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1973年冬,興安嶺上的龍門農場里,暴發了可怕的鼠疫。這天晚上,狂風暴雪,一輛馬爬犁從三分場馳到場部衛生院,抬下了上海知青李志鵬。他的臉泛了青,人快不行了。
他看到我,想說話又發不出聲音。他指了指我的上衣口袋,比畫著,我明白了,他是要寫字。我的破鋼筆其實只是擺設,我極少用它。那李志鵬哆嗦著接過筆,摸出一塊挺舊的手絹包。在手絹上,他剛寫出個字,筆就不下水了。我接過筆,用舌頭洇了洇,來水了,他接著寫,費力地寫了老長時間,送他來的人沖他比畫:“把這個包——交給這個人——對嗎?”李志鵬點點頭,我們幾個人連聲喊:一定!李志鵬眼睛睜一下又合上,再也沒能睜開。最后陪他的,只有三個上海知青加上一個東北的我。處理完后事,我們想起了那個手絹包。
那里面竟是零零碎碎的鈔票,共三十五元。皺手絹上的字,歪歪扭扭,大家都覺得第一個像“王”,第三個像“成”,中間這個,有人說是“之”,有人說像“云”。不管怎么說,我們一定要將這手絹包送到王什么成手上。
我們成立了“專案小組”,分工負責,分片包干,拉開大網。然而,還是找不到。一轉眼,上海知青大返城,“專案小組”只剩我一個了。每一個走時,都對我說“一定要找到王什么成”。一晃兒,我也離開了農場,娶了媳婦。兒子降生,特能吃,而他娘沒奶。因為錢斷了,所以奶粉斷了。媳婦罵我無能,最后,她摸出手絹包摔在炕上,我狠狠瞪她,說:“不行!”
雖然那些年我與上海書信不斷,可是,那個王什么成就是找不到。后來尋找王某成的隊伍發展壯大,我們這些最窮的人家,反倒最先安裝上電話,打著長途研究王什么成和手絹包。
那一年,上海來了個長途,說要我帶上東西,趕赴上海。我問:“郵寄不行嗎?”那邊一口回絕了我:“不行,面對面,物對人,得確認?!蔽抑缓脦细杉Z,買了坐票。結果,上海那人叫王子成,手絹不對,錢的面額也不對。雖然路費是上海人湊的,可我還是欠了債。
一晃兒,我發現自己老了,這個手絹包讓我多出許多皺紋。我與上海通話,決定發起一次“大規??偣ァ薄环謺r間地點,大講這個手絹包和這個王什么成。
這天,我接到個電話,那人自稱于誠,是龍門農場的,現在城里治病,要我到醫院會面。他莫不就是我找了二十年的王什么成?比我還老的于誠,果然就是“王什么成”。于誠摸著手絹包:“是不是三十五元?是不是兩張十元,一張五元,剩下都是一元的,還有兩張五角?”
“是是是,對對對!”
“兩張十元,賣榛子錢;一張五元,土豆錢……”于誠老淚縱橫。
“找二十年了呀!原來是你?!?/p>
在農場時,我是知青,他是山東移民,我們相隔四十多里。于誠翻來覆去地看手絹,翻來覆去地摩挲那些市面上已難見的舊紙幣。突然,他將錢拍我手上,說:“張眼鏡!這些錢是你的呀!”我傻了。
于誠緩緩氣,說:“去過六分場吧?”我沒去過。
“去六分場的路,總去過吧?”我不記得。
“一輛膠輪拖拉機著火,你們知青幫忙撲火。這還不記得?”這事好像有。
“有個人燒了毛衣。后來我打聽了,他叫張眼鏡。我就攢了錢,托人買上海毛線,我得賠人家毛衣呀。托來轉去,沒了下落。想不到,錢在這兒,你在這兒!”
我淚如雨下,說不出話了。
(推薦者:四 月)
(發稿編輯:田 芳)
(題圖:孫小片)