個孩子。最后的最后,她追隨著那個男人,一起歸于苦難卻幸福的塵土里。

他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父親,他甚至都不敢向自己的孩子坦誠,他就是那個時常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卻從來就沒有被他的記憶定義為“父親”這個概念的男人。

他怔怔的,有些出神,他內心底仿佛還有千言萬語要想與她道別,她仿佛就在她面前。他想要叫出她的名字,但那艱難的幾個字卻始終如鯁在喉,他根本沒有勇氣,更沒有資格再叫她的名字。

恍惚中,他只聽到耳畔一聲驚惶的催促,道:“阿準,快走吧,我們都要好好活著。至少要在臨死之前,應該再見見你的兒子,還有我的阿段……”

李理老下意識扭過頭去,回望山下的大僚壩,成百上千戶干欄樓,早已沉浸在一片熾烈的火海里。遠遠近近的山林間,依稀能瞧見搖曳的火把形成的長龍,正從大僚壩下的小路,朝崖墓這邊靠攏。

看來最后,他們的行蹤還是被發現了……

李理老有些無奈,看來命運弄人,他們還并沒有徹底逃離噩夢。而此刻,李玉夫人那痛定思痛后的表情上,愈發顯露出她對生的珍視和眷戀。

所以,李理老沒有猶豫,他只是最后再緬懷性地望了一眼那一方崖墓。然后,他便果斷別過頭去,攙起李玉夫人,一路躲躲藏藏,小心翼翼便從官軍的眼皮底下逃出了。

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他們不吃不喝,腳都磨破了,還是一味地只朝敵人出沒最為頻繁的官道上逃。

也不知在什么時候,他們終于與李軒的隊伍碰頭了。不過此時的李軒也不敢再與官軍正面對仗,而是選擇了虛以委蛇,避其鋒銳。李軒收到了中央寨院被官軍攻破的消息,他便率領千人隊殺回大僚壩,試圖挽救寨院中剩下的李家人。

在敵眾我寡的陣勢下,他英勇闖入敵陣中,剿殺了整整一夜,直將圍追的官軍攪得一團漿糊。然而不幸的是,最后他還是無功而返。李軒的身邊,還帶著遍體鱗傷的趙諗。

李軒一見李理老和李玉夫人,眼底當真是大喜過望,這種喜色幾乎快令他的眼眶中都要擠出淚來。

他滿身花綠的紋身,混合著濃淡不一的血跡,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殺人狂魔。然而他卻深情而溫柔地與理老大人相擁而泣,對于能見到李玉夫人,他也是同樣的慶幸。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平時都那么怨恨的人,現在患難臨頭了,卻變得如此不計前嫌。

他指著趙諗,對李理老道:“理老大人,我已經收到方老李蠻夫人死去的噩耗,聽來確實有些遺憾……還好我找到了趙諗,是他告訴我你們從后山逃跑的,我猜測著你們會上官道。所以,才重又殺回敵陣中,從近路切過來,果然便與你們相逢了?!?/p>

李理老聽他對自己的安危如此動輒關心,心中也不自禁地淌過一陣暖流。他陷入了強烈的自責中,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像個小孩一樣地哽咽起來。

這時候,就連素來對他的性格和脾氣都了如指掌的李玉夫人,都有些錯愕了。見李理老痛苦地軟癱下身子,李軒慌不迭地將他挽住,急切地道:“理老大人,你怎么了?”

李理老沒有答話,卻是李玉夫人替他將如何聽信梁承秀的讒言,如何將重兵交割給他,最后遭到致命的失誤,而被官軍攻破大后方的原委,盡數向李軒陳述了一遍。

她說話的語氣毫無遮攔,絲毫沒有要為李理老遮掩的意思。

此話一出,那李理老的臉上頓時一陣難堪,卻并沒有置辯。李玉夫人當然知道,要想讓李理老道出腹中難以啟齒的話,只有用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才最有效。她也知道,李理老只有在將這些話不吐不快之后,才會丟下心中的包袱,如釋負重。

李軒并沒有責怪李理老的意思,他只是輕若蚊蚋地嘆了口氣,堅定地將李理老那孱弱的身軀給扶起,道:“理老大人,不許再自責了,我們還會有機會卷土重來的。只是現在咱們跟官軍已經勢不兩立,倘若還不趕快與東邊義父和王兗的隊伍會合的話,恐怕咱們會被孫構那廝率領的官軍攔腰斬斷,各個擊破?!?/p>

他便以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李理老的自責給搪塞過去。言罷,李軒便即啟程,帶領著大家一路朝約會好的地方集結。

不過五日時間,他們這一支隊伍便與扶歡、榮懿撤退過來的王君長和李大帥的隊伍會師了。這三支隊伍加起來,也就差不多只剩下五百人左右,在退守的路上,李大帥的重兵慘遭埋伏,按照他的說法,就是:“各路‘牛鬼蛇神’競相逐我,我心懷不忿,只覷準了杜安行這廝的隊伍強悍,我很久沒有這般棋逢對手了,這家伙也確實是我平生僅見的勁敵。那家伙小打小鬧贏了我幾次,后來見我對他不理不睬,他便用激將之法對我百般嘲辱。最后,我一氣之下,心無旁騖便與之對仗,并不惜一切代價把他的千人隊給滅了……但你們也知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道理,我也因此大傷元氣!”

李軒瞧義父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說話聲音也愈來愈沒底氣,便大概猜到了后果。他問:“你折了多少?”

李大帥道:“主要是……這一切都是孫構那廝安排的,我連中了三四次埋伏,最后,我損了……八千……兄弟……”

李軒徹底沉默了,就像是本來就知道那是一耳光,他還是想湊過臉去確認一下真實與否。最后被重重扇了一記,他頓時感到有些胸悶氣短。

終于,他選擇了三緘其口。

沒過多久,官軍的各路兵馬又瘟神一般襲上來。這支隊伍在圍困中左突右撞,依然無濟于事。無奈之下,他們只能選擇退往距離此處最近,且地勢也是最險的“黑崖嶺”。

李軒私底下心知肚明,退入這個地方,就意味著他們所有人都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第71 章 執拗

黑崖嶺是位于南川縣東北境邊上的一處天塹,這地方絕崖連綿數里,兩面獨立,是崚嶒的削璧;中通一徑,則狹長如練。這就像一方橫亙于長空的石梁,除了南面有稍微寬闊的行路之外,北面則越行越窄,盡頭也顯露無余。

如今花僚族的部落就剩下幾個寥若晨星的酋首尚在勉力撐持著,形勢也捉襟見肘,岌岌可危。官軍強攻了數次,卻都被李軒以投亂石的打法阻在了半山腰上。

那孫主帥眼見先頭部隊吃了苦頭,也便放棄迫擊,自己也不慌不忙,慢慢將后進開道的部隊都在崖下安營下寨,靜坐著守株待兔。

李軒聞得此報,額頭上也開始愁眉不展。他暗數了一下身邊的人,計有理老大人、李玉夫人、義父李大帥、部將趙諗和王兗,以及花僚族和紅僚人的一些殘部。相比之下,還是紅僚人茍全性命的人數要多一些。

他一直沉默,一直在忖度著種種不為人知的思量。自打跨入這片困境的第一步開始,李軒就已經沒有任何縱容自己再自命不凡的念頭,他陷入強烈的自暴自棄中。

他后悔自己曾做的每一個自以為完美無缺的決定,后悔那些曾經盲目被自己倚重的人。他更恨自己一個失誤就讓接近四千戶兩萬人的僚民們,幾乎全部都葬身在了官軍那無底洞般的黑手之下。

他并不是高尚的救世主,但作為一個良知未泯的領導者,一個經常站在最前方指揮若干的人,他的所思所想都只會本能地放在這些方面去考慮。

無疑,他心煩意亂的愁緒,很快便蔓延到了闔族軍民之中。在這黑崖嶺上,一切都變得困窘而拮據,他們沒有了糧食和水源。這就像是一只困在涸澤里的干鮒,慢慢地忍受著生命力一點一點地流失。

坐以待斃,無疑對任何人的身心都是一種最難過的煎熬,簡直比直接死掉還更令人恐懼。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李軒始終沒有能想得出一個全身而退的法子。當然,這要率先排除他在心底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準備要做出投降這種懦弱的決定。

別人都把他當做了圣人,可現在這個圣人卻變得冥頑不靈?,F如今,這個令花僚人和紅僚人內心底,都唯一期盼的救世主,最后褪去了他的光環,令他們的希望全數化為了泡影。那埋藏在他們各自內心底,還委曲求全想要維持的和諧局面,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所謂的“同心協力”,所謂的“眾志成城”,這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有什么實在意義呢?這還能保證他們茍延殘喘么?

既然不能,那就索性將它們撕得支離破碎,讓所有丑惡、傾軋、沖突、妒恨、排擠,統統都爆發出來,索性你死我活,大家都在盲目中適者生存。

自然還真是一個十分有效的淘汰法則,兩三天來,官軍還沒有動彈,僚人們就開始自覺地相互殘殺起來。沒有短兵相接的日子,每一個血氣方剛的花僚人和紅僚人,都是焦躁而易怒的。

他們幾百個人困在山上沒有吃的,就只能啃樹根,食野草,過著擠風箱般的自囚之日。這種日子,每分每秒無不在積攢著兩族族民之間的仇恨。他們就像是一群爭食的野狼,起初大家還因為爭奪草樹起爭端,后來沖突白熱化,幾個花僚人伙同在一起,竟然暗殺了某個紅僚族民,將這個無辜者當做砧上之肉,剖食了。

紅僚人發現了自己同胞的殘軀,便將情況告知王君長,王君長便先斬后奏,逮住了幾個花僚人,并與他們的直接頭目趙諗當場對簿。趙諗與王君長各執一端,莫衷一是。王君長不依不饒,又鬧到了李軒這里,希望作為旁觀者和公證人的他,能夠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趙諗眼見己方的頭目眾多,大可恃寵而驕,便借口道:“當初在對戰官軍的時候,他們紅僚人沒有盡力,肯定是偷奸?;?,才有那么多生還者。也正因為他們不拼力死戰,咱們這才敗得那么慘,咱們吃了他紅僚族的一個族民,根本不足以補償戰爭的慘敗,給咱們造成的損失!”

李軒雖然不再自以為是,但內心底還是不斷告誡自己,要一碗水端平,只需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就好。然而他并沒有想到要做到這樣的結果,也是那么困難。

“吵什么?你以為你們是誰?不過只是咱們花僚族的附屬,如果我樂意的話,你們紅僚人隨時都會淪為咱們的奴隸!”見李軒將語未語,李大帥卻先聲奪人,戟指著強出頭的王君長鼻子,以震懾群情的語調朗聲道,“你們應該做的就是絕對地服從,任何時候都別想著反抗,不然我立刻便讓你們這幫僚子橫死當場!”

或許,正是因為他以往那絕對強硬的鐵血態度,才讓他在族民的心目中,一向都保持著凜然難犯的形象。李軒曉得,義父素來都是個種族認同感很強的人,可能在對接受自己是“棄民之子”這一身份的情節上,就應該是他包容程度的最大極限了。反正,除此之外,李軒所見的義父,在對待外族人的態度上,他都有著絕對苛刻甚至殘忍的歧視和排斥。

王君長心下不忿,眼見這李大帥與趙諗根本就是沆瀣一氣,早已失去了理智,霍地便抽出自己的長叉,冀圖生死一搏。

他的動作凌厲而迅速,然而李大帥的反應卻在眨眼間后發制人。但見他手中那把貼身的鶴嘴尖刀已經貼著對方的叉身,風一般滑倒了王君長的喉結處。

王君長本能地顫抖一下,身子一下子僵硬,做出一個投降認輸的動作。紅僚人眼見自己的首領也已落入李大帥的挾制下,各人臉上均流露出隱忍和氣沮之色。

“知道厲害了吧,你們這幫野獠子!”李大帥嗤之以鼻地說道,目光一掃紅僚群眾。

然而,王君長的目光卻爭鋒相對,他似乎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內心底,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本能產生的顫抖。他語帶顫音卻不失凜然地叫道:“有種你就殺了我,算我看錯了你們!我王某人若不能替自己的族民伸張正義,便唯有以頸血謝罪!”

他語意中透露出鏗鏘有力的堅決,話音未了,已見他瞑閉上雙眼,脖子直朝李大帥的刀尖猛抵過來。

那刀尖與他相距不過一寸,眼見對方就要喋血當場,電光火石間,卻是一只強有力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了李大帥的刀尖。這一手死力下拽,李大帥也感覺到一股奇大的力量不由自主,夾帶著綿密的拗勁,霍地便將他整把刀子都搶奪了去。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覺原來劈手奪過自己利器的,正是義子李軒。他的臉上羞憤難當,卻又夾雜著濃重的蕭然,他無奈地嘆息了一聲,道:“阿軒,你的翅膀長硬了;看來,也該輪到我服老的時候了!”

李軒迎著義父那薄責的目光,反手指著灰頭土臉的趙諗,朗然道:“阿波,你當真要縱容他們么?明明是咱們花僚人有錯在先,既然是咱們理虧,那咱們就應該讓罪者伏誅,以此來懲前毖后!何必要為了一只害群之馬,而壞了咱們的規矩!”

“你這是教訓我么?”李大帥冷笑著反問。

李軒倏然語塞,他對這種蠻不講理的輕慢,竟然感到完全無所適從。

原則、強權、理智、沖動和徇私,種種情緒和思維就像是一縷縷棼絲,胡亂在他內心里打上了萬千個結。最后,在毫無是非對錯的判斷能力下,李軒選擇了妥協。

他只是本能地敷衍了一句:“不敢……”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手里捏緊的拳頭最終放松了下來,他已經沒有了任何脾氣。然后,他便低頭不再去瞧王君長那含恨隱忍的目光,也不去聽紅僚族民們不甘的吵嚷。

按照部署,戍衛們同樣森嚴守護在石梁的南北兩頭,以防官軍偷襲。唯一不同的是,紅僚人的隊伍被調離去了兩里開外的石梁北面去鎮守,這是李大帥做出的決定,目的就是為了不讓花僚人與他們再起沖突。

由于數日來沒有糧食和水源,大家所食的草樹也顯得匱乏,族民們吃不飽,大家的精神都顯得有些頹靡。因此,在天色還沒有太沉之前,幾乎所有守衛的兵士們便開始拄著獵叉,打起盹來,哪里還有心思防備敵人。

李軒也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他獨自離開人群,坐在某塊孤高的大石上,抬首凝望著安靜而深邃的星河,發呆沉思著。

他選擇了一處遠離眾人的懸崖,他所蹲坐的地方十分高峻而陡峭。寒風呼呼吹過他的鬢角,發絲輕揚,涼涼的感覺讓他的全身心都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沁人心脾。

在經歷了這些日子太多的征戰殺伐之后,李軒已經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看看周圍的風景了。他凝望著懸崖下那閃耀的火炬和大大小小的營帳,就像是欣賞一幅壯麗的圖景,心中竟然莫名涌騰起一股玩味欣賞的興致。

高處不勝寒,他知道這里不會再有任何人靠近自己。他緩緩地沉浸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這一刻的孤獨,才是他想要的屬于自己的真實。

第72 章 出賣

正在這時,卻聽得身后有清脆的鈴響。李軒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驀然間,一種魂牽夢繞的情愫,仿佛找到了久違的歸宿。所以,他禁不住便轉過頭去,細細凝望。

只見那孤石之下,佇立著兩個瘦削的身影,正是姐姐朱娟和李靈。原來她們也是隨著李軒的隊伍逃難過來的。只是當時李軒對她們疏于重視和照顧,現在沮喪之余,他連個人的心事都自顧不暇,更忘記了她們的存在。

李軒有些歉仄,看到姐姐那無辜而囑望的臉龐,他猛然意識到一切都那么真實,他還有太多的牽掛無法放下。他站起身來,從大石上躍下,走到李靈的身旁,沖她笑笑,好像這樣的表達就足以讓他們在心照不宣的時候都能讀懂彼此。

她一直都是那么善解人意的一個女孩。不管在什么時候,她都是一個知趣的角色,她不會苦苦糾纏著他,盡管她心里殷殷期盼著與他相守。這些年來,她為了他已經改變了許多,她的性子變得沉靜,內斂,不驕不躁。

只有在李軒孤獨而茫然的時候,李靈才會出現。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阿軒,不要再想那些煩人的事情了。你想來想去,萬一官軍真的攻上來了,將我們所有人都屠戮了,那到時候你考慮得再多,也只不過是一場空。所以,有些時候拿得起放得下,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李軒會心一笑,或許這種當局者迷,也只有此時此刻的這個人才能替她解開。他的內心很快便被一種在乎和依賴的幸福感所籠罩,這種感覺讓他逐漸變得恬然自適。

他和李靈,還有姐姐并肩坐在一起。李靈從自己的懷中摸出一些干魚片,這是她出逃的時候胡亂帶上的一些干糧。在現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節,還能夠吃到這難得的腥肉,簡直就是一種奢侈。

原本,她懷中所剩的存糧就不多,而且她一直都舍不得吃??吹贸鰜?,三個人的臉上都是同樣的饑色。李靈先習慣性地將手中的干魚片撕下一塊,送到了姐姐嘴里,再給李軒一塊,最后的一小塊留給自己。

李軒連連推卻,道:“我不餓,你先吃吧?!?/p>

她也知道其實這李靈同樣是涓滴未進,也知道自己再無法忍受現在這種偏安一隅的窩囊現狀,被這雙重情緒所左右,他根本食不下咽。

李靈也陪著他,并沒有吃的意思。反倒是一旁的姐姐吃相狼吞虎咽,卻也顯得津津有味,看來她著實是餓壞了。見她噎著了,李靈輕輕為她撫了撫背,又撕下了一塊,準備給她最大的滿足。

然而這一次,李軒卻阻止了她,他對不明事理的姐姐薄嗔道:“姐姐,你已經吃得夠多了,這些都是以后的干糧,我們還說不準要什么時候才能闖得出去呢!”

李靈只是粲然一笑,輕輕便蕩開了籠罩在三人之間的陰霾,她道:“與其一點一點食之無味,不如就這樣一次品嘗完這些魚片的美味,那樣至少我們還曾經享受過?!?/p>

聽得這李靈一番意味深長的說話,李軒也終于想通了,開始遲疑地接過那些干魚片,表情就像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慢慢咀嚼著這有生以來勝過山珍海饈的滋味。

三個人就這樣在彌漫的夜色下,默然相對,慢慢品味著這難得團圓的靜夜。此時此刻,李軒仿佛從李靈那朦朧不清的側臉輪廓上,找到了類似家和愛的溫馨關懷。她細心照料著姐姐的每一個細節,匡慰著笨拙的她,像一個類似于老婭的角色;同時,她又娓娓向李軒敘述著一些別來的思念,平靜而祥和,就像是一泓淡淡的清泉,在沒有他的日子里,她的生命是那樣的寡而無味,從這個角度去審視她的時候,李軒又覺得她像一個相敬如賓的愛人。

“阿靈,謝謝你,謝謝你還愛著我,如果沒有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究竟還需要什么?現在我終于知道了,我只需要一份凡人的生活,有你,有我,有姐姐,不管我們走到哪里,都會有‘家’的感覺?!崩钴幰膊缓?,他那干燥而笨拙的嘴唇輕輕地吻在了她的額心里。

在空曠的星空下,一顆流星恰恰劃過天際,稍縱即逝。

“我們真的是一家了么?”雖然這一個吻應該足以證明他們之間水乳交融的親密程度,但甫一觸碰到那潮濕而火熱的溫度時,李靈還是忍不住內心小鹿亂撞。

這樣的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去接受,卻早就不期而至。

李軒一臉的認真,他的鼻子湊近了她,親昵中帶著溫存,嘴角有一絲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間的男人味道。

他挑逗著她,道:“難道我說的話,你從來都不相信么?”

“我相信,當然相信,相信……”她害怕因為自己的唐突,而讓他的愛意化為鏡花水月。所以她極力強調著,那怔忡不定的情愫已讓她的音調低如漣漪在起伏著。

還沒有等李靈把話說完,她已經覺察到了他粗重的喘息聲。他很快占據了她,一旁羞澀的姐姐,見這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如膠似漆,早禁不住雙手蒙住眼睛。但不自禁地,她又有些好奇,竟然露出一道指縫的間隙,偷看著他們。

這個夜晚的一切都是旖旎的,夏蟲低鳴,微風簌簌。他的手在她最敏感的肌膚上滑動,就像是一支強悍的軍隊,很快便占領了她所有毫不設防的領土。她吐氣若蘭,配合著他的頻率。兩個人都像是干涸已久的皴裂大地,被渴望的洪水淹沒,載浮載沉,卻共同駛向屬于幸福的彼岸。他們都各自從對方的身體和靈魂中,攫取了欠缺的滿足,在遠離喧囂和紛擾的山石草木間,完成了一次美妙卻倉促的跋涉。最后,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在清冷的夜風中沉沉睡去,靜待天明。

然而,黎民的曙光卻是那樣的漫長。兩個人在睡夢中都還緊握的雙手,仿佛彼此便能感應到對方心跳中,對于時光的緩慢流逝而流露的惶恐不安。

最后,是李軒的耳朵率先捕捉到了族中的混亂。

“怎么了?”被李軒的動彈所牽動的李靈,也隨即睜開了本來就無心再闔的眼瞼,忐忑地隨著他站起來。

“是官軍從黑崖嶺后方的石梁小路繞上來了!”李軒那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此時分外明亮,在他的腳下北面狹窄的陡崖之間,已經看得見零星的火炬,更夾雜著利索的攀爬和碌碌的滾石之聲,還有就是交頭接耳的竊語。

這些聲音在與崖上如驚弓之鳥般的僚人們呼天搶地的嚎叫比起來,簡直細碎得如同海嘯中的一片小浪花。除了李軒,是沒有任何人能聽出來的。

“我得趕過去了,肯定又有亂子!”李軒只是隨隨便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收拾起身子。

他奔了幾步,又意識到了什么,轉身囑咐尚對他戀戀不舍的李靈,道:“阿靈,你先帶著姐姐躲在這里。最好不要讓官軍的人發現,我救出了他們之后,便過來跟你們會合?!?/p>

李靈依舊像個聽話的孩子,沒有阻攔他,只是麻木地點頭,深情又無奈地凝視著他,直到他那黑豹一般的身影竄入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這一次,紅僚人和花僚人之間是徹底翻了臉。當李軒與廝殺中的趙諗碰頭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了義父李大帥墜崖摔死的消息。聽說是在王兗的唆使下,由幾十個紅僚人一齊趁著混亂,出其不意將他推搡下去的。

而官軍之所以能夠成功登頂,其實也是紅僚人的反叛,王兗那廝自知罪孽深重,害怕報復,甚至還主動自縛,準備投降官軍。

聽到這些駭人聽聞的消息,李軒簡直怔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半晌之后,他才嘆息道:“罷了罷了,這一切都是因果報應,看來義父之死也由不得我了!”

原本,就在今天白天的時候,他還憎恨著義父,他老覺得義父總是在跟自己作對。這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和還債。在李軒的腦子里,未嘗有一刻忘過義父曾經害死過自己的阿波和阿摸。甚至,特別是在義父與自己的意見相左,產生巨大分歧的時候,他心中那壓抑的不爽,就會給埋藏依舊的怨恨種子火上澆油。也正是在這種時候,他簡直就把義父恨得咬牙切齒。

然而,他之所以遲遲未敢動手,就是因為他覺得義父也曾心慈手軟,栽培了自己十多年,讓他從一個懵懂不知的孩子,長成了現在這般風華正健的模樣。他只有在徹底將自己欠他的恩情,都如數償還給他以后,才真正有勇氣殺了他。他自以為自己向來都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

然而現在呢,義父死了。死在了別人的手上,在他墜下萬丈深淵的懸崖前,他低頭掃望了一遍,沒有瞧見義父的尸骨。寒風刮過他的面龐,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變得落寂無聊,仿佛整個靈魂都被掏空了一樣。

第73 章 蕩族

李軒沒有流一滴淚,也沒有來得及緬懷,而是盡力挽救那些尚還能救得回來的人。趁著官軍和投降的紅僚人一齊占領山頭,四處格賞搜尋他們的時候,李軒唯有以死相拼。

此時,官軍已經密密麻麻填滿了整個黑崖嶺,一眼望下去,從北方間道上躥上來的黔軍氣勢如虎,遇上花僚人便是一陣胡砍亂殺。為首的一人正是雄威凜凜的張判官,原來他正是此次負責繞道偷襲花僚人的主要策劃者。

而那王君長所率領的紅僚人,則正在和花僚人展開激烈的角逐,雙方各爭雄長,互有死傷。原來這紅僚人早趁著夜闌人靜的機會,送訊出去,與山下的官軍約好了時間,由王君長在崖上制服花僚人,以作為歸附官軍的投名狀。

果然,三更甫到,這王君長便陡然發難,開始瘋狂對花僚人進行反撲。其時,那些攻到崖頂的官軍雖然已經站穩了腳跟,正準備對這兩撥鷸蚌相爭的僚人一網打盡,但張判官卻制止了這種舉動。

屬下們都表示不解,張判官卻以胸有成竹的口吻,進言自己是揣擬著孫主帥的意志在做決斷。只聽他道:“這兩族雖然加起來只有五百人左右,但他們代表的卻是兩個最有威望的部族,只要他們之間產生了一個勝者,就絕對是我們日后治理僚人的不二人選?!?/p>

“您是說……以僚人來治理僚人么?”

“嗯?!睆埮泄偈挚隙ǖ貞艘宦?。

那邊,紅僚人已經由北面咄咄逼近,吃力地將奮起反擊的花僚人給壓回了南面。廝殺進行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反而那逐漸寬闊的石梁邊上,還有好多人不幸墜崖身亡,呼嘯而過的慘呼聲回蕩在幽谷之間,令人不自禁地便毛骨悚然。

李軒實在看不下去了,眼見那王君長囂張跋扈的樣子,腦際一股熱血就此莫名沸騰。眼見那沖在最前頭的趙諗與他斗個旗鼓相當,李軒更是后發先至,劈頭蓋臉便是一陣搶攻。遇上李軒這樣強勁的對手,王君長頓時跌遭重挫,渾身解數施展不開,徒自縛手縛腳。李軒欲擒故縱,賣個破綻給王君長,幾個轉環間便將對方給制住,王君長的死穴已盡數掌握在了李軒手上。

然而就在這生死懸于一線的當口,那王君長卻掙得面紅脖子粗。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具體表情,但李軒明顯已經聽到了他氣沮后的粗重喘息,他悶哼了一句:“我有……話說……”

李軒察覺到了異樣,他的原意并不是要讓置對方于死地,因為他知道這種冤冤相報根本就沒有實際意義,他突然看淡了一切。正是在這種情緒的主宰下,李軒才對他心慈手軟,給了他一次發言的機會。

“說罷,你還有什么要說!”李軒故作不耐地道。

王君長長吁了口氣,道:“李大帥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但他死在我族民的手上,我自然也有一份責任,如果您咽不下這口氣,大可以殺了我。但我要澄清的是,我對李大帥并沒有仇恨,甚至對您,祀奉大人,我心中一直都懷著無比的忠誠與敬畏。就算是現在,我號召著眾紅僚人攻擊本族族民,雖不算什么高尚的行徑,但也絕不低劣,我只希望能夠保住您身邊重要的人?!?/p>

“你這是什么意思?”李軒仿佛從中聽出苗頭,具體卻不敢確定。他心中一陣栗六,但骨子里還是懷抱著一線希望。

“我先投降,正是要讓官軍相信我,是我以自己的本事制服了花僚族,迫使你們投降的。只要咱們花僚族肯投降,待得下了黑崖嶺這個鬼地方,我自然助您一臂之力,幫你們逃脫官軍的魔爪!”王君長盡量以主人翁的立場道。

“你當真有那么好心?”李軒有些不敢置信,但仿佛這王君長的說話中有一股難以抗拒的魔力,他還是耐下性子愿聞其詳。

王君長面目表情尷尬得有些僵硬,他只是自嘲性地苦笑,然后道:“也難怪祀奉大人會對我懷疑,但在我心里,一直都覺得多虧了您對我族的庇佑和領導,才得以使我們走出了重重困境,這種恩情重如大山。如果您還對我王某人有最后一絲信任的話,就請把一切交給屬下吧。我做這一切,也不過是想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總覺得咱們紅僚族欠您的太多太多?!?/p>

的確,在整個花僚族中,可能王君長對誰都沒有好印象。但若不是李軒在極力維持著大局,他們紅僚人早就從聯盟中退出,令整個岌岌可危的局勢轉瞬便分崩離析了。

正是因為有李軒這個英明、公正、大愛、理解和包容的領導者存在,三族才得以心悅誠服,戮力同心。想當年他們三族同在一起轟轟烈烈斗官府,殺地主,搶錢糧,佐酒肉的時候,那時李軒、李光吉、梁承秀,還有他王兗,他們一起豪氣干云,一起談笑風生,一起帶領著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熱中的僚民們走南闖北,那樣的日子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然而在王君長的心里,卻還一直緬懷著。這種懷念與現在的豆萁相煎無關,只是讓現實中的他們,與心目中一直都未完成的靖難之夢漸行漸遠。

他們曾設想得那么美好,他們只想要一片太平之土,再不想讓自己的族民為戰爭而生靈涂炭。然而,僅僅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都成了奢求。

這又何嘗不令曾經的當事人扼腕嘆息呢?

王君長知道,自己只是純粹感念這種恩情,感念李軒喚醒了他們心底的覺悟。所以,在臨近這種生死關頭的時候,他才會想到最后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對李軒施以援手。

“大阿段能屈能伸,如果太過剛直,最后只能被折斷?!蓖蹙L的道理說得很直白,他的表情也很真誠。從他那過來人的成熟面龐上,李軒找到了一種莫名的勇氣。

有了這種底氣,李軒終于選擇了妥協,官軍成功俘虜了這幫僚人。他們被捆上五花大綁,送到了孫主帥面前。

孫主帥瞧著眼前一大片投誠的僚人,目光中表露出一反常態的深邃,那是一種做為主宰者的壓迫感。他似笑非笑對王君長道:“很明顯,在你們紅僚人與花僚人之間,只有一條是蝮蛇,而另一只則是沙虱。我向來說一不二,給人的機會也只有一次,如果你們現在雙方做出一個了斷,倒還干脆些,免得我親自動手,到時候也弄得你們各自難為?!?/p>

他這話語調雖然輕描淡寫,但其實真正所要表達的卻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決定,這個決定顯然是任何人都不能動搖的。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有什么便沖著我來吧!”李軒昂首挺胸地道。

這句話擲地有聲,很快便吸引住了孫主帥的注意力,只見他又仔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李軒,道:“你就是那個蠱惑三族為亂的李軒吧,我聽說過你……”

孫主帥這話意在表現自己不孤陋寡聞,又不想令李軒太過自大,因為他聽說僚人向來骨子里都有種不自量力的臭脾氣。

然而,等待他的答案,卻是李軒的一句冷嘲熱諷,他也朗然報以一笑,道:“對啊,看來這次渝州官道上的交鋒,給你留下的印象還不算淺薄。咱們可是棋逢對手,可惜你最后卻選擇做縮頭烏龜,并嚇得屁滾尿流,居然找了個宵小替你頂缸?!?/p>

他這番話含沙射影,卻又語焉不詳,目的不過就是以爾還爾。那孫主帥素來都是個有城府的人,他也不多逞口舌之利,懶得與李軒反唇相譏。他只是以自己最有力的強暴態度,表明了現在所持的立場。

只聽他以默然的語調道:“把投降的花僚人,統統都殺掉,除了我指定的這幾個頭目,一個也不留!”

他一邊說,手指則如一根令箭,所指之人便獲大赦,卻也不敢吱聲。不知怎么的,就在他這一個指頭間,李軒已經感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他埋怨著一言不發的王君長,也只能如螻蟻一般希冀著自己不忍卒睹的畫面,能夠減少到最大程度。

然而,事與愿違。孫主帥話音剛落,麾下的士兵們卻早已雷厲風行般執行下去。幾百次手起刀落間,便是數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花僚族民人頭落地,猩紅的血泊和痙攣的肢體橫七豎八扭在一起,在黑崖嶺之下的土地上,染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筆既充滿了血腥,又夾帶著恥辱。這是李軒咬牙切齒都無法忘卻的恨。他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如果這一次自己僥幸還有一口氣在的話,他就一定要活下去,一步一個腳印去籌措實施自己的計劃,為整個花僚族死去的同胞們報仇雪恨。

最后,在他精神上的痛楚接近崩潰的時候,這一場屠殺才終于停止。他內心底那根弦也終于放了下來,那一刻,他只感覺到一股絕世孤獨后的疲憊。

他唯一可以慶幸的就是,他最最深愛和關切的人都沒有慘遭毒手。他只是用最拗口,也最流利的僚語,淋漓盡致地痛罵著孫構。盡管他早被知趣討好的張判官掌嘴,打得鼻青臉腫,鮮血長流,但他依舊痛詈不休,那使他感到無比的暢快。

最后,花僚族中,孫主帥只留下了姐姐朱娟、李靈、理老大人、李玉夫人和趙諗,還有就是李軒本人。

李軒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你既然那么有種,就何不一個干脆,將我全族屠戮殆盡了更好!”

孫主帥吩咐將所殺的花僚人,全部都做聝耳處理。他轉過身來,方才淡淡地在李軒耳畔細聲道:“皇上指定要見你們,你們這幫野獠子能有如此猖獗的陣勢,也著實是個異數!”

第74 章 行動

官軍凱旋,恢復了險些被僚人們攻陷的賓化砦,以及南川縣全境,大軍押解著李軒一行便踏上了前往夔州路的征程。孫主帥給眾人記下功勛,當下便由隨行的掌書記志錄在案,這次大事記,亦被史家稱之為“孫構蕩三族”。

為了避免沿路返回的途中饒多阻遏,官軍一路都是輕車簡從,沿著僰溪到達江津渡口,再轉由岷江順流而下。路線安排既定,所有環節也都是嚴密監控,確保萬無一失。

船隊到達渝州埠口的時候,由于境內其他部落的僚民對于官軍懷著同仇敵愾之氣,因此待得他們過境的時候,大家就算拼著人頭落地的危險,也不愿意將自己的糧食轉賣或犒勞給漢人。

本身,這一支龐大的官軍在與三族戰斗的時候,因為朝廷催促得緊,行軍準備都只能從輕就簡。再加上顧慮到路途遙遠,因此,在行動之初,孫主帥都是一五一十掐定了天數的。爾后,他才以此為據,劃撥人均糧食的份額,也差不多只能緊巴巴地勉強度日。

現在局面有些尷尬,孫主帥可當真沒料到情況居然惡化到了這種程度。不過他依舊不動聲色,既然當地人不出糧食,那他就一面緩行,一面請求朝廷下令,在就近的州縣調配充足的糧餉。

是夜,作為重點監控對象的李軒,早被移送到了秘密的營帳看守,完全陷入了與世隔絕的狀態中。在王進才的蠱惑和揭露之下,那孫主帥似乎也逐漸看透了作為投降派的王君長在立場上的左右徘徊。是以,孫主帥總是有意無意,要隔斷王君長與李軒等一干人覿面的機會。

與此同時,作為曾經對麾下的王進才極為推心置腹的王君長,也只能無奈又痛悔地瞧著一手栽培的這個接班人,最后卻蛻變為了自己的掘墓人。兩個人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王君長慢慢地也淪為了制于人者,變得身不由己。

無疑,這種僵局,對于一心想要兌現拯救花僚族承諾的王君長來說,著實是他內心深處耿耿于懷的事情。嘆息之余,他也只能遙遙無期地將自己的計劃慢慢擱置。他焦頭爛額,卻想不出任何辦法可以亡羊補牢。

與之相比,那王進才就更顯得能夠勝任王君長的地位了。他察言觀色,很快便充分摸清了現下孫主帥的心病所在,主要矛盾還是集中在糧食短缺的問題上。

是以,王進才便毛遂自薦,打包票說靠著紅僚部族與當地各僚部之間的天然親近關系,由紅僚人出馬的話,或許能夠與他們商榷交流,征得一定的糧餉敷用。

孫主帥一聽,當下便欣然應承。他也知道這王進才的??谥?,包含諸多夸大的成分。但既然他都急于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孫主帥便樂得給他一個機會,趁機考驗一下他的領導才能和談判能力。至于究竟能有幾分成效,孫主帥其實并沒有抱多大希望。

孫主帥虛以委蛇對王進才道:“我這里順便派兵馬使弁簡,點集三千軍馬與你同行。若這些僚子們抵死不給,那咱們便先禮后兵,以武力的方式橫征暴斂,定要給那些不識相的家伙一點兒下馬威瞧瞧!”

當下,那弁簡則領命去訖。豈知這孫主帥愈是不以為意,那結果卻意外超出了他的預料。不出三日,這王進才和弁簡一行,便將征來的八百多石糧草,足打足量地陸續運往軍隊中。這一批糧餉雖然對于數萬人的官軍來說,并不能堅持多久,但卻完全能夠解決他們燃眉之急。

而且,這個數字也恰恰不會令素來多疑的孫主帥感到瞠目??梢哉f一切雖然意外,但還是處于情理可控的范圍內。孫主帥想要表現自己的一視同仁,便準備給王進才和弁簡二人記相等功勛。

然而,這王進才深知弁簡對與紅僚人同列,是持嗤之以鼻的態度。所以,他也懶得居功,而是一反常態,索性對弁簡的行為作風大加嘖贊,將所有的功勞都推給了他。

那弁簡本就是恃才傲物的主兒,聽得這王進才有意謙遜,自己卻當仁不讓,早把屁股翹上了天。

不過這孫主帥明顯對弁簡的能力表示懷疑,他問:“前些日子我們官軍派出了那么龐大的軍隊到方圓百里的地界內去大肆搜掠,所斬獲的粗細糧食,包括糟糠在內,也不過五百石左右。但憑什么你們一去就能征到這么豐厚的糧食,告訴我你們是怎么做的?”

那弁簡迎著孫主帥明察秋毫的目光,自己心底事先準備好的一通忽悠之詞,此時卻忘了大半。話到臨頭,他突然發覺自己拙于口齒,憋了半天,絞盡了腦汁,也找不到一個恰當的理由。最后,他也只能如實地道:“那些僚子們對咱們官軍的威名聞風喪膽,是以咱們只要稍一恫嚇,這些家伙就如驚弓之鳥,有多少糧食都乖乖交出來了!”

孫主帥仍舊將信將疑,他總是覺得這種順順溜溜的事情,背后總會暗藏玄機。但這玄機究竟在哪兒,他又說不清個所以然來。

那王進才眼見弁簡下不來臺,他更是湊趣地見縫插針,道:“這一切都有賴于先前主帥大人給他們造成的積威。若不是您的話,那些僚人們一個二個的也估計不會見了我們就溫馴如羊。他們就等著弁大人話一開口,大家便傾其所有,唯恐不足以滿足咱們的需求。其實他們這種外強中干的心理,作為本土之人的我,骨子里也是十分清楚?!?/p>

王進才完全是將自己的形象當做了僚民們的典型,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的,都是一種被強者制服后的奴顏婢膝。這種態度,恰好能滿足孫主帥身為漢人的優越感。不得不說,在有宋一代,幾乎所有的漢人地主,對于僚人的存在,都懷有本能且深層的種族歧視。

既然這王進才有意要謙遜,孫主帥也樂得送個順水人情,將榮譽和功勞大多加在了弁簡身上。

是夜,孫構的帳下,士兵們都在為雪中送炭的糧食而感到萬分慶幸。大家歡呼雀躍,簡直樂翻了天。糧食分發下去,各人便迫不及待地埋鍋造飯。

士兵們談笑風生,狼吞虎咽享用著寡淡無味,卻分外噴香的大鍋飯。好像這樣的粗糲,簡直比他們吃過的任何山珍海味還要好吃。

然而,在這鼎沸的喧闐之外,卻還有一群沉默的人,始終在冷冷地注視著這些興奮得快要發瘋的漢人士兵。他們正是紅僚人,他們被官軍的士兵們罵成可憐蟲,他們營營役役勞碌了一陣,卻不過是在為官軍們作嫁衣裳。在分發糧食的時候,他們連一粒芝麻都分不到。

他們的人口數量不多,個個風塵仆仆,灰頭土臉,那邋遢的樣子,連一條流浪狗都不如。那一雙雙瞳孔在迷蒙的夜色下,就如同隱匿的鋒芒,充斥著最原始的仇恨。

紅僚人噘著樹根,沒有營帳,他們只能露宿在岸邊的草叢中,靠石為枕,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這種惡劣的待遇對他們來說,完全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你看他們的表情時,再也找不到絲毫的波瀾起伏,他們每個人都是深沉的,詭異的,甚至殘忍。

然而,時間剛不過盞茶,便有寥寥幾個官兵大呼肚痛。隨即,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種瘟疫一般的癥結,很快便感染了在場所有靠糧食果腹的人。所有官兵們都開始上吐下瀉,顛連倒騰。

頓時,這個消息就像炸開的鍋,很快便鬧得沸沸揚揚。各營都頭團練們,更是流水價沖入孫主帥帳內,向他匯報士兵們中了瀉藥的遭遇。

孫主帥頓時一驚,隨即便拍案而起。他檢點自身,素來都自詡是一個行事十分小心謹慎的人。然而現在,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底下猖獗,這教他怎能不暴跳如雷?

孫主帥不假思索,第一想到的無非就是王進才和弁簡。這王進才畢竟是外人,當初他的自告奮勇,以及后來的成人之美,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事先便有所圖謀。

但另一方面,卻也難以排除是外族僚人從中作梗的嫌疑。盡管這次孫主帥蕩平了南川境內勢力龐大的三族。但僚人們卻并沒有絕種,而且,散居的僚人勢力也同樣是一塊巨大隱患,他們與官軍之間對立關系,本身就是劍拔弩張的。同時,他們也可能會自忖,既然現在的局勢已成敵眾我寡,那大家逃脫不了被官軍傾軋的命運,那他們就索性將計就計,讓官軍們也吃吃苦頭。

一時間,種種猜測紛至沓來,各具其是,令孫主帥簡直沒個頭緒。情況緊急,他便率先親臨現場去查探兵士們的傷病情況。他越看越是心煩意亂,此時,各部的頭領都齊聚一堂,大家開始分析指證這個罪魁禍首的真正身份。

究竟是內鬼,還是外人?

圍繞著這個問題,眾人開始了一番唇槍舌劍的激戰。在這場口舌之爭中,卻成了各方矛盾的總爆發。

馮儀忌妒弁簡的好大喜功,暗指弁簡是圖謀不軌。張判官則站在同是漢人的立場上,認為凡是僚人本質上都是奸詐的,想要通過種種手段離間人心。孫主帥對紅僚人沒有中瀉藥十分納罕,因此質問王進才。而王進才則聲稱自己并不知情,自己完全是本著一片赤誠在盡心盡力。同時,為了避免嫌疑,他還將弁簡私底下不分糧食給他們紅僚人,而感到十分氣憤。弁簡眼見王進才擺脫干系,自己也毫不示弱,趕緊撇清關系,幾乎是將之前所有貼到臉上的金面,都給慌不迭摘了下來,露出了色厲內荏的丑陋真相。

總之,這一番無休無止的揪逮,各方都是得理不饒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后,孫、張、馮、弁之間天然的本位主義才慢慢占據主導,大家都很一致地認為肇事者乃是王進才無疑。

然而就在大家聯合起來,要將之就地正法的時候,卻聽得埠口上某條戒備極為森嚴的船只上,卻驀地傳來了尖銳的金鐵交鳴之聲。伴隨著這聲音的斷續,哀絕的慘叫聲也同樣震人心魄。

“主帥大人,有人劫營。以李軒為首的一干花僚人,還有紅僚族的君長王兗也隨著一起逃竄了!我們的士兵沒有戰斗力,被他們一陣沖殺,最終不敵,據對戰的士兵們說,這些人全部都被一撥早就埋伏好的草寇給救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孫主帥嘴唇緊咬,他那素來都堅毅不動的嘴角,竟然第一次因為局促、失誤和痛悔的沉溺,而溢出了汩汩的鮮血。

第75 章 殘局

敵人的行動十分隱秘,就像是一陣風,來時無影,去也無蹤。完全令孫主帥猜度不透他們的真正身份。他立刻來到現場,卻發覺江面之上風平浪靜,除了岸上和水面上躺著本軍的士兵尸體之外,敵方卻并沒有一人傷亡。

現場廝殺的痕跡很少,從殘留下的利索痕跡明顯看得出來,這幫人的行動之迅速、準確、干脆。他們似乎對官軍的布置了若指掌,就連像李軒這種重罪犯人,有如此嚴密的看護,也同樣沒能逃出他們犀利的法眼。

如此顯而易見的線索,即便是素來多疑的孫主帥,也會不假細思便猜到是日前那幫獻糧投藥的僚子們干的。

孫主帥當下便拍板,一定要讓王進才帶路去尋找那些僚人活動的村寨。那王進才當然誠惶誠恐,沿途帶路,也希望此舉能夠將功折罪,免去大家對自己的懷疑。

然而,等到孫主帥大軍殺到,本以為可以出口惡氣的時候,卻發覺村子早就變成了劫灰遍地的廢墟。

“可惡,這幫僚子肯定是因為害怕被咱們尋得線索,是以在行動之初,就將自己的村子一把火燒掉,不留下蛛絲馬跡!”王進察言觀色,誠惶誠恐地道。

孫主帥并沒有多做停留,他似乎覺得再呆在這里,與這幫行蹤不定的僚子玩躲貓貓的游戲,并不算明智。

畢竟,現在他們官軍也已完成了平亂的大事,就算還有漏網之魚,卻也無關痛癢。當下,他便隨便捉了個“替罪羊”,按照李軒的風格結束,給他設計了一套大致相肖的行裝,便將他喚作“李軒”。

孫主帥心想:反正皇上也并沒有見過他,大家就此敷衍了事,指鹿為馬,也同樣能夠讓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深信不疑。一旦博得了皇帝一高興,還不是照樣論功行賞。

一念及此,孫主帥便轉憂為喜,懶得再去管什么李軒馬軒了,只是叮囑了王進才一番:“若是日后捉到這僚子,一定不要讓他興風作浪,最好就給我扼殺在搖籃中!”

王進才唯唯諾諾,只說自己會竭盡所能。于是乎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軍中的知情者們為了避免惹禍上身,無不包庇真相,上下更是逐漸形成了一致的口風。

鬧過了一番之后,那孫主帥卻也不再較真,待得附近州縣配給的糧食一到,官軍便班師回朝,接受神宗皇帝的賞賜去了。

那個“李軒”果然沒有引起皇上的絲毫懷疑,他木訥而寡言,就與每個臨刑前的犯人情緒是相同的。他的狀態顯得極度神經質,對于無可擺布的生死,已經失去了任何掙扎求生的欲望。

這只不過是孫主帥獻給皇上的一個傀儡而已。其目的也就是在于滿足一下他作為風華正茂的君主,心中那尚未得償的“橫掃六合,靖難平亂”之意。

果然,年輕的神宗皇帝將這個“李軒”推出午門斬首之后,便自以為大亂已平,從此海晏河清,再無僚禍。隨即,朝廷便告詔下來,將孫構加功錄入了昭文館。而其余隨行出征的裨副參將們,也升陟有差,暫且不提。

且說自那三族被滅之后,整個南川縣境內又重陷入了群龍無首的狀態。按照參知政事王安石的諫議,神宗便要求孫構舉薦一個當地土人,作為統治僚人的土司長官。

孫構不假思索便擇定了王進才,從此以后,整個南川縣便迎來了王進才的統治時代。朝廷改賓化砦為隆化縣,廢掉了古溱州,降扶歡縣和榮懿縣為砦,并正是由官方承認“羈縻州”政策被廢,當地僚人們的畬田也開始納入征稅的范圍。

雖然在內心底,孫構對將南川縣的全局都交給王進才感到有一絲擔憂,畢竟上次僚人投藥偷襲官軍的事情,還一直曖昧不清。但孫主帥轉念又一想,若不將權柄交給王進才,自己又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況且,自己敷衍塞責,制造李軒“死亡”的真相,王進才也有所耳聞。雖然自己有手段輕易便能將他整死,但又怕最后因小失大,讓整個消息不脛而走了。所以,為了息事寧人,孫主帥唯獨“青睞”上了王進才。然而,這孫主帥的考慮也別具心思,畢竟僚人不好治理,再加上樹大招風,這王進才能不能夠真正獲得僚人們的擁護,本身就是個問題,到時候弄得怨聲載道,又是一場暴亂,恐怕他的小命也難保了。

一念及此,孫主帥便懶得去理睬那些無益的擔憂。

這且慢表,單說那日夜里,李軒被劫走之后,便被一行神秘人攜著,從官軍的大營中騰騰殺了出去。那些人身上全部都紋著蛇形的花紋,個個身形魁健,出手不凡。要對付眼前這些中了瀉藥,比柿子還軟的官兵們,簡直就是摧枯拉朽,擋者辟易。

可憐了那些尚在蹲坑的家伙,一個個還分不清青紅皂白,只管慌不迭地提褲子遮羞。然而對方手起叉落間,自己早就血濺五步,倒在了屎尿污穢混成的血泊中。

李軒雖然不清楚這幫人的來歷,但也知道他們是某個部落的僚人。所以,他下意識地問旁邊護送著自己突圍的幾個漢子,他們卻都裝聾作啞,并不回答他的問題。

看到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兵們一個個倒下,李軒那一雙血手上顫抖的憤怒也逐漸消停。他殺了好久,感覺眼前的官兵們個個都是一張哀苦而無辜的臉。雖然他們在之前殘殺僚人的時候,也表現得無比猙獰,然而現在這副可憐蟲的模樣,著實讓李軒無法與他們之前的狀貌對號入座。

他殺了一陣,眼前已經沒有人敢貿然來送死了?;靵y的背景下,所有士兵都是呼爹喊娘,抱頭鼠竄,哪里還有絲毫戰斗力?

旁邊一個漢子催促著他加快步伐,然而李軒卻并沒有要聽命的意思,他骨子里自有一股心高氣傲。而且,他現在心中想到的還是那些重要的人,他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李靈,還有王兗、理老大人、李玉夫人和趙諗等一干人,他絕不可能一走了之。

相比之下,他反而覺得自己的命并沒那么重要?,F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竭盡所能,去挽救每一條還可以爭取的性命。那些都是他最應該去尊敬和團結的人,他們每一個都是可愛的。雖然以前彼此之間可能還存在恩怨,但現在這種生死關頭,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不知不覺中,李軒只聽見身后不斷有呼哨之聲,卻是正南方向有一撥援應的僚人隊伍在朝這邊壓來。這一撥人的打扮又與先前的一撥頗有不同。盡管如此,明眼人都清楚,這兩撥人是伙同在一起的。

“祀奉小爺,快些走吧!”一個護衛伸手拽住了原本想要倒轉的李軒。

這個稱呼在他聽來,是如此熟悉,就連自己都恍以為自己早已名聲在外,惹得一幫能人異士競相慷慨相救。

李軒還沒來得及多想,目光早被一個熟悉的身影給吸引住了。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有一條不起眼的船只。而在這條船擱置的碼頭前,卻兀立著一個滿身鐐銬的重囚,此人正是王君長。

但見他余勇可賈,徒手掣動一根鐵,鏈鏗鏘甩蕩,嘴里連連發出虎吼,那樣子簡直就像是一頭發瘋的雄獅。

李軒看到,這王君長的身上明顯已經累了多處傷口。畢竟,他所面對的,全都是一批精兵悍卒。這些家伙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狠角色,負責的任務就是看守孫主帥欽點的重犯們。

雖然李軒先前并不知道他們被藏掖在何處,但從官軍們惶急的反應和招架來看,一切都顯而易見。等到他不顧一切搶到王君長身邊時,他整個人早已湮沒在了人海之中。

李軒一邊在吶喊著王君長的名字,一邊則隨著他的腳步尾隨,生怕慢了半拍。那邊廂原本都已策定好萬無一失的僚人援軍們,此時眼見李軒重蹈火坑,大家都顯得十分無奈。

畢竟他們此行的目的主要就是要拯救李軒,現在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任務,在他們手里活生生變成了燙手山芋。既然都已經攤上了,就要有始有終,大家便只能做如是想。

于是,這些僚人們一齊鼓噪,徑直朝那幾百個尚能勉力撐持的官軍分隊挺進。大家浴血奮戰,但最終還是沒能夠將被俘虜者全數救出。倒是那王兗十分機敏,一股腦替朱娟、李靈等解開捆縛,叮囑他們快些逃命。

然而,偏有那李玉夫人慢了半拍,她遍體鱗傷,蓬頭亂發,全身衣衫不整,臉上的表情布滿驚惶的痕跡,似乎每一寸肌膚在走動的時候都在本能痙攣著,就像是被一種揮之不散的疼痛給包裹著。這痛早就讓她形銷骨立,只是當在被束縛的時候還勉強能隱忍,現在重獲了自由,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忘掉恥辱記憶的理由。

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刀口槍尖中穿行著,根本不聽從王君長的招呼。從她那毫無意識的舉止就可以判斷出,這段時間她是忍受了何種非人的折磨。

王君長原本自顧不暇,牽頭催趕著眾人盡快脫離虎口。然而那李理老卻情急關心,硬要拼死救護,王君長無奈,便只得豁出老命也要奉陪到底。

最后,處于混亂狀態中的官軍不斷派兵增援,喊殺聲再次響成一片,護衛的僚人們只得暫避風頭,并與李軒約定好接應地點。

李軒心下感激,只是本能應諾著。敵人將處于癲狂狀態中的李玉夫人一步步逼入了先前的木船中。李玉夫人嘴里不斷在呼喊著:“讓我死,讓我死,我沒臉再見任何人了!阿吉,我追隨你來了……”

她將目前的那條船視作了凈土和歸宿,仿佛那里就是擱置生命最安靜的搖籃。她沖入其中,便再沒有打算又回頭的意思。待得她前腳跨入,李理老的腳步也如影隨形跟至。他也仿佛篤定了決心要竭力挽回什么,那健步如飛的狀態同樣表現出奮不顧身。

“理老大人且慢!”為了盡力挽回殘局,王君長也一個箭步踏上了敵船。此刻,船上其實早就空無一人。

“主帥有令,今日這幫僚子們作亂反叛!咱們決不能放走一個活口,弟兄們一齊發力,亂箭射死他們!”江岸上,卻是張判官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如破帛般刺耳。

第76 章 中箭

此令一出,便見那江岸邊陡峻的堤壩上,頓時便有一排排森列的弓弩手嚴陣布置。一時間,強弓勁弩分注如蝗,黑壓壓的一片夾在黎明前的薄霧中,形成了一面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哪里還有噍類可存了?

果然,那李玉夫人血葫蘆一般的身子,就這樣僵死地定格在了船甲板上,血流汩汩,再無生息。原來李玉夫人因為在關押期間被士兵們奸污,作為一族酋長的她,無法忍受這種尊嚴的冒犯,一氣之下精神崩潰,便就此成了瘋子。

只是,她還有一口氣在,心中卻本能念叨著阿段李光吉的名字。這個男人,曾是她失魂落魄時的唯一依靠。最初,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并不算融洽,然而他總是包容著她。盡管她清楚,在阿段的心里,也同樣對無法得到那個女人而悵惘失神。

但,作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哀,他們都有一種難以表達的酸楚。正是這種基礎,讓他們走在了一起。私下里他們都將自己的身世開誠布公,彼此也會同病相憐。

原來,他們在所愛之人面前,都不過只是個至死不渝的配角而已。然而,直到他們走到一起之后,他們才偶爾有些許淡淡的相見恨晚。

李玉夫人戀著李理老,但李理老卻愛著那個女人;她所娶的李君長,也曾愛過那個女人。這個世界上的優秀男人,仿佛與生俱來就會把目光著落在那個女人身上。

然而,在那個女人的眼底,李君長也不過是一陣浮云過眼,就跟那個女人自己在李理老眼底的存在一樣蒼白。在這場愛的角逐中,他們誰都不是勝者,最后所有人都不過以落寞收場。因為他們都盲目過,最后因為這種盲目而不斷粉飾自己,直到撕破了虛偽的外表,才發現一切不可得的痛還是那么明顯。

在當初選擇的時候,李玉夫人便與李君長結合,作為粉飾幸福的裝束;而被拋棄的那個女人,也同樣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有了平凡的幸福。

在那個女人的心底,李理老被小心翼翼埋藏著,就像是早已風化得面目全非的巖石,再也認不出當初的模樣。

只有李理老最笨拙,他幾乎都沒有任何可以掩飾的偽裝。于是,他只是以孑然一身的守候,來償還自己心底的債。

他還記得自己為了和弟弟李光吉爭奪花僚族君長之位時,逐走了身邊最愛的那個女人。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保持單身的話,李蠻夫人就不會垂憐于他,他就連繼承人的資格都沒有。他雖然表面上對自己的才華和資質都充滿了自信,但他內心底也對李光吉的實力十分忌憚。

他只有以最狠的方式破釜沉舟,才能夠最大程度保證自己旗開得勝。于是,他選擇了舍本逐末,他甚至都沒有考慮過,要找一個哪怕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敷衍塞責。

他就這樣決絕地勒令她離開,也不顧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就算她以肚子里的孩子來央求,這個事實也不足以打動鐵石心腸的他。最后,她終于心如槁木,選擇了悄然離去。

他也不知道在她離開后,即將面臨怎樣的坎坷與折磨。他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放棄了屬于自己的真愛,從此,他便再沒有接受過任何一個女人的聘禮。

他們就這樣默契地不聞不問,不溫不火。直到再次與她見面時,已經是天人永隔,她卻彌留下了屬于他們之間愛的結晶。然而那一刻,他又再不敢去觸碰她為他生下的那個孩子,因為他能夠預見得到,這孩子倘若在自己膝下長大,待他羽翼漸豐之后,紙是包不住火的。

他太害怕這孩子會報復自己,也害怕這個秘密會在某一天從李玉夫人或李大帥的口里泄出。所以,他一開始就站在了旁觀者的位置,希望能夠撇清所有可能與這孩子產生的關系。

直到這孩子殺了他義父李光吉的兒子之后,終于變成了眾矢之的,所有李家人都要除之而后快。在那萬不得已的當口上,李理老再也無法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孩子,橫死在李玉夫人那含恨的吃人目光下。

他一直奇怪,為什么李玉夫人沒有將他們父子之間的秘密抖出來。原本,只要李玉夫人找個私下的機會,將這個秘密向孩子開誠布公,那憑借這孩子頑強不屈的隱忍和報仇之心,李理老必然最終會死在孩子的手上。

或許,她一直都還是愛著他的吧。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李理老曾這樣給過自己一個寬慰的解釋。

在眼望的咫尺之間,李玉夫人被亂箭穿心,倒在甲板上渙散的瞳孔,令李理老也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支離破碎。她那雙凄涼的眼睛,仿佛還饒有不甘,卻又含情脈脈凝睇著自己。

那一瞬間,李理老停止了呼吸,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他伸出手去冀圖抓住什么,卻發覺幾十步的距離,竟成了他們之間數十年都不曾跨越的鴻溝。然后,他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塊敗絮,同樣被密密麻麻飛來的箭矢給貫穿,五臟六腑都鮮血滿溢,他的身體本能地開始仆倒。

“阿玉,或許……這才是我……最接近你的時刻……”李理老渺若蚊蚋的聲音尚在喉頭哽咽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就變得那么悲愴,仿佛在為生前所有的錯懺悔著。

在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李理老才幡然醒悟,然后就只能一輩子痛恨,一輩子茫然,一切都仿佛是在蠅營狗茍中得過且過。

現在他終于可以解脫了,正在接受身體與靈魂分離的洗禮。

就在他行將就木的那一刻,一具鋼鐵般的身軀卻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上。待得李理老反應過來時,才知道那人卻是王君長。

王君長身中數十箭,卻兀自堅持拖拽著他朝深水中游去。李軒知道情況緊急,也不及多想,生怕尚有一息尚存的理老大人也會難逃厄難,便跟著一個縱身躍入了水中。

岸上的士兵們一股腦朝水底又攢射了數百支冷箭,眼見波瀾起伏的水面漸漸歸于沉寂,料得是再無活口了。于是,一眾人又陸續沖到甲板上,駕著小船在附近的河面上打撈死者們的尸體。

然而最終,他們除了斬獲到李蠻夫人那千瘡百孔的殘尸外,余眾卻杳然無蹤。

那李軒一身泅水本領也相當了得,他在水底就像是一條翔動的魚兒,雖然身邊拖拽著兩個神志不清的人,依舊從容不迫游出了官軍的包圍圈。

李軒朝當初約定好的方向游去,在到達岸邊的時候,果然便看到了灘涂上有人在向自己招呼,正是先前那一撥趕來救援的僚人。李軒二話不說便跟了上去,此刻,那一群人中,卻有一個主動張開雙臂,徑朝李軒走過來,想要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那人道:“祀奉小爺,多日不見,您受苦啦!”

他這話中既包含著萬分激動,又流露著親切之情,想來應該是自己人。

李軒仔細打量了一番,這人臉上卻戴著一個猙獰而粗劣的面具,只是身形略覺熟悉。待得對方摘下面具,卻聽李軒愀然道:“是馬固兄,原來你沒死,當真是萬幸之至!”

原來,前日在梁君長遭到官軍偷襲的時候,馬宅的眾僚民就與大部隊失散,他們流離失所,最后選擇了投靠溱州一帶的木斗部落。

第77 章 生父

馬固對李軒依舊一副謙恭有禮的態度,從未有半分懈怠,但聽他道:“聽聞祀奉小爺被官軍捉住的消息,我等心中實是擔心。那日紅僚部落的王進才派人將消息送來之后,我們便一直都在思忖著救援之策。后來,我想到了自己的宿主——溱州部木斗‘婆能’?!?/p>

原來這“婆能”一詞,卻是部落中不太通用的僚語,所指的乃是部落酋長。當然,其實在不同的部落,他們的叫法也不盡相同,李軒學過一些僚語,自然也頗通掌故。

李軒有些瞠目,道:“我們被困的消息,是王進才給你們透露的么?”

馬固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不錯!難道有什么不對么?”

李軒自顧自地沉吟著,道:“看來我們都錯怪他了,原來作為僚人,他一直都向著我們這邊的。也難為他裝得如此逼真,想要接近孫構這廝,若不拿出點兒苦肉計,可能那家伙也不會對之深信不疑?!?/p>

馬固沒聽清楚他在嘀咕什么,便悄悄問:“祀奉小爺,你剛才在說什么?”

李軒回過神來,卻敷衍道:“我沒說什么?!?/p>

又問:“你們與木斗婆能重歸于好了么?”

馬固道:“如今咱們所有僚人都對漢人恨之入骨,正是因為這種信念,才使得我們團結在一起的!祀奉小爺,木斗婆能都說了,他久仰您的大名,正希望您能夠出面,為我們招兵買馬!靠您素有的號召力,我想咱們想要恢復以前三族的鼎盛局面,亦當指日可待了!”

聽到這一席話,李軒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朱乾。當年,他也從李理老的口中聽過三族以他為標榜,號召各部僚人,推翻外祖父統治政權的那些往事。

那個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父親,此刻卻早就成了地底的一抔黃土。想到這些,李軒的心中其實更有一種重蹈覆轍的不祥預感。于是,李軒便不置可否,此刻的他早就心灰意懶,只想要趕快回歸山林隱居。

然而此刻,卻是李理老和王君長那奄奄一息的喘氣聲打破了這片沉默。起初他們被浸在水里,恍惚中早已失去了知覺,直到現在意識轉醒過來,卻不過是強咬著一口氣茍延殘喘而已。

李軒努力想要拯救他們,給他們敷上創藥,隨著援救隊伍火速趕回了溱州木斗的部落里。但遺憾的是,王君長在半路上便溘然長逝了。只有那李理老還兀自堅挺著最后一口氣,仿佛還有什么話如鯁在喉,將吐未吐。

他顫顫巍巍從自己的衣衿底下摸出一面木制的靈位,這靈位約莫一尺見方,其上卻鐫刻著“阿洛”的名字。

李軒乍眼一看,頓時驚呆了,他結結巴巴地道:“這是……怎么回事?我的……阿摸?”

這靈位上,明顯是將李軒的母親稱為妻子,那赫然在目的字眼,難道是他看錯了么?

李理老瞧著李軒的目光中充滿了慈善,他沒有逃避?;蛟S在前幾十年中,他一直都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但現在既然都已經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把真相留給孩子。不管是好是壞,是喜是悲,孩子都是有權知曉的。

“我才是你……真正的父親……對不起,阿軒……這輩子,我欠你和阿洛的……都太多了……當初,為了權位,我拋棄了阿洛……她也知道,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愛她,但我更需要和吾弟光吉攀奪君長的權位……我知道如果還拖著她,一定會讓李蠻夫人有所察覺,而且她自身也很危險……因為她的身上流淌著你外祖的血,所以我不能留她,盡管我當初是那么愛他……你可以想象,我當初是一個多么勢利的人……我還記得,她出走的時候,就已經懷著……我三個月大的孩子……”

他極力想把每一個字眼都吐清楚,然而,即便是數十年后再提及這段往事,他還是禁不住悲從中來。他試圖勾起李軒對自己的憤怒,仿佛只有看到這種極端的表情時,他才能夠得到片刻的解脫。

“不可能!怎么可能!我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姐姐呢,就算是你的孩子,也應該是我的姐姐,我才不是你的孩子!”李軒本能地狡辯道,他總覺得這件事情充滿了蹊蹺。

李理老苦笑,他知道這孩子肯定是在本能保護自己。但事到臨頭,他若還讓孩子蒙在鼓里,必然就有一種難以擺脫的罪責。所以,他還是語重心長地道:“阿洛肚里的孩子……是仁宗皇祐二年……出生的……而朱乾的女兒……則是……他和前妻所生……他的前妻……死得早……我認識……朱乾……他家中的所有情況……我都了若指掌……你……騙不了我……”

李軒一下子怔住了,自己就像一個拙于演技的騙子,最終被揭穿了伎倆,再也掩蓋不住那些赤裸裸的真相。一時間,許多痛苦的記憶紛至沓來,他從呱呱墜地起就沒有了父母,在寨院中被許多李家的子嗣們欺負,被李玉夫人忌恨,被義父李大帥扇耳光……

這一切讓他整個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不堪,他好不容易才極力維持住自己的情緒,這才冷冷地回敬道:“所以呢,后來阿摸就離開了你,遇上了我的阿波朱乾么?然而當初,你竟然是眼睜睜瞧著她和阿波死在青衣僚人的刀下,是么?然后,你一力阻撓阿波光吉收留我,你害怕我有一天會知道真相,然后會對你實施報復,對么?而后來呢,在生死關頭,你又收留了我,你覺得你應該補償我,對么?”

李軒一連問了好多問題,無一不是戳中李理老的心事。李理老只是默然,因為他知道很多問題根本就不用自己回答。

“阿軒,我知道……這些真相對你來說……是殘忍的……但我并不是讓你原諒我……我不配做一個稱職的父親……當我看到阿玉死去的那一刻……我也終于明白……只有死亡,對我來說……才是一種解脫……阿軒,你是一個有抱負的男兒……從我正式想要照顧你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你的人生必然會有自己路要走……孩子,我以你為驕傲……好好保護那些愛你的人……不要像我,到了最后……只剩遺憾……”李理老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那暗淡無光的瞳孔終于淡淡地闔上,就像是一個安靜沉睡的孩子。閉上眼,一切的榮辱與牽掛便就此深埋,成為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李軒想要挽留,卻發覺伸出手去只能抓住空氣。老天給他開了一個玩笑,他還隱約記得,當初他就曾問過李理老,為什么他會對自己如此百般照顧。當時,李理老只是說,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事到如今,他也終于知道了答案。然而這個答案卻姍姍來遲了,他還來不及分清愛憎,一切都已經悄然而去。他前一刻還沉浸在以為從天而降的父子情誼中,但還沒有來得及品味著幸福的味道,幸福這東西就忽然被蒼天安排的兒戲給扼死了。

“為什么?為什么您要離開我?我的阿波,為什么直到生命的盡頭,您才告訴我您是我的阿波?您就這樣去了,獨留下我在這世上孑然一身,就不覺得我很可憐么?您還我阿摸!您給了我那么多苦難的日子,為什么不給我彌補?您就這樣走了,算什么?算是您的歉仄么?我不要歉仄,我不要歉仄,我只要您回來,您回來,做我的阿波,我原諒您,我會尊敬您,一輩子好好照顧您,您回來吧……”他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咆哮著,就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他伏在李理老的尸體上,雙手狠狠鉗住他的肩膀,手指都扣入了肉里,但他還是感覺到了生父的血肉慢慢僵硬。直到最后,他的聲音也變得沙啞低沉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早已將手中的那枚黑漆靈牌捏得支離破碎。

在場眾人眼見他這一番嚎啕大哭,聲色悲切,都不禁為之震悼,卻沒有一個人敢走上前來勸導一二。正在此時,卻有一行人撥開觀眾,很知趣地靜靜立在他身后。

然后,便是一雙木訥卻溫軟的手輕撫著他那顫動的肩膀。李軒轉過身,正瞧見姐姐一張無辜帶著強顏歡笑的臉。她試圖用雙手在自己的兩個嘴角比劃,嘴角也跟著手勢抬起而上揚,臉頰邊兩個淺淺的梨渦也隨之浮現起來。

她分明是在告訴弟弟:“凡是遇到任何悲傷和困難,都不應該忘記要笑一笑?!?/p>

李軒似懂非懂地瞧著位于姐姐身后的那個女孩,正是那善解人意的李靈。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姐姐不會那么聰明,會想到這些。

“笑笑么?”李軒知道這個表情在他現在這張哭喪的臉上表露出來,一定很難看。不過他還是不忍拂逆姐姐和李靈的意思,所以他也邯鄲學步,佯裝出了一個拙劣的微笑。

然后,三個人六目相對,內心卻仿佛有一股暖流在彼此之間流淌著,那一層揮之不散的憂傷,也仿佛從李軒的內心里抽離了不少。

李靈道:“阿軒,你不是一個人,我和姐姐都需要你,你是我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男人?!?/p>

當然,這個男人,對姐姐來說,是一種照護和依賴;對李靈而言,則是一種愛的責任。所以李軒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早止不住熱淚盈眶。

于是,他緊緊地抱住姐姐和李靈,深深把頭埋入了她們的懷里,一陣喜極而泣。

第78 章 崇拜

悲傷過后,李軒便收殮了父親李準和王君長的尸體,就近將他們的尸骨埋在了附近的一處山壁之上。李軒灑淚揮別,只能依依不舍隨著馬固的帶領,一路輾轉到銅佛壩境內,方才見到僚人們口中所說的木斗婆能。

原來,為了免遭官軍的乘勝追剿,木斗的部落早就棄掉了之前在扶歡、榮懿一帶的根據地,將大本營轉移到了南方環境相對安穩的銅佛壩來。

從第一眼見到傳說中的木斗婆能開始,李軒的內心底就已經對他產生了本能的側目。在李軒的心目中,他算得上是自己平生僅見的一個集剛愎與耿直于一身的梟雄。

那木斗面闊口方,滿身古銅之色,頭上纏著青布包頭,濃眉大眼中,充滿了不遜的桀驁之色。他一頭蛇辮盤曲虬結,綰在后腦際,面目五官中無不透露著一股精悍干練之氣。

在馬固的一番簡單的介紹下,李軒和木斗簡單地相互見禮,并以長幼序齒相稱。那木斗年紀看來老成,卻不過只有二十歲,竟然比李軒還小了幾個月。待得熟識之后,連李軒都不禁暗暗稱奇。

木斗對他的態度極為客氣而恭敬,說話也極有分寸,他要把李軒上推為尊,便沒有任何人敢于置喙。他的說法雖然談不上百無一失,但每句話都必令下人尊崇。他不喜歡別人違拗他的意思,即使他知道自己不是完人。

李軒受不了這種憋屈的感覺,但他感念這木斗對自己的救護之恩,所以他并沒有公然回絕他的意思。木斗向他透露了想要借重他為媒,結交王進才的想法。他冀圖收攏人心,把整個南川縣境內的僚人再次聚集起來。

這種舉手之勞李軒當然沒有理由拒絕,至少在他內心里,也覺得這是一件美事。李軒心想:王進才為了救他,才給素來不是很熟識的馬固通訊,這種情誼不可謂不薄。由此可見,這王進才本來對他的態度并不是想象中的惡劣,所以要搭上這根線,應該并不算難。

因此李軒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果然,這王進才雖然表面上奉承著朝廷,但私下里對僚民們還是十分樂于結交的。此刻,他已經接受了朝廷的冊封,接替李忠閔的位置,做了南川巡檢。

王巡檢熱情接見了李軒,由于兩個人身份間天差地別的差距,李軒發覺自己能與對方交流的話題,其實越來越少了。那王巡檢對李軒能夠成功獲救,也表露出由衷的欣喜。話題逐漸轉深,李軒談到了王君長的死。

聽得他將這王君長當初如何舍生忘死救護眾人的情狀簡單描述了一遍,那王巡檢的臉上也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悲戚。

王巡檢欷歔道:“都怪我,那個真正該死的人應該是我才對。當初君長大人告訴我,他已經感覺到孫構這廝開始對他有所懷疑,于是,他便要我借機揭發他,然后借著他的失勢往上爬。他告訴我,只有我才是唯一能夠把消息帶得出去的人。他告訴我,唯一能夠救得出祀奉大人的人,就只有溱州部的木斗婆能了。我便問他如何才能夠聯系得上木斗婆能,因為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親眼見過這個人,即便是他早已名聲在外,但我一個陌生人,他也不可能相信我吧……后來,君長大人告訴我,只要我找到前時離散的馬固,勸他以大義為重,重新歸附木斗部落,只要說動了木斗婆能,那一切就必有轉機了。于是,為了找到馬固兄,我一直都在孫構這廝的麾下忍辱負重,我不忍心再看到君長大人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只希望完成君長交代的任務,再利用僚民投藥舉事的機會,將君長大人弄出去,但沒想到……”

說到這里,他整個人早已泣不成聲。

李軒終于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心中對王巡檢更是本能地肅然起敬,他長嘆口氣,自顧自地道:“我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又有何德何能讓王君長為我做出這樣大的犧牲呢?”

想到這里,他的心潮便久久不能平靜。不過,李軒并沒有忘卻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聽他循循善誘地道:“這位木斗婆能,如今正想主動與你結交,不知你是否愿意見上一面?”

王巡檢面露難色,滿心狐疑地道:“我曾經救過你,難道你要陷我于不義么?”

李軒納悶了,沒想到王巡檢就這一副慫樣,錯愕道:“不知道你所謂的‘陷害’一說,是從何說起?”

王巡檢亢然道:“我聽說這木斗居心叵測,他想要與我結交,必然不懷好意,所以我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p>

李軒不以為然,斷然道:“道聽途說,便一棍子將人給打死了!像你這種度量,也著實太小家子氣了一點兒!”

不過說是這樣說,其實在李軒的內心底,也不自禁要對這木斗的形象重新審度。他此刻才幡然明白,原來木斗早就臭名在外,并不是他自我標榜的“天下歸心”的主兒??梢哉f,這王巡檢和木斗在他內心底,都是半斤八兩的貨色,所以他并不想要做出個孰是孰非的定見。

王巡檢受不了李軒的激將,又考慮到這本是李軒的人情,也不再拂逆,便應承下來。由此,這李軒也便好回去交差,將相互交通間的關竅打通了。閱月之后,木斗便堂而皇之進入了官府,與王巡檢打成了一片。在他威逼利誘之下,這王巡檢根本就難以招架,很快便成了他籠絡人心的一個工具。

再說李軒,自從他促成了木斗與官府的聯系之后,也覺大功告成,一時間再無俗務纏身,卻感到內心底一陣寥落與茫然。此刻,他又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親李準,想到了他的叮嚀。父親告訴他,為了自己的余生不后悔,讓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身邊所愛的人。

于是,李軒的心中更無他念,便準備攜著李靈和姐姐一起終老山林。心底有了計較,李軒便愈發歸心似箭,他片刻都不愿再在木斗的部落里多待。他早就嗅到了木斗身上釋放出來的促狹之意,他知道在這樣一個恃才傲物的人身邊,自己除了成為戰爭的犧牲品,便再無可大展宏圖的可能。

他并不圖求干進,但他心中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要好好統領那些受壓迫的僚人,想讓他們恢復曾經在東溪河邊安居樂業的簡單生活。他無時無刻不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如果這個想法都不能實現,那他就只能明哲保身,從此再不問世事。

當李軒回到自己臨時搭建的干欄樓時,卻發現姐姐和李靈都不在?,F在的他,對銅佛壩周圍的地形都還不甚熟悉。他不清楚李靈會去哪里,他一刻不見她們,心中就莫名焦躁起來。

直到此刻,他才驀然發覺,原來她們在自己的心底是那么重要。他不顧一切沖出門,開始在部落中的各個村寨尋找她們的蹤跡。他失魂落魄,心中不知不覺便籠罩起一層不祥的預感。想到這里,他便愈發加快了步伐。

耳邊的一切人和事都與他擦肩而過,很多部落的僚民瞧見他都是一副熟識和驚訝的表情,李軒懶得去理睬這些豐富的表情,他只覺那些光環現在對自己來說都不重要了。

他一路尋覓著,終于在村外某處山壁前看到了一撥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們在焚香禱祝,面壁虔誠跪倒,嘴里卻不停地絮叨著什么。

在這一群女人中,李軒竟也意外地發現了李靈和姐姐。石壁前,幾個手握鑿子的女人正在光滑的石面上雕琢著什么,她們的身份應該是石匠。

自她們的鑿子下雕刻出來的東西,卻是一根一根四四方方的長條狀物。這東西像極了一根桅桿,其上卻有一個圓潤的瓜頭,瓜頭上則雕飾著細致的花紋。而且,在這桅桿的中部,還凸出一塊楔形的倒柄狀基座,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倒插的寶劍。

李軒知道這東西僚民中被叫做“石桅子”,它們象征的乃是男性的生殖器,這些“石桅子”多是女子在祈禱生育男孩兒時的圖騰物而已。

原來在僚人部落中,這種“生殖崇拜”的情結,早就數見不鮮。由于僚人部落飽受戰亂的緣故,族中的男性多被抽調去參加衛族戰爭,或者便是被蠻橫的漢人軍閥們強征去打仗?;旧蠀⒓舆@些戰爭的僚族男子,都是兇多吉少,有去無回。女子們為了生產和勞作,只能祈禱多生男孩兒,這樣才能保證整個種族的香火延續下去。由此,這“石桅子”便應運而生了。

一個時辰過去,那幾個女石匠小心翼翼鑿出了好幾根“石桅子”,她們將這些東西一一分發給花錢購買的雇主,更考慮得十分周到,還替她們一根根整整齊齊立在地里。

那李靈也選了一根,卻并沒有讓女石匠代勞。她招呼著旁邊好奇觀望的姐姐朱娟,兩個人一齊用力,不一刻便將一根重達百斤的石桅子,穩穩當當樹在了掘好的土坑里。

她虔誠地跪拜著,與那些哭啼的女人們不同,她臉上的表情更顯得安詳而幸福。她知道,旁邊哭得聲嘶力竭的女人們,大都是因為喪夫無孕,才跑到這里來祈求懷孕的。

但她不一樣,她篤定自己的身體里已經有了她心愛的男人播下的種子。她是一個處在幸福中的女人,她雖然還沒有向那個男人下聘禮,但這些都不過是過場而已。她知道他是愛自己的,為他生一個胖小子,這就是他們真愛不渝的最好證明。

李靈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她快要自內心中噴薄而出的激動之色。在梵音般古樸的祈禱聲中,她的嘴角不自禁地便浮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她仿佛早就心馳神往,思緒回到了那個旖旎的夜晚,他和她絞纏在一起,如魚得水般的歡娛時光中。

李軒不忍去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立在她身后,良久良久,一直沒有說半句話。

第79 章 平亂

當所有祈禱的女人都陸續離開后,李靈還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徜徉著,直到她攜帶著一心的滿足轉身準備離開。她終于發現了那個在燈火闌珊處凝望著他的男人。

李軒沖她咧嘴笑笑,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p>

“對不起,阿軒……”李靈低下頭,抑制住內心底小鹿亂撞的心情,她發覺這一刻自己還無法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柔與關懷,“害你擔心了,我不該到處亂跑的。不過,我只是想來這里祈禱生個男孩兒,聽說這‘石桅子’很靈驗的,只要求了它,一般就能生男孩兒?!?/p>

李軒難為情地笑笑,道:“也難為你了。其實生男孩兒和女孩兒對我來說都沒那么重要,我只要陪著你和姐姐,看著孩子安靜長大,就可以滿足平生的夙愿了?!?/p>

說到這里,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對了,你不是說要娶我么?那我們為什么還不舉辦一次婚禮,至少也應該給你,也給我一個交代?!?/p>

李軒的語調中充滿了急不可耐,但李靈聽到這個消息,振奮之余,卻更多的是一種落寞。她仿佛無法接受李軒這種驟然的態度轉變,她總覺得他太刻意了,刻意為自己改變,刻意消磨了自己的雄心壯志,刻意給予她關心和照顧,所以,她感到一時還無法接受。

“阿軒,你不必要為我做這些改變的,結婚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儀式而已?!崩铎`極力想把語氣表現得輕描淡寫,但依舊不改其語重心長的味道,“至于聘禮,我一無所有,只有早前便系在你身上的鈴鐺,如果那還算聘禮的話。阿軒,我愿意為你生孩子,也希望你陪著我過平凡的日子,但并不是現在。因為現在正是戰事頻繁的年代,我知道,在你身后還擱置著許多大事沒有完成。你是男子漢,不應該單為我而銷鑠了自己的鋒芒。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凱旋,讓所有僚人都能生活在一片祥和安寧的熱土上,再讓他們所有人都站在我們周圍,一起來見證我們的婚禮。我要一個最隆重的婚禮,我覺得這將是我這一生最榮幸的一場典禮,比任何祭祀都要隆重!”

說著說著,李靈的目光似乎早已經望見了遠方,任何人都無法瞧見的未來。

良久,李軒都沒有說話,他一直在咀嚼這李靈的一番勸慰。似乎她話中每一個字眼都能戳中他內心的想法,不錯,其實在他的心里還饒有不甘。他雖然眷戀著歸老泉林的日子,但他內心底確實還擱置著一腔心憂戰事的情懷。

正直血氣方剛之際的他,本應該是個馳騁沙場的領導者,卻只能蜷縮在銅佛壩這個旮旯里,成了不名一文的平民。他內心底當然也會有壯志未酬的憤懣,至少在他周圍的人都步步陟升了,就連學會了逢迎的趙諗,也都成了木斗部下的一個獠王,統御上千兵士。

然而,在活生生的現狀面前,李軒又不得不選擇卻步。他告訴自己,這只是權宜之計,總有一天他會東山再起。想到這里,李軒便覺得自己有充分的自信可以懷瑾握瑜。

他的手心握著那一枚精致的鈴鐺,然后下意識捏緊了李靈的手,同樣以清澈的目光凝視著她,道:“阿靈,我知道你是最了解我的。你要一場隆重的婚禮,我答應你便是。有你這樣善解人意的妻子,我這一生又夫復何求呢?”

于是,聽從李靈的建議,李軒最終還是選擇了在部落里定居下來。他現在不需要考慮那么多的沉浮和榮辱,朝朝過著打漁捕獵為生的平凡日子,家里則有李靈留下來照顧姐姐朱娟。三個人相依為命,倒也過得滿足而愉快。后來李靈有了身孕,七個月后產下了一個男孩兒,孩子仍舊姓“朱”,叫“朱憶寧”,李軒的意思是希望孩子在長大以后,能夠過上安寧平凡的日子。

雖然這愿望只是一種美好的設想。熙寧六年(1073年),作為地方最高統治者的王巡檢暴斃,整個南川重又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次年春,整片神州大陸久旱不雨,餓殍遍地,再加上“王安石變法”的百弊紛呈,導致了百姓糧食青黃不結,流離失所,死亡眾多。

王安石把持朝政,敷衍說天災年年有,仍舊一意孤行,推行新法。有一個自告奮勇的“監安上門”,名字叫做“鄭俠”,他冒死繪了一幅“流民圖”,將百姓扶老攜幼遷徙的悲苦狀,栩栩如生描摹在了紙頁上。趁著王安石不注意,鄭俠悄悄將這幅畫交給了慈圣、宣仁兩位太后。兩位太后閱覽此圖后,大聲哭泣,向神宗皇帝控訴道:“安石禍亂了天下!”

神宗皇帝一見畫上所繪,當下也不禁開始猜忌王安石,于是就下令罷他為觀文殿大學士,出知江寧府。

且說這熙寧七年(1074年)的南川縣境內,由于王巡檢的死亡,原本神宗皇帝還按照王安石的建議,在僚亂已經平靖的各州縣內,大量安插漢戶到僚人的地頭上,去居住佃種,王安石認為這樣就可以“變夷為漢”。并且神宗皇帝還下詔,廢除“漢戶不得買僚人田土”的禁令,聽任漢民們自便。

為了杜絕僚民們擾亂邊境,都員外郎兼檢正中書戶房公事熊本,在鎮壓瀘州淯井監的羅、晏兩姓夷狄反叛時,上諫說:“對蠻夷不應該用大量的兵力去討伐他們,因為蠻子們被逼急了,就會嘯聚山林,官軍無法追趕他們。如果朝廷讓他們有田產賴以為生,再用兵力去滋擾他們,讓他們不得從事生產,他們就陷入了自困的境地。蠻子們能夠擾亂邊境,主要是因為借著十二村中的土豪們作為向導才得逞的?!?/p>

當下,熊本查明情況,便下令在瀘川當地設計捕殺了百多個左右反復的土豪。爾后,他又散布消息到烏蠻羅氏鬼主諸部落中去,說只要他們的酋長投降,就封賜給刺史、巡檢的官爵。失了向導們的諸蠻夷部酋長們見了官軍氣盛,一下子陷入了風聲鶴唳的狀態,大多望風歸附。此次平亂,在武力征服最后一個“釘子戶”陰柯部酋長之后,便宣告凱旋。

熊本所提出的這些政策,在南川縣內同樣被奉為圭臬,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執行。在王巡檢在任的時候,同樣也有許多買田佃租的漢戶,通過這種廉價的置田生意而發家致富。

但在捕殺境內土豪這項政策上,王巡檢卻是陽奉陰違,除了一些作奸犯科比較明顯的土豪被拘捕之外,其余小打小鬧的家伙,都被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了。最后,這些漏網之魚,便被氣焰熏天的木斗給收編麾下。

要說這其中干紀最重的土豪,卻非王仁貴莫屬。為了敷衍朝廷,王巡檢只得將他關入牢獄,卻也是寬厚優待。直到王巡檢一命嗚呼后,木斗終于按捺不住,在熙寧八年(1074年)將整個南川縣據為己有,發動暴亂。消息傳到神宗皇帝耳中,朝廷立即便詔熊本為體量安撫使,大軍壓進銅佛壩平亂。

此次,朝廷還點集了梓州路鈐轄王光祖、內藏庫使楊萬、成都府路鈐轄賈昌言和梓夔路都監王宣,作為裨將,任由熊本調度。

那王光祖進諫道:“我聽說此次木斗叛亂,其背后主要是靠著一個叫李軒的年輕人招兵買馬。只要我們打敗了他,想要收服木斗,必然是水到渠成的事?!?/p>

第80 章 退守

軍中各將均是暗暗頷首,畢竟大家都是梓、夔兩路的官員,對僚人的底細當然是了如指掌的。豈知這話在熊本聽來,卻覺得喧賓奪主,搶了自己的風頭。他心忌王光祖氣盛,便道:“王鈐轄的分析太過偏狹,這木斗也就一介莽夫,我喚來幾個土人做個向導,只要深入敵后,還不就釜底抽薪,那木斗便手到擒來?!?/p>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可置喙,明顯是赤裸裸地針對王光祖。光祖知道不足與謀,便緘默不語,內心底卻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爰是,經過這一番口風上的對決之后,熊本便對王光祖頗存芥蒂,始終沒有重用他的意思。就連商量對策的時候,熊本都只是同楊、賈、王三人單獨討論。待得計定,他才告昭眾將:“我們準備將全軍分為前、中、后三路,前軍由本帥帶領,賈鈐轄和王都監帶領中軍,而王鈐轄和楊庫使則為后軍,主要負責輜重管理和殿后事宜!各人只須便宜行事即可!”

王光祖一聽這種安排,自然知曉是熊主帥有意在給自己“穿小鞋”。他表面上雖然領命,但內心底還是我行我素,另有一套計較。等到天黑了,那軍中才聽有擂鼓之聲。

王光祖所率的后軍聽得鼓響號令,這才慢慢出發。等到他反應過來,其實那楊萬也早已隨著眾將事先約定好的時更,提前出發了。

王光祖喃喃道:“或許這些人是害怕我與他們爭功吧!你們愿意先去的就先去吧,若要說爭功的話,指不定先去的并不能有好果子吃!”

熊本命王光祖的軍隊從“黃沙坎”一路出發,告誡他第二天一定要與楊萬、賈昌言等人的軍隊會合。王光祖派探子往前方探明木斗部眾駐扎的陣勢,探子回報說銅佛壩沿途都是重兵把守,且黃沙坎這一路最為險絕,除了山路崎嶇之外,且所經的路途到處都是顯山露水,就算夜里行進都不能舉火,否則很快便會被敵人發現。

王光祖道:“那你打聽到守城的部族中,有李軒這個人物沒有?他統領的是哪路獠寨?有沒有參與此次戰役!”

探子回答道:“屬下并沒有探查到一個姓李的獠王。據可靠消息稱,這上面扼守的獠王叫做趙諗,好像是以前李軒的部將……這木斗正在大肆派出獠王,征服境內不服統治的諸部落。這個叫李軒的獠王,應該比他的部將更受木斗重用吧。所以,他說不定被調派去誅伐異己了也未可知?!?/p>

那探子并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上司會對“李軒”這個人物如此忌憚,不過看他面色稍霽,也大概能猜到“李軒”必是一個極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原來上次孫構蕩三族的時候,這李軒被放脫的消息便不脛而走。雖然這消息沒有被官方承認,屬于小道消息,當王光祖卻暗暗記下了這個人物。他自我篤定,這些消息絕不是空穴來風,所以,他動員之初,就四處在南川境內查探李軒活動的情報,希望能打一場有準備的仗。

部將們的意思當然是保守起見,繞道而行。但王光祖自從聽得李軒不在的訊息,態度一下子便轉變得強硬了起來。只聽他斬釘截鐵地道:“咱們就趁夜摸索著這條路走到底,先扼住敵人的咽喉要道再說!”

眾人一聽,當即駭然失色,有好多人欲待再勸,極言這個決定是如何鋌而走險。但王光祖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補充道:“我自有計策!”

當下,便見他下令兵士們到山野間去削好木杖,召集了當地土人,趁著夜色迷蒙,人銜枚,手拉手,悄聲細語在黑夜中行進。

那些土人攀山越嶺極為利索,眾兵士則拄著木杖,借著微微透露下來的月光摸索行進。人人均是踩著細碎的步子,沿著黃沙坎一路的間道登頂。原來這銅佛壩也一樣是位于數里之間毗連的大山中間的一塊平地。

這種地形易守難攻,在南川境內隨處可見,往往便成為僚人們嘯聚的根據地。待得黎明十分,王光祖的軍隊早已登上絕頂,那聽得響動剛從睡夢中驚醒的趙諗,只能徒自駭然道:“這么險要的地方,你們居然一夜間便登上來了么?”

當下,官軍們乘著一股鋒銳猛殺過去,頓時便讓趙諗的軍隊風流云散,死傷無算。僚人的部隊根本就沒有戰斗力,反而陷入了自家內斗的尷尬局面。原來被安排來扼守黃沙坎一路的僚部,除了有趙諗之外,他的麾下卻都是些木斗部的親信。大家一慌了就沒個主張,主戰主和的各執一端,還沒等官軍動手,他們卻早開始自裁了。趁著這種內亂,那趙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幾個小首領給斬殺了,很干脆地向官軍投誠。

王光祖倒也爽快地招降了他,跟著停兵安撫余眾。他因勢利導,隨即便令趙諗帶路,準備去與楊萬等人相會。

豈知他前腳拔下了黃沙坎路,才發覺作為先頭部隊的中軍賈昌言和王宣兩路,以及后軍的楊萬一路,都困在了“松溪”一處。不久便有熊本傳來的援書,讓他去應援兩軍。

原來這熊本率領的前軍,卻并沒有攻打銅佛壩,而是從南川縣北部大軍壓境,率先攻取官地南川鎮。他輕而易舉便將這里奪下,并把關押在大牢中的王仁貴及其親屬,全部都釋放了出來。

那王仁貴感恩戴德,聽得熊本說要討伐木斗,當下便道:“某愿做先鋒,前去攻打木斗部落!”熊本當下欣喜,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那王仁貴引領著熊本的軍隊,一路血腥屠戮過境的僚人,遇寨焚寨,遇村夷村,直殺得尸積如山,血流成河,端的是令目者發指,聞著噤聲。

眼見官軍南北兩路夾擊自己,素來都是稱王稱霸的木斗,第一次感到了勢窮力蹙。然而,當他聽說了這熊本殘殺無辜者血腥的行徑之后,原本還想投誠的念頭立即便打消了。他十分矛盾,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收場,只能憑著本能應付著。

待得部落里的獠王們向他報告趙諗投誠之后,木斗直氣得暴跳。直到另一個稍微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又傳來,這才使他心情微振。

“什么?官軍的中、后兩軍八千人阻在松溪一道了么?”木斗沉吟不決,他知道這種機會一定要抓住,決不能讓煮熟的鴨子給跑了。

當下,木斗便率領大部兵力朝著這一路撲剪過去;另一路則從黃沙坎殺下來,冀圖將孤軍深入的王光祖軍往死里趕。王光祖當然清楚,自己之所以要捷足先登占領黃沙坎路,為的正是要與楊萬等人雙響齊鳴,打得敵人措手不及?,F在那三路軍都臨時掉了鏈子,自己只能以退保卒,方保安全。

所以,王光祖與趙諗一起分析了當下的形勢,便選擇從“石門路”一道進取,準備搶奪木斗部恃為天塹的要害之所。另一方面,熊本又催促黔南軍從石門路搶登,其目的不過是要雙管齊下,以最大程度的投入保證馬到成功。

那黔南軍大約有五千余人,前度曾應援孫構,蕩平三族,其實單從名頭上講,就足夠令木斗聞風喪膽了。木斗沒有料到官軍回來這一招釜底抽薪的伎倆,當下又不斷增兵石門路,冀圖居高臨下扼住主動權。

這邊木斗部與王光祖的軍隊一交鋒,卻被黔南軍從旁掠陣,殺得大敗虧輸,無奈之下,只得棄掉石門路,倉惶遁去。王光祖眼見困厄旋解,便趁夜下水,自“松嶺”處停泊登陸。

原來,松嶺這地方又是一個險要,王光祖大軍殺到,才得以與困厄多日的楊萬、賈昌言、王宣會師。此時,那木斗部在此路的兵力完全處于盛氣凌人的狀態,官軍在這里撐不起頭,也只能沿路返回,退守在銅佛壩南一處叫“安穩寨”的地方。

官軍掙脫了敵人的虎口,那木斗也十分知趣,并沒敢冒然直進。因為他知道,這安穩寨其實是黔軍進入南川縣的官道樞紐,這條道上很容易便能調集各州府的援軍。

官軍和木斗部雙方均是投鼠忌器,未敢輕舉妄動,于是,便進入了長達數月之久的僵持階段。

熊本考慮到自上次孫構滅掉三族之后,經過三年多的修生養息,南川境內以熊本為首的僚人力量又得以恢復,而且他們對漢人的仇視明顯又加深了不知凡幾。而現在,官軍在境內大肆屠殺僚人,焚燒他們積聚的物資和居住的干欄,這明顯是一種慘無人道的“絕戶”政策。境內逃難或敗潰的僚部族們,都開始陸續朝木斗部靠攏,這樣無疑是在潛移默化中,為敵人大量積聚向心力。這種狀況若延續下去,也未免會夜長夢多。

但現在官軍若是貿然強攻銅佛壩的話,明顯又只能落個魚死網破的結局。在沒有理想的戰略之前,熊本自認為,還是暫時采取對峙的冷戰政策頗為高妙。

第81 章 刀下

此次王光祖的后軍救援官軍大部有功,熊本當然也不敢怠慢。他素來自詡是個賞罰分明之人,為了提振士氣,他雖然心中有愧,卻還是爽爽快快地推舉王光祖的功勞第一。后來,朝廷提拔王光祖為“西上閤門副使”,自不待言。

且說官軍的南北兩路進逼銅佛壩之后,那木斗便愈發如坐針氈。部落之中各獠王也開始逐漸懷離叛之心,也不得不令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正在他徒呼奈何之際,卻有座下的獠王馬固言道:“婆能大人何不去請朱祀奉商量計較?”

這李軒其實早就在部落中隱居多年,“祀奉”一職,更是多年前就該抹去的頭銜?,F在馬固向木斗提及,還著實令他精神為之一振。

木斗略有些猶疑,畢竟對于這樣一個功成身退的人物,他的內心其實是抱有一絲歉仄的。想當初,他招兵買馬的時候,全都是打著這“朱祀奉”的旗號,那時候,可不知有多少的獠王和部落望風歸附。

所謂“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但木斗的麾下即便是擁有這樣一個能夠經天緯地的“圣人”,卻因為他自己的忌刻之心,而生生將其雪藏了。直到現在,快接近眾叛親離的時候,他才想到臨時抱佛腳,不得不說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木斗佯作訝然,道:“李軒么?他現在何處?”

馬固察言觀色,也瞧出了這木斗表情中所流露出的虛偽成分。他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當下應承道:“某這就去請?!?/p>

木斗仿佛仍舊舉棋不定,但還是不好打消馬固的積極性,他也知道這馬固素來都是自己比較倚重的一條臂膀。

而此時此刻的李軒,卻還在山溪邊陪著自己三歲的兒子朱憶寧捕魚消遣。父子倆坐在河邊的礁石上相互逗趣,他一邊用魚叉準確無誤地叉著魚,一邊則用僚語唱著古老的漁歌,一字一頓教授給尚在牙牙學語的孩子。

朱憶寧與他的父親一樣聰慧,那雙閃耀著水光的眼睛,讓他看上去就像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子。他學得很快,不過半個多月,就能勉勉強強將一首歌從頭至尾唱一遍。

在離河岸不到五十步的半坡上,臨山營造了一進干欄。一個女人木訥地坐在樓梯上,另一個女人則給他捆扎著頭發,正是朱娟和李靈。

朱娟瞧著侄兒朱憶寧與父親其樂融融的樣子,自己也心生艷羨。而李靈則微笑著忙里忙外,似乎這種日夜不停的操勞對她而言,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快樂的。

然而,直到看到馬固的身影出現在這幅畫面中,一切的和諧和寧靜都被打破了。

或許,如果,李軒知道結局的話,他就不應該聽從李靈的攛掇,踏上匹馬上陣的征途。

然而,這又怎能怪她呢?她永遠都是那個最懂他的女人。她懂得用最恰當的語言,最理解的表情來套出李軒內心的真實想法。盡管她也眷戀著能與他白頭偕老,但她又深深地明白,李軒的內心底始終還懷揣著抱負。如果沒有她的允可,他會不著行跡將那一點尚在燃燒的星星之火給埋葬。

但那樣,他又會不會在自己垂垂老矣的時候,再感嘆這波瀾不驚的余生呢?

李軒是個不甘平庸的男人,如果沒有機會,他可能會選擇退隱江湖。但既然機會就擺在眼前,他就絕不應該放棄。他不能坐視馬固口中敘述的那個熊本肆意妄為。

馬固告訴他:熊本順著藻渡河溯流而上,一路殘殺了無數僚民,更將他們剁首聝耳。甚至他還十分變態地給部將強下了指標,每個兵士必須要斬下多少雙手耳作為表記,才算完成任務。在超額完成多少任務后,才能擢升尉爵。

在妻子那眼角含淚的目光中,李軒終于還是按捺不住,毅然離開了那個“家”。

這一次,那木斗對李軒的態度,卻明顯改觀了不少。見了李軒,他就像一個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落水者。再加上部中的獠王們都對李軒心有所向,大勢所趨,木斗也不得不妥協,他有意收斂住自己的垂頭喪氣,不疾不徐地問:“阿軒吾兄,如今大敵當前,不知你有什么對策教授給我?”

李軒道:“為今之計,我們既然已與官軍形成對峙之勢,就應該最大限度地拉攏南川境內的各部僚人,組織他們在官軍的大后方游斗作戰。而銅佛壩到溱州一帶的大部隊則應該堅壁清野,我們務在靡費那官軍的輜重,要知道他們是遠來作戰,意在速戰速決。只要我們抓住他們這種心理,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他們怎么殘殺咱們的族人,那都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如果他們當真是與咱們勢均力敵,就不會只躲在安穩寨當縮頭烏龜了!”

他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一旁的馬固連連稱是。木斗卻依舊沉吟未決,他眼珠子轉了轉,終于皮笑肉不笑對李軒道:“既然阿兄恁地躊躇滿志,那組織其余僚部游斗的任務,就交給你吧!”

李軒的目光在木斗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似乎在試圖想讀懂對方表情的深層含義。那木斗見了他這種冒犯的目光,就仿佛妖精遇了照妖鏡,全身每個毛孔都透露出不舒服的感覺。他眉峰微斂,不悅地道:“難道阿兄還有什么疑慮么?”

李軒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冒失,便以一副決絕的口氣應道:“沒什么,我這就去辦!”

眼見這兩人之間眼神的交鋒,仿佛大有文章,那馬固也按捺不住,主動請纓道:“婆能大人,某亦愿往,還請成全!”

木斗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不過他素來都是個不愿強人所難的人。于是他便以憂心忡忡的口吻,做最后的勸導:“馬獠王,你所說的可是出于真心?前途艱險,你若前去,處處與官軍遭逢,旦夕之間便可能丟了性命!”

馬固道:“馬某承蒙婆能大人栽培,誓死要驅逐這幫殺我族人的漢賊,如若不能,便只知自剄以謝耳!”

木斗完全沒有料到馬固竟然有如此堅毅的死志,私下里除了惋惜,也只能任他去了。于是,他便以手加額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罷……我深信有你二人的竭心盡慮,這幫漢賊便一舉可殲了!”

那李軒攜同馬固領命去訖,隨即便道出松溪一路,大喇喇沖出了銅佛壩。他們的軍容并不算龐大,僅有千人不到。按照木斗婆能給出的說法是,大部隊要固守銅佛壩,才能夠保證根據地的安全。

李軒也沒有計較,甫一抵達地頭上,便開始晝伏夜出,在南川縣境內搜尋各部慘敗的僚人們。他們活動的方向令官軍捉摸不透,靠著他個人的人格魅力,許多僚部酋首都認得他,并愿意跟著他一起舉事。

差不多三個月時間,李軒所統領的僚部就多達十三個,十八姓,三十二村,范圍從南部夜郎溪流域逐漸延伸到東溪一帶。他們打勝了一場場小型的戰役,雖然也有死傷,但總的來說,敵在明我在暗,官軍對他們著實極為頭疼。

憑借著李軒靈活的戰術,加上僚眾們本身組織的靈活性,他們靠的是李軒的指導而自由作戰。這樣一來,前來歸附并尋求指導的各部酋首們就日益多了。大家只要按著李軒的部署,就能攪得官軍雞犬不寧。幾個部落聯合起來,有時還能搶奪一些口糧,燒掉敵人許多輜重。

一時間,那穩坐如泰山的熊本,也終于按捺不住了,召來部將詢問:“這些分散的僚子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們,為什么我們的官軍一撲過去,他們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當下,便有那王光祖回答道:“末將近日來一直在搜集僚子們打劫活動的蛛絲馬跡,發現他們的策略雖然都是千變萬化,卻還是有一些作案相同的規律。后來,末將便派細作混入這些僚子中去查探,雖然我們始終未能順藤摸瓜找到那幕后的首領,但經過多次打探后,末將也得到了確切的情報,那主使者確系末將前度曾提到的‘李軒’無疑?”

“‘李軒’,這個僚子不是在熙寧四年的時候,就已經被皇上他老人家親手就地正法了么?怎么還存在?莫不是有人冒名頂替,想要聚眾作亂?”第二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熊本那張鐵一般沉肅的臉上,也禁不住籠罩起陣陣疑云。

王光祖依舊不依不饒地道:“回稟大帥,這李軒前度其實未死,我麾下俘虜了一個叫趙諗的獠王,他曾是李軒幕內的一員輔將,他知道這其中的內幕?!?/p>

那熊本聽得王光祖說得如此篤定,也不懷疑,當下便讓他將趙諗喚上來。

那趙諗雖然也顧念與李軒已有的情誼,但他本身卻是個貪生怕死的家伙,在這熊本一番威逼利誘之后,那趙諗便乖乖將嘴里的口風一五一十敘說出來。

聽完了趙諗的一番陳述后,熊本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這孫紹先竟也是個敷衍塞責的家伙,不過我與他無冤無仇,也懶得去翻他的嘴!只是李軒這顆頑固的眼中釘,我卻要將他連根拔除,才能顯出我熊某人的能事!”

當下,那王光祖靈光一閃,計上心來,便道:“某有一計,卻可立除此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熊本的目光一掃帳下諸人,在座諸人都保持低調,沉默著。只有那王光祖卻有話,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熊本當然知他素來智計豐富,便虛心下問道:“王鈐轄有計,只跟我說便是,奏功之時,絕對少不了你的份兒!”

王光祖便道如此如此,一眾人聽了,均是稱善。

卻說那李軒引領著數十部僚人騷擾官軍,卻也搞得風生水起,成了敵人的一塊心病。但令他納悶的是,這官軍對他們的大肆騷擾,卻似乎不聞不問,就像是一頭被拔了牙的老虎,自認倒霉,再不愿消耗一兵一卒來應付這種無休無止的游擊戰了。因為他們知道,這樣下去,永遠都只是個無底洞,會讓他們越陷越深。

八月,官軍開始大舉進攻銅佛壩。盡管是敵人居高臨下,占據著主動,但這官軍一次又一次鍥而不舍地猛攻,加上他們殘忍的殺戮手段,著實將那徘徊不定的木斗給驚呆了。

熊本放話出去,如果木斗部不投降,他就將每一個俘虜的僚人都砍手斷腳,一旦擒獲木斗,必然要醢為肉醬。

聽到這個消息,木斗再也把持不住內心的原則。眼見自己部下那幾個膿包的獠王也都不成器,同樣戳著他的脊梁骨,勒令他投降。木斗無奈,便攜著溱州五百里來歸附官軍。熊本收下了木斗的部落,編為四寨九堡,歸屬朝廷。

此時的李軒,勢力早已經發展到了南川縣北部,他的心中正懷揣著恢復的大志,準備再轟轟烈烈干一番,沒想到這么快那木斗就投降了。

他仰天長嘆,道:“難道這是天意么?我當初叮囑這木斗不要聽信敵人的恫嚇,結果他就栽在了這上面……看來,我當初就不應該擅自離開銅佛壩!”

然而,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木斗部落可以說就是當下整個渝州蠻勢力最強大的中堅,一旦他們都轉投官軍了,自己豈不是大勢已去?

李軒欲哭無淚,他覺得自己輸得不甘心,他還有一腔熱血尚未揮灑,他還余勇可賈,還向李靈許諾過,自己要為所有僚民驅走漢賊,謀得一片安寧,他還要娶她,為她舉辦一次隆重的婚禮……

他不愿意這一切就此付諸東流,他知道自己素來都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他要殺回去,他要力挽狂瀾,他不能看著敵人的詭計得逞。于是,他便馬不停蹄趕回了銅佛壩,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片堅壁森壘,官軍的旗幟已經插滿了銅佛壩的每一個山頭。

四周的氛圍,就像是一片森羅殿堂,處處都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殺氣。在高高的城寨上,他瞧見了一個叫熊本的男人,背對著陽光,站在了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上。

他手中持著鋒利的長刀,他的身邊則有一群密密麻麻的士兵站成一列,每個人的手下都按著至少兩個捆縛著的僚人。這些僚人各個低垂著頭,低聲啜泣著,戰栗著,樣子顯得極為震悚。

在熊本的刀下,則是李軒最為動輒關心的三個人:朱娟、李靈和朱憶寧。

朱娟和李靈都很一致地保持沉默,她們只以冷靜和柔情的目光乜斜著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人,因為她們怕自己太過用情,會左右李軒的決定,誰都不想李軒因為她們自己而掣肘。

尾聲

“阿波……”

最后,卻是一句稚嫩的呼喚,擊碎了李軒那波瀾不驚的鎮定。

對,他現在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不再是那個叱咤風云的領導者,剝下了這層面具,他也不過只是個凡人,他也有自己的軟肋,他不是一個完人。

察覺到了李軒的臉上有一絲動容,那熊本的態度也開始變得肆無忌憚,他道:“看看吧,這個南川縣本來將是一片太平樂土,但誰知有了你這等死灰復燃的亂臣賊子,才鬧得整個天下水生火熱,不得安寧,你也得消停消停了!”

說罷,他一個揮手間,那身旁的士兵們便是手起刀落,將眼前捆綁的僚人們頭顱斬下,鮮血狂標,旁邊待宰的僚民們早被嚇得驚聲尖叫。雖然他們平時也牲殺許多族人來做祭祀的“鬼”面,但真正死到臨頭的時候,還是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那朱憶寧也同樣是哇哇大哭,全身哆嗦著,熊本則用刀背去拍他的臉頰,朱憶寧只曉得大叫:“阿波,阿波……”

每一聲,都仿佛要撕裂李軒的心肝臟腑。

“不要再殺了,他們都是父母的血肉,他們都是有父母妻兒的人,難道你們就沒有了么?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萬一某天自己也會遭報應么?你們有什么條件,就直說吧!”李軒一針見血地道。明顯的,他早知道這些演戲不過都是在向自己漫天要價做準備。

熊本冷笑著,將身后早已被制得低眉順眼的木斗給拽了上來,吩咐道:“想活命的話,還是你來勸勸這不知趣的僚子吧!”

木斗氣沮,醞釀了半天,才膽膽怯怯地對李軒宣道:“熊大帥說了,他們此來的目的,主要是要擒你,若你肯束手投降,或者引頸自裁,那他們就放了你的家小,還有我們部落里的所有僚民,他們不會食言的……”

還沒等他這番話說完,那馬固就破口大罵起來:“直娘賊的熊大帥!狗娘養的木斗婆能,怪我當初瞎了眼追隨你,沒想到你居然是這么一個不中用的軟柿子!我們就算戰死也不會投降的,他們的騙局只有你這睜眼瞎會信!你還想騙咱們,你不是投降了么?為什么你的族民們還是被他們屠戮呢?”

他這一番話擲地有聲,簡直將熊本和木斗都罵了個痛快,就連陣中的各散兵殘王們,都不禁由衷地大呼爽快。大家一齊鼓噪,下定決心要誓死與官軍戰到底。

然而正在這時,李軒卻一手高舉,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眾人均覺失望,也很納悶,卻聽李軒咬緊了嘴唇,語重心長對大家道:“你們都散了吧,我不愿大家也受屠戮,我知道他們要的是我的性命,這跟眾位都無關……”

聽到這番話,眾人耳邊仿佛響起了一個晴天霹靂,有的人甚至丟下武器,失聲而跪,如泣如訴地道:“祀奉大人,您若死了,官軍正好得逞,就算他們不殺了木斗部的僚民,也一定會將他們充作奴隸,到邊關去做苦役,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您這樣做,又是何苦呢?”

李軒道:“只要能活著,總會等到有希望的一天?;钪?,比什么都重要?!?/p>

眾人不敢置喙,李軒又轉而朗聲對熊本應道:“熊大帥身為朝廷命官,方才所說,可是當真么?”

不過是幾個照面間,李軒就大致能推斷得出這熊本剛愎自恃的性格。因此,他便投其所好,準備激他一激。

熊本下意識地正顏危色,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某家說話,又哪一次作戲了!”

他這話響遏行云,鏗鏘如鐵,自有一番威嚴。

“好……”李軒淡淡地應承一聲。然后,他便抽出腰間的獵叉,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般的速度朝自己的小腹刺去。

在鮮血飛濺出來的那一瞬間,視線逐漸迷離,他轉眼凝望著城寨上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李靈在嘶叫,頭發亸垂在兩鬢間;姐姐朱娟在木訥地哆嗦著,良久才反應過來,跟著哭喊;而兒子朱憶寧則只迭聲呼喚“阿波”,無助地偎依在母親懷里;旁邊的木斗,卻依然保持著歉仄的神情,仿佛一直在懵然中懺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錯誤決定;馬固則慌忙無措地扶住自己的身子,不斷搖晃,難以置信地念叨著什么;熊本和那一群裨將,則惋惜地瞧著這個素來猖獗已久的人物,終于灰飛煙滅?;蛟S,在他們的心目中,自己也算得上是一代梟雄吧……

這一切,最后都逐漸遠去了。就像是一場夢,所有成功與失敗都成了未知的秘密,被歲月淘近,再無痕跡。

千百年后,又會不會有人還記得“李軒”這個名字呢?

……

熙寧八年(1075年)二月,朝廷召王安石復職,繼續執行新法。九月,熊本奏捷:已平靖渝州蠻叛亂。王安石隨即便奏疏諫議:應當在銅佛壩市建立“南平軍”。冬月,南平軍在夜郎溪畔的銅佛壩建置。南平軍割涪州隆化縣屬治下;廢南川縣為鎮。領榮懿、扶歡、開邊、通安、安穏等砦。爰是,軍治下的僚亂才得意徹底根治。朝廷不日便升任熊本為知制誥,判司農寺。這一年,一個名叫趙諗的獠王部落請求內附朝廷,屬下們卻多有不服,暗里將趙諗殺害。最后,這次叛亂又被朝廷鎮壓了下去。

熙寧九年(1076年)王安石因為愛子病逝,求退金陵。

元豐三年(1080年)十二月乙酉,夔州路轉運司奏:“南平軍止有通判一員,無職官。本軍兩縣、一鎮、六寨堡,事務繁多,欲乞依嘉州例,置職官一員,兼監鑄錢監?!鄙褡诨实鄄杉{了意見。于是,南平軍開始設立“廣惠監”,在西南一里左右的歸正壩、松嶺山鼻處開采鐵礦。每年鑄鐵幣四萬貫,元豐二年以后(1079年),產量就已高達六萬貫。

是年殘臘,李靈、朱娟和朱憶寧一家,正在歸正壩的窯洞中日以繼夜地采鐵搬運。自從六年前李靈的男人自殉以后,熊本果然便下令饒恕了木斗闔部僚民們的性命。但他們也因此淪為了廣惠監的苦役,每日都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采掘鐵礦。

夜里,卻有一撥僚人趁夜暗殺了歸正壩守衛的士兵,將三人并一撥做苦力的僚人釋放了出來。那人帶著他們來到一處隱秘的山林中,這才露出廬山真面,李靈認出了這個救衛自己的人,正是前時被李軒遣散離去的馬固。

馬固一身風塵仆仆,雖然已是五載的光陰過去,他的臉上依舊不減當年的英氣。李靈有些瞠目,忙道:“官軍四處都在通緝你,上次聽說你的勢力在藻渡河一帶活動,那野鬼塘中被斬殺了好多追隨者呢,難道你竟然從中死里逃生了么?”

馬固只能苦笑,道:“原來你們一家人雖然生活在如此封閉的環境中,還關心我的行蹤呢,當真令我馬某榮幸之至了?!?/p>

原來,李軒死后,卻是馬固還在各僚部之間活動,他雖然勢單力孤,卻一直都試圖在官軍的嚴密監控下,尋找李軒失散的家人。雖然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南平軍,但在官軍的活動范圍內,馬固根本就不敢過分深入地去查探。是以,這數年來,他一直都沒有找到。

李靈充滿感激地道:“如今滄海都已化成桑田,咱們這里也改作了南平軍,但只有您還秉持著阿軒當年的信念,一直在境內活動,總是為解救我們而出生入死,當真是難為你了!”

馬固道:“你這話其實有一個地方說錯了。我此來的目的不是為了秉承他的信念,而是做為兄弟,代他完成他的遺愿?!?/p>

說著,他又一聲唿哨,卻見那深林之中躥出好多個整裝待發的僚民,從衣著結束來看,他們都是住在僚山頂的“馬宅人”。

馬固道:“當初李祀奉臨死之前就囑咐我,托我好好照顧你們,如果南川境內被漢人給占領的話,那我們就朝南面遷徙,一直到南,就能看到大海。他說這是他從一本漢代的古籍中知道的路線,聽說那海便是水上販賣絲綢的必經之路。在海上,有仙山,有島國,只要我們在那里去生活,便永遠不會有漢人來騷擾咱們,屠殺咱們……”

李靈有些怔忡不定,問道:“那我們便要去那里么?”

馬固沉默良久,才點點頭,道:“是的,那里將是我們未來的棲居之所。雖然這里曾是我們生活過的熱土,但咱們是僚人,是隨處都可扎根的蒲公英,不管我們去到多遠,都是能夠生活下去的?!?/p>

一旁的朱憶寧早已按捺不住了,嫩聲道:“我要去那里,阿波說的那里一定很漂亮,我要去那里!”

“那是一個沒有殺戮,沒有欺壓的地方!”馬固雙眼綻放異彩。

馬固突然拍了一下大腿道:“哎,我差點把大事忘了。我要在離開前,把我們的遭遇和秘密刻在石碑上,找個隱秘的地方把它掩埋起來,讓后人知曉這段歷史?!?/p>

他們把僚人碑埋在了南平軍附近的一片山林里。為了能夠找到準確的埋藏地點,馬固在上面栽種了一棵麻柳樹。又在僚人碑埋藏地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上刻下了只有他們僚人才懂的圖案和符號。為的是讓后人記住殘害我們僚人的罪魁禍首,他們把熊本之流的畫像也刻在石頭上。

馬固懷揣著對侵略者的仇恨和對未來的希冀,朝黎明前曙光初升的方向凝視了很久,舉手一揮,大喝一聲:“走—咧—”,轉身帶著族人,一路向南緩緩離去……(完)

敬告讀者:請關注《南平僚傳奇》第二部。馬固一行,一路向南,經歷了千辛萬苦,沿著海上絲綢之路,到達中南半島,建立了島國,與海盜發生了多次戰斗,取得了很多次勝利。很多離奇精彩的情節,會讓你欲罷不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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